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重新评价柳永的咏妓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评价论文,柳永论文,咏妓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柳永咏歌妓的词,为许多封建文人所鄙薄。解放后对其评价仍存偏颇,这是因为批评者把作者与作品完全等同,把妓女视为“贱民”而排斥在人民范畴之外的缘故。柳永的咏妓词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写歌妓的思想感情,忧愁痛苦;另一类是写作者与她们的关系及平等对待她们的态度。柳词中所反映的歌妓生活真实而又全面,可说是宋代烟花女子的一个缩影。柳永第一个把烟花女子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卑贱人物作为真正独立的人写进了词中,这是我国词史上的创举。
对柳永描写歌妓的词,许多封建文人持鄙视否定的态度。宋吴曾能说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浮艳虚华之文”①;宋王灼说他“浅近卑俗”,“声态可憎”②。
五四运动后,从30年代直到60年代,对柳词的评价也没有多大的改变,郑振铎说它仍是“闺帏淫蝶之语”③,刘大杰引陈振孙评语说“柳词格固不高”④,胡云翼说“五代文人的艳词也没有达到如此淫秽的程度”⑤。这些看法均未突破前人的窠臼。这是由于批评者把作者与作品完全等同了的缘故。同时,由于解放后我们在衡量古代作家的高下时,片面理解作家作品的“人民性”,把歌妓排斥在人民之外,故而对柳永咏歌妓的词自然评价有偏颇。其实,娼妓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被侮辱、被损害、被蹂躏,受苦受难最深,她们属于人民中的一部分是无疑的。因此,对柳永咏歌妓的词有重新评价的必要。
柳永的咏妓词从内容上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以歌妓为主体,作者写她们的容貌姿态、言谈举止、思想性格、期求愿望,塑造出鲜活的妓女群象。作者代她们抒写怀抱,是她们的忠实代言人;另一类是以作者为主体,写他对待她们的态度:他深深地爱恋着她们,同情她们,珍惜她们。
妓女的社会地位极低,属于“贱民”,实为“奴隶”。恩格斯早就论证过这个问题,他说:“随着财产不均的出现,即在野蛮的高级阶段上,与奴隶劳动并存,东鳞西爪地出现了雇佣劳动,同时当作它的必然连带物,也出现了与女奴隶献身男性的强制义务并存的自由妇女的职业卖淫”⑥。这就说明卖淫是私有制社会的产物。在中国封建社会,妓女没有独立人格,家妓可以任意买卖,随便送人,视为“牲蓄”、“赌品”。三国魏时曹璋就曾以一名歌妓换了一匹白鹘马,唐代严续将歌妓与唐高的犀带作呼卢时的赌品,赌输后,将歌妓送给了唐高⑦。宋代仍是鄙视妓女,士吏不愿娶娼为妇,认为有污门庭,有辱祖宗。如王魁与妓女桂英相好,魁登第后,失约变心,说:“若以此一娼玷辱,况家有严君不容也。”⑧若纳娼不经父母许可,而擅自携入家门,则其妓在家长和环境的压力下,更会走上绝路。如妓女韩香与大将叶氏子成婚,欣然同归,叶父大怒,“投牒有司,致逼韩香自刎。”⑨
可是柳永与时俗观念相反,他不把她们当“贱民”看待。他不但认为她们外貌美丽,且性格善良温柔,本质纯洁,是他心目中的圣洁形象。他笔下的歌妓,如花之妖娆,水之洁净,兰之芬芳。他常用最美好的词汇来赞美她们:“芳兰”、“好花”、“美音容”、“蕙质兰心”、“雅态妍姿”;对她们不幸早逝,称为“花谢水流”。这与贾宝玉赞颂那些纯真的丫头是“水做的骨肉”是没有二致的,不过贾宝玉称赞的是婢女,而柳永赞美的是更下层的妓女。赞颂这些卑弱女子,不但作者要放下封建文人的架子,转变思想感情,而且更要有勇气和牺牲精神,因为你在歌颂她们的同时,也就被时俗视为同样卑俗的人了。
人说风尘女子“水性扬花”、“朝三暮四”,而在柳永的词中她们却是一群多情专情的女子,她们执着地追求爱情、自由与幸福。当她一旦看中了某个男子,她对他是那样情深,甚至到了痴情的地步。可她不料所爱的这个男子是个“疏狂”之徒,欢会时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而一旦分离,则“把前言负”,忘义负情;而她却苦苦地思念着他,慵梳懒扮,盼望他早日归来:“永日画阑,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⑩她寄诗达情,想以此感悟对方。
