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湖先生之“人”论探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慈湖论文,探微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传统儒家学说的根本精神,是在使人成其为人,也就是说,儒家学者关注的是提升人的生存境界,促人摆脱肉体的限囿和束缚,从仅仅注重个人的生理性欲求上升为关切精神的安顿、心理的平衡、思想的升华。慈湖(杨简)先生承续这一大传统,十分注意使人超越个体坚壳的局限,从仅仅关心个人的物质性生存状态的生理人,提升为关注个体生命的安顿、精神性追求的心理人;次之,慈湖先生又希望人们超越仅仅关切自我生存状态的个体人,转化为建立在“类”的存在方式之上的社会人,关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调整,关心国家、民族的生存,关心社会和谐地发展,等等;慈湖先生还特别注意使人破除私心杂念,从仅仅追逐己利己誉的自私人,转变为视天下万物人我“无一物非我”,真正立于“无我”的基点上思考人类之命运、万物之生存、宇宙之存在的大公人。这些构成了慈湖先生完整的“人”论。
从“生理人”到“心理人”
人都是生理人:有各种生理性器官,派生出各类机能,为维持其活力,必须摄取物质,消化物质,吸收养份,排除废物,是为所谓“肉欲”;在生理人的基础上,人又有了精神,有了心理性活动,是为心理人。人的观念、意识、心理活动等能加强肉欲,亦可抑制肉欲。在慈湖先生看来,人们应该强化心理人的生存状态,尽量抑制生理人的存在状态;其次,改造心理人,使人的精神活动完全符合道、符合心的要求;最后则完全过渡到心理人,彻底忘怀人的生理性存在。慈湖先生写道:
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神也。神无形,无形故无限量。易大传言:范围天地之化;中庸言: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圣人与人同耳,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耳。举天下万古之人皆能范围天地,发育万物,而人自不知也。知人之神心无方无体,无所不在,则知鬼神亦无所不在。[①]
慈湖先生以“神”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其良苦用心在于:如果人仅以生理性存在为人之本质,必无法摆脱肉体的限囿,无法与天地之化、宇宙之本相往来、相沟通。人的生理性存在派生出众多的肉欲,每日每时孜孜以求,疲身心于物质利益的获取,当然眼光短浅,境界低微。慈湖先生指出,当人以神——即心理人的形式存在时,就能以无形无方之神去“范围天地之化”,去“发育万物”,并与千古圣贤同心。如此人还能“与天地参”,而非仅仅局限于个人之事,就能与万化同一,而非限囿于肉体的束缚;乃至于跃出生理性的疲惫存在,去体会心理性存在的那种天人合一、无所终穷形成的至乐。所以,慈湖先生严厉批评许多人满足于生理人存在的现象: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本能事人,焉能事鬼?生死一,人鬼一。孔子未尝言无鬼神而子游敢于言无鬼神,是奚可。人惟不知生,故不知死;不知人,故不知鬼神。人寝不离床而梦登天,梦之千里之外,岂七尺之躯所能囿哉。人执气血以为己,执七尺以为己,故裂死生、判有无、殊人鬼而不知其未始小异也,不知其未始不一也。[②]
所谓“气血”、“七尺”,皆为生理人存在,慈湖先生以人梦中神游为例说明人仅仅执著于生理性生存是错误的。在他看来,人的肉体是极有限之物:时间上看生命短暂;空间上瞧体积微小。而若从心理上、精神上体验,则人可以超时空、合古今,达于永恒,即体会到死生为一、有无为一、人鬼为一。
如此说来,人之存在本质应为神、应为心理人,可世人为何又常常以己为生理人呢?人们又怎样超越生理人的存在而达于心理人的存在境界呢?慈湖先生分析道: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③]
