在千山独行:黎鳌论_李敖论文

在千山独行:黎鳌论_李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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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亦狂亦媚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李敖这哥们像谁?想想看,再想想看,你身边绝对没有这种标本。现代,近代,古代,你一页一页翻黄、翻焦、翻痛了历史,保准也没有。注意,李敖这么说时,没有拍胸脯,也没有唾星四溅白眼朝天,只不过抽抽鼻子,眨眨眼,狡黠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晶亮的细牙。而你,多半会忽略这细节,只记住了他的狂妄。你禁不住忿火中烧怒肠鼎沸,本能地。你的教养你的自尊你的脾气,都促使你“拿起笔,作刀枪”。不过呢,容我泼一盆冷水。仅仅眯起眼看台湾,要生吞李敖之肉活剥李敖之皮的仇家,没有一军也有一师,你这种书生意气的小打小闹,在李敖门前,一年半载肯定排不上队。

且看李敖骂蒋介石,骂得入骨入髓,骂得天花乱坠,骂得千娇百媚。蒋帮勃然大怒,一旁十年大牢侍候,李敖不愠,不火,也不上诉,他吃透了历史,也谙熟法律,知道怎样从容应对暴政。他就那样衣袂飘然地,像步进图书馆一样步进监狱,不,炼狱。老蒋生前,他以耶稣自励,“午夜神驰于人类的忧患”,在默默中思考,锤炼;老蒋死后,他一鼓作气抛出《蒋介石研究》一至六集,并编辑《拆穿蒋介石》、《清算蒋介石》、《蒋介石张学良秘闻》、《侍卫官谈蒋介石》诸书,大鞭其尸,不亦快哉!鞭尸之外,还旁及其妻其子,旁及所有视线内的蒋帮政要,一律痛加鞭挞,不亦快哉!你要批李敖,不妨先养养他这种“挺身为人间存正义而留信史”的侠气、英气。

李敖最爱惹是生非,他以招怨结仇为乐。他觉得终身之计,不是树人,而是树敌。叫李大侠李敖唉声叹气的,是在这台湾岛内,什么都他妈的鬼头鬼脑,小里小气,连敌人都不够段位。他常常想起法国总统戴高乐。戴高乐有天外出,遭一伙刺客伏击。耳听凶手在四周狂呼滥叫,眼见子弹在座车前后爆炸开花,戴氏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结果,倒是行刺者丧魂失魄,狼狈而逃。戴氏冲着刺客的背影,轻蔑地扔去一句:“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数十年来,李敖备受国民党和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小人攻击、迫害,他优游其中,日变月异,一年比一年坐大,一年比一年神气,为什么能达如此化境?原因之一,就是——喏,套用戴高乐将军的经典——“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你想领教领教李大侠本人的武功?那好说,那好说。告诉你,大侠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发必中的,你看,他是如此嘲弄国民党:“国民党把‘经济问题,政治解决’(如包庇财阀是也);‘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如以法律绳异己是也);‘法律问题,经济解决’(如法官收红包是也)。国民党总是不能恪守本位。”怎么样?统共不过两小节,二十四字,拆开来,句句都中肯綮,合起来,不亚于一部腐政全书。你再看他的这番讽刺,他说:国民党对大陆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陆”;对台湾力所有逮而淫之,正是“手淫台湾”。以区区八个字,写尽国民党涎态、诡态、窘态!你再看,当蒋介石的孙子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去世,媒体大谈他生前如何与私生兄弟章孝严联络云云,李敖技痒难耐,也跳出来贡献一付挽联,联云:“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阴道;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动鸡巴。”语含双关,文蕴两意,一联既出,举岛哄传。李敖自称:“从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国人都写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尽管下场一试,一旁笔墨纸砚立马侍候。

李敖口无遮拦,爱说大话、满话、极端话、刻薄话,乃至痞话、淫话,但他偏生说得真诚,说得可爱,说得风情万种。沈从文评点前人刻画张飞、李逵、鲁智深,认为光彩端在“粗中有媚”。李敖之狂也,应属“狂中有媚”。比如他写回忆录,趁机往脸上贴金,竟动用了十六个响当当的“不”字,标榜他一生是如何“倨傲不逊、卓尔不群、六亲不认、豪放不羁、当仁不让、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挠、勇者不惧、玩世不恭、说一不二、无人不骂、无书不读、金刚不坏、精神不死……”人读了,非但不恶其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自命不凡,反而会莞尔一笑,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那股热辣辣、活勃勃、浩荡荡的真气和奇气。

