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诗:胡适与胡先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胡适论文,新诗论文,五四论文,胡先骕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6(2002)01-0123-08
早在胡适在美国大学里“尝试”着做白话新诗的时候,梅光迪就是坚定的反对派,讥 笑过胡适的新诗如叫化子唱的“莲花落”。梅光迪相当慎重地提出“小说词曲固可用白 话,诗文则不可”。“白话有白话的用处(如作小说、演讲等),然终不可用之于诗。” [1](P18)胡适的感觉是“我们现在的争点,只在‘白话是否可以作诗’的一个问题了。 白话文学的作战,十仗之中,已胜了七八仗。现在内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 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是十足的了”。[2](P19)
新诗在当时所受到的重视是超过了小说的。只要看看当年新诗作者的队伍,就有一点 吓人,都是“五四”新文化战线上的先锋人物: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周作人 、吴虞。《新青年》好几期才登一篇小说,但是每一期都有诗的专栏,上述几员大将轮 流上阵。在胡适看来,新诗对于文学革命来说,是一个战略重镇,不以主将出征,率优 势兵力,广占阵地,遍山插满旗帜,不足以威震全局。
守旧的力量,大都来自遗老派。梁启超不再提“诗界革命”,却与遗老相唱和。著名 学者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甚至谩骂新诗为“驴鸣狗吠”。[3](P132)
我国古典诗歌作为一种高度发达的艺术,它高度感染力就变成了高度的麻醉力。这是 因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烂熟到成为一种稳定性的程式,不但对于形式,而且对于情感 都构成了某种强制性的规范。但是,规范的难度,又训练了诗人对难度的超越;想象程 式的稳定,意象意蕴的固定,已经不难转化为操作的自由,构成艺术水准和精神高贵的 假象。遗老派中没有多少有才华的人,也可以把它当作一种技术或技巧来熟练地驾驭, 从政客、和尚、妓女到日本军阀都不乏有中规中矩的诗作流传下来。为诗而造情成了一 种普及性的文字游戏,这就是胡适所说的“无病呻吟”,与之相适应的是一整套丰富的 、现成的“滥调套语”。
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指出套话的滥用,使得本来滑稽的事情变得庄严。蹉跎、 寥落、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魄、归梦、鹃啼、雁字、残更等等成为万能零件, 可以恣意组装,并不意味着作者真有多少伤感。胡适举他的朋友兼论敌胡先骕的 词为例,明明在美国大楼里,却用什么“翡翠衾”、“鸳鸯瓦”等等中国古代贵族帝王 居所的话语,尤其可笑的是,明明是在美国大学明亮的电灯光下,却偏偏要说:“茕茕 一灯如豆”。[4](PP37—38)
为诗而歪曲自我、伪装自我、裱糊自我成了见怪不怪的通病。普遍的虚假,在1912年 到1918年,已经使我国古典诗歌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腐朽的境地。
“虚假”是诗歌的致命伤。胡适反复从语言作为工具的意义上作了阐明。最为凶狠、 最为彻底的是刘半农。他在《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中》提出“现在是假诗世界”,一 针见血,痛快淋漓,打中了要害。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还只是相当有礼貌地点了 陈三立,而刘半农却直截了当地说到了梁启超的排律《开岁忽六十》,虽然报纸杂志转 载极广,但是他率性任情地说:“恍如此老已经死了,儿女们替他发了通哀启”,“只 合抛在垃圾桶里”。所有这一切,拿今天的话来说,旧式诗人,已经在一种权力话语的 统治下,只能重复现成的话语,对于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个性和心灵,已经处于失语(a phasia)状态了。①(注:按王宁教授的说法,“aphasia”是个病理学术语,不妥,应 译成“lose discourse”。)
