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黑格尔论文,矛盾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5117(2000)04-0041-05
众所周知，黑格尔哲学包含着不可救药的内在矛盾。一般认为，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就是其革命的辩证法与保守的唯心主义体系之间的矛盾。这种认识的前提就是否认黑格尔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和形而上学，因为人们普遍倾向于这样的观点：绝对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哲学中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或本来意义）的唯物主义；作为集辩证法之大成的黑格尔的哲学中也不存在形而上学。但是，当我们深入黑格尔哲学中作进一步探索时，就会发现，这个庞大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是以形而上学的方法建立起来的，也只有形而上学的方法才能满足黑格尔建立体系的要求。在这个哲学体系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无疑是它丰富而深邃的辩证法思想，它同时兼容了许多真实的唯物主义的因素。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虽有主有次，但都真实存在。因此我们有理由把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归结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矛盾、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矛盾。当然，在笔者看来，黑格尔哲学还存在着其他的内在矛盾，如理论与实际的矛盾、革命性与保守性的矛盾等，这才是庞大、复杂的矛盾的黑格尔哲学。本文仅就其中的主要矛盾，即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矛盾作一些必要的探讨。
一、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矛盾
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作为两种根本对立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共存于黑格尔的哲学中，这是个矛盾，但它却是事实。毫无疑问，黑格尔的哲学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唯心主义的体系，但这并不表明其中不包含唯物主义。从理论上和事实上分析黑格尔哲学的唯物主义成为问题的关键。
列宁在评价黑格尔《逻辑学》时，有过这样一段精彩而著名的评论：“在黑格尔这一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1](P253)在这里，列宁一方面肯定了黑格尔哲学中唯物主义的存在，另一方面又指出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矛盾的事实。对于列宁的论述，人们一直认为，列宁这里所说的唯物主义最多，实际上并不是指本来意义上的唯物主义，而是指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革命的辩证法。这种见解是值得商榷的。
关于什么是唯物主义，怎样使用、在什么意义上使用唯物主义这一概念，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有过确定和权威的论述。恩格斯说：“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界？……哲学家们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来说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以某种方式承认创世说的人，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2](P220)恩格斯强调指出：“除此之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能在别的意义上被使用。”[2](P220)恩格斯还分析了如果离开思维与存在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去谈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如果给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加上其他别的含义，在别的意义上使用，就会造成不应有的混乱。恩格斯正是在唯物主义的本来意义上肯定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也愈来愈加进了唯物主义的内容”，[2](P222)因而表现出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矛盾。