二、生命之川的第一个弯道

李敖在大陆只生活了十四年,住过的地方,仅限于哈尔滨、北京、太原、上海,事情就有这怪,他生命的根,早已上蟠下蜿,左攫右抓,深深扎在了长江黄河之源、五岳千山之麓,深深地。李敖日后追溯家族的血脉,总是自豪地提到云南,夸耀他那或许是蚩尤后裔的先祖;再就是他那位崛起齐鲁、勇闯关东、既卖苦力、又做土匪、既抗邪恶、又搂钱财的爷爷,自谓其骄人的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乃是深得祖父的真传;还有他那位早年攻读北大,被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诸位大师狠狠灌了一脑袋醍醐的爸爸,爸爸的成绩虽然不在一流,在北大的自由民主精神,却正是经由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日逾一日地吹遍李敖思想的原野。

我曾读《梁实秋传》,那是数年前,好多情节,如今都记不清了,但有一个插曲,相信有生之年,将永远刻骨铭心: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寇占领北平。梁实秋一边抚摸长女文茜的脑袋,一边流着泪说:“孩子,从明天起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

又曾读余光中文集,那也是数年前,余氏散文中,沸腾达于笔尖达于血液达于创造的,在我看,主要是下列一些词句:“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人酒亦无法浇熄。”“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

这就是根,这就是魂,这就是血脉的源头、思想的磁场、人格的标高!李敖读初二时随父母去了台湾,厕身于败军之阵、乌合之帮,触目所见,不外一片拥挤、狭隘、狼藉之状,肮脏、龌龊、卑鄙之态。以李敖的天性,他岂能忍受?他哪堪忍受?然而,他又不得不忍受,因为他还小,也正因为小,生命的能量却又无日不在加速度地井喷井喷。终于有一天,李敖怒吼了,他开始抗争。那时他正就读台中一中,念高三,李敖把抗争的突破口选在了窒息人性的“制式教育”,断然把书包往地下一掼,宣布说:老子不要再去那劳什子课堂!老子就在家自学!

李敖口口声声的“老子”,自然指他自己。而李敖的亲老子,这会正好在一中任教。作老子的听了儿子的反潮流宣言,没有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也没有望闻问切,检查病因,只是点点头,淡淡地说:“好,你小子要休学,那就休吧!”

老爸的开明,令李敖喜出望外。李敖乘机又有发挥,他对老爸说:“所谓北大精神,就是‘老子不管儿子’的精神,你们北大毕业的老子,都有这种精神。”

画家黄永玉,也是从小就敢于蔑视教育的权威。他在厦门集美学校读初中,总是一头钻进图书馆,再就是绘画,唯独对功课不予理睬。如此我行我素,免不了要遭到功课的报复,三年初中,竟生生留了五次级!书读得如此之“悲壮”之“惨烈”,按说,他那位任校方董事长的叔叔,该出面过问过问才是。奇了怪了,作叔叔的居然视若无睹,放任自流,不知他叔叔是否也是北大毕业?

李敖小时候,生得眉清目朗,温顺可爱,人呼“老太太”,那是真人未露相。随着年龄增长,不,应该说是随着知识的扩张,日渐露出头角。李敖读书之多,是普通的中学生难以想象。举一个匪夷所思的例子:他闭起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嗅出学校图书馆架上的某一册书,是出之于上海的哪一家书局。可见他对馆藏图书是何等熟悉!李敖书读得飞快,思想也张狂得飞快。初三那年办班报,竟敢写文章批评高年级的学生,惹得对方勃然兴师问罪。近年他回忆起这一幕,依然满怀得意,他说:“可见我李敖办刊物贾祸,固其来有自也!”李敖十八岁那年,高三上只念了十几天,如前面所说,就干脆休学在家,镇日沉浸于文史书籍和写作,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

这段“闭关修炼”,对李敖一生影响巨大。且看他这期间的部分诗作——

其一:人皆谓我狂,我岂狂乎哉?是非不苟同,随声不应该,我手写我口,我心做主宰,莫笑我立异,骂你是奴才。(《写贻党混子》)其二:眼亮心要黑,朝夕窥国贼,千里寻知己,一求大铁椎。(《论侠六首之二》)其三:不拐弯抹角,不装模作样,有话就直说,有屁即直放。(《诗的原则》)其四:没有穷酸相,不会假斯文,高兴就作诗,生气就骂人。(《杂诗八首之四》)其五:志在挽狂澜,北望气如山,十年如未死,一飞可冲天。(《立志》)

九曲黄河十八弯,在第一个弯道就显出了它雷奔海立、一泻万里的磅礴气势!