在“五四”反封建的狂潮中,先驱们义无反顾的选择是:打破这虚假的、腐朽的、僵 化的形式枷锁。虽然新诗坛上活跃着第一流的文化大将,但是,战果并不辉煌。他们在 诗歌创作上的成绩实在和他们在其它领域中的成就不能相比。陈独秀、李大钊、周作人 不过是偶尔为之,鲁迅甚至不过是以打油诗的风格,打打边鼓。他们在艺术上并没有投 入多少生命。胡适花了四年的工夫,出版了中国新诗史上第一本诗集《尝试集》,不论 在当时,还是在今天,都具有历史的开创的意义。但是,就艺术成绩来讲,却不能不说 是寒伧的。反对的声音来自遗老派,并不奇怪,但是,来自和胡适同样有着深厚的西方 文学修养的胡先骕的批评,当时却未能引起沉思。
胡先骕写了一篇严肃的《评“尝试集”》,说,《尝试集》共172页,除去自序 他序、目录占去44页,旧式诗词占去50页,所余之78页,似诗非诗、似词非词之新体诗 44首。“至胡君自序中所承认为真正之白话新诗者,仅有14篇。而其中《老洛伯》、《 关不住了》、《希望》三诗尚为翻译之作。真正成为新诗的只有十三首。”就是这些诗 ,胡先骕还是认为,不过是“枯燥无味之教训主义”[5](P267)(如《人力车夫》) 。就是其最好的《新婚杂诗》、《十二月一日奔丧到家》、《送叔永回四川》亦“无真 挚之语”,“尚微嫌不深切”。他嘲笑说:“胡君竟以此等著作,以推倒李杜苏黄,以 打倒黄鹤楼,踢翻鹦鹉洲乎!”[6](P268)
这并不完全是保守观念在作怪。从历史文本观之,从1917年到1920年,大量的白话新 诗没有能够摆脱对于旧诗词格调的依附。不但胡适如此,就是年轻一些的俞平伯、沈尹 默等等也都带着旧诗词的节奏和格调去寻求美化的途径。胡适没有意识到,从旧体诗词 到白话新诗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语言和灵魂的探险。既然是探险,就不仅意味着生命和艺 术新大陆的发现,而且也意味免不了葬身鱼腹的牺牲。
我在1980年写的《中国新诗的民族传统和外来影响》中,这样阐释前驱者的尴尬:“ 他们还来不及理解换了一种诗歌形式,就意味着换了一种新形象体系和美学原则。这好 比要建立一种新的语法体系那样艰难。如果没有这样的创造,就不能战胜旧诗艺术的保 守性。甚至连明明是新的生活和内容,也会被旧的形式同化成旧的。”[7]“粉碎旧的 套话和创造一种崭新话语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在胡适们看来是比较简单的,只要拒 绝传统和权威的话语,把日常的俗字俗语、鲜活的口语白话写到诗里就成了。但是,他 们低估了传统话语的强大的同化作用。胡适翻译拜伦的《哀希腊》就是这样的例子。胡 适虽然不满意苏曼殊和马君武的翻译,他却苦于没有现成的诗歌语言,只好用骚体语言 来翻译,并把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月亮神翻译成羲和、素娥,显得不伦不类。从节奏 、思想到风格都被中国传统所同化,使英国浪漫主义者拜伦面貌全非。这条路是看来并 不坦荡。胡适又尝试把旧体诗词用白话翻译出来。《应该》就是根据朋友倪曼陀的旧体 诗词《奈何歌》的第15、16首翻译、改编而成的:“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他常常怪我;/这一天,他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说道:你如何 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你要是当真爱我,/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你 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他的话句句都不错/上帝帮我!/我应该这样做!”胡适自己 觉得这是新诗的一大创造,“意思神情都是旧诗所表达不出的”。在《尝试集再版自序 》中还说这首诗是“用一个人的独语(monologue),写三个人的境地,是一种创体;古 诗中只有《上山采蘼芜》是有点略像这个体裁”。[8](PP296—315)这就不但是老王卖 瓜,而且也是对于中国古典诗歌中爱情诗的丰富和精致的抹煞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理论上的误导:第一,胡适以为新诗的创造,仅仅是个白话工具问题 ;第二,更为重要的是,用了白话以后,诗和散文的区别何在?“要须作诗如作文”, 把艺术形式的不同规范完全忽略了。以至于中国新诗在最初的两三年里,混同于散文, 缺乏基本的话语、意象、节奏、想象,从纯艺术上来说,一下子就落到了一穷二白的境 地。
