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乎尔文学对裕固族历史的口承与补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裕固族论文,历史论文,文学论文,尧乎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裕固族历史悠久,但由于他有语言而无本民族文字,导致了学者对他的研究只能凭借汉文古籍对回纥的记载和部分回鹘文献进行宏观性地推断,因此,在历史学界、民族学界对裕固族族源、族称、故地、迁徙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看法很不一致。笔者认为,对于没有本民族文字的裕固族来说,他们的民间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对他们历史的口承,一些作品所反映的历史事件仍不失为一种历史的真实,成为正史的补充和民族历史的教科书。
裕固族分尧乎尔和恩格尔两大支系,本文拟就尧乎尔进行探讨,而对恩格尔另有文章进行研究。
古歌中的裕固族先民——尧乎尔
古歌与神话一样,反映了原始民族童年时代的历史、文化和生活。在那种古朴、自然,甚或怪诞的韵文故事中,我们能品尝出先民们生活的甘甜与苦涩;也能感受到先民们撞击人类文明大门的强音与呼声;还能窥探出先民们历史前进的步伐与搏击。
裕固族创世古歌《天神之子》中多处提到“尧乎尔”。
九尊扎恩看见海水翻滚,
命九尊卓玛去察它有多深。
九尊卓玛骑上白象牵着青龙,
不停地把黄金、黄土撒到海中。
拉依尔昂迦神给他一粒人种,
从此陆地上有了尧乎尔子孙。
尧乎尔从睡梦中惊醒,
抖瑟的身子偎依在狼的胸中。
蟒古斯狂叫着奔出深洞,
神鹰展翅奋力腾空。
蟒古斯慌了手脚陷进了火坑,
从此尧乎尔有了欢歌笑容。
古歌《天神之子》作为裕固族童年时代的口头创作,他告诉我们:裕固族的先民就是尧乎尔。长期以来,历史学界和民族学界的大多数学者认为,裕固族的先民是河西回鹘(以甘州为中心分布于河西走廊的回鹘)。随着其同天山南北、楚河流域的回鹘人分离,并开始向新的民族共同体发展。在此后的历史变迁中,这部分回鹘人先后被称作“沙州回鹘”或“黄头回纥”,元明之时又被译为“撒里畏吾”、“撒里畏兀儿”。
这些观点是学者们对裕固族族源的宏观认识,对我们进一步探讨这一问题不无裨益,然而根据裕固族古歌及新近发掘的回鹘文献来看,裕固族族源与河西回鹘关系不大,而却与西州回鹘(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回鹘)有直接的渊源关系。
《天神之子》唱道:
天山是通向天界的路梯,
爱琴海是天雨聚成的泉水;
那里有丰美的草原、茂密的林海,
尧乎尔游牧在天山南北。
天山实指新疆的天山,爱琴海正是现在吐鲁番盆地中的艾丁湖。爱琴即艾丁的音误,古人对湖、海不分,这样便把艾丁湖说成了爱琴海。历史上,吐鲁番一带正是西州回鹘生活的地区,治所在高昌,故亦称“高昌回鹘”。
林幹、高自厚、汤开建等回纥史研究专家认为,裕固族是“僻居沙州西南边界的沙州回鹘”,也就是史称的“黄头回鹘”。裕固族史称黄头回鹘是不错的,他们的《天神之子》中亦有此意:
太阳有七色,月亮有七色,
七色中最尊贵的是黄色;
地有七色,人也有七色,
尧乎尔崇尚的就是黄色。
然而,作为“黄头回鹘”一词的出现最早仍见于西州回鹘中。据杨富学《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木杵铭文初释》一文所提供的材料,吐鲁番出土的竖于948年的回鹘文木杵铭文就已有了
“对此铭文的断代虽然迟至1007年或1019年之说,但都早于甘州回鹘与沙州回鹘国的破亡。”〔1〕因此,杨富学、 李吉和等先生一致认识,黄头回纥“原为西州回鹘之一支”。根据古歌的性质,“尧乎尔”称谓要远远早于“黄头回鹘”,因为“黄头回鹘”时代已失去了创造古歌的社会条件和时代背景。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断定,尧乎尔必在西州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裕固族的族源主体无疑是尧乎尔。