作者在描写她们相思之苦的同时,还写了她们思而不得见的忧怨:“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11);有的公子虽有书信寄来,但“寒暄而已,若无忉忉言语”(12),全是应酬话,没有半点真情实意。这不得不引起她的“千般思虑”:是否另有所爱?“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13)“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14)况女子青春易逝,“看看春又老”,更是引起无限隐忧:失去了青春年华,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从良的最好时期。故她后悔,不该让他轻易离去:“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15)这个青楼女子太单纯天真,她以为锁住情人的马,即可留住他的心,然后督令他在书房读书作文,陪伴着他在一旁做女红,恩恩爱爱过日子。作者把她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鞭辟入里,维妙维肖。南宋时燕山有个妓女叫刘燕哥,她饯别齐参议回山东时,填了一首《太常引》:“故人别我出阳关,无计锁雕鞍。”她也是怕他一去变心不归,是多么想锁住他的马,从而留下他这个人呵!作者所描绘人物思想活动的细节都是取自生活的真实,从而可知作品在艺术上的感人力量了。
在“夫为妻纲”的封建社会里,妇女不能参与政治,不能进科举、入仕途,经济上不能独立,故把夫妻情爱看得特别重。丈夫是她们经济上的依靠,精神上的寄托,生活上的主心骨。所以当她们一旦看上一个意中人,就表现出一种大胆的、热烈的、拚死拚活的追求,特别耽忧其失去。有些妓女虽遇知音,但为社会时俗所阻,未能结成良缘,以致造成终身苦悲,孤寂一生者有之,相思成疾而死者有之,自杀者亦有之。唐代蜀地名妓灼灼终身未嫁,贫老无依,流落成都酒市;欧阳詹失约,太原妓因思念甚切忧郁成疾而死;玉萧因韦臬逾期不至,绝食身亡。宋代妓女亦复如是:盼奴热爱太学生赵不敏,资助其完成学业后,赵继而为官三年不归,盼奴思念成疾而卒;桂英被中举之人王魁所弃,挥刀自刎。而孤老终身者更是不计其数。成都妓女赵才卿说:“从前密约尽成虚,空赢得泪流珠。”(16)苏小小说:“音信全乖,等到花开不见来。”(17)。烟花女子求偶之难,难于上青天。“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就是无数妓女痛苦经验的总结,是热切求偶而不可得的绝望倾诉。在这点上柳永对她们心态的了解非常细致,故词中的反映也十分真切。
血的教训,使歌妓们后悔自己太天真,不该轻易将身托人:“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18),“自觉当初草草,细追思,恨从前容易,致是恩爱成烦恼。”(19)作者将这一心曲描绘得最成功的是《少年游》:“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凉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这个歌妓已被王孙公子抛弃了,他另有新欢。可她却仍是一往情深,一片痴情,还在那里“暗心伤”,左思右想,盼他回心转意,回到自己的身边。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呵!作者对这位钟情而又被弃的歌女充满同情:“一生赢得是凄凉”,是风尘女子一生悲惨不幸的最好概括。这不是一两个妓女被王孙公子遗弃,而是整个社会把聪明美丽无辜的底层女子抛向无边的苦海、无底的深渊。作者深为她们惋惜,愤慨地说:“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在柳永的笔下,那些歌妓并非是一味的软弱可欺,而是有血有肉、极富个性的女性。有的在王孙公子面前显示出不可轻亵的自尊。《荔支香》里一位轻盈美丽、活泼纯洁的歌妓,有几分傲气和矜持,致使公子王孙可望而不即,“空恁肠断”;又在《锦堂春》中她对“拟把前言负”的“疏狂”之徒进行了责备,如他日再来,则要对他报复和“惩罚”,“几时得归来,秀阁深关”。这不是一个乞求怜爱的弱者,而是一个任性娇嗔,有个性的女性。正因为作者对她们的思想性格了如指掌——“会得娇娆心素”,故能把她们写得如此生动多姿。据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记载:陆游的一位门客从蜀地带回一妓,安置于外室,客因病而去得较少,引起蜀妓的疑惑,她填《鹊桥仙》嘲讽门客,说他花言巧语,虚情假意,满纸谎言。其任性娇嗔情态毕现,与柳词中的妓女神情如出一辙。
作者还写了歌妓的愿望与期求。宋代妓女,一旦入籍,便无人身自由,连她们的服饰也要受到限制,“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20),以作为卑贱身份的标志。她们从良,必须经地方官长的批准;如任意逃亡,则受刑法的惩罚:“一日笞三十,十日加一等,罪止徒三年。”(21)所以女子极不愿为娼,严蕊就倾吐过这种内心的苦衷:“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22)《宋史·列女传》亦载:“郝节娥,嘉州娼家女……俗令世其娼,娥不乐娼,日逼之。母益怒,且箠且骂,娥度他日必不可脱,自投于江以死。”可知,为娼之辱、之痛,有大于死者。所以歌妓们多么希望早日跳出火坑,从良赎身。作者深知她们的苦心和期求,在《迷仙引》中抒写了她们发自肺腑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这是当时妓女真实心声的反映。严蕊给官吏岳霖上《卜算子》一词,也表达过她的心愿:“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只要让我获得自由,不要问我归宿何处,哪怕是嫁个山村野夫也胜过那强颜欢笑的屈辱生活;杭妓周韶请求太守陈述古让她落籍:“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23)她将自己比作笼中之鸟,希望将她放飞,她以后长斋修佛,再不为妓。而柳词中所反映的妓女的这种愿望要求,艺术地再现了现实生活的真实。
