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国相尚纥心儿事迹补述——以敦煌本羽77号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吐蕃论文,敦煌论文,心儿论文,事迹论文,中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8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1)04-0036-09
尚纥心儿(又作尚起心儿、尚纥律心儿、尚乞心儿、尚绮心儿等)是活跃于公元8—9世纪间的吐蕃历史上的名臣名将,官居“尚书令公、兼统六军甲兵覇国都元帅(或曰天下兵马都元帅),赐大瑟瑟告身”,率兵东征西讨,先后攻占了唐朝的河陇大片疆域,同时也为汉藏民族团结进步作出了卓越贡献。两《唐书》、《资治通鉴》、《册府元龟》等史籍,以及敦煌出土的汉、藏文文献都对他一生的事迹有零星的记载。早在60年前,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先生完成其名著《吐蕃僧诤记》,就根据这些文献的记载对尚纥心儿的事迹作过描述,特别是根据P.2765V《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的记载,对尚纥心儿的先祖,以及尚纥心儿在敦煌的事迹做过详细研究[1]。1993年,邵文实发表《尚乞心儿事迹考》,分“生平”与“事迹”两部分,较全面和系统地梳理了史籍及敦煌文献中有关尚纥心儿的资料,对尚纥心儿在敦煌的各项活动、离开敦煌的时间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对及其卒年也作了推测[2];之后,杨铭先生也有关于尚纥心儿的专论[3]。
2009年10月,日本出版了《敦煌秘笈》图录第1册[4],刊布了杏雨书屋所藏原李盛铎售出的敦煌写本及印品,引起了敦煌学界的高度重视,已有专家对其中相关文书进行了考证和研究。笔者于2010年8月得到了此图册的电子扫描图录本。现就其中羽077号①之《本阐晡(钵阐布)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拟)和《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拟)的相关描写,对尚纥心儿的事迹作些补充说明,并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 文书录文
《本阐晡(钵阐布)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拟)残文如下(录文中作简单校勘,明显的错别字以()注明,缺字以[]代替,漏字以[]作补,原卷删除者在[]中照录):
(前缺)
1.……刹,分形于无边之域,寂照于不二之□。
2.……体同于水月,故得有[□]必遂,无愿不至哉!牟
3.……面豁灵龛,官史(吏)隐振而汤(荡)谷遥(摇)川,军
4.……则有进(晋)昌幕本阐晡奉为当今宰
5.……贵位,天生灵骨,地禀精奇,怀乾坤之量,秉
6.……塞,座筹谋而决胜,敛袵(猃狁)来投;振德星于四禺(隅),八方
7.……获千代之基而津济,百尞(僚)政王侯之盛业。所以冀
8.……仰凭佛力。昔者灵山圣迹,以类愿崇修而古合;金
9.……以如刀(忉)利之宫;金色再豁,咸若百千之日。复乃安僧施
10.……缯彩、燃灯、印佛、设斋、度僧、造蕃(幡),大建薰修,功以被(毕?)矣。时则
11.……会,建恭佛日。伏惟公位列崇班,品居雄职,仁慈天授,忠略神
12.资,佐明主以守边,仰精节而净疆境。故使誉传四海,威侠(挟)三军,征旗不张
13.寇盗潜迹。由是退公务,启福门,正宝马以西垂,就灵龛而祈福祐。【善甲之解,意想慈云,庽兵之余,心忻法雨。】亦乃习君臣
