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晚唐体”诗歌中“林”“泉”意象与宋人山水审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晚唐论文,宋人论文,意象论文,诗歌论文,山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1)09-0161-04
一、“晚唐体”诗歌流派及其山水诗创作
宋初诗坛三体并称,白体、西昆体、晚唐体。其中晚唐体以意精词巧、荒寒清峭的诗风与白体的浅俗平易和西昆体的华艳藻饰相抗衡。晚唐体作为一个复杂的诗学概念和诗歌流派,在南宋时即被诗人普遍关注。宋人严羽、俞文豹、陈振孙、刘克庄、陈著等都在其著作中论及晚唐体,不过指称各不相同。
元人方回在《送罗寿可诗序》中写道:“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准)、鲁三交(交)、林和靖(逋)、魏仲先父子(野、闲)、潘逍遥(阆)、赵清献之祖(湘),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晚唐体”[1]。方回此说产生了重要影响,后人论及“晚唐体”一般都指称宋初三体之一和宋末四灵的创作。
本文所论述的“晚唐体”是指宋初三体之一的晚唐体,其诗派成员可分为三组:一是出世的诗僧,即九僧,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记载其姓名和里籍:“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2]。一是隐逸的文人,有林逋、魏野,一是宦海中沉浮的士人寇准、潘阆、赵湘。
晚唐体诗人是一个山林诗人的群体,他们或僧或隐,秉心孤高,植性冲淡。他们受佛教或道家思想的影响,远离世俗的生活和荣利纷争,向往山林隐逸的清静与自由,在观照山水之中观心悟道。以九僧为例,他们所行所止所依不出于山林寺庙,僧人习佛参禅的生活也使他们比一般人更多地关注山水自然。《六一诗话》曾载:“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3]可见九僧诗创作的内容及题材是离不开山水竹石之类自然景致的。
林逋隐居于西湖孤山,《宋史》称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4],最后以布衣终身,在他所留下的诗作中有一半左右的诗作是以西湖山水为题材;魏野是真宗朝一著名的隐士,“志清逸,以吟咏自娱,忘怀荣利,隐于陕之东郊”[5];寇准虽然官至宰相,但他的诗歌所展现却是一个山林世界,从《全宋诗》所录寇准诗来看,他存诗281首,只有19首应制诗,还不足其诗总数的7%,其余的诗大都是“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6]的山水诗。因此可以说,晚唐体诗人对山水风光和个人性情的关注更胜于对社会政治的关心,他们的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大都是对山水自然的吟咏和对隐逸生活的描绘或向往,他们是宋初山水诗的大力创作者。
