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隐匿与扩张——从克罗齐到什克洛夫斯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夫斯基论文,克罗论文,克洛论文,形式论文,齐到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分类号 J024
艺术的内容与形式问题,是艺术理论中长期争执不清却又极为重要的问题。传统观点认为内容即是艺术品所表现的情感和思想,形式则是情感和思想的具体化、形象化。即是说我们心里先有某种观念,然后再借用一定的媒介(色彩、声音、语言等)把它翻译出来,使之可见可感。内容是先在的,主动的,抽象的,形式是后在的,被动的,具体的。一言以蔽之:内容原本和形式是分离的,内容独立存在,只因为要把它表现出来才给它一个形式。
现代艺术理论家对这种内容形式的二分法早已弃若敝屣,他们认为内容和形式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有内容必然有形式,形式的变化必然牵动内容的变更。内容与形式没有内外之分,先后之分,主动被动之分,抽象具体之分,对内容的开掘即是对形式的找寻,完美的艺术形式的发现就是艺术意蕴的豁然洞开。正因为他们认识到内容与形式实质上的浑融性,故而渐渐抛弃了内容与形式这对概念,往往以艺术意蕴与艺术技巧代之,即使提到“形式”,其内涵也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与传统意义上的“形式”相去甚远了。
而我们的问题是:艺术品究竟有没有形式?艺术是否需要形式?形式的一般内涵指的是事物的外形和结构,比如一张桌子有它的形状、大小、构造及色泽,正因为此,我们才对它有一个整体的印象。否则桌子就是不存在的。桌子实用价值的实现依赖于它的结构和形状,桌子的本质也内化于它的结构和形状之中。所以我们说,事物的内容和形式虽浑然一体,无从切分。艺术品同样如此。艺术家头脑中的艺术意蕴(无论是思想情感也好,意象也好)只有经过物质化、定型化,才能存身于世,为人欣赏。这种艺术意蕴物质化、定型化而成的物质形态,我们称之为艺术品的形式。
现代艺术理论家对传统内容与形式二分法的抛弃,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此后的理论家们在艺术形式问题上,往往各执一端,有的根本否定形式的艺术性,认为艺术家在头脑中已完成了一切;有的则把形式无限扩张,形式的构建与打磨变成了艺术创造的全部。前者如声称“直觉即表现”的克罗齐,后者如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
克罗齐的名言是“直觉即表现”。他认为直觉是一种整体把握,在直觉中就有对象的轮廓,把直觉表述出来,也就是把这个轮廓表述出来。事物的内涵与它的形式是不可分的,人若意识到一件事物,必然同时也意识到它的形式。没有形式只有内涵的东西是没有的,人也不可能感觉到。针对有些人宣称他有了深切的思想感受却无法表达出来,克罗齐说:没有这种事!如果实在表达不出来,只能说明他内心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因为在克罗齐看来,任何真切的感受都有它特殊的轨迹,也即形式,没有任何轨迹可循的感受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当一个人直觉到某种事物时,实际上也把握到了它的形式,那么对艺术家而言,审美直觉产生的时候,艺术形式也同时产生,艺术品在艺术家头脑中已经完成了。余下的只是把它“记载”下来,这种“记载”(用色彩、线条、声音、语言等)只是技术性操作,并无艺术性可言。
克罗齐对直觉的极力推崇与哲学家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有关。柏格森认为直觉是一种挣脱了理性分析而能直接、整体、本能地把握世界精神和人类意识的能力。直觉并不象我们一般人所想象的匆促、偶然、片面,而有着深刻的真实性,因为它是从整体上凭借人的本性直接地把握事物,而不象理性分析一样要凭借中间物(概念、定义等)间接地、条分缕析地、渐进地把握事物。尤其在艺术领域,直觉应比理性占有更显赫的地位,更应为艺术家所青睐。克罗齐从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出发,强调直觉在艺术创造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打破艺术创造中概念化、模式化倾向是有着重要意义的。但他显然夸大了直觉的作用,在他看来,艺术直觉就是艺术的一切,艺术家产生审美直觉的一刹那,艺术品就已经完成了。实际上,我们说,直觉到的东西虽然也是内容与形式密不可分的有机体,但它毕竟还没有物质化、定型化,还没有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也可以说,它还缺少一个表现形式,还没有被“表现”出来。在艺术直觉和表现形式之间,克罗齐显然拔高了艺术直觉,取消了表现形式。正如当代学者余秋雨所言,“原本重视表现的克罗齐常常导致人们对表现形式的疏淡,随之也带来人们对他在这一方面的指责,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对克罗齐漠视艺术表现形式的倾向进行批评的艺术理论家中,思斯特·卡西尔较有代表性。他在《人论》一书中指出:“克罗齐只对表现的事实感兴趣,而不管表现的方式。在他看来方式无论对于艺术品的风格还是对于艺术品的评价都是无关紧要的。唯一要紧的事就是艺术家的直觉,而不是这种直觉在一种特殊物质中的具体化。”(着重号为笔者所加),“直觉在一种特殊物质中的具体化”,也即是艺术家把直觉到的饱含意蕴的艺术形象通过一定的物质媒介外化出来,凝聚成一定的物质形式,奉献于欣赏者的面前。在卡西尔看来,艺术直觉只是艺术创造的初始阶段,虽然极为重要,却并非艺术创造的全部,艺术作品的最后完成,是以作品物质形式的完美定型为标志的。卡西尔坚信直觉物质化定型化的过程也是艺术创造过程中一个关键阶段,在同一本书中,他说:“对一个伟大的画家,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或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色彩、线条、韵律和语词不只是他技术手段的一个部分,它们是创造过程本身的必要要素。”