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胡适的理论造成的。他的白话文学理论以“不模仿古人”,“语语 都有个我在”为前提。胡适没有意识到追求个性的表现和模仿古人之间的矛盾和转化的 关系。他把不模仿古人强调得那么绝对,实际上,隐含着一种幻想,那就是新诗的话语 的创造,是完全独立的,毫无依傍的。既不能师承中国古人,也不能师承外国古人。中 国旧体诗词之所以形成了那么僵化的体制,多少年来一直那么强调流派的依傍和师承, 并不完全是因为诗人们的昏庸、糊涂,而是因为任何诗歌话语的艺术创造都十分艰难, 任何风格、流派都不能不是长期的积累的结果。没有任何依傍,就意味着从猿到人的爬 行。坚持旧体诗词的顽固派,不过是把这一面看得太绝对了而已。不幸的是,胡适把相 反的一面看得太绝对了。
他的论敌胡先骕对之驳斥得相当有学术的深度。他认为,创造离不开模仿,模仿 是人类文明的积累的前提。他以中国的书法史为例:“名家书法莫不模仿,亦莫不创造 。”他也承认,胡适所攻击的是“新古典主义”的模仿,他说“此语诚具片面之理由” ,然而说明不了绝对不可模仿古人。尤其是经过历史淘汰的经典之作。有了模仿,才有 可能在经典的基础上创造。“斯之谓脱胎即创造,创造即脱胎。斯之谓创造必出于脱胎 也。”在这个基础上,才有可能“句句须有个我在”。绝对不模仿,没有血统的遗传, “绝无似古人处,则犹犬之非人,虽为至美之犬,亦终不得谓之为人也。人有血统虽同 ,但各有其面,诗文与此同理。一点没有相异的,就变成摄影”。胡先骕把这叫 做“句句无我在之模仿”,他把与古人之相异叫做“个性”,要有个性就须要从模仿中 脱胎。
“脱胎即创造,创造即脱胎”,这个命题比之胡适笼统的“不模仿古人”要深邃多了 。胡先骕还主张于“古人所未见”处“复加以个人之个性”,“另开一新面目” ,“另辟草莱”,“别立异帜”。他反复强调的结论是“创造即寓于模仿之中也”。[9 ](PP284-288)胡先骕反对“五四”新诗的立场,在根本方向上肯定是错误的。但 是,他的错误,不是一般粗浅的谬误,而是一种深刻的错误,有时,深刻的错误比之肤 浅的正确有价值得多。正是因为这样,他在模仿、脱胎与创造这些论说中,比之胡适更 经得住历史的考验。如果他不在字句上纠缠于“模仿”,而衍生出“师承”来加以补充 ,就可能减少许多混淆了。
在这一点上,胡适的八不主义,是不清醒的。
既然不能模仿古人,古典诗歌的基本艺术技巧(对仗、典故、节奏、形式)一概都在禁 忌之列,传统的形象和意象,又属于胡适所禁止的“滥调套语”,剩下来的,可以遵循 的就只有“不无病呻吟”、“言之有物”和“须讲究文法”这三条了。可是三者都谈不 上文学创造。言之有物,不作无病之呻吟,都是作文的起码要求,与艺术之创造相去甚 远。剩下来的,就是不避俗字俗语了:“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把文学,尤其是诗歌艺术与日常说话的区别完全不当一回事,胡适被他自己夸耀的 乐观弄得有点糊涂了。也许胡适感到对于诗歌来说,他的八不主义是太不够了,两年以 后,他又写了《谈新诗》,提出“打破束缚精神枷锁镣铐”,以便“丰富的材料,精密 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写实的描画”,“能够跑到诗里去”。他提出 ,“做一切诗的方法”,“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能使 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者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对于这 个核心理论的关键词“影像”,本来是应该全面地阐释的,但是,他却只用了举例子的 办法,把它简单化了。他的例子说明,所谓“影像”,就是“眼睛里看得见的”,“还 有引起听官里的明瞭感觉的”,“引起读者浑身感觉的”。这不过是生理的 感觉,显然是很肤浅的。其实,这个观念并不是胡适的发明,他是有所师承的。在他的 师承流派里,“影像”并不是一个常识性的名词,而是一个范畴,一个诗歌流派艺术 特点的概括,一个含意深邃的术语。但是,他并没有弄清楚,甚至可以说是犯了一个大 错误。正是这个错误,使得他的思想老是停留在常识性的层次上(这一点下文将全面阐 释)。名为诗歌理论,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理论,以粗浅的感想来为新诗指明艺术方向 :“现在报上的新体诗,很多不满人意的。”“犯的都是一个大毛病——抽象的题目用 抽象的写法。”[10](PP294—310)只要有具体的感觉,不要抽象,就是诗了。对于开一 代诗风的领袖人物,这与其说是诗论,不如说是美国新闻记者五官可感的写作技巧而已 。