自晋宋之际山水诗诞生以来,山水自然成为中国诗人关注的主要对象。六朝著名的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指出,山水的本质是“以形媚道”。如胡晓明先生所说:“中国诗人对山水的渴求挚恋,置根于对生命本身的渴求挚恋。”[7]山水对于诗人的意义,在于山水自然是漂泊生命的安顿之所。诗人对山水的观悟深刻地体现着一个时代的审美心理和审美取向。晋宋之际对山水的关注,主要体现在对远离人寰的周边之景的关注,其兴致在于模山范水,以精准优美的语言描绘山水自然景物的形状、质感、色调等,类似于西方之风景画。经过有唐一代的发展,自然山水的雄奇、清丽、空明、疏旷等种种美感都有过丰富的表现。至宋,诗中之山水则凸显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宋诗中对山水的审美观照更多了一种诗意,类似于中国的水墨画,是诗中之山水,意中之山水。
对晚唐体诗人1300多首诗歌研读可以发现,晚唐体诗人们常常并不置身山水之外去整体观照,而更多的是置身于景观之中去体味细碎的自然小景、须臾即逝的变幻空灵之景,向其深处、幽处探寻,对其中曲折朦胧的景致作多层次的细致的刻画。他们对自然的解读整体地趋向了一种深幽的审美取向,这种审美取向在其诗歌山水意象的选择中便可体现出来。
以上几类诗歌意象的选择,基本上涵盖了晚唐体诗歌的整个意象构成,从上述分析中可以总结出意象选取上的一些基本特征:第一,偏向于选择清冷色调的物象构成意象,在五类物象的选择中都体现了这个特点,如泉、苔、竹、松、梅、莎、鹤、蝉、鸥、月、霜、雪、露等,使诗歌总体上呈现一种清冷的特征;第二,偏向于选择狭小、琐细、僻涩的物象构成意象,将视线锁定在泉、溪、叶、苔藓、蝉、蛩之类物象上,导致诗歌视野狭窄,力度、圆润感缺失;第三,偏向于选择表德、表格的物象构成意象,如松、竹、桐、梅、鹤、蝉等,从而使诗歌充溢着一种“清”的人格美。
二、晚唐体诗歌“泉”意象解读
从上文表格的数据可以看出晚唐体诗人在意象选取上的倾向性。以水类意象为例,很少见到“江”、“河”、“湖”、“海”之类视野开阔、气势较大的意象,而是让位于“泉”、“溪”、“井”、“池”这一类狭小深幽的意象。我们不妨看一组对比性的数据:
从这组比较数据可看出,在杜甫诗中泉、溪、池意象数量与晚唐体诗歌基本一致,而江的意象是晚唐体诗中江的意象9倍,海意象是其6倍,河意象是其4倍,湖意象是其2倍。
这组数据的对比说明,晚唐体诗人在水类意象的选取上呈现出偏小、偏狭、偏弱的倾向。杜甫诗歌沉郁顿挫的风格也可以从意象的选取中展示出来,苍茫、雄浑的大江大河是一种力量的展示。江、河、湖、海之类意象带给人们的是汹涌的波涛、奔腾的气势、开阔的视野。这些意象所具有的苍茫、奔腾的美感带来一种雄浑深沉的质素,这是杜诗沉郁风格的一个重要展现。晚唐体诗人笔下却再也看不到这种恢弘的气象,他们的笔下是“泉声昼磬和”(赵湘《书松门寺壁》)“漱泉流落叶”(惟风《吊长禅师》);“孤泉泻空白”(希昼《过巴峡》);“溪寒石色深”(林逋《闻越僧灵皎游天竺山因而有寄》)之类。晚唐体诗歌中水类意象出现居于首位的是“泉”,有80处,以清韵取胜的泉、溪意象给晚唐体诗歌带来的则是另一种美感。那是清幽、秀丽之柔美,他们所把握的不再是水的气势、力量而是水的韵味、意趣。
晚唐体诗人们以一种审美把玩的心态来观照这自然之中清澈的泉水,他们的笔下有“清泉”“冷泉”“冰泉”“灵泉”“咽泉”,他们烹泉、听泉、眠泉、看泉……泉水之清澄、泉声之清幽无不表现着他们心中清泠意趣和意韵。在写出作者心中意趣的泉意象中,最突出的就是“泉声”“听泉”意象:
待酬北阙君恩了,归听冰泉落石声。(寇准《东窗》)
孤枕听泉随断梦,好风吹竹隔残棋。(赵湘《宿成秀才水阁》)
霜落门前石齿清,静中曾听咽泉声。(赵湘《秋日过韩原隐居》)
月夜听泉,清音泠耳,波影光流,好风吹竹,可见晚唐体诗人们生活之清雅。泉落石上那种叮咚清响、泠泠之音弥漫在作品中,从听觉上来写泉,使山水音乐化了,也情致化了。晚唐体诗人观照的就是这样一种情致化、韵致化的山水,他们对山水的描写更倾向于内心的体验,追求体验中所拥有的审美韵致。