列宁继承和发展了恩格斯的这种思想，列宁指出：“恩格斯把哲学体系基本上划分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3](P1)“唯物主义的基本前提就是承认外部世界，承认物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并且不依赖我们的意识而存在着”，[3](P62-63)唯物主义就是主张：“物质第一性，思想、意识、感觉是高度发展的（物的）产物”，[3](P72)没有也不应有任何别的附加，或在别的意义上被使用。纵观《哲学笔记》全书，也并没有一处把唯物主义等同于辩证法，或用唯物主义来表征辩证法，列宁对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两个要领的使用，各有其不同的规定。列宁是在自然界是本原的、物质决定意识的意义上使用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而对于辩证法，列宁则说：“可以把辩证法简要地确定为对立面统一的学说。”[1](P253)列宁在评论黑格尔只有对立面的统一才是真实的这句话时写道：这是“真正的辩证法”。[1](P240)列宁总是把辩证法理解为对立统一，理解为联系、运动。可见，列宁是在本体论和方法论，在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和世界的存在状态怎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两个用语的。因此，没有理由把列宁所说的唯物主义最多理解为辩证法，而应理解为本体论唯物主义，理解为真正的或本来意义的唯物主义。
只有把列宁所说的“唯物主义最多”理解为本来意义的唯物主义，才能理解在唯物主义这一最基本的哲学问题上，列宁与恩格斯的一致性，不然就会为一些人制造所谓列宁与恩格斯的对立提供口实。同时，只有在本来意义上理解唯物主义，才能理解列宁哲学思想的连续性，也才能真正解释列宁所说的“‘矛盾’，然而是事实！”如果把这里的矛盾理解为“唯心主义与辩证法的矛盾，就无法理解列宁的惊叹。因为唯心主义与辩证法的矛盾组合并非黑格尔哲学独有的特征。而是近代辩证法的一般特点。如同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奇妙结合一样，唯心主义与辩证法的矛盾统一，是整个近代哲学的一大特色，也是哲学进步的巨大代价，这种代价就是牺牲了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结合，使唯物主义和辩证法都不能得到应有的发展，这种时代哲学共有的特点没有理由引起列宁的惊叹。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是这样记述这一矛盾的：“极妙的是关于‘绝对观念’的整整一章，几乎没有一句话讲到神，此外——注意这点——几乎没有专门把唯心主义包括在内，而是把辩证的方法作为自己的主要对象。黑格尔逻辑学的总结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这是绝妙的。还有一点：在黑格尔这一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1](P253)在全面评价黑格尔《逻辑学》时，列宁强调了两点：第一点（“注意这点”）：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第二点（“还有一点”）：就是唯物主义最多。（在唯物主义用语下面并没有特别加着重符号）可以看出，列宁是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两个用语的，把这里的唯物主义理解为辩证法，从逻辑上是难以服人的，也不符合列宁的原意。
列宁认为：“判断一个哲学家不应当只是根据他个人所挂的招牌，而应当根据他实际上如何解决基本的理论问题。”[3](P215)尽管黑格尔高举绝对唯心主义的旗帜，公开反对唯物主义，尽管黑格尔把《逻辑学》称为纯概念、纯思维的领域，但在实际上，它的内容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客观的物质世界，不可能完全脱离当时经验的自然科学的发展，因而，在唯心主义体系中，必然要从许多方面反映出唯物主义的内容。事实上，黑格尔在《逻辑学》乃至全部著述中都真实地提供了不少唯物主义的内容。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特别提到了黑格尔《逻辑学》中有关真实存在的自在之物是认识的基础的观点，并且指出：“我们只能在我们时代的条件下认识，而且这些条件达到什么程度，我们便认识到什么程度。”[4](P219)“黑格尔在这里比起现代的自然科学家，是一个更加坚定得多的唯物主义者。”[4](P220)在黑格尔的哲学著作中，这样的观点有很多，如“假如当前有了一个事情的一切条件，那么这个事情就进入了存在了。”[5](P113)列宁在黑格尔这句话旁边批道：“好极了！这跟绝对观念和唯心主义有什么关系呢？”[1](P154)对黑格尔“那在科学上最初的东西，必定会表明在历史上也是最初的东西”[6](P77)的思想，列宁说：“听起来很象唯物主义。”[1](P107)黑格尔认为，理论的观念是“某种现成的东西——不以主观想象为转移而存在的现实。”[1](P232)列宁高度评价说：“认为在自己面前真实存在的东西就是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而存在的现实。（这是纯粹的唯物主义）”[1](P232)黑格尔说：“规律的王国是现实世界或现象世界的平静的王国。”[1](P159)对此，列宁说：“这是极其唯物主义的、极其确实的（……）规定。”[1](P159)仔细阅读列宁的《哲学笔记》，类似的评价随处可见，而列宁所使用的评价黑格尔哲学的唯物主义概念，都是在唯物主义的本来意义上加以使用的。在阅读黑格尔的哲学著作时，我们也能发现其中较为丰富的且是真实的唯物主义思想观点。黑格尔虽然把客观物质世界的独立存在看作“日常生活习惯用语”[7](P119)，但是在哲学上，他也并不完全不承认物质世界的独立存在，他说：“那与已对立的感官可以觉察的，如这个动物，这个星宿，是本身存在的独立不倚的。”[7](P119)“有两个对立的世界，一个是透明的思想的纯粹空间的主观王国，另一个是外在杂多现实原素中的客观王国。”[5](P525)“当我们寻求某一事物的根本时，我们并不把根据认作一种抽象的内在之物，而是仍把它认作一个实际存在着的东西。”[7](P266-267)这样的思想无疑都是本来意义的唯物主义。