生理人的特点就在于人的“意欲”多,由此引起各种你争我夺的行为,此即所谓“营营不已”。因为人的欲望无休无止,故人们汲汲于私欲满足的追逐行为亦无有止息之时。“君子”是一种心理人存在的方式,他视任何生存的状态,无论是贫还是富、是贵还是贱都是天之所命,即天道如此,非人力所可损益。既然如此,人们便无所可求,便可息思虑。在慈湖先生看来,物质欲求的降低乃至消弭,自然伴随着精神人、心理人存在的强化,这才是“成人”之道。慈湖先生继续推论道:
圣人谓时习而说,斯可言学。苟未能无时而不习,有斯须之违焉,不可言学;或自以为时习矣,有滞留之意,无油然之乐,亦不可以言学;时习而说出,善学之验。大哉圣言,洞照学者心术之隐微,万世不可违。其有违者,所学必非,千失万过,孰不由意虑而生乎?意动于爱恶故有过,意动于声色故有过,动于云为故有过。意无所动,本亦无过。[④]
慈湖先生所云之“学”,指的是自明本心、本性,亦即体道,这是人由生理人转化为心理人的根本。在他看来,人心本仁,大道在我,无所不通,无有不善,但人往往只意识到自我的生理人存在,涌动着无数的人欲,它将人的清明之心、性遮蔽了。为学就在去除此蔽,自明本心。学之关键在时习,要随时随处地体认本心、发显本心,做仁义忠恕孝悌之事,行合符礼义信诚之事,也就是以心理人的存在方式为人处事。慈湖先生认为,此为学有三阶段之分:一是人们有为学之愿,亦学之,但时时有违背本心之行,这严格来讲还不是学;次之,人们自认为能“时习之”,但有滞碍,达不到“油然之乐”,这亦不可言之学;再次,人们既能时习,又达至“说(即悦)此”,则可谓“善学”。这三阶段实质上是人从生理人过渡到心理人的整个过程。人们一开始可能悟解到人生理性存在的低下性,一心向往践履人伦道德,但时常有私欲冒出,还不能成为心理人;然后,人们也许意识到自我精神性存在的重要性,无时无处不以精神性准则要求自己,但常常感受到这些准则对自我的束缚和限制,故而还不是真正的心理人存在;最后,人们既能自觉地以精神性准则为行为的规范,又以之为人的生命存在本身,觉得无此人生就没有任何价值,有此则“乐莫大焉”。此时,外在的束缚转化成了人的心理欲求本身,一种和乐的精神使准则成为人心、性的自然流露,一个纯粹的心理人就这样诞生了。慈湖先生相当具体地说明了人的这种蜕化过程:
书曰:安女止。良性寂然清明而不动,自知自信自清自寂自止。虽万变万化,交扰参错而实无所动,故日至,又曰止至矣。止至何以学为?吁,本心虽明,故习尚熟微,蔽尚有意虑萌蘖,即与道违,道不我违,我自违道。有我有违,无我无违;有我斯动,无我无动。我本无我,意立而成我。日至之外,犹微有违,意起而动故也。日至则益熟矣,日至之外,犹有违,亦意起而动故也。……如故不动,如故变化云为,皓皓精白,是谓时习而说之学,是谓文王之德之纯,是谓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谓吾道一以贯之,是谓天下万世生民自有之性。[⑤]
“有我”者,即私欲常常勃发之生理人也;“无我”者即与清明本心合一之心理人也。人从生理人过渡到心理人非一日之功,非做几件事就能达到,它需日积月累的时习,才能臻于“德之纯”、“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纯精神性、心理性的存在。
当然,慈湖先生百般推崇心理人,推崇人的精神性的存在,并没有让人抛弃生理性存在、抛弃肉体生命。这与佛教不同,佛法认为人的肉身是欲望产生的罪恶深薮,故它是“臭皮囊”,必去之(圆寂、涅盘)方可直达极乐世界。慈湖先生的看法则是,人虽然应达于精神性、心理性的存在,但决非弃生理之身如蔽履,因为人的生理性之死,就无从谈起人的精神性和心理性存在。慈湖先生人论的根本意图为:人应该也必须通过窒欲、息意等途径超越肉体的桎梏,摆脱物质对精神的压抑,从而使人的生理性生命升华至心理性生命的层次,以心、性之明矫正人现实的言与行,使人的生理性存在符合先验之礼、之德的要求,而这整个过程又要达到其乐融融的精神境界。
从“个体人”到“社会人”
从生理人到心理人,是人们从对肉体性欲求的重视转变为对精神性生命的关注;但是,人不应只关注个体的精神生命,而且要进一步把个我的精神生命与他人(一切人)的精神生命努力沟通,处理好各种人际与社会(国家)的关系,只有这样,个体人才转化成为社会人。