三、“杀人手段救人心”

板桥老人何幸?他的一句感慨系之的“难得糊涂”,前些年风靡神州大陆。这股靡风应也到台岛;据说海外我炎黄子孙,不少人都雅好此训。国人为什么总嫌自己太清醒?我们的文化心态政治心态肯定在哪儿出了毛病!清醒本身似乎都杂着糊涂。李敖惯作特立独行,“江水皆东我独西”,若是众人都倾心“糊里糊涂”,他必然是独钟清醒。

李敖的确是难得糊涂。反映在生活上,就是洁癖。他每天都要反复净身,自谓洗澡的次数绝不亚于丘吉尔,至于在澡盆里泡的时间,大概比不上拿破仑和巴尔扎克,否则,按其天性,他绝不会藏美;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打扫房间,包括厨房、浴室和厕所,他不能容忍一点灰尘,也想象不出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又怎会生活得舒服。反映在政治上,就是振衣千仞,高标独树,四面出击,六亲不认。他崇尚“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李敖之可爱,就可爱在这里。李敖之可怕,也正可怕在这里。

习惯了温柔敦厚一路文字的读者,乍读李敖的文章,免不了要“触电”。李敖批国民党,批得虎虎生风,风云变色,这是他的大业和绝活。李敖批台独,指得鸡飞狗跳,跳踉偃仆,这是他的大义和神功。除此而外,李敖也批前文提到的梁实秋。他认为,从写《人权论集》到主编《远东英汉字典》,此梁和彼梁,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梁在大陆,敢于向国民党太岁头上动土,一豪杰也;到台湾,却是事事跟在国民党屁股后面转,一可怜虫也。“一代大儒,不可以软弱如此!”所以,在梁生前最后十年,李敖与其比邻而居,却不屑往来,大有“比邻若天涯”,不胜隔世之感。李敖也批前面提到的余光中。他直斥其人“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基本上,“一软骨文人耳,吟风弄月、咏表妹、拉朋党、媚权贵、抢交椅、争职位、无狼心、有狗肺者也”,“且为诗拍蒋氏父子马屁,更证明此人是势利中人,绝无真正诗人的真情可言”!李敖也反思胡适。李敖曾师事胡适,胡适优待李敖亦犹如当年在大陆优待罗尔纲。但是,李敖敬重的是五四雷霆霹雳中的青年胡适,而不是“老惫而世故”、呈“大懵懂”状的晚年胡适。他剖析胡适一生的致命伤,就是把大有为的学术生涯,虚掷在无所谓的社会应酬。哀叹胡适的生命,“简直在被每一个仰慕他的人分割以去,活像《老人与海》中的那条被吃光的大鱼。”呜呼!李敖为之顿足:“第一流的人不该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做人际关系,第一流的人应该珍惜光阴,去做大事。”其他我们熟知的一些有学有识有头有脸有名有份的人物,如钱穆、柏杨、林语堂、台静农、陈鼓应、李远哲、琼瑶、三毛、金庸等等,莫不在他的口诛笔伐拳打脚踢之列。比如他抨击作家三毛——谁是三毛?众所周知,三毛是漫画家张乐平笔下的流浪儿造型,举世认可了的。而现在,出了一位姓陈的女士,居然“以三毛为笔名,整天做的,竟是带领病态的群众,走入逃避现实、风花雪月的,这对苦难的真三毛来说,实在是一种侮辱。”因此,李敖当了三毛的面诘问:“你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帮助啊!”所以,他指斥三毛的言行,“无非是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而已,她是伪善的。”又比如他评点金庸——金庸同三毛一样,也是主动送上门去挨“剐”。一次,金庸因事赴台,特地登门看望李敖,谈话中,他说到自己“自从爱子不幸去世,便一心皈依佛学,现在已经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了”。李敖大皱其眉,当即说:佛教以舍弃财产为要旨,即“舍离一切,而无染着”,“随求给施,无所吝惜”,而你却是大财主,你怎么解释你的虔诚呢?金庸语塞,难以回答。李敖事后撰文说:金庸的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一言以蔽之,他也是伪善的。——事事上纲上线,语语析骨析髓,持论之苛,直如魔鬼断狱。