因此，无论从事实上，还是从理论逻辑上，我们都有充分的理由把列宁评价黑格尔逻辑学所使用的唯物主义理解为自然界的本原性，理解为观念对存在的依赖，理解为本体论意义或本来意义的唯物主义，肯定黑格尔哲学中的唯物主义，进而肯定和承认黑格尔哲学所包含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矛盾。
二、形而上学与辩证法矛盾
黑格尔哲学最大的理论成果当然不是唯物主义，而是其丰富而深邃的革命辩证法。恩格斯说：“黑格尔哲学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正是在于它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后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2](P212)“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巨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8](P63)同列宁一样，恩格斯也认为黑格尔哲学的“真实意义”和“巨大功绩”就是辩证的方法，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黑格尔在哲学史上第一次全面而系统地论述了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和思想，论述了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论述了普遍联系的观点和辩证的发展观，论述了辩证法的基本范围和认识的辩证过程，提出了逻辑学、认识论、辩证法三者一致的思想。在论述辩证方法的同时，他还有力地批判了形而上学不论矛盾、不论质变的观点，黑格尔这些博大精深的思想使得他成为辩证法之集大成者，也成为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直接理论来源。然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又是不彻底的辩证法，是受到其内在的形而上学限制的辩证法。黑格尔一方面制定和阐发了辩证法的基本思想，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违背辩证法。按照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人类认识是一个由浅入深、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无限运动，是永无止境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不能通过发现所谓的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来终结的，但是黑格尔却把自己的哲学设定为最终完成的包罗万象的绝对真理的终极认识；在辩证法看来，由于事物自身包含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从而事物必然永不停息、永无止境地向前发展。但是黑格尔却在他的历史哲学中把普鲁士君主制当作最理想的国家，认定其为历史发展的终点，从而，人为地结束了历史的发展；辩证法的本质在于承认对立面的统一是相对的，对立面的斗争具有绝对的意义，但是黑格尔为了结束认识和历史的发展，便把对立面的统一说成是绝对的，而对立面的斗争则成了相对的，以便能最终调和矛盾、消除矛盾，使绝对观念最终实现其最真实的形态——思维与存在的“绝对的同一”。这里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矛盾的性质也是一目了然的。就如同黑格尔哲学包含着真实而丰富的辩证法思想一样，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也真实地存在于黑格尔哲学中，与辩证法形成了一对新的矛盾。
当黑格尔是一个辩证法者的时候，自然和历史是在他的视野之外的，当他进入自然和历史的时候，他决不是一个辩证法者，起码不是一个彻底的辩证法者。黑格尔的自然观和历史观，尤其是自然观，不仅是唯心的，而且是形而上学的。黑格尔把运动变化发展只看成纯概念、绝对理念的本性，自然界按其本质来说是不变的、不动的。他沿袭了传统的机械论和形而上学的自然观，把惰性看作物质的本性，否认物质本身具有辩证发展的能力。当黑格尔把自然界看作理念的异在和理念超出这种异在时，必然的逻辑结论就是自然界本身是不变的、孤立的无联系的，至于自然界中表现出来的某种发展和联系，那并不属于自然界本身，而是属于理念或精神，是理念或精神的表现。黑格尔说：“凡是在自然界里发生的变化，无论它们怎样地种类庞杂，永远只是表现为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在自然界里真是‘太阳下面没有新的东西’，而它的种种现象的五光十色也不过徒然使人感到无聊。”