人在现实生活中,很容易陷入区分你、我、他的状态。每个人有不同的天赋条件:相貌、性格、聪慧程度、出生时间和地点等等;每个人又有不同的后天因素:教育程度、贫富贵贱的差异等等。所以在许多人眼中,我与他自然有别,我与你当然亦有区分。如此,个人易躲入个我的坚壳,唯个我之利益是求,唯个我的想法为正确,唯个我的行为才是至高无上的。这种状况是慈湖先生深恶痛绝的,他郑重地提出了“人道”的问题:
子曰:若藏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⑥]
“成人”之路实则是人们从个体人向社会人的蜕变。具备“智”,可使人认清自我的社会性存在比个我性存在更为重要,由此出发,就可不以唯欲是求,而为他人着想;也就能为别人、社会的利益奋不顾身;也就能学技艺、习礼乐,人也就在精神上和现实行为中都升华入社会人的境界。反之,人“意起蔽兴”,私欲多,智不明,也就难以无所畏惧,也就无技艺、废礼乐,此时,人成为纯粹的个我之人,不仅是孤独的,生存也是极其艰难的。慈湖先生将两种状态之人称为“君子”与“小人”之别,并谆谆教诲人们说:
孔子曰:君子无所争。老子曰:天道不争而善胜。人情率喜争,岂以争为美德。私意作于中,好己胜而耻于下人故争。不思争则为君子,争则为小人;争则违天道,上帝所不与,祸灾随之,故好争者多败家遭刑。愿父老训谕子弟切勿争,败家遭刑,自取贫困,自陷于小人之域,戒之戒之。小人以求己胜为荣,君子以求己胜为辱,以求己胜者小人也。天道盈而益谦,人道恶盈而好谦,鬼神害盈而福谦。谦即不争,谦反尊光,公不与争光而取亏害,利害甚明,愿父老从容暇日,审思详虑,与子弟其议,切勿以奢为荣,当以颜子箪瓢为荣;切勿以好争为荣,当以不争退逊为荣。[⑦]
放眼观望世间,人何以喜争?当然是立于个我之立场,唯我之利之欲之好是求,唯我之恶之害之祸是去,故争这争那,躲这躲那。人人如此,必争个你死我活,致使人无善终,家无宁日,国无安稳,整个社会混乱不堪。慈湖先生认为,君子者,不以己胜为荣,亦即不以己获为喜,这就跃出了个体之人的限囿,具备了社会人的身份。若人人如此,则人人向善,不争只让,不以己得为得,不以己获为喜,成为谦谦君子,那么,人与人无争,家则安,国则治,人则其乐融融,整个社会则稳定和谐。慈湖先生把“不争退逊”、“谦”等为人处世之道,视为天道之原则,其反面的好胜喜争、奢侈成风等等视为鬼神都会降罪的事,其良苦用心在劝人为善,促人从个我的存在进入社会人的存在。慈湖先生描写社会人之态貌时云: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至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乎是谓成。[⑧]
成为君子,即社会人的关键是“己私不存”,当一个人无任何私心杂念时,自无比试抢争之思之行,而全然能按道义之规则为人处世。所谓无我的存在也即是破除个我的坚壳达到社会之我的境界。人的现实存在表现为你、我、他,似乎都是个我的;但人的精神、观念却可以升华为人的,即你、我、他合为一体的“人类”。驻足于这种境界去做,当不会为己着想,而只为他人、社会着想。慈湖先生甚至认为,人不如此,那就“何可齿以为人哉”:
人生天地间,所以相处群而不乱者,以其有此心也。无是则相诬相罔相诈相夺,亦安能一日而处。今人平居暇日,所与人交,苟未睹利害,往往皆诚实语,有物夺之则伪耳。人惟不知自有良知。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诲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⑨]
在慈湖先生看来,人先验的“信实之心”、“良知良能”是人的存在之本,有之则人和社会安定,无之则人相斗、社会动乱。所以,当人们以社会人的身份出现时,可“群而不乱”;而人们仅仅以个我的身份处世时,便无法和平相处。慈湖先生还特别指出,人们无利害冲突时,许多人都表现出信实之心,可以相安;但一遇物质利益,则人弃良知,相与使机诈,互争互夺,以至由社会而家庭,“无所不用其诈”,人也就不成其为人,而与禽兽鬼魅相同。这并非说,人变成了禽兽鬼魅;而是说,人之行人之言已不像、不是个人了。如此就必须“改过”,以复人之行人之思:
大哉改过之道乎!有过而惮改者,不能自讼也,惟贤者为能自讼,惟贤者为能改过。圣人不贵无过,贵改过。成汤之圣改过不吝;子路大贤,闻过则喜。子贡曰:与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⑩]
人若成了非人,即只知个体人的生存而不知社会人的存在,只思利而不关心他人和社会,这种人并非不可救药,在慈湖先生看来,这是过,故必须改过,关键在于自我反省、自我觉悟,这就叫“自讼”。任何人不能无过,要在能否通过“自讼”来改过。所谓圣人、贤者即能做到这一点,所谓愚者、不肖者则不能做到这一点。普通人一旦做到了,则立即能成圣成贤。
慈湖先生关于人存在模式的转换学说,有极大的开放性,人由个我变而为社会之我的大门是全部彻底敞开的。这可以增强人们的自信心,促人向成圣成贤之路奋进,这种开放性实为中国传统心学的重要特征之一。
从“自私人”到“大公人”
人从生理人转变为心理人、从个体人变化为社会人,还不是慈湖先生人论的终极目标。其欲以实现的人的存在模式的理想是成圣成贤。圣、贤固然是心理人和社会人,但他们不仅仅局限于此,还拥有悲天悯人的胸襟,有宇宙般的宏阔视野,其生命与天地万化同流。因为此,他们在精神上深深体会到无论是人间之事还是自然万物都与己同,得失毁誉无动于心,这就是所谓大公人。
仔细反省人的生存状况,可以发现,人在生活中,总伴随着许多私心杂念,做很多谋私利之事,即便许多人从事道德的践履去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主观上也是想搏得生前的美誉、地位和死后的不朽,严格来讲此仍然属于自私人的范围。大公人视天下万事万物“无一物非我”,故完全摒除了私心杂念,其做这件事只是做这件事,从不考虑与己有何利益得失,因为在本体的层面和生命存在的层面一切都融汇了为一了。由此,大公人能获得无上之乐。
慈湖先生指出,自私人亦有乐,但与大公人之乐完全不同。后者的乐叫“天乐”,是沟通天地万物人我之后获得的至乐;自私人之乐叫“人乐”,是汲汲于己利、获得了小利之后的窃窃自喜。慈湖先生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爱人之心也,此广大之心也,此不自私之心也。有朋自远方何为乎来也,以好善之心来也,则吾乐与共之,乐吾之善益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此天乐也,非人乐也。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固无是乐也,此则异端之道,非天地大公之道也。……盖知有己而已不知他也,见天地间未始有一物而不见天地间未始无万物也。……知静而不知动也,溺心于小而不知大也。(11)
“朋”是泛称,人人皆可为朋。慈湖先生释孔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提出的正是一个自私人和大公人的区分问题。杨朱之类“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者自然是自私人,自私人以己之获为喜为乐,却不知天下万物万事无限其多,个人怎可全获?况且以有限之生理生命、有限之个体之人又能获多少呢?故而,由己获而得到的乐仅是人乐。其次,以己获为乐,必贪婪,必偏险不正,必疲精疲神于名利场,取得“甲”所获得的乐很快便消失于欲求“乙”的期待之中,因此,自私人之乐为短暂,而其受欲求煎熬之“痛苦”则是恒久。可见,此人乐既短又非真正的乐。具备天乐的大公人则不然,他们不会因为“有己而不知他”,直视人世间芸芸众生皆有善心,故都与己一体;他们认宇宙万物为无物,因为都是本体之心的显现,故而亦与己一体。如此,人之私念廓尽,“大心”而处世,天下无一人不是朋,宇内无一物不是友,何处不乐?何时不乐?此天乐既恒久又发自内心,无有消弭之时。可见大公人借助于本体之心而超越了生理生命、个体生命的限囿,获得的天乐自然而然。这种获天乐的大公人实为圣人,慈湖先生写道:
曾子曰:参闻之夫子曰:阳之精曰神,阴之精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而礼乐仁义之祖也,而善否治乱所兴作也云云。是故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云云。天地之间非阳则阴,非阴则阳,阴阳之气虽二而神灵之道则一。……万化万物虽自神自灵而不自知,惟圣人自神自灵而又自知。自知则明,明则通,则无所不通,故四灵役于圣人。(12)
圣人之所以能为“天地主”、“山川主”、“鬼神主”、“宗庙主”,是因为其是天道的化身。自然之物与有生命之生物,其发生演化皆为道,故都“自神自灵”;圣人又要强于万物,因为其不仅“自神自灵”,而且还有“知”,能洞彻天地万物之本,所以,能由知而明而“无所不通”。由这一视角看圣人,圣人是经由宇宙胸襟的途径而实现其大公人的身份的。人为何自私?要在眼光局限于所视之物,精神囿于所能取之物,殊不知万物万事乃一体一源,根本无所取,根本不能取。圣人以己与宇宙合为一,故吞吐万物、参与天地之发育,又何必去取物?这样的话也就成为了至公的“宇宙公民”了。但是,不要因此而误解圣人是超人,是与人世间隔绝的神灵,圣人实在只是平常人,不过是体道之平常人罢了。慈湖先生强调说:
予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予于是日哭则不歌。于乡党一篇所载,皆非圣人之所勉强,为人之所不能,亦非圣人之遇此心而为此,皆圣人率此自然尔。大道在,圣人当哀而自哀,当乐而自乐,当敬惧而自敬惧,当舒徐而自舒徐,当微哀而自微哀,当极哀而自极哀,当甚敬而自甚敬,当小敬而小敬,不待斟酌审处。圣人之心自如此也,故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天下无穷之义皆自性中出也。(13)
许多人把圣人当作偶像,当作难以企及的对象,故而放纵自我以至于无所不为。从孟子以来,历代儒者就在百般推崇圣人的同时,反复强调圣人就是平常人,“满街都是圣人”。这种提法,无疑是想促人坚定成圣成贤的决心。但是,仅仅由先验的角度,从人心性皆善的层面说人人都有成圣的可能性显然是不够的。慈湖先生根据《论语》的记载,认为圣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平常人。一般人会哭的事,圣人遇之亦哭;一般人会哀的事,圣人也会哀;一般人敬之事,圣人也敬;如此等等。那圣人岂不与众生完全一样?非也。一般人在不当哭、不当哀时亦哭、亦哀;而圣人只是在当哭、当哀时才哭、才哀。君子、贤人比常人境界高一些,他们能做到当哭才哭,当哀才哀,但是须费思索,总要想一想如何去做才符合道的要求。而圣人是从心而动,无有任何思虑;顺性而为,没有任何滞碍,也即慈湖先生所说的“不待斟酌审处”。可见,圣人之公已臻极境,他就是如此生活,无需任何勉强,自然而然地符合大道。因此,与道同一与否、同一的程度怎样,决定了人是圣人,抑或君子、贤者,或为愚、不肖:
圣贤之等不同,圣贤之道同。道也者,所以明其无所不通之称,惟同故通,不通无以谓之道。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然则奚特圣贤之道同,虽愚不肖之道亦同。惟愚不肖由之而昏,贤者由之而明,圣人由之而大明。(14)
圣、贤、愚与不肖在人之貌上是无法区别的,在人之生命境界上则有不同。虽然如此,他们所由之道是共同的,不过圣者与道完全合一,故通故大明;贤者能由道而行,亦能通,但只达于明;愚与不肖则不能依道而动,故不通亦不明。可见道是一,体道、行道的不同,遂区分出圣、贤和愚不肖。
至此,慈湖先生消解了常人眼中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圣人形象,直使圣人平民化;次之,他又填平了圣人与常人间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使每个人都既有成圣的先验性基础——善性,又有成圣的现实之路——共由同一的道。这些看法实用心良苦,它能使人人无任何借口不积极上进,不去努力于成贤成圣。实际上,“圣凡一体”,恰恰是慈湖先生“一论”在人论上贯彻的必然结果。