李敖自称“为人外宽内深、既坦白又阴鸷、既热情又冰冷、既与人相偕又喜欢恶作剧……”。“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为了瞄准,他常常不得不闭起一只眼。他偏好的是那种超凡脱俗的“性格巨星”,像东方朔、像李贽、像金圣叹、像汪中、像狄阿杰尼斯、像伏尔泰、像斯威夫特、像萧伯纳、像巴顿将军,尤其“喜欢他们的锋利和那股表现锋利的激情”。当然罗,他列举的都是蜚声中外的思想巨子、文章大家、铁血男儿。每一位都是铮铮铁骨,铁骨铮铮,不同凡响。然而,倘若细加比较,不难发现,东方朔犹输他火辣,李贽犹输他刁顽,金圣叹犹输他隐忍,汪中犹输他铁面,狄阿杰尼斯犹输他诡谲,伏尔泰犹输他机智,斯威夫特犹输他蛮勇,萧伯纳犹输他狂放,巴顿将军犹输他算计。从“这一个”的角度来看,李敖的确是不世出的枭雄。

四、坐拥书城

作为传统文化的爆破手,李敖受到过“第一流的历史家的训练”。这一点非常重要。正因为有此根底,再加上非凡的斗志,他才能以一介文士之力,横行台湾,攻城拔寨,斩将搴旗,敲山震虎,摧枯拉朽,撒豆成兵,飞花摘叶,“打遍天下无敌手”,“人见人怕鬼见愁”。

走进李敖的住宅,你会惊讶错进了图书馆。铺天盖地的书,不是一架两架三架五架,而是一墙两墙三墙五墙。书架和墙壁砌成一体,书就是墙,壁就是架。书之为伍为阵,纵横有序,壁垒森严,炳炳麟麟,气象万千。古人常说:“坐拥书城”,如果你对这比喻缺乏形象化的直感,那么,不妨找机会前往李府参观参观。

难怪李敖要鼓吹“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而不是图书馆。”苏格拉底热衷的街头对话方式与他无关,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的一幕也与他无关,李敖说这话时,肯定是一边照镜子,一边神采飞扬,他是为自己画像。

他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画像,在图书馆或其它地方做研究,哪能比在自己家里更舒适、更自由、更方便,因而也更能出活呢?前提是你的住房要有李敖的那么敞,藏书要有李敖的那么丰富。李敖是岛内外屈指可数的藏书家,他的图书多而精,旧版本的占了很大比例。李敖占领资料的原则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他绝不无辜浪费信息,哪怕是少年时代朋友的一张便笺。李敖的书桌不是一张两张,而是有许多张,上面总是堆满了专题材料,他写某一类文章,用一张书桌,换了主题,再换一张书桌。李敖爱用舞女的术语——“转台子”——形容日常这一套流水作业。

真正的舞女想来不会爱上他的“转台”。在她们的眼里,李宅也好李府也罢,充其量不过是一座“豪华监狱”。李敖自囚其中,每天劳作劳役十七、八个小时,未解“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更遑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李敖是地道的苦役命,他不烟、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不跳舞、不看电影,不讲究饮食;即使待客也不稍歇,总是手里忙着,耳里听着,嘴里讲着;哪怕接电话,也是拿下巴将听筒一夹,边接边干活。

只有接触到李敖的这一面,你才会洞悉他的功力,才会恍然他的追来溯往,引经据典,为什么总能如此手挥目送,左右逢源。譬如他叙述自己的分身多用,随便就举例说:“十七世纪大学者王船山可以一边向学生讲课,一边跟太太吵架,而《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庞士元,更是十项全能。《陶庵梦忆》中的黄寓庸也有‘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一身四用的本领。正因为我有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领,所以我待客时,就先声明我要一边做工一边谈话,一如蒋介石到印度拜访甘地,甘地却一边纺纱一边谈话……”如果他就这专题继续发挥,相信一定旁征博引,排比参照,精彩纷呈。