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年轻的诗人往往就把可感的生活现象和思想的碎片直接当成活 的艺术。郑振铎在几个青年诗人的诗歌合集《雪朝》的序言中这样说:“我们要求‘率 真’,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不隐匿,不虚冒。我们要求‘质朴’,只是把心灵所感 到的坦白无饰地表现出来。雕凿与粉饰不过是虚伪的逃遁所与‘率真’的残害者。”[1 ](PP9—10)不管是初期的白话新诗,还是小诗,都完全忽略了“具体”的生活和“率真 ”与艺术的矛盾。当湖畔诗人写道:“雄鸡在整理他底美丽的冠羽/,在引吭高歌后,/ 到后院强奸去了。”这不“具体”、“率真”、“质朴”吗?要说可感的“影像”,这 里也有的是,雄鸡、冠羽、后院、强奸都是可视的,高歌是可听的。但是,恰恰是这样 的“具体”和“率真”,引起了广泛的垢病。
胡适虽然是个思想家、大师级的学者,可惜的是,他心理素质的局限是很明显的;不 管是写诗或者是写剧本(《终身大事》)写小说(《差不多先生传》?),他都缺乏艺术家 的才华。把开一代诗风的历史重任放在他的肩头,他在先天和后天上都不能胜任。历史 的偶然性是不可否认的,恩格斯形容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话语,需要巨人就能产生巨人, 并不是普遍的规律。“五四”初期白话小说的命运和新诗不同,需要巨人的时候,就产 生了巨人。历史把才能不足的人推上前台,是常有的事,中国新诗恰恰在这方面命运不 佳。这一点并不奇怪,同样是大思想家、大学者、大艺术家的鲁迅,从心理上来说,也 不是全能全智的,新诗所要求的想象激情,口语诗化的历史要求,他自知是力不能胜任 的。由于胡适的才力的局限,他的理论混乱,不能不加剧创作的混乱。从1918年初到19 20年初以北京为中心的新诗,两三年之间,充满了大同小异的生活的碎片和情绪的碎片 。连胡适也不能不在他的诗的附注中表示反对“棒子面一根一根往嘴里送”式的新诗了 。不可讳言,草创期新诗陷入了停滞的危机。在胡适旗号下的年轻诗人,没有一个在艺 术上作出真正的成就,没有产生一个艺术上像样的诗人;相反,风云一时的大将,不久 就先后放弃了新诗,文学研究会、《新潮》的作者,郑振铎、叶绍钧、郭绍虞、徐玉诺 、刘延陵、俞平伯、沈尹默、王统照、沈玄庐等纷纷从新诗的庞大队伍中蒸发了出去。
打破这种停滞,把新诗的危机化为转机的,不是文化大将率领的年轻的诗人群,而是 远在东洋的医科大学生郭沫若。他的作品并不是在北京的中心刊物上,而是在上海的时 事新报《学灯》上发表。他一鸣惊人,为沉寂的新诗带来了一个崭新的高潮。他不但在 创作的成就上,和胡适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在理论上,也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他在致 宗白华的信中说得直截了当:“诗的本职专在抒情。”郭沫若所强调的抒情,正是胡适 千方百计回避的。胡适宁愿强调“精密的观察”,也不屑提及抒情。而郭沫若把抒情不 但看成是诗的生命,而且是诗人人格的“自然流露”。他说,诗是不能“做”的,而是 自然而然地“写”出来的。他并不满足于原始的感觉和情感。作为一个医学院的大学生 ,他用自然科学的公式把他对于诗的理解提炼为一个公式:诗=(直觉+情调+想象)+(适 当的文字)。[12](PP8—133)郭沫若和胡适不同,把文字(语言)放在最后,仅仅作为形 式(form)来考虑。而把直觉、情感和想象当成重要的因素。“诗的专职在抒情”,有了 情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直觉和想象呢?在郭沫若看来,想象首先是一种直觉,是统一 的,是“诗人的利器”,是和哲学家的“精密的推理”相对立的一种思维方式。“诗人 是情感底儿子,哲学家是理智的干儿子。诗人是‘美’底化身,哲学家是‘真’底具体 。”[13](P16)把情感和理智,把“美”和“真”区别,甚至对立起来,在“五四”时 期,郭沫若是第一个。