柳永全面而系统、真实而细腻地刻画了歌妓的思想性格及内心世界,不仅写了她们的容貌体态,言谈举止,且还写了她们对爱情与自由的向往与执着追求,写了她们离别相思的痛苦及对情人变心的忧虑,写了她们被弃的不幸。柳词中的妓女生活可说是宋代烟花女子的一个缩影,柳永是我国词史上描写歌妓情状心态的最佳作者。
宋代是一个礼教盛行的时代,特别看重女子的贞操,连寡妇改嫁都遭人非议,更何况是为娼呢?仁宗时明禁官吏嫖娼。歌妓可以侍酒席,而不能侍枕席。应举之士子寻花问柳,即被黜落;官吏与妓女为滥则受惩处。刘涣知并州,与营妓私通,被谪为磁州通判(24);蒋堂知益州,因与官妓私通而迁河中府(25);苏舜钦提举进奏院,因召两军女妓置会,为人发现,竟被削籍为民(26);张安道守成都,与官妓陈凤仪私通,并给她写过许多情书,后来张升任尚书,恐人揭其隐私,便委托姻亲王仲仪致书陈凤仪,把所有情书交王仲仪一并烧掉,张才消除心头的隐忧(27)。而妓女与官吏私通,不管证据是否确凿,只要被人告发,妓女便要受到更严厉的惩处。严蕊被诬与唐仲友私通,系狱月余,遭受严刑拷打,她始终不屈(28);薛希涛被告与杭州知府祖无择为滥,她不肯承伏,被榜笞至死(29)。宋王朝统治者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封建名份和官吏表面的尊严,以加强统治阶级的巩固。另一方面,实际上是借此以掩盖大小官吏日益严重的淫滥现象。封建社会的官吏可以三妻四妾,还可以“偷香窃玉”,对他们来说是享受着杂婚的自由。恩格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杂婚制,包括它的极端形式——卖淫。杂婚制与任何其它制度一样,也是一种社会制度;它保证了旧的性的自由的继续存在,以利于男性。在事实上,不但被容忍而且特别为支配阶级所乐于奉行的杂婚制,在口头上却要予以非难。而这种非难,在事实上,也决不是为了反对热中于此的男性,而只是为了反对妇女而已;轻视她们,把她们从社会中驱逐出去,为的用这种方法重新宣布男性对女性的绝对支配乃是社会的根本法则。”(30)宋代一些官吏为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和自身的功名前程,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励;纵使有些官吏出入青楼,也是偷偷摸摸行事,只要不暴露,仍可逍遥法外。他们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宁愿绝情于女子,做个薄倖人。
只有柳永,毫不掩饰与妓女的亲密关系。他在词中写道:“风流事,平生畅”,“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公开宣称:宁可抛弃浮名,也要游冶于烟花巷陌里,这是他对封建王朝、也是对传统观念的背叛。他用大量的词描写他从心底爱恋着这些歌妓,他怀念着她们,而表现这种感情最深刻、最具艺术魅力、又最为人称道的是《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他对歌妓的真情、深情,恰与上述那些玩弄歌妓的王孙公子的“薄情”、“负情”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因思念这些下等女子而消瘦憔悴,但绝无半点怨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他传颂千古的名句,他对爱情执着热烈至此。这正如恩格斯所说:“以两方底相互爱情高于其它一切考虑为结婚理由的事情,在统治阶级的实践上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只有在风流逸事中……才有这样的事情。”(31)说明柳永是完全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下层女子,而没有丝毫轻视、玩弄、逢场作戏之意,人们称这种大胆的爱和坦率的表现为“柳七风味”。毛泽东在评价白居易《琵琶行》时说:“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32)我们用此语评价柳永正是恰当不过了。