“泉”之清澄虚旷在晚唐体诗中有着集中的表现:“自知天爵高人爵,不爱朝衣换布衣。我逐浮名任飘泊,清泉难得共忘机。”这是寇准寄漳川隐士的诗句,作者觉得一缕清泉能洗去人世的种种污浊纷争,泯除机心,回归到淡泊宁静无为的状态。“泉声落坐石,花气上行衣。诗正情怀澹,禅高论语稀。”这是林逋送思齐上人之宣城所写的诗句,清铿的泉声正象征着思齐上人情怀之澄澹。“泓澄冷泉色,写我清旷心。”这是林逋在和运使陈学士游灵隐寺写下的诗句,泓澄清冷之泉正是诗人清旷之心的写照。
泉意象以其清净无染、虚澈澄淡、洗濯尘埃等品性而被佛教认为净心所应观照的对象。佛教十分重视净业修持,清净自心,在这种修持当中,清净无染的泉水则是僧人经常观照之物。《观无量寿经》中即有“泉池功德”一说,称极乐世界的水具有八种功德,《称赞净土经》云:“何等名为八功德水,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泽润,六者安和……”[9];《无量寿经》把“作水想”作为第五观的净业修持方式。在晚唐体的诗中,清净澄澈的泉水亦成为诗人们最爱欣赏的东西,也成为禅意观照的常用意象。诗人写到僧人之时,往往会写到清泉意象,如“野禅依树远,中饭傍泉清。”(保暹《送简上人之洛阳》)“泉声落坐石,花气上行衣。诗正情怀澹,禅高论语稀。”(林逋《送思齐上人之宣城》)“澄泉心地清无染,野鹤精神老更闲。”(寇准《赠惠政上人》)“树影秋云杂,泉声昼磬和。高僧自禅定,时有野人过。”(赵湘《书松门寺壁》)。“清泉”意象象征的正是这些僧人们清净无染的心地。
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对于壶中天地和小型私家空间的迷恋而做机智戏谑的诠释,成了在宋代定形的以闲暇为特征的私人文化复合体的基础”[10]。同时,宋人对山水的观照所体现出的虚澈澄淡的品性,集中映射出晚唐体诗人心性的清净平和,追求自我人格的独立完善。这种追求内在超越的心态和道德主体人格的建构是宋人的典型心态和人格范式。九僧、林逋、魏野、潘阆等人主动疏离社会权力中心,于山水林泉、琴棋诗画中展现人生的自由与价值,并且对这种生活感到满足。连身居相位的寇准诗中也流露出闭合内敛的心态,在诗中写道“报国自知无世用”(《夏夜闲书》),没有那种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气魄,反而转向“性孤终是忆林泉”(《邺中和崔迈著作》)。晚唐体中诗人所代表的隐士、诗僧、权臣分居于社会的不同层面,具有涵盖性地共同影响了宋初的闭合内敛性文化心态,而宋代的文化心态正是沿着宋初的这种趋势发展,有一种回避现实、反归内心的倾向。
三、晚唐体诗歌“林”的意象解读
对深幽景致的追寻与表现,同样地还表现在山类意象的选择上。我们还可以发现,在晚唐体诗人笔下的山类意象最多的不是“山”而是“林”。据笔者统计,晚唐体诗歌中所写的林意象有120处,尤其是林逋,他所存的308首诗中,有55首诗中出现了“林”意象,也就是说他所写的诗中每6首就有一首写到“林”的意象。
为什么是“林”而不是“山”或“峰”更多地进入了晚唐体诗中?“林”意象表现了诗人们对深幽景致的追寻,对精神家园的回归,对萧疏的美学境界的喜爱。
相对“山”而言,“林”更能给人以深幽的感觉。“林”的本意是“丛聚的树木”,《说文解字》以“平土有丛木曰林”[11]来解释“林”,《释名》中说“山中丛木曰林”[12],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林字,其基本的意义要素是“丛木”,丛聚的树木,层林叠树,布叶重阴,带来的是清阴深幽的感觉,将人的视线引向深处、幽处,诱人往里探寻。所以“林”字必然会引申出一些基本的含义,如“野外”“幽僻之境”“隐居之地”。“林下”亦成为隐居之地的代名词。晚唐体诗人对“林”意象的执着,是因为契合了他们对深幽之境的探寻。“林中”、“林下”、“林间”、“故林”成为诗人们尽日独坐之处,幽梦独到之处,宦旅思归之处。深幽之林让人能找到一处身心的栖居之所,它的幽、静、深、翠能给人以庇护,安抚躁动不安的灵魂,引人走向清静平和,引向一种与大自然物我为一的境界。