郭沫若根本不把胡适的八不主义和“具体的做法”当一回事。这是因为他在理论基础 上和胡适不属于同一个流派。郭沫若所遵循的是西方浪漫主义的原则,其最根本的信条 就是激情和想象。诗人的感觉、直觉是要在激情的冲击下发生变异的,这一点英国浪漫 主义理论家赫斯列特有过明确的论述,雪莱甚至说过“诗使所触及的一切变形”。他用 非常形象的语言说:“诗人底心境譬如一湾清澄的海水,没有风的时候,便静止如像一 张明镜,宇宙万汇底印象都涵映在里面,一有风的时候,便翻波涌浪起来,宇宙万汇底 印象都活动在里面。这风便是直觉、灵感(inspiration),这起了的波浪就是高涨着的 情调。这活动着的印象便是徂来着的想象。”[14](P7)很显然,这不再是一个“真”的 境界,而是一个假定的“美”的境界。浪漫主义的想象,恰恰就是对胡适有什么话就说 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特别是他的“须要作诗如作文”的反拨。浪漫主义者的 特点是要讲一点疯话的,甚至不理睬胡适的什么“文法”,不合逻辑也不在乎。在《湘 累》中,他自称“是一个疯子”,以疯为苦,以疯为乐,以疯而笑;时而又以泪为乐, 以泪为美。在《女神》中,他一时称地球为母亲,一时称农民为父亲,要舐干净他的 脚跟。这是艺术的想象,而不是日常交际。日常话语价值在于其实用理性,艺术的想象 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审美,而审美则是超越实用理性的。胡适以实用主义的眼光看诗, 就更加漠视了想象性的典故的重大意义。他不加分析地反对用典,其实用典故,恰恰是 诗歌想象性概括的一种方法。胡适的框框,束缚不了浪漫得不要命的郭沫若。在《女神 》中,就不但用了中国古代的典故,而且用了西方的典故。摩托车前的明灯被郭沫若形 容为“二十世纪的阿波罗”。在《笔立山头展望》中,把海湾当作小爱神的弓,人的生 命就是箭,在海上放射。这一点,闻一多早就意识到了。闻一多赞赏郭沫若的“凤凰底 涅槃是一切青年底涅槃”。[15]如果他不把古埃及的phoenix和中国的 凤凰这两个典故结合起来,新诗史就没有《凤凰涅槃》那样的杰作了。
从日常话语中开拓出诗歌艺术的想象话语的境界是相当艰难的,《凤凰涅槃》 的成功,并不是如他自己所回忆的那样轻松,灵感一来,连纸都来不及摆正,就完成了 一首经典性创作。相反,是经过了多次的、反复的自我探索和想象的否定的。早在1916 年,郭沫若由于“民族的郁积,个人的郁积”,不时有一种自杀的动机。他当年的五首 古体诗有的是这样写的:出门寻死去,孤月流中天。寒风冷我魂,孽根摧吾肝。茫茫何 所之,一步再三叹。画虎今不成,刍狗天地间。偷生实所苦,决死复何难。痴心念家国 ,忍复就人寰。归来入门首,吾爱泪汍澜。过了一年,1917年,他在另一首五 言古诗中又写道:有国等于零,日见干戈扰。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有爱早摧残, 已成无巢鸟。有生不足乐,常望早死好……悠悠我心忧,万死终难了。[16](PP9—10) 这两首诗,既没有模仿古人,也不是无病呻吟,但是,从艺术上来说,是相当平庸的。 直到“五四”运动发生了以后,郭沫若觉得旧的祖国和旧的自我,一起被“赵家楼”上 的那场大火烧灭了,新的祖国和新的自我同时诞生了。1921年1月18日,他在给宗白华 的信中,这种情绪涌现了出来:“我现在很想如phoenix一样,采些香木,把我现有的 形骸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它烧毁了去,从那冷了的灰里再生一个‘我’来! ”[17](P11)过了两天,郭沫若就写成了作为“五四”时期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象征的 《凤凰涅槃》。诗人的想象经历漫长的岁月才从现实的真中解放出来,进入了 一个完全假定的艺术境界,古埃及的神话和中国传统的形象,结合起来,构成一个在烈 火中翱翔的、永生的凤凰的形象,现实的、粗糙的“寻死”,原生的悲观情绪,进入了 一种想象的神话的虚幻境界,发生了性质的变异。就是这样的用典,闻一多还是不够满 意,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中,他批评郭沫若《女神》缺乏民族的独创性,“过分 欧化”,“‘女神’中所用的典故西方的比中国的多多了,例如Apollo,Venus,Cupid,B achus,Prometheus,Hygeia,……是属于神话的,其余属于历史的更是不胜枚举了…… 他听着雄鸡,不想着笛簧的律吕,而想着orchestra底音乐。地球的公转、自转,在他 看来”,“就好像一个跳着舞的女郎”,太阳又“同那月桂冠儿一样”。他的心思分驰 时,“他的胸中像个黑奴”,“好像个受着磔刑的耶稣”[18]。