最能见出作者功力的,应数笔仗。彼时的一颦,一笑,一俯,一仰,都牵扯到双方的毕生修为。且看:李敏当年发表《播种者胡适》,广泛受到好评。胡适本人,想必是快慰的。但胡适是大家,快慰之余,从响鼓重槌的厚意出发,还特意寄语后生李敖,提出该文尚有“不少不够正确的事实”。哈哈,李敖评说的是胡适,现在由胡适本人出来纠谬,这该是被逼到墙角、无处回圜了吧。然而不,李敖是何等身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他的史家训练,在这儿生发出威力。李敖指出,胡适列举的那些失误,在他,都不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而是有所本的;其中有些典故,还是直接引自胡适的书。现在,既然胡适亲笔否认,那只能说明:一、所本的材料不实,责任在第三者,不在他;二、胡适老了,记忆偶出故障,想不起当年说过的话,他是完全不记得了,忘了。嘿,李敖这家伙就有这牛!纵然太师级的胡适想出面敲打敲打,也是没门。

长期出没于史学的王国,李敖的语言,也染上了史“色”史“韵”。他写殷海光、夏君璐夫妇,讲到殷太太对去世的殷先生人格的歪曲,笔锋一抖,说:“思想家讨错了老婆,在他死后,对他思想的流传必是一种妨碍,从托尔斯泰到胡适,无一例外。”跟着又带出《诗经》中的一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指出用它来“做有趣的曲解,正好对这段殷夏婚姻,有了先知式的预言。”他讨伐台独分子彭明敏,在记录了自己与彭的长期交往之后,笔锋一转,写道:“道家说人体中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道家认为这三种尸都有害人体,故合称‘彭尸’。我认为‘彭尸’具有‘彭尸’之韵,因写‘彭尸’一章,重述生平。整个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啧啧,以上两例,用典既符合对象的特定身份,讽刺又极其辛辣峻刻,索引附会,穿凿罗织,直若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五、“马克思加恩格斯”

李敖自诩为“马克思加恩格斯”。别误会,别激动,这里丝毫没有调侃或亵渎,充其量,只是一个借喻。李敖当然谈不上是马克思主义者,虽然他承认马克思是大思想家。他的推崇恩格斯,也是侠义胜于信仰。李敖这里以马克思自炫,是因为他看到,这个世界需要在理论高地揭竿而起、呼啸而前的马克思,同时也需要在商海辛勤淘金、甘作后勤部长的恩格斯。马克思能在大英图书馆坐稳,恩格斯的资助力莫大焉。马恩配对,黄金搭档,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李敖自视也是“经天”奇才,那么,谁是他的“纬地”搭档呢?换句话说,李敖绝对可以在文化领域冲锋陷阵、攻城掠地,这他有自信;可是,谁来当他的管家,或经济保证人呢?这些年,台湾不乏财神,大的,小的,正的,邪的,圆的,滑的。但没有一个姓李,不,姓恩。没有人能及得上他李敖的眼光,因而,也不会有人充当他的的后勤部长。李敖要想在这台湾岛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是一身两役,一心二用,一而二,二而一,既当马克思,又当恩格斯。

李敖熟悉贫穷的嘴脸。大陆上的岁月,少不更事,就不谈它了。来台后,没少尝“一钱难倒英雄汉”的酸辛。记得在一中,班上组织假日游日月潭,他向爸爸要钱,爸爸说:“我们早起刷牙,买不起牙粉,更买不起牙膏,只能用盐水刷牙,哪有钱供你郊游呢?”于是,大伙儿在日月潭日月潭,他只好在家里遥望日月潭日月潭。还是在一中,菲律宾举办童军大会,老师看他成绩好,要他报名应征,手续是先交一张头戴童军帽的相片。他没钱,没钱就拍不起相片。无奈找出在大陆的一张光头照,拿毛笔在头上画了一顶童军帽,忐忐忑忑地交差。可恶的老师,唯知愤怒他的弄虚作假,半点也不体谅他的囊中羞涩。于是乎,又是别人在菲律宾菲律宾,他只能在家里想入非非地菲律宾菲律宾。