出现在晚唐体诗中的“林”意象以“疏林”为最,共12处,其次是空林6处,寒林(林寒)5处,平林4处,故林3处,烟林2处,破林(荒林)2处,深林(林深)2处,青林(翠林)2处。可见晚唐体诗人们笔下之林不是“春木载荣、布叶重阴”的青翠茂盛之林,而是“疏林”“空林”“寒林”,是一种萧疏凋敝之林。试看:
穷秋九月西风高,疏林木落声萧骚。出门长望无所适,唯见空江生暮涛。(寇准《秋兴》)
默默疏林下,独知秋气浓。半生犹是客,昨夜更闻蛩。吟苦人成癖,年衰自长慵。终期拂衣去,江上有诸峰。(保暹《秋居言怀》)
自乐原西趣,疏林入户清。洗池秋得月,移菊夜栖萤。古意怜琴淡,新题喜病醒。时闻岳僧至,闲讲煮茶经。(赵湘《自乐》)
寇准《秋兴》一诗,主体意象是“穷秋西风”“疏林木落”“空江暮涛”,这是三幅秋景画,有一种萧索虚旷的美感。从以上引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疏林”这一意象往往与秋联系起来。晚唐体诗中“疏林频落叶”、“寒林带夕阳”、“疏林秋色暮”、“林寒日渐曛”、“疏林起雨声”、“破林霜后月”等意象,带来一种萧疏、清冷的审美感受。诗人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荒残、萧疏的景物之上,他们喜爱这种荒残的感受,以一种审美的心态来吟咏玩味这种感受,疏林不再是萧条而是一种清趣清韵,他们以一种审美的高度超越了这种萧索。
四、结语
从林、泉意象在晚唐体诗中的大量出现,可见诗人们对自然景观的解读整体地趋向一种深幽狭小的取向,这些意象为我们展示的不是力量、气势,而是韵味、意趣,对韵味和意趣的追寻正是宋代审美文化的中心。从晚唐体诗歌意象的分析中,我们见到了一种沿自中唐的审美意趣的变化。晚唐体诗歌风格源自中晚唐诗人,主要是贾岛、姚合的清苦诗风一派,同时其诗风也有受大历诗风影响之处。其精苦清峭的一面来自贾、姚的苦吟诗派,而其平淡清丽的一面来自大历诗人的影响,可以说是中晚唐诗风在宋初诗坛的余响。但宋初晚唐体亦是宋代诗歌的开端,对独具风貌的宋诗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南宋中后期的诗坛上四灵和江湖诗人以其清冷的意趣、苦吟的创作态度、寒狭的境界契合了宋初晚唐体诗人之作。因此,可以说晚唐体诗歌“唐音”“宋调”兼具。这种审美趣味在宋初晚唐体诗歌中之所以有着集中的表现,实际上已经表明诗人们在自觉或不自觉地通过意象的组合追寻这种境界的塑造,这种审美感受亦发展成为宋代一种普遍的审美意趣,表现在艺术及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尤其在宋元山水画中得到了极致的表现。
正如陶文鹏先生所说:“宋代山水诗在题材范围、社会内涵、篇幅格局、意境格调以及诗人的创作心态和美学追求诸方面,都与前代山水诗有了明显的区别,从而给宋诗赋予了‘画趣’的艺术特征。宋代山水诗对水墨韵味和荒远清冷意境的追求,更反映了受禅宗影响的宋代画风以及‘神清骨冷’的时代心理与审美情趣。”[13]这种审美取向的形成,宋初晚唐体这一诗歌流派起到了不可取代的承前启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