闻一多似乎更加有意识地和胡适的“不用典故”唱反调,他拿定主意,让传统意象和 典故在现代新诗中复活。《红烛》就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现代阐释,而《李白之死 》中的龙烛、月亮、广寒宫、女娲、玉盘、丹心,使得水中捉月故事的现代阐释,笼罩 上传统的、古典的氛围。在他以后的诗中,不断出现贡臣、香篆、孤雁、太阴、金乌、 宫柳、菊花、红豆、春蚕、游子、罡风、六龙骖驾、九苞凤凰、河图洛书等等,有时还 和西方浪漫主义常用的玫瑰、西风、巴黎圣母院、波希米亚结合在一起,典故和传统意 象水乳交融,胡适宣布早已死了的文字在这里复活了。
胡适说,不模仿古人,郭沫若却公然宣言,他就是从师承海涅、歌德,尤其是惠特曼 起家的。后来他在《我作诗的经过》中还记述了他在少年时代从英文读本上,读到美国 诗人郎费罗的《箭与歌》时,居然觉得“第一次才和诗见了面一样”。正是这种西方诗 歌想象的情感思维方式,帮助郭沫若从中国古典诗歌想象天地中走了出来,开辟自己的 世界。跟上来的一系列诗人,闻一多、徐志摩、冯至、李金发、卞之琳等等,无不从西 方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大师那里师承了想象的境界。就连闻一多的《洗衣歌 》也都是师承了英国诗人托马斯·虎特的《衬衫之歌》的。二者虽然有很多不同之处, 但是不但在立意上,而且在节奏上、章法上有相近之处,尤其是“一件,两件,三件”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替他们洗,替他们洗”的复沓,和Thomas Hood的“stitc h,stitch,stitch”和“work!,work!,work!”多次复沓,有明显的师承关系。这位 虎特生于1775年,是清朝中叶的人物,大概也可以说是古人了吧。闻一多有的诗在章法 、节奏,甚至主题上追随了他,但是,正如胡先骕所说,这是一种“脱胎”,在 模仿中创造。不是“句句都无我在”,而是“句句须有个我在”。闻氏采用了虎特式的 章法结构显示了新诗的一种进步,“五四”新诗初期句法和章法杂乱无章的状况已经得 到改进。
郭沫若在艺术主张上反对一切形式枷锁和胡适是不谋而合的,但是,在想象的变异上 和胡适的大白话主张是针锋相对的。郭沫若太迷信诗的“自然流露”,太过分执着于诗 不是“做”(艺术地经营)出来,而是自发地“写”出来的。他的“自然流露”,来自英 国浪漫主义诗人华滋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所说的“一切的好诗都是强烈的情 感的自然流泻”。但是,郭沫若把它简单化了。自然流露中的自然(spontaneous),本 来就有点自发的意味。郭沫若接受了情感的自发倾泻,忽略了华滋华斯还强调了强烈的 情感不仅是从宁静中聚集(凝神)的(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而且是在“审思”(contemplation)中产生,又是在“审思”中消 退(disappears)下去的。华滋华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补充:好诗应该是“in good sens e”,用曹葆华的译法就是“合情合理”的。更准确的说法,是有良好的、不是表面的 感受力的,有着西方人的情理交融的意味。郭沫若恰恰忽略了这一点,片面地接受了浪 漫派的激情、想象、灵感,让情感一味地放纵,模仿歌德,自炫其写诗就像染疟疾,手 都激动得发抖,连纸都来不及摆正。缺乏审思的功夫,想象未经过凝神的、高度的提炼 、感情也就没有深度。他的暴躁凌厉,难免粗制滥造,也就给滥情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成为日后挥之不去的顽症。
从这一点上来说,郭沫若倒和胡适的作诗如作文,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的理论殊途同 归。早在《女神》时期,他的一些诗就有标语口号的倾向:《巨炮之教训》中,“为自 由而战哟,为人道而战哟,为正义而战哟”,《匪徒颂》中的喊叫:“万岁!万岁!万岁 !”,完全是口号。对于这一点,他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没有警惕,后来就干脆宣布自己 不要做什么诗人,而宁愿做一个标语人、口号人了。[19]