回鹘、回纥是一个很大的民族学概念,他是众多古代民族集团的合称。从《宋史》卷490《高昌传》中看出, 西州回鹘境内牧居的民族比较多。王国国都虽在高昌,但其政治势力范围已达焉耆、库车、罗布泊、若羌、哈密等地。从回鹘语文可以证明,黄头回纥是生活在高昌回鹘中的“撒里畏兀儿”人。Sariguigur就是突厥语的Sarig uigur。Sarig就是“黄色”的意思。杨富学在释读“吐鲁番回鹘文木杵铭文”中发现高昌回鹘
亦即Sira yougur(黄尧乎尔)。 黄尧乎尔也就是西州回鹘集团中的尧乎尔部。
史诗讲唱的裕固族故地——西州哈卓
史诗是古老民族历史的“记录”。许多没有文字的民族或在他们创造文字之前,其历史常常通过口头文学的形式保留下来,并传之后世。其中,史诗是最主要的传播历史的载体。
同对裕固族族源研究一样,在史学界和民族学界对裕固族故地探讨也有数种观点,诸如:“甘州—沙州”说,“关外诸卫说”、“罗布泊—甘州”说,“高昌说”、“龟兹说”、“焉耆说”、“哈密说”等等。
笔者以为,一个民族生存的故地是与其族源有联系的。前一问题中已说明了裕固族来源于西州回鹘。从《宋史》已知西州辖地甚广,至元,西州辖地比宋更广。《元史》卷122 《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传》载:高昌国“北至阿术河,南接酒泉,东至兀敦甲石哈,西临西番”。《蒙兀儿史记》卷36注云:“阿术河为今新疆吉木萨尔县西北之小水,兀敦甲石哈在今内蒙古西部额济纳旗境,西番泛指今新疆吐鲁番以西的各族。酒泉为今甘肃酒泉。”面对西州这样一个广大地区,我们就不能笼统地说裕固族之故地在西州回鹘地。
裕固族人称:“我们来自西州哈卓”,这一说法多见于他们的史诗《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
说着唱着阿瓦尕才知道了,
尧熬尔生息在西州哈卓的远方。
那里我们有三十五个邻邦,
第三十六面旗帜是尧熬尔的敬仰。
※ ※ ※
自古到今,世世代代,
尧熬尔没有把老人遗忘;
是因为西州哈卓的土地,
凝固着民族的悲伤。
※ ※ ※
我要把这支带血的歌,
留给子孙万代叙唱;
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
尧熬尔来自西州哈卓的远方。
乡土感情是民族观念和民族精神的一部分,他以巨大的凝聚力连接着民族跨越时空的轨迹。《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以不可磨灭的生命力铭刻在历史的纪念碑上。史诗唱道:
去吧!冤屈的土地,
离开吧!血染的天堂。
老人的白骨留进故乡的土壤,
孩子的灵魂刻在无情的家乡。
用千年的风雪雷电,
铸炼出儿孙们的翅膀。
飞回西州哈卓,
再建造起父辈们真正的陵场!
这种感情包蕴着一个民族对故乡的热恋,倘非如此,何能有这样一支用血泪编织的歌!
一些学者认为,裕固族河西回鹘的一支,最初生活在甘州,由于历史的原因,逃亡到沙州;之后,又到青唐、关外;最后又内迁到河西。如果真是这样,《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就完全是编造的谎言,但这绝非裕固族所能接受的。事实上,《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已清楚地说明了尧乎尔的故居。
尧乎尔属西州高昌回鹘人,他们称高昌为kara—khoja, 也就是喀喇和卓或喀喇火州。还有一些翻译本史诗为“尧乎尔来自西至—哈至(Shiche—Hache)”。 这些不太相同但又极为接近的译名大抵是指同一地方。《宋史》卷490 《高昌传》云:“高昌……唐贞观中候君集平其国,以其地为西州,安史之乱,其地陷没,乃复为国,语讹亦云高敞,然其地颇有回鹘,故亦谓之回鹘。”说明西州就是高昌。《元史》卷122云:“亦都护在高昌国王号也……乃迁于交州,交州即火州也。 ”卷329云:“火州又名哈剌……,元名火州,与安定、 曲先诸卫统号畏兀儿。”文中的安定、曲先正是裕固族七卫中的两卫。作为地名的“交州”,就是“火州”,亦称“哈剌”。哈剌即哈至,哈至是哈卓、火州的音变,西至也是西州的音变。所以,从地望上讲,这些不同的译名均属高昌所辖之地名。