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本来就保护男子享有特权,他们玩弄女性、朝三暮四、三妻四妾根本就算不得一回事,且还可显示大男子的凛然气派,故杜牧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的豁达诗句。因为只要官场得意,失去一两个可意的女子是算不得什么的。而柳永对卑贱下人却是如此热烈相爱,且为了钟情心爱的女子而舍弃了功名,说明他有冲破封建传统观念的勇气,是对封建婚姻等级制度的叛逆。因此他是具有民主思想因素的。由于柳永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情、深情,所以几百年来他被人咒骂为“浪荡子弟”、“风流浪子”、“薄于操行”。其实,封建士吏行为不检、混迹青楼的不少,连皇帝宋徽宗也微服夜潜,嫖名妓李师师。因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有谁敢说他一个不字;而其他士吏干了丑事,只要不为人知,那他们头上则永远闪耀着崇高圣洁的光环。在以男性为中心、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会里,卑弱女子能屹立于封建士大夫柳永心目中,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有的歌妓正当豆蔻年华,或因经济困顿,或因情怀抑郁,或因身体被摧残而不幸早逝,柳永深为他们惋惜哀恸,写下深情的悼亡词,词中把她们比作“芳兰歇”、“好花谢”。哀叹生者与死者,一个在人世,一个在黄泉,“永作终天隔”,只留下“空想遗音”的悲叹。
柳永到47岁改了名才中进士,做了睦州推官这样的小官。因官职在身,年岁渐老,“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因此,柳词中的歌妓形象渐渐少了。回顾柳永一生创作,著有《乐章集》,词210余首,题材较为广泛,但写得最好的还是歌妓词。这部分词艺术性很强,多用慢词长调、“赋”的手法来描绘人物,刻画得非常细腻真实、具体形象,特别善于捕捉女性的内心隐秘;且用通俗易懂而又富于深情的语言来表现缠绵悱恻的感情,韵味悠深、萦怀不绝。当时有人攻击他的词是“俚词”,宰相晏殊说,我从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那样的词。其实俚词相对雅词而言,它在词史上是一个发展。柳词当时流传很广,特别为市民所喜爱,“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永。”(33)张端义引项平斋的话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34),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尽管封建士吏口头上鄙薄柳永,而实际上他们又暗地偷学柳词,如秦观虽是瞧不起柳永的苏轼门下的四学士之一,但他的词仍是受柳词婉约风格的影响(35)。刘熙载说:“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36)说明柳词不仅在北宋且对南宋词人都有很大的影响。到后来金元的话本、院本、戏文、杂剧,亦有以柳永逸事为创作题材的作品,可知柳永对后世的影响。
柳永的功绩,是第一个把烟花女子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卑贱人物作为真正独立的人写进了词中,并全面系统地表现了她们的思想感情,使她们成为词中有血有肉的光辉女主人公,这是词史上的创举。虽然宋代晏殊、欧阳修、晏几道、秦观、贺铸、周邦彦……等许多作家也涉及过妓女题材,或写他们香艳的妖姿,或写她们对爱情的追求,或写她们沦落的身世和被弃的痛苦,不能说他们对她们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但有哪一位能像柳永那样以平等的态度从多方位多层次去反映她们?以她们的痛苦为痛苦,以他们的忧愁为忧愁?把他们当作人来表现?况“耆卿词曲处能直……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37),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为北宋词人难以企及。19世纪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创作《茶花女》,俄国伟大作家列·托尔斯泰创作《复活》,他们成功地塑造了茶花女、玛丝洛娃等妓女形象,对她们不幸命运充满同情,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赢得了人们的赞誉。而柳永刻画的妓女形象,则比他们要早8个世纪了。
柳永歌妓词的诞生,有着以下一些原因:他出身仕宦之家,又汲汲追求仕宦;且“艺足才高”,自负才华,但累试不第,他愤懑失望,滞留汴京(今河南开封),流连坊曲,过着“偎红依翠”的生活,借以释闷遣愁,因而他深刻了解风尘女子的遭遇,渐渐对她们产生了同情,甚至与有的歌妓发生了恋情。他把她们悲苦的命运与自己的坎坷不幸融为一体,故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悲慨。