从这个意义上,胡先骕对于胡适的批判,显出了深邃之处。他认为整个《尝试集 》的意义是“负面的”——显示其“此路不通”。“终有它路可通之一日。”犹如陈胜 吴广作乱,得成功者乃汉高祖也。[20]逆耳之言,不幸而被言中。最后在艺术上真正成 了气候的,早在30年代,鲁迅就认为最好的抒情诗人是冯至,而不是郭沫若。1926年, 穆木天在《谈诗》中则干脆认为“中国的新诗运动,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 须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所以他的影响给中国造成一种prose in verse一派的东西 。他的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韵文的衣裳。结果产出了如:红的花/黄的花/多么好看呀一类 不伦不类的东西”。[21](P81)
实践证明这样的批评是深刻的。对于抒情的隔膜,不能说明胡适太弱智,而是因为他 师承的是美国的一个诗歌流派。他写《文学改良刍议》和《谈新诗》的时候,美国诗坛 ,正是这个反浪漫反抒情的流派占了绝对上风的时候。他的八不主义,就是这个流派的 影响下的产物。这一点,朱自清在《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就引用梁实秋的说法: “美国印象主义者六戒条里也有不用典,不用陈腐的套语。”这个印象主义,后来被译 为“意象主义”,他们的六戒条是,第一,运用日常的口头的白话(这就意味着不用古 典诗人的套话和典故);第二,形式上采用自由诗,不模仿老节奏,因为老节奏只是老 情绪的回响;第三,题材上绝对自由;第四,这是最为重要的,呈现意象,所以才叫“ 意象主义”,精确地呈现个别,而不是一般情景;第五和第六都反复强调的要清晰和精 炼,实际上是反对滥情的无谓夸张的意思。[22](PP158—159)“印象主义”或者“意象 主义”流派的核心理念是“意象”直接的呈现,而不是抒情。这就使得胡适对于抒情, 尤其是浪漫的抒情有某种避之犹恐不及之势。他的论敌胡先骕在《评“尝试集” 》中逼近了胡适的艺术和理论上的家底。
胡先骕认为“后期的浪漫主义”堕落了,从放纵人性到放任诗歌形式自流,“尚 感情而轻智慧”,反理性,没有了高尚理想,但求官觉上的美感,除与肉体有密切关系 者外,初无精神上之独立之美感。这样的浪漫主义“在欧美则有印象主义(imagist), 在中国则有——胡君《蔚蓝的天上》一类之诗”。胡先骕的目光不无深邃之处, 但是,他也犯了一系列的错误,他弄错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他把他所谓的印象主义, 当成了浪漫主义,以至于把桑德堡的作品《芝加哥》和胡适的《威权》、《你莫忘记》 和陈独秀的诗一锅煮,当成了浪漫派的诗歌。把他所谓的“印象主义”也当成了浪漫主 义的一个部分。幸亏他注明了“印象主义”,是英语imagist,也就是意象主义(者)。[ 23]“意象主义”并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对后浪漫主义的滥情反抗的流派。朱自清所说 的“印象主义”,胡适《谈新诗》中所说的“影像”,都是从这个英文字来的,现在把 它翻译成“意象主义者”。胡先骕在具体分析时,指的也是洛威尔、D.H.劳伦斯 ,这些都是意象派的干将。
意象主义承象征派的余绪,对于后浪漫主义的滥情抗流而起。从1911年开始酝酿,到1 914年出版《意象主义者》,算是正式宣告成立,1917年达到高潮。他们鉴于西方浪漫 派的艺术直接抒情的传统,认为那样做诗容易流于滥情,流于概念。西方诗歌的格律不 像中国古典诗歌那样,回避诗句之间的逻辑关系,不省略对于逻辑推理来说是不可缺少 的介词和复合句连接的虚词。为了保证逻辑关系和语法关系的明确性不导致格律的破坏 ,为了迁就诗行音步的统一,它不惜跨行,打破诗行在意义上的连贯性。这就保证了它 有足够的大发议论的手段,有比较大的思想容量,但是也带来了危机。到了后浪漫主义 时期,诗歌变成情感的喷射。意象派就是力求避免直接抒情,反对其“抽象”的倾向。 他们从中国和日本的诗歌中得到启发,不是以逻辑化的语言来抒情,而是以可感的“意 象”来呈现。