[9](P94)在黑格尔看来，自从产生了人以后，自然界就结束了并达到了平静，自然界根本没有时间上的发展，有的只是简单的循环，只是在空间中展示自己的多样性。恩格斯不只一次地批判过黑格尔的这种形而上学的谬论。恩格斯说：“旧的自然哲学，特别是当他处于黑格尔形式中的时候，具有这样的缺陷：它不承认自然界有任何时间上的发展，任何‘前后’，只承认‘同时’。这种观点，一方面是由黑格尔体系本身造成的，这个体系把历史的不断发展，仅仅归于‘精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当时自然科学的总的状况造成的。所以在这方面，黑格尔远远落后于康德。”[8](P53)康德的“星云假说”推翻了自然界永远不变的形而上学观点，把自然界看成是在时间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而黑格尔的自然观在本质上与统治17、18世纪的机械论的自然观没有区别，是形而上学的和反辩证法的。
黑格尔哲学的形而上学决不仅表现在他的自然观上，如我们前面所提，在历史观上、在认识论上都反映出其哲学矛盾的性质。黑格尔认为，所谓的世界历史，只不过是世界精神发展的历史，世界历史的绝对起点是东方，是亚细亚，是中国，就象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而世界历史发展的绝对终点是欧洲，是日耳曼世界，是普鲁士王国，就象太阳沉没于西方一样。黑格尔不仅把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比作自然界的日出日落，而且还把这一进程机械地比作人的生命过程：东方世界是历史之幼年，希腊世界是历史之青年，罗马世界是历史之壮年，而日耳曼世界则是作为历史发展之成熟和结局的老年，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在黑格尔看来，在日耳曼世界，理念已得到了最高的表现——经路德改革后的基督教乃是一切宗教的最高形式；德意志的浪漫主义艺术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普鲁士国家乃是世界历史发展的顶峰；普鲁士君主政体乃是最完善的政体。这样一来，世界历史、世界精神在经历了漫长的历程之后，终于在日耳曼世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世界精神回到了自身，也就不再往前发展了。人类的认识也由于黑格尔建立了包罗万象的关于绝对精神的终极哲学体系而达到了最高顶点。历史不前进了，人类认识停滞了，就连绝对精神也不发展了。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终于被其保守的形而上学体系所窒息。黑格尔哲学的形而上学性质由此又可见一斑。
恩格斯说，在黑格尔那里，方法为了要迎合体系就不得不背叛自己。辩证的方法变成了形而上学的方法。实际上，在黑格尔哲学中，形而上学决不仅仅表现为方法，也是其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重要内容和表现形式。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从内容到形式，从体系到方法都充斥着形而上学。哲学界一般认为，黑格尔哲学体系是唯心的，但是其方法是辩证的。而实际上，黑格尔哲学体系不仅是唯心主义的，也是形而上学的，同时包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还闪耀着许多唯物主义的思想火花，它是一个庞大复杂和矛盾的包罗万象的体系。马克思曾经这样描述过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形而上学性质，他说：“被法国启蒙运动，特别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击败的17世纪的形而上学，在德国哲学中，特别是在19世纪的德国思辨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富有内容的复辟。在黑格尔天才地把17世纪的形而上学和后来的一切形而上学及德国的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之后，对思辩的形而上学和一切形而上学的进攻，就象在18世纪那样，又跟对神学的进攻再次配合起来。”[10]马克思的这段话既肯定了黑格尔哲学的形而上学的性质，又肯定了其中富有新内容的东西，即辩证的方法，从而也就揭示了其内在的形而上学与辩证法的矛盾。
在探讨黑格尔哲学内在矛盾时，我们还看到，黑格尔的哲学如同黑格尔本人一样，是一种矛盾的两面的哲学，就如同恩格斯所说的：“黑格尔是一个德国人而且和他的同时代人歌德一样拖着一条庸人的辫子。歌德和黑格尔各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帕斯山的宙斯，但是两个都没有完全脱去德国的庸人气味。”[10](P159)他们都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黑格尔哲学还内在地包含了理论与实际的矛盾，革命性与保守性的矛盾。这些矛盾是由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矛盾、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矛盾引起和决定的，也是有待于我们进一步认识的。
收稿日期：199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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