14.之胜道,表忠效之良谋。所以抽奉禄而助建崇修,咸(减)家储而祈福祐;大披甘露,
15.广布其乘,召法众于二州,种津梁于万劫。所兾(冀)宰相神位,保安台辅,群官镇
16.居社稷;节度家室,大小咸康;五稼丰登,仓禀殷实。考斯多愿,建此砝(法)薰。
17.奉福庄严恃中:惟愿寿齐东海,福比南山,镇座台阶,恒匡社稷。又庄严节
18.度:诸佛冥资,百神潜护。财名胜福,随四序而逾增;宠位斑(班)荣,毕千龄
19.而永固。长作释门之信仕,进取菩萨;终为圣[主]之忠臣,□赞王化。郎君等:持六艺
20.于龙门,继公侯之不绝。诸官等:百福备体,千灾永除,荣位日增,所愿□□。
21.然后上穷右□,善及无(原文止于此)
《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拟)全文如下:
1.惠严闻:我大师妙方难思,神威罕侧(测)。趣包生灭,理会有无。然以觉体□
2.[禅],遍三千而显相;法身分号,冠百亿以摽尊。故得四王赞翼而钦□,
3.八部冥归而阴化。求之必应愿也,咸亨至哉,玄门曷可谈矣。厥今崇妙业、
4.建良因,龙象簉(造)筵、鸳鸾烈(列)席者,其谁为之?则有我
5.国相某公。伏惟我国相尚乞心儿,名山托孕,神岳降临,天假雄才,宿资持
6.秀。幼而有异,居然怀鉴物之心;长而不群,邈矣负凌霜之节。所以依
7.垂仙台,德重台座。屡陈忠略,四海由是肃清;频郊深谋,三边于焉□
8.净。滴薰风于庶品,勤节者蒙恩;沐甘露于群生,有缘者沾泽。是以罢
9.扇庙棠(堂)之神笔,乘风御而入朝,挺三军尽勒于海偶,驾四马车而直进。遂得
10.龙颜亲诏,倍(陪)明王出入九重;无非有隔,因言塞表广阔,疆长小群,三危孤城
11.赖犁礼,竭力而【无辞】悦纳,尽忠而两贺,惟友离异邑,恒里赏赐功高;决凝棱怜,以□济□万乘明直闻。所以
12.帝心偏副,千户犁(黎)庶,所兾(冀)得四天书,重加相印,令一州□品,得万代无名。
13.舒日之光,照复盆之下。我相公乃体扶明运,道合天心,类升贵受之荣,再【就出】育边
14.【仁人】黎庶。云山无雁,去来万乘咸康;道露(路)遥长,寐梦常恒清吉。今则
15.贺贤圣而冥资,报龙天而潜卫。所以月郷飞印,日骑临边,高建法幢,
16.广修白业,买金锦七妙宝,施佛法三轮。特敕印天,书血四生,苦趣转空,
17.真般若彰,妙有福门。燃智炬神灯,益三台贵体。其则有专使相牙大判
18.官,温雅为怀,清【志】谦作志,三端逈(迥)秀,七略摽奇;勤王教以竖良因,谨洁心而成
19.事流沙。冠盖相贺,俱怀怛(胆)腹之欢;缁吕忻然,共列休祥之会。是时也!龙塠旧岁,畏新□
20.而不飞;墨招坚冰,遇寒威而未解。星罗聚会,食满香厨,幡花隐映凝空,圣座陵层列
21.席。总斯多善,无疆福因,先用庄严:我国相贵位,伏愿盐梅邦国,舟楫巨川,长为明主
22.之腹心,永作圣神之台鼎;松篁比寿,金石齐□,千秋备不朽之功,万代保荣华之乐。
二 二愿文所及尚纥心儿敦煌事迹述略
可以说,《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是目前所见对尚纥心儿事迹最全面的描述。首先是关于尚纥心儿的“天赋”:
我国相尚乞心儿,名山托孕,神岳降临,天假雄才,宿资持□。幼而有异居然,怀鉴物之心;长而不群邈矣,负凌霜之节。
《本阐晡为宰相等就灵龛祈愿文》亦有相同的描写:
(宰相)天生灵骨,地禀精奇,怀乾坤之量,秉……
这些常用的赞颂之词,是用以说明尚纥心儿成就事业基础的。
其次是关于尚纥心儿的成长过程,《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是这样叙述的:
所以依垂仙台,德重台座。屡陈忠略,四海由是肃清;频郊深谋,三边于焉净。滴薰风于庶品,劲节蒙恩;沐甘露于群生,有缘者沾泽。是以罢扇庙棠(堂)之神笔,乘风御而入朝,挺三军尽勒于海偶,驾四马车而直进,遂得龙颜亲诏,倍(陪)明王出入九重。