那也怪不得老师,说到底,只能怪自己没钱。富兰克林说:口袋空的人腰杆挺不直。李敖口袋空空,就连帽子也飞不上头。枉有一腔抱负,自立尚且不能,又谈何改造社会?是以,李敖屑作郊寒岛瘦的精神贵族,他出道伊始,就努力把知识转化成财富。李敖的赚钱途径,主要有三:一是抓写作,二是抓出版,三是抓诉讼。诉讼也能来钱?能。李敖精通法律,擅写讼词,打官司犹如胡适太太打麻将,总是胜多负少。国民党利用官司使李敖坐大牢,李敖却又利用官司为自己招财进宝,这也是儒林一大奇迹!除此而外,李敖也当过既劳心又劳动手脚的小商人。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当他加盟的《文星》杂志遭到封杀、谋生变得艰难之际,便毅然作告别文坛、“下海”卖牛肉面的策划。关于这件事,他曾有信致余光中,信上说:

我九月一日的广告知你已经看到。“下海”卖牛肉面,对“思想高阶层”诸公而言,或是骇俗之举,但对我这种纵观古今兴亡者而言,简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来,不为丑恶现状所容的文人知识人,抱关、击柝、贩牛、屠狗、卖浆、引车,乃至磨镜片、摆书摊者,多如杨贵妃的体毛。今日李敖亦入贵妃裤中,岂足怪哉!岂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裤,谁入三角裤?

大陆近年也有一批文化人勇敢入“海”,但像李敖这般洒脱、透彻而又谐趣的,尚且不多。余光中日后虽然屡遭李敖开涮,关系或趋紧张,当初两人的交情,应还在惺惺相惜之列。余氏收信,很快左手抓色,右手泼彩,贡献了一份堪与来函相媲美的广告词。余文是这样写的:

近日读报,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别文坛,改行卖牛肉面。果然如此,倒不失为文坛佳话。今之司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盘子,却愿留在台湾摆牛肉面,逆流而泳,分外可喜。唯李先生为了卖牛肉面而告别文坛,仍是一件憾事。李先生才气横溢,笔锋常带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尽而笔欲停。我们赞助他卖牛肉面,但同时又不赞助他卖牛肉面。赞助,是因为收笔市隐之后,潜心思索,来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赞助,是因为我们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效司马与文君之当炉,也恐怕该是一时的现象。是为赞助。

格于环境,摆牛肉摊的事,李敖只完成了马克思的那一半:从理论到理论;而恩格斯的那一半:经营,是改由他的朋友去实行。李敖不甘只作口头革命家,最终还是“下海”当了一阵倒腾二手货的电器商。小本经营,大处落墨,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一次卖冰箱给大导演李翰祥,送货上门,被李太太撞见,李太太大惊小怪,说:“大作家怎么当起苦力来?”李敖粲然一笑,答:“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劳动改造啊!”

经济自立,使李大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前年曾拍出一百多万美元助慰安妇,一时震动多少人心。而话语独立,更使他拥有连李登辉也要望之生怵的金属质感和杀伤力。

六、时代坐标与历史定位

李敖不是堂·吉诃德,他比谁都清楚,在一个专制统治下的孤岛,以个人之力挑战社会,注定了是一场悲剧;最侥幸的结局,也不过是“与子偕小”、“与子偕亡”。然而,李敖之为李敖,就在于他把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不断导演成卓别麟式的喜剧。这才是大本事。这才是大造化。明朝末年,姑苏才子汤卿谋说人生不可不具三副眼泪:第一副,哭国家大局之不可为;第二副,哭文章不遇知己;第三副,哭才子不遇佳人。李敖绝不哭,他遇到不如意的事,不但没有三副眼泪,连一副也没有,连一滴也没有,有的只是顽童般的哈哈一乐。最典型的,莫如坐牢。别人把牢房当作地狱,他却把牢房看作锻炼火眼金睛的老君炉。因此,尽管失去自由,他每天仍然只睡五、六个小时,凌晨三点即起,从不午睡,干什么?看书,思考,写作。你掐断书籍供应线,什么也不准看。行,算你独裁。可是《三民主义》总是可以看的吧?《蒋总统集》总是可以看的吧?狱方说可以。于是,他就有了一大堆狗屁书。他特意选择坐在马桶上阅读的姿势,那叫以臭对臭,以毒攻毒。攻来攻去,他竟成了蒋总统著作专家。更妙的是,他居然从中偷得不少“天机”,诸如“中华民国亡国论”、“反攻无望论”、“赞成西藏独立论”等等。这些,为他尔后“以国民党之矛,攻国民党之盾”,大揭国民党的老底帮了大忙。难怪李敖要说“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对他来说,也是“天下没有白读的坏书”。