《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中多处提到尧乎尔的生存环境。从自然环境讲,他们处在牧场、沙丘、红柳、雪山、松柏、海子泉包围之中。大体说来,这样的环境与天山东南部的环境比较接近。令人注意的是海子泉,裕固人的观念里,比海小的湖水就是海子泉。在西州高昌地方,唯一的湖就是“艾丁湖”。从社会环境讲,史诗提供的线索是:
那里有三十五个邻邦,
第三十六面旗帜是尧熬尔的敬仰。
※※※
我们有一万顶牛皮帐房,
我们有十万个民族的儿郎。
※※※
大寺院常年香火缭绕,
部落里到处是经幡。
诗中的邻邦指的正是西州高昌回鹘联合王国成员。史学家考证,在十世纪初,西州回鹘形成了“政治上的军事联合体制”〔2〕。 在这种联合体制中“各立君长,分领族帐”〔3〕。 尧乎尔在西州曾有过一个强大时代。史诗沉痛地唱道:“部落的强盛酿成灾难,欺辱异族孕育着民族的灭亡”;“任意杀掉异族的奴隶和牛羊,显威的屠刀激怒了邻邦”。另外,从史籍介绍的西州回鹘与别失八里之关系也反映了尧乎尔辉煌。“高昌回鹘……首府设在喀喇和卓,第二首府设在天山北麓别失八里”〔4〕,《旧唐书》卷30载:“金满,流沙州北,……方五千里。 后汉车师后王庭。胡故庭有五城,俗号‘五城之地’。”别失八里与五城之地同义,“别失为五,八里为城”〔5 〕别失八里正是突厥回鹘语“五城”的意思。
史诗中描述的尧乎尔部落佛教昌盛情况在吐鲁番出土的“木杵铭文”中得到充分证实:
正当月亮位于星座时(土猴年九月二十四日),
天可汗坐上了天王宝座的第二年,
我们心中怀着一种决不离开、
不放弃“三宝”的纯洁意念。
“天可汗”正是裕固族的原始崇拜——点格尔汗。裕固族语“点格尔”是“天”的意思,汗即可汗,点格尔汗就是天可汗,意即天神。木杵铭文中讲述了积功德、行善事就能进入涅槃境界以及讲述者的愿望:
但愿这一功德善业所产生的力量
能使我们以后与崇高的弥勒佛相会;
但愿我们能从弥勒佛那里得到崇高
的成佛的祝福;
但愿以后诞生在一个佛国世界中
为我们这些人……
他们所有的人都希望成佛!
在省略的这些人中就有黄头达干yanga将军,即黄头回鹘首领。 “木杵铭文”发现于高昌城一寺院废墟中,杨富学在其《初释》中指出:木杵告诉我们“当时回鹘王国的国都是在高昌,统治疆域是在新疆至中亚一带而不在漠北。”这一木杵铭文的发现,为我们证明尧乎尔故地提供了实物依据。
民间传说的裕固族内迁——时间及原因
民间传说不是信史,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而否定民间传说的历史学价值,特别对于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更应如此。
从裕固族民间传说中,我们可以看出尧乎尔的内迁是经过两次完成的。第一次内迁时间大约是宋元之际,原因是由于部落长的侵略行径造成的一次势力扩张。内迁途径是:一支东徙哈密;一支南下罗布泊;一支远征西南焉耆与库车。但他们均未超越新疆范围。
听阿扎(父亲)说:尧乎尔在西州哈卓的时候,黄将军凶猛得
很,周围部落很怕他,于是他有了欺凌外族的野心。后来他以游牧
和给宋朝进贡为由,把部落分成三支,分别占领了哈密、罗布泊和
龟兹一带的牧场……
——《黄头将军》
第二次内迁大约在明代洪武年间。这次内迁是由于回鹘内乱及伊教圣战造成的大规模入关。《姓“安”的来历》讲:
尧乎尔遭难逃到肃州,因为语言不通,急得拍马鞍叫唤。肃州
官误以为他们姓“安”,于是给洪武皇帝奏说:“一个姓安的部落
要求在肃州居住。”洪武皇帝准奏,并称尧乎尔为“安家茶马户”。