意象派最大的诗人庞德把美国诗坛上后浪漫的潮流,称之为“第三流的济 慈、华滋华斯的笔墨”,“第四流的伊丽莎白式的——空洞音调”。这种音调的要害就 是“伤感”,也就是sentimentalism,这个词在早期还没有带上贬义,后来,就有点煞 风景了,被翻译成“滥情主义”。正是因为反对滥情,故他们坚持“精确的呈现”。“ 反对那些难以胜数、乱七八糟的忙于沉闷和冗长感情泛滥的诗人”,反对“冗词赘语 ”。庞德给意象下的定义是“在一刹那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理智和情绪复合物的东西” ,[24](PP5—10)这个字在英语里是complex,有些人不赞成把这翻译成“复合物”,而 翻译成带上弗洛依德心理学意义的“情结”,也不无道理。他们感到汉语诗歌中意象特 别丰富,很符合他们直接呈现的理想。庞德和洛威尔虽然都不懂汉语,但是这并不妨碍 他们以林琴南式的方式非常庄严地翻译汉语诗歌。庞德的诗集还把汉字印刷在诗章之中 。他们的兴奋,比之郭沫若看到郎费罗的诗的兴奋有过之而无不及。唐人杜审言一联并 不特别出色的诗“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被他们翻译成这样:“云和霞/向大海/ 黎明//梅和柳/渡过江//春”,符合了他们纯用意象并列的方法传达情绪和思绪交融的 “情结”的追求。而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是常用手法,如“古道、西风、瘦马”,“鸡 声、茅店、月”之类,不过是小儿科的玩意,但是,庞德因此被艾略特称为“我们时代 的中国诗的发明者”,[25](P89)被尊奉为美国本世纪伟大诗人。这也正好说明就是胡 适所崇奉的意象派的鼻祖,要进行诗歌艺术的创造,也不是凭空的,而是师承中国古人 的,虽然,这种师承是建立在误读的基础上的。胡适1917年写《文学改良刍议》的时候 ,正是意象主义意象的直接呈现,抒情成为大忌的诗潮在美国风行的高潮时期,胡适在 这时,把抒情视为畏途并不奇怪。意象主义者的追求是相当极端的,连他们的前驱象征 主义也在反对之列,因为象征把意象的意义固定了,例如“十字架”固定为“苦难”, 这就变成了典故了,胡适之所以反对用典故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这就产生了一种中国新诗史的奇观。一方面是西方诗歌在危机中向中国诗歌寻求出路 ,而另一方面,中国诗歌又从在中国诗歌寻求出路的西方诗歌流派寻求出路。奇怪的是 这二者并没有会合,相反,却背道而驰了。从世界诗歌发展史上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 错位,其中包含着某种曲折和倒退。从理论上讲,胡适是更为前卫的,他接受的是20世 纪诗歌的最新的诗歌潮流,而郭沫若师承的却是上个世纪像惠特曼那样的后浪漫主义, 在西方人看来是落伍了的流派。历史没有给中国提供一条跨越西方浪漫主义直接到达意 象派、现代派的捷径,好像故意和中国的新诗开了一个玩笑。中国新诗选择了当时在世 界诗歌上已经相当落伍了的浪漫主义诗歌的激情和想象,而没有接受和中国传统诗歌血 脉相连的意象派。
这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现象。是中国的个性解放,还没有达到情感无限宣泄的 阶段,因而也就无法想象情感泛滥的后果,还是诗歌艺术必须要经过浪漫的抒情到滥情 的程度才可能产生节制感情的象征派、意象派和现代派的温床?更为发人沉思的是,中 国的诗人,在突破浪漫主义历史局限的时候,对胡适鼓吹的意象派主张,竟无人问津。 意象的理念是西方浪漫派末路的救赎,本是从中国古典汉诗中引申出来的。中国烂熟了 的诗歌种子,在美国开了变种的鲜花,到中国来却发不了芽。中国浪漫派不买它的账, 情不自禁地走向了象征派。这可能是意象派强调客观的呈现,对于情感采取过分的排斥 态度。这就使受到中国古典诗歌抒情传统深刻熏陶的诗人无法想象。再加上胡适把关键 词意象派(imagism),翻译成一个普通名词“影像”,用粗浅的“具体的做法”,在生 理的感觉层次上去解释它,就使得中国诗人对之更加隔膜了。
这种和世界诗歌发展宿命式的错位,就注定了百年中国新诗的历史将是一个比之世界 诗史更为曲折、更为痛苦、更为艰难的历史。
收稿日期:200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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