这里主要讲尚纥心儿为官伊始,直到赞普的重用,成为赞普的左股右肱。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其受赞普之命进攻敦煌之前的事。
尚纥心儿率吐蕃军队开始进攻敦煌的时间,笔者考订为唐大历二年(767)[5],而唐史中记载尚纥心儿最晚的活动时间为长庆三年(823),此时他至少应已年逾古稀;进攻敦煌之始则为20岁左右。那么他之前的“屡陈忠略”、“频郊深谋”等,应该是在随其父祖东征西讨时之所为。敦煌写本P.2765V的《[大]蕃敕尚书令赐大瑟瑟告身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②(以下简称《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中追述了尚纥心儿先祖的事迹:
曾皇祖敕宰辅赐大告身,讳,牂水长流,既济臣于舟楫;盘宰鼎贵,住重于盐梅。乘轩畏夏日之威,变瑝问春前之喘。皇祖父尚已立藏,敕时(侍)中大瑟瑟告身,讳,弼承霸业,世禄良家,居(以下涂去)朝诤处理之能,出战任辕轮之重,敕曰相国。先门尚赞磨,副尚书令、瑟瑟告身,讳;寔豫樟耸干,处宇宙长材,横沧海鲸鳞,吸江淮不测,跨秦右地方,外不敌骁果,救邻国艰虞,起义兵而济及。
尚纥心儿的祖父尚已立藏,曾为吐蕃相国;父亲尚赞磨曾是吐蕃与唐朝交战的主帅之一。从公元763年攻入唐都长安和后来的东征西讨中,都出现尚赞磨的名字。敦煌文书P.2555、P.5037《为肃州刺史刘臣壁答南蕃书》,就是公元862年时任唐朝肃州刺史的刘臣璧写给尚赞磨的,称“上(尚)赞摩为蕃王重臣,秉东道数节”[6],此时尚赞摩已经负责吐蕃东道军政事务。尚纥心儿在随父东征西讨中为其父出谋划策,则在情理之中。史籍记载,吐蕃于763年10月退出长安后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围攻长安并在秦陇一带长期与唐军交战;另一路则挥师西进,攻取河西及西域,764占凉州,766年占甘、肃二州,767年(大历二年)攻下瓜州。768年,尚赞摩代替年事以高的大将尚悉结,正式出任东面节度使[7]。
在吐蕃军队进攻敦煌之前,史籍没有关于赞普(赤松德赞)亲自领兵的记载。推测赞普可能也是在吐蕃军队占领瓜州的大历二年(767)进入军中,并召尚纥心儿到身边的。赞普赤松德赞当时也只有25岁,与尚纥心儿应该是同龄人,加之尚纥心儿天赋奇才,在跟随赞普左右之前已有军事方面的突出业绩,自然会得到垂青和重用。赞普随即派尚纥心儿率军进攻敦煌,而派其父尚赞摩东返秦陇,作为吐蕃主帅继续与唐作战。进攻敦煌是尚纥心儿首次单独率兵作战,当然有赞普“徙帐南山”,亲自坐镇指挥。这就是《新唐书·吐蕃传》记载的:
始,沙州刺史周鼎为唐固守。赞普徙帐南山,使尚绮心儿攻之。
吐蕃对敦煌的进攻打得非常艰难,前后历十一年,这就是为学界所熟知的《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述:
(阎朝)自领州事。城守者八年,出绫一端募麦一斗,应者甚众,朝喜曰:“民且有食,可以死守也。”又二岁,粮械皆竭,登城而呼曰:“苟毋徙他境,请以城降。”绮心儿许诺,于是出降,自攻城至是凡十一年。赞普以绮心儿代守。后疑朝谋变,置毒靴中而死。
这里特别指出的是,从“苟毋徙他境,请以城降”和“绮心儿许诺”看来,赞普给了尚纥心儿独立处置军政大事的权力,使得吐蕃对敦煌地区网开一面。《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对此也充分地肯定和热情地颂扬:
三危孤城赖犁礼,竭力而【无辞】悦纳,尽忠而两贺,惟友离异邑,恒里赏赐功高;决凝棱怜,以□济□万乘明直闻。所以帝心偏副,千户犁(黎)庶,所兾(冀)得四天书,重加相印。令一州□品,得万代无名;舒日之光,照复盆之下。我相公乃体扶明运,道合天心,类升贵受之荣,再【就出】育边【仁人】黎庶。云山无雁,去来万乘咸康;道露(路)遥长,寐梦常恒清吉。
