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遗民散文的文体创作_散文论文

清初遗民散文的文体创作_散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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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0275(2010)01-0008-04

在中国历代遗民现象中,明遗民人数之众、感怀之深几乎可以称最①,遗民文章也开拓出更为深广的境界。在明末负有扶衰起弊之望的文坛名宿钱谦益预料:“诗文之道,萌折于灵心,蜇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题杜苍略自评诗文》[1]1594)身历明清易代天地剥复的沧桑巨变,遗民的深心卓识在悲怆与反思中淬炼,以至重开风气,成为清初文坛的一股主导力量。正如江南武进人瞿源洙为同乡遗民任源祥《鸣鹤堂诗文集》做序时所言:“古未有穷而在下者操文柄也……独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闾巷之士不附青云而自著,此亦一时风声好尚使然乎!”[2]遗民文人集群在人格与文学中贯注“天地元气”②,在文学题旨、审美取向上易于具备相似性,从而体现散文艺术的时代内涵与文体活力。遗民文人也以一定的地域或思想因缘,形成遗民盟友或群落,并不乏范围广泛的奔走与交流,使遗民群体的文学创造与理念成为此期文坛的标尺。

诚如归庄《梁公狄秋怀诗序》所述:“凡当天道反覆、人事变乱之际,士君子有无穷悲愤郁积于中而发之于言。”[3]188影响在题旨、题材上,故国之思与兴亡之感抒发强烈,悲怆动人。国变之初,一系列着墨于衣冠发式的作品,就是现实中遗民抗清志节的生动写照。新主强制推行薤发令,遗民以剃为耻,如戴名世《王学箕传》所示:明之士民“又多以不剃发死,此亦自古之所未有也”[4]211,“发不可去”与“身不可降”紧密联系,形诸文词,情感激切。如赋体有王夫之《惜余鬒赋》坚誓“虽摧折于方今兮,聊不辱于百年”,屈大均《藏发赋》、《长发乞人赞》、《秃赞》系念于“岂甘戕贼”;周容落发为僧后,把头发埋入地下,撰《发冢铭》十篇,铭曰:“莫能相留,遂至于此。俗固难言,僧亦可耻。嗟哉为僧,吾则今始。”陈确《竹冠记》、《再作湘冠记》在日常情趣中暗寓遗民心结。这一时期以各种志士仁人为素材的传记散文尤为繁盛,其中写到在冠发衣巾上志节照人的,如黄宗羲《余若水周唯一两先生墓志铭》、顾炎武《常熟陈君墓志铭》、徐枋《朱先生传》《杨无补传》《奉直大夫吏部验封司员外郎华公暨元配谈宜人合葬墓志铭》、钱澄之《杨翁案山墓志铭》、朱用纯《许希侠先生墓志铭》、许楚《义烈黄公传》等,不胜枚举。还有不少无名氏的节烈事迹,因得名笔提炼记叙,成为耀人的文学形象。如黄宗羲《两异人传》赞颂“不肯剃发”而决然逃世的无名传主,感叹“昔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古今想望其高风,如三神山之不可即。然亦寓言,以见秦之暴耳。秦虽暴,何至人人不能保有其身体发肤,即无桃花源,亦何往而不可避乎!故是时之避地易,而无有真避者。今日之避地难,徐氏乃能以寓言为实事,岂可及哉!”张岱《石匮书后集》的《义人列传》就写了一组卖菜佣、画工某、周童生等,甚或乞丐(如愧二先生),“足以丑为人臣怀二心以生者”;李世熊、文德翼、戴名世等人笔下的《画网巾先生传》,不约而同地倾注了对“画网巾先生”的赞颂,这位不甘被摘去明朝服饰、 “画网巾额上”的遗民典型既源自生活,又光耀史传文学。黄宗羲《南雷文定凡例》自称:“余多叙事之文……其有裨于史氏之缺文一也。”[5]83王猷定《与顾亭林书》意识到“史有时不在朝而在野,兰台不能守经,草莽自当达变。不然,天下之忠魂贞魄幽蔽泉壤而姓名不著于后世,于死后奚赖焉?”[6]透露了传记体在这一时期发达的动力。

引发沧海桑田之叹的题材,还包括明朝末期的时世与人物。崇祯帝的宫廷琴师杨正经礼奉的御琴、崇祯年间在左良玉军幕中说书的柳敬亭等人事,一再受到文坛的叙写。遗民志士为了寄托故国之思号恢复之志,拜谒明陵,苍茫凭吊,是此期游记体的新收获。如屈大均《翁山文外》卷一有自叙游踪的《孝陵恭谒记》、《宗周游记》等篇;谈迁“哭拜思陵”之际而撰《北游录》,虽属史部撰著,仍不乏感人的文学笔致。前朝江南都市繁华也是文人追忆的对象,出现了以余怀《板桥杂记》、张岱《陶庵梦忆》等为代表的追忆笔记。