如果说,从生理人到心理人,是唤起人们注重精神性生活的话;那么,从个体人到社会人,则是要求人们须把群体生活置于个我生活之上去考虑;而从自私人变为大公人,就是要求人们从根本上体认个我与宇宙大道同体,从而心包万物,胸容万事,天下在我,于是,人们可体验到物即我,我即物,我即他,他即我。如此的话,还有物、还有他、还有我吗?人就可以进入融融恰恰不知终始的无我之境,无我者当然是彻底的大公人。
大公人拥有一切,当然不必汲汲于一事一物的取舍;又因与天道为一,包容万物,吞吐万物,何所不乐哉。慈湖先生有《明融》诗咏此状态,在此仅录一首:|妙绝虚明万里光,融融静静渺茫茫。|其间变化无踪迹,却有方圆与短长。|仰首看空闲顾盼,聚头窃语足商量。|竹梢忽作潇然韵,飞碧云门第一章。(15)
慈湖先生诗未必特佳,但却表达了臻于大公人之后,其视自然山川与己一体达到的悠然静谧。其能和乐“融融”,因为无任何你争我夺之思之行;其能心境“静静”,因为无思无念,自然而然;其还能“渺茫茫”,因为超越了时空的局限而达于永恒不朽之域。
平心而论,儒学及慈湖先生提倡的为人之学和成人之道,有其不可移易的真理。人脱离动物界而成其为人,得益于人的精神和智力;而人获得较高质量的人的生活是因为建立了复杂的社会关系,这都需要有一整套繁复的德、礼和法来维护,因之,人在生存中不应只看到自我肉体的需要,还必须充分意识到精神的重要性;不要只是追求个我生活的幸福,还应把社会生活置于优先考虑的地位;不应只是唯私利是求,还必须为他人着想,为社会发展作出贡献。尤其是儒者们和慈湖先生提倡的与天地之本合一、与万物之流合一的圣人境界,实是一种“生态人”。因为在这种生存的境界,山河大地水流人类都呈现为“无一物非我”的状态,人对任何物任何人都会涌现出爱之情和护之行,如此困扰当代社会的生态问题将不复存在。这也许难以实现,但不失为人类努力的一种方向。
上述传统的思想资源和价值导向在当代社会显然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儒者们和慈湖先生为了推崇心理人、社会人和大公人,而牺牲人的生理性存在、个我性存在及自私人存在的价值,认为后者都是“非人”,这又失于偏颇。实际上,生理人与心理人、个体人与社会人、自私人与大公人的合一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因为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无生理人安能有心理人?无个体人安能有社会人?无自私人安能有大公人?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对人性较阴暗的一面有充分的体认,从而不仅提倡自觉之德,有一定强制性之礼,而且重视具有严厉惩罚性措施的法制的健全;此外还可以正确认识人们合理的物质欲望的重要性,从而作出种种努力予以满足,这实际上是社会健康发展的前提。特别是,还能够对人的独特个性的发展表现出宽容和尊重,对社会的多样化趋势表示出理解和参与。当代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决不可能建立在窒灭个我存在的基础之上,而只能表现为多样化的同一。
注释:
[①][⑨](11)《家记·论论语上》,《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
[②]《家记三·论礼乐》,《慈湖先生遗书》卷之九。
[③][⑥][⑧](13)《家记五·论论语下》,《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一。
[④][⑤]《乐平县学记》,《慈湖先生遗书》卷之二。
[⑩]《莫能名斋记》,《慈湖先生遗书》卷之二。
(12)《家记九·泛论学》,《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五。
(14)《曾子序》,《慈湖先生遗书》卷之一。
(15)《诗·明融》,《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