此二传说亦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宋史》卷490 《龟兹传》云:“龟兹或称西州回鹘,或称西州龟兹,又称龟兹回鹘。”这些称谓与尧乎尔南移是有关系的。《元史》卷121《速不台传》云:“帝欲西征, ……速不台奏,原从西征。帝令度大碛以往。丙戍(1226年),攻下撒里畏吾特勤赤悯等部。”赤悯在今新疆东南,亦为尧乎尔内迁之所。《明史》卷329《哈密卫》云:哈密居族“一曰回回,一曰畏吾儿, 一曰哈刺灰”。哈剌灰为尧乎尔族。从明代撒里畏兀儿所置安定、阿端、曲先三卫的情况更能证明尧乎尔从西州高昌移往新疆东南地的史实。
安定、阿端、曲先就是撒里畏兀儿。他们的居地正是尧乎尔第一次内迁时曾经落脚的地方。《明史》卷330 《西域传·安定卫》云:“安定卫距甘州西南一千五百里。汉为婼羌,唐为吐蕃地。其地本名撒里畏兀儿,广袤千里。”约在今新疆的若羌一带。同卷《曲先卫》云:“曲先卫,东接安定,在肃州西南。古西戎,汉西羌,唐吐蕃,元设曲先答要元帅府。”约在今新疆库车一带。同卷《阿端卫》云:“阿端卫,在撒里畏兀儿之地。”可能在于田东北一带。
尧乎尔的第二次内迁正是明代洪武年间安定、阿端、曲先三卫的大规模入关。这方面的材料甚多,兹录几则就可见一斑。
《嘉庆重修一统志》卷279 云:“安定卫……正德中伊伯勒阿拉图什等略居其地,余众撒徙。”“曲先卫……成化中为吐鲁番所扰,率族内徙,遂失其地。”
《明会要》卷79《外番》云:“阿端卫……迄正统中数入贡,不知所终。”
《肃州志》卷6《属夷》云:“按肃州属夷,本居嘉峪关西口外。明洪武、永乐间设有七卫,……曰哈密卫者,即今在哈密也;曰曲先;安定、阿端三卫者,在西宁口外之西北也;……弘治中土鲁番扰哈密渐及沙州以东诸卫,由是属夷不能自立,皆求内徙,遂迁之于关内肃州地方,安插住牧。”
《益世报·社会研究》第30期载:“黑黄番又称锡拉维吾尔,锡拉维吾尔为黄色之语,其祖先原为维吾尔族,由新疆迁居玉门,为明赤金卫后避土鲁番之压迫,遂逃入关内,其牧地在今高台山”〔6〕。
裕固族民间传说多指尧乎尔部内徙入关,而史籍主要说的是安定、阿端、曲先三卫的内徙入关,造成这种说法不一的原因主要是:一方面由于尧乎尔经首次内徙,分散于哈密、罗布泊、龟兹、焉耆等地,在其历史演变中形成了三卫的政治、军事格局,这样在二次入关时,史籍只注重三卫的记述而舍弃了其他残部的零星材料;另一方面由于尧乎尔在首次内徙时,一部分人员仍留守于旧地,直到安定、阿端、曲先三卫大规模入关后,留守旧地残部才渐移关内,这段历史虽不见于正史,但却保留在口头传说中。这两大原因正是造成历史学界和民族学界对裕固族内徙入关问题出现分歧的基本点。
结语
尧乎尔文学是裕固族历史的形象写照,它以特殊的方式传承着一个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历史,并且补正了各类史籍对尧乎尔记载的不足和史实。综前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尧乎尔文学对裕固族历史的传承和补正主要有以下几点:
1.裕固族族源主体就是尧乎尔,唐宋称之为“黄头回纥”,元明称之为“撒里畏兀儿”。史籍中出现的“夜落纥”、“夜落隔”,“约乐葛”并非裕固族族源主体,也不是最早的民族称谓;
2.尧乎尔故居在西州高昌,为今吐鲁番之地。史有“火州”、“和卓”、“哈卓”、“哈至”、“哈剌”等多种译名。
3.尧乎尔内徙至少是两次完成的。首次因扩张自己的势力从高昌分散于哈密、罗布泊、龟兹等地;第二次因宗教斗争从上述诸地纷纷东进入关,定居于甘肃河西走廊。
注释:
〔1〕引自《裕固族研究论文集〈概述〉》。
〔2〕引自林幹、高自厚《回纥史》155页。
〔3〕引自清人吴广成《西夏书事》。
〔4〕引自《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回鹘条。
〔5〕引自林幹、高自厚《回纥史》158页。
〔6〕转引于薛文波《裕固族历史初探》, 载《裕固族研究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