《板桥杂记》的记叙对象是金陵青楼妓女,对顷刻逝去的盛世冶游图景不胜今昔之慨。晚明江南青楼文化与士风之间互动密切,余怀本人“亦选伎征歌,以风流自命”。但这种亲历的繁华已“时移物换”,作者抓住“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的惊心世变,从这个视角寄寓遗民的文化伤痛之情,所以作者自序认为此书乃“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7]。书中所渲染的繁华凋零本身,尤其是所叙“群芳之萎道旁”,宋蕙湘等女子“兵燹流落,被掳入军”的苦难命运,隐然构成对清廷南下暴行的控诉;作者亦关注某些青楼女子介入晚明士风的能量,以及她们深明民族大义的气概;更多的则是通过为众多丽人存香留名,对故国前朝的文化场景与风情颇有眷怀。作者有意将此书的体式义例溯源于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③,而不是冶游之文如《北里志》等④,这种著作意图重在传递因易代之悲而产生的繁华如梦的隔世追念。《板桥杂记》的体式颇有典范性,引发多种续篇之书问世,如乾隆时题名珠泉居士的《续板桥杂记》、清末民初金嗣芬《板桥杂记补》。

张岱写就《陶庵梦忆》之际,因易代之变,他感喟在明亡以前的生活“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此时是清顺治三年(1646)。伍崇曜跋《陶庵梦忆》时指出:“昔孟元老撰《梦华录》,吴自牧撰《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国破家亡、繁华消逝的巨变创痛,在张岱笔下获得了极具个人化的文学表达。《陶庵梦忆》收随笔百余则,所记皆为明万历中叶至崇祯末年作者亲历的杂事,大凡风俗人情、游赏娱乐、歌馆楼榭、市井众生,无不传神写照。条贯这些旧朝盛事的体例,既不是按年叙事,也没有分门别类,而是在情感线索和性情因素的驱动下,“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一种担荷家国劫运的当下悲情溢于言表。与此同时,作者基于曾经“极爱繁华”的生活积累和贵在痴情的艺术趣味,“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还传递着晚明江南城市文化的种种新鲜底蕴。在《陶庵梦忆·扬州清明》条,张岱提到:“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8]105从旧朝都城记忆中看出蕴含“西方美人之思”,这是文化关怀上的寄托之意,为此前这类题材所少见。这些都足以说明,张岱是清初一系列寻梦杂感之文的杰出代表。

经历了抗清复明的挫折,遗民群体仍多以存天下之道自任,从一己与天下的关系出发,质疑封建政治体制的合理性,追究文化生存的意义,彰教辩治,对生死观的感悟与论证也达到了前所难有的深度,议论文体大放异彩。明遗民大抵经历少年文人、中年抗清、晚年著述经世的人生之旅,他们富于世变阅历及时代危机感,发为史论或政论时,其反思的深度尤其是对封建君权的挞伐极为惊人。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秦始皇》曰:“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矣。”唐甄《潜书·室语》直言:“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以秦亡为显例,揭示专制政体之荒谬。顾炎武既作有《郡县论》九篇、《生员论》三篇、《钱粮论》二篇等专论,反思明代制度和现实弊政,探究治国大法,更有“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的巨著《日知录》[9]139。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表达经世卓识,首篇《原君》对君主私天下的贪昧心态作了生动刻划:“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君而已矣。”洞悉症结,胜似檄文。

这些说理议论之文也是此期文学园地的收获。除了得益于作者早年的文笔素养以外,还与他们情理相兼的文学观念及其实践有关。黄宗羲在《论文管见》中提到:“所谓文者,未有不写其心之所明者也。”“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者,则理亦肤廓耳。”[5]669遗民学者在撰著经世著述时,出之以至情之心愿,即如顾炎武《与人书三》所向往的:“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9]91或如傅山《为李天生作十首》之六所吟赏的:“由来高格调,发自好心肝。”[10]236。思想上的卓识宏论浸润着“救民于水火”的沛然热情。正因为具有这种“明道”“救世”的赤诚之心,寄寓遗民理性诉求的学术之文往往也成为文学篇翰,树立了学者之文的典范。