柳永是一个有良知与正义感的作家,他遵照生活本身的规律去反映生活,而丝毫没有顾及自身的利害,是否影响他的功名前程,是否有损他的体面与尊严;而只一味地去表现她们,赞颂他们,同情她们,因此他为统治者所不容,“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38),“何要浮名!”(39)柳永因此再遭罢黜,最高统治者把他推到被压迫者一边,他由是愤而“奉旨填词”了。可知柳永为了描写底层女性的生活,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功名前程,对封建文人来说,本是视之为生命的,当个人行为成为仕途的障碍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克己”、“修身”。而柳永则不是这样,当他攀登仕途与混迹青楼发生尖锐冲突时,他却淡漠了功名,甘心做“风流才子”、“白衣卿相”。柳永在政治上是个失败者,却赢得了艺术上的成功,而艺术上的成就又是以政治利益为代价换取来的。
柳永由于长期不第,穷愁潦倒,经济上得依赖歌妓资助为生;他不仅为她们填写歌词,而且是品评她们色艺高下的权威者,一经柳永品题的歌妓,她们便身价十倍。据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载:“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惜其为人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经由丰乐楼前……及柳登楼,师师责之曰:‘数时何往,略不过奴行?君之费用,吾家资君所需。妾之卧房,因君罄矣!岂意今日得见君面,不成恶人情去,且为填一词去’。柳曰‘往事休论’。师师乃令置酒,具花笺,供笔墨。”由此可知柳永与歌妓成为鱼水相依不可分离的特殊关系了。
宋代许多歌妓不仅美丽聪明,能歌善舞,且还能作诗填词,善谈吐。“才子词人”的柳永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情趣,互相唱和诗词,“如鱼似水相知”。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原因,使柳永与歌妓结下了不解之缘,结出了“歌妓词”这一独特新颖的果实。
以往人们在批评柳永“不复检约”的行为时,连同他的作品一起否定了。其实,作家与作品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不能将二者轻易地分割开来,但也不能绝对地等同起来。柳永眠花宿柳、追欢买笑的生活并不可取,但他生活在900多年前的宋代,受着封建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我们只能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具体分析他,公正评价他。但他词中的人物形象至今还闪耀着艺术的光辉,它千姿百态的表现手法,还值得我们借鉴,有益于我们今天社会主义文艺创作,所以对柳词不能任意贬低轻视,更不能简单地否定抛弃。对柳永及其词,仍然要采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
注释:
①(39)《能改斋漫灵》卷十六
②《碧鸡漫志》卷二
③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五章
④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卷,第十九章。
⑤《宋词选·前言》,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
⑥(30)(3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⑦朱揆:《钗小志》
⑧钟惺:《名媛诗归》卷二十一
⑨《随隐漫录》
⑩《望远行》
(11)(15)《定风波》
(12)(13)《击梧桐》
(14)《斗百花》
(16)《燕归梁》
(17)《减字木兰花》
(18)《梦还惊》
(19)《法曲第二》
(20)《宋史·舆服志》
(21)《宋刑统》
(22)(34)《卜算子》
(23)《白鹦鹉》
(24)《宋史·刘涣传》
(25)《宋史·蒋堂传》
(26)魏泰:《东轩笔录》
(27)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
(28)《齐东野语》卷二十
(29)《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一,引《香巷丛谈》。
(32)《毛泽东谈文说艺实录》,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出版。
(33)叶梦得:《避暑录话》
(34)《贵耳集》
(35)曾慥:《高斋诗话》
(36)《艺概》卷四
(37)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38)《艺苑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