卡西尔对艺术形式的重视,对各种艺术的物质媒介的重视,使我们自然地想起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想起什克洛夫斯基。同克罗齐一样,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也认识到内容与形式的浑融一体,密不可分,他们对传统内容形式二分法的批评比克罗齐还要猛烈。但与克罗齐颇为不同的是,在两者之间的分野消泯之后,形式主义学派更关注形式(艺术表现),而不象克罗齐那样以直觉(艺术家头脑中的东西,一般意义上的“内容”)来取代一切。
俄国形式主义学派跳出传统的内容形式二元论之后,以形式和材料这对概念来取代形式和内容。材料仅仅是原始的素材、散乱的词语、零星的意象等,而形式则“几乎包含了作品中的一切:材料的组合、安排、变形,篇章的布置,各个部分的互比和联合,情绪评价甚至涵义组织,作品作为意义整体的复合体等”。材料是不重要的,完全被动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艺术品之为艺术品,完全在于艺术家对材料所进行的独具匠心的安排,他们称之为“艺术程序”。什克洛夫斯基在《关于散文理论》中说,“艺术就是程序的总和”,他认为,只有艺术程序才能把各种自然材料升华为审美对象,使人们在对作品的欣赏中感受到艺术性。由此我们看到,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所强调的是艺术创造中的“传达”阶段。他们认为,艺术品的形成与艺术媒介是不可分的,艺术家在着手创作之前,头脑中只有一些混乱的材料,或一些思想感受,这些材料和思想感受对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艺术家而言都是一样的,本身不具有艺术性。当艺术家借用一定的物质媒介对它们进行组装,调合,它们才有艺术性可言,艺术创造活动只有在这时才真正开始。艺术活动与物质媒介形影相随,忻合无间。
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注意到艺术媒介在艺术创造中的重要作用,肯定“传达”(艺术意蕴的物质化、定型化)的艺术性,对纠正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偏颇是有着重大意义的。因为艺术直觉毕竟是艺术家头脑中的东西,艺术品之为艺术品,还必须具有一定的物质形式。更为重要的是,艺术直觉虽然包蕴着极为丰富的内涵,但在整体上仍是浑沌未分的,只有在艺术媒介持续的催发下进行深入的开掘才会渐渐明晰、深刻,抵达澄明之境。但同克罗齐把艺术直觉当作艺术的一切一样,他们很快又走向了另一极端:把形式扩张成艺术的一切。他们认为,艺术家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因为古往今来人类的思想感情大同小异,也即艺术品传统意义上的“内容”是相同的,关键在于不同艺术家所进行的各自不同的安排。形式就是一切,“形式为自己创造内容。”这实际上取消了艺术家的艺术直觉,把艺术创造变成了工匠式的劳作。另一位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托马舍夫斯基明确地说,作家及其最热心的读者,首先热衷的是写作技巧,这种兴趣几乎是文学最强大的推动力。刻意求职业上、写作上的创新,追求新的技巧,一直是文学中最进步的形式和流派的特征。
如果我们把艺术家头脑中的东西称之为“内容”,把艺术品物质化的形态称之为“形式”(这比较接近一般人对内容和形式概念的理解),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克罗齐和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学派都看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形影相随,忻合无间,而在事实上却一个极力强调内容,隐匿了形式,一个极力扩张形式,取消了内容。形式与内容似乎离得更远,更无法调合、统一了。
实际上,笔者以为,克罗齐和什克洛夫斯基其实是各自强调了艺术创造过程中的两个不同阶段:审美感受阶段(艺术直觉)和艺术表现阶段(对表现形式的构建)。这两个阶段都是极为重要的,偏废哪一个都会带来艺术品的严重缺憾。艺术直觉表现出艺术家的审美敏感和综合素养,奠定艺术品的格调,艺术形式的构建则是对艺术意蕴的深入开掘并使之物质化、定型化。在每一阶段,都贯穿着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统一。因为内容与形式之不可分,融贯于一件艺术品诞生的全部过程,包括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环节,从审美感受的最初萌动到艺术品物质形态的最后打磨。也许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内容与形式之关系,我们才不至于刚走出传统“二元论”的僵化与呆板,又步入新的割裂与偏离。
①余秋雨.艺术创造工程.191.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1).
②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234:1989(1).
③什克洛夫斯基.关于散文理论.37.
④托马舍夫斯基.文学理论(俄文版).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