然而,一场演成喜剧的悲剧,在本质上,依然是悲剧。李敖批评胡适,说他不该为琐事虚掷大有为的精力。同样有人据此批评李敖,说他不该抱定“与子偕小”“与子偕亡”,而应该珍惜才华,为社会撑起更高的天幕。

这就涉及他的时代坐标与历史定位。

毫无疑问,李敖是属于台湾的,他的钻石般的熠熠光辉,是从这个岛屿发出的。别听他总说“我是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本来是要去西天取经,结果却沦落成东海布道,并且布得天怒人怨。”又说什么:“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就好像耶稣不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一样。我本该是五十年后才降世于大陆的人,因为我的境界,在这个岛上,至少超出五十年。我同许多敌友,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相见恨早’。今天的窘局,只是他们妈妈小产和我妈妈早生的误差。”其实,除了脚下这个岛,哪儿又是他李敖正确的地方呢?“西天”吗?那就请去“西天”好了。对他来说,并不是没有机会。他的长女.早在美国安家落户,他在美国的三姐, 也早已帮他争取到移民名额。其他还有各种组织各式人物出面帮忙。李敖铁定不去。为什么?因为他肚里透明:耶稣假若不生于他那个公元一世纪、他那个犹太伯利恒,就不成其为耶稣;自己假若不生于这个时代、这个大陆、海岛,也就不成其为李敖。英雄是活在历史的一切既成事实,而不是活在历史的假设。所以,他要留在台湾不走,以一个“文化基度山”的身份坚守阵地。在这一点上,他比伏尔泰硬气,比拜伦清醒,比大仲马决绝,他是决意忍它百年孤寂,傲然千山独行,与敌手周旋到底。

李敖打算就这样斗斗斗一直斗下去吗?嗯,看起来,战略大体不变,战术却也在不断地调整。譬如,我们读他一九九七年写的“回忆录”,可以看到他的检讨。他说:“我的悲剧是总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义的、狂飙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这种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话,还得有赖于环境与同志的配合,而二十世纪的今天台湾,却显然奇缺这种环境与这种同志。……”读他一九九八年写的“快意恩仇录”,可以看到他对文化事业的重新定位:“你不必对陨石做什么,如果你不与陨石同碎”;“还是做你的世界性普遍性永恒生命性的工作吧。”倘若问:什么才是他世界性普遍性永恒性生命性的工程呢?李敖回答就是清算一切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并作出结论。哇,这个题目好大!有人责疑:那你不成了上帝,不成了最后审判?!李敖解释:这不一样。上帝是从创造人类开场,到审判人类落幕,他管的是一头一尾;而我,是从中间杀出,负责清场,凡上半场发生的一切,都在甄别、核定、清理之列。所以,上帝尽可在最后审判我, 但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以前,我却要清算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内。——怎么这牛皮越吹越大,刚才还是五十年来五百年内的中国文坛,转眼就扩展到整个人类、全部发展史?!是吗,对别人,可能是这样,对他李敖,却不必这么看。到这份上,你总该明白,预支五百年新意也好,预画五千年、五万年蓝图也罢,只不过是李敖的一种脉冲式思维,一种煽情风格。李敖的所谓第一云云,客观说,应是人格凌驾学识,斗志超越才华。——他的最新惊人之举,以新党参选总统的资格, 角逐二000年总统大选,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至于文章,即便在他最为自负的白话文领域,他也称道过唐德刚、柏杨,认为两人的有些文章写得比他还好,足见其尚不乏自知之明。因此,对于李敖预言的惊世大作,我们不妨拭目以待。但同时,我却要强调:李敖的存在本身,未尝不是一篇恣情率性的白话文,值得他的一切亲者、仇者好好鉴赏、剖析。质之海内外方家,不知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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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山独行:黎鳌论_李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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