学者之文的成熟,也促使对“文人”角色的进一步反省,顾炎武《与人书十八》曰:“《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9]96士人在实际生活中脱弃科举试文的羁绊,有利于涤除应酬之习,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二曰:“慨自申、酉变乱以来,士多哀怨,有郁难宣,既皆以蜚遁为怀,不复从事于举业。”[11]317傅山对科考文技痛加抨击:“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的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10]539朱鹤龄在“既废贴义”之后,享受写作的自主感,故不喜代作等应酬文字。张岱从艺术神思的角度,证说“无意”为文的神妙: “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石匮书自序》[12]99)黄宗羲站在疏离“文人”角色的立场总结道:“故古今来,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随地涌出,便是至文。”[5]670学者的“心之所明”可与“至文”沟通,这一方面加大了学术素养对文学成就的意义,另一方面也是对治应酬为文痼疾的良方。此期遗民创作对“学者之文”所赋予的特质,在清代散文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此外,遗民散文在文体创造上的活跃,还表现在引入小说笔法,即出现“传奇风韵”⑤,甚或随性书写导致不拘体要。王猷定尤其擅长以小说笔法写古文,黄宗羲在《思旧录》中评曰:“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如《汤琵琶传》中穿插了老猿化身为孀妇与传主生死离合的情节,强化了“世鲜知音”之叹,鸣才士之悲。这类融传记、传奇、寓言于一炉的作品,在清初大放异彩,名篇尚有侯方域《马伶传》、王猷定《义虎记》、魏禧《大铁椎传》等。黄宗羲本人的叙事文在吸纳小说笔法上,表现出积极的兴趣,也表现出恣肆的才情,其《论文管见》曰:“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遂以为小说家伎俩。不观《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毫也。”[5]668其《明文海》收录了《舵师记》、《渔记》、《马伶传》、《汤琵琶传》、《记女医》等作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为“虽游戏小说家言,亦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滥”。“失之泛滥”之评已表现出乾嘉汉学实证之风对“传奇风韵”的排斥。黄宗羲在《明文海》基础上精编的《明文授读》中,仍选入《马伶传》、《汤琵琶传》作为范文。这类传奇笔法的流行,究其原因,与当时遗民的生存境遇与情感要求有关,实际生活中不乏义士与异人的存在;作者当此沧海横流之际,商声孤唱,思溢物表,容易借神异之象声张天地正气。文章具信笔书写之妙的,以傅山为代表,《清史稿》本传称:“先生诗文初学韩昌黎,倔强自喜,后信笔书写,排调俗语,皆入笔端。”影响到文体风貌,长短不拘,贵在自得,如长达六千言的《因人私记》一文,以“不敢粉饰一字”的精神,记述自己率三立书院生员赴京,为师长冤案请命终得平反的过程;他同时又崇尚“灵心慧□”的“性灵文字”[10]1143,不喜冗长,既表现出与晚明反拟古思潮与小品文风的衔接,也蕴含“山林方外之文”的人性本色。与傅山这样以“率真”见长、不拘体要的文家风调相近,较突出的还有把写作看成“以我告我”的曲江布衣廖燕(《二十七松堂集自序》[13]1)。

遗民散文是清文最初的高峰,多至情至理之言。其“学者之文”的范型自觉,下开此后文坛特别是乾嘉时代质实重学的倾向。其叙事之文不脱小说气,颇能显示此期文风恣肆多奇,反映出遗民群体激郁淋漓的审美取向⑥,但此后受到汪琬、方苞等人贬抑,随着桐城派正宗之势趋壮,这一点很少能得到后世的呼应。

注释:

① 钱仲联《明遗民录汇辑序》指出:“洎乎朱明之亡,南明志士,抗击曼殊者,前仆后继。永历帝殉国后,遗民不仕新朝,并先后图报九世之仇者,踵趾相接,夥颐哉!非宋末西台痛哭少数人所能匹矣。”见谢正光、范金民编《明遗民录汇辑》卷首,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

② 关于明遗民群体以“天地元气”将生存与文学加以同构,参李瑄《天地之元气:明遗民的文学本质观》,载《浙江学刊》2006年第1期。

③ 《东京梦华录》在书目中归入历史琐闻类,该书自序曰:“时换物移,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

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板桥杂记》“文章凄缛,足以导欲增悲,亦唐人《北里志》之类。然律以名教,则风雅之罪人矣。”所评失之严苛。中华书局,1983。

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曰:“迨嘉靖间,唐人小说乃复出,书估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变也。”

⑥ 案:遗民诗学重“怨兴”,如觉浪道盛《以德报怨章》曰:“怨者,天地之义气。立己处人,有一毫不合于德义,则自怨自艾,自不容己。……不知怨,则不知兴,并不知德矣。”方以智《正叶序》曰:“孤孽哀鸣,怨兴亦温厚也。”相关研究参谢鸣阳《明遗民的“怨”“群”诗学精神》第三章,大安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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