从唐书记载看,吐蕃占领敦煌后,尚纥心儿一度受赞普之命代领敦煌,在此期间他设计杀了唐敦煌降将阎朝。但在蕃占初期的敦煌文书中,除了敦煌藏文P.t.996记载了尚纥心儿在敦煌盛宴款待并厚礼相赠一位汉族僧人事,被认为是尚纥心儿代领沙州期间所为之外[1]387,并不见其他有关尚纥心儿处理军政事务的记录,如镇压敦煌汉唐民众的反抗、分部落等,这说明此时尚纥心儿并不在敦煌。S.1438和藏文文书Fr.80记录了一位任职七年的吐蕃沙州节儿因汉人反抗而被迫自杀,此事发生于公元786年[8],上推年即公元779年。也就是说,公元779年至786年为吐蕃沙州节儿的是那位自杀的沙州节儿,证明尚纥心儿至少在779年时已经离开了敦煌,他代领沙州的时间仅是公元777-779年间的事。
尚纥心儿从敦煌率军西征东伐,进一步为吐蕃拓展疆域,即《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所谓“因言塞表广阔,疆长小群”。《本阐晡为宰相等就灵龛祈愿文》(拟)对此有较详的叙述:
……塞,座筹谋而决胜,敛袵(猃狁)来投;振德星于四禺(隅),八方……获千代之基而津济,百尞(僚)政王侯之盛业……伏惟公位列崇班,品居雄职,仁慈天授,忠略神资,佐明主以守边,仰精节而净疆境。
《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也有相同的描写:
伏惟令公,地侧昆仑,应瑶台粹气;河源哇水,辅千载澄波。统六军以长征,广十道而开辟。北举搀枪,扫狼山一阵;西高太白,破九姓胡军。猃狁旌边,逐贤王遁窜;单于帐下,擒射雕贵人。
这里透露出了这样一件历史事实:就是尚纥心儿在攻占敦煌后不久,便率兵继续西征。他先是用进攻沙州的方法包围伊州数年,逼唐朝守将袁庭光在弹尽粮绝后杀妻、子并自焚而城陷,时在781年之前③;继而征服了敦煌以西的割据民族回纥、沙陀等,并先后于公元787年和790年占领唐北庭和安西,使西域的大片疆土均属吐蕃的统治范围④。但汉、藏文史籍对吐蕃用兵西域的主将均不见记载,推测可能就是尚纥心儿。《本阐晡为宰相等就灵龛祈愿文》所谓“佐明主以守边,仰精节而净疆境”,就应该是指尚纥心儿为吐蕃扩展西域的大片疆土,并进行了有效的管辖和治理,其时当在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的20年间;之后于809年前后升为宰相,并赴东道吐蕃与唐朝的接壤处,从事吐蕃国政治理和与唐朝的军政交往。
尚纥心儿再次回到敦煌,应该是在公元9世纪前期,即唐元和十二年(817)以后,因为有元和五年年(810)白居易代草的《与吐蕃宰相尚绮心儿书》,这一年尚纥心儿又接任吐蕃东道节度⑤。这一时期,他已经率军攻占了西域的大片疆域,征服了所在地区的各少数民族,816年他率兵攻打回鹘;同时还不断地进攻唐朝边境。据P.5579“上乞心儿”于“未年”至“酉年”之间,先后在廓、甘、肃等州盖印度僧,邵文实认为是公元791-793年,笔者以为应当在公元815-817年间。此时尚纥心儿既然致力佛教事业于河陇地区,就说明吐蕃与唐朝战事稍缓。
二次回到敦煌后,尚纥心儿在敦煌的佛事活动十分频繁,P.2853有“宰相上乞心儿”布施疏的记载,一些吐蕃时代的祈愿文中多次提及为“宰相上乞心儿”祈福[9];敦煌藏文文书中,也有多份为尚纥心儿祈福的记载,如ch.ix.I.37和一份关于寺院落成的典礼文书中,多次提到为“大相尚纥心儿”祈愿⑥。
同时,《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和《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都特别强调了宰相治理下的敦煌的安定和繁荣的社会景象,后者有云:
故使誉传四海,威侠(挟)三军,征旗不张,寇盗潜迹。由是退公务、启福门,正宝马以西垂,就灵龛而祈福祐。[善甲之解,意想慈云,庽兵之余,心忻法雨。]亦乃习君臣之胜道,表忠效之良谋。所以抽奉禄而助建崇修,咸家储而祈福祐;大披甘露广布其乘,召法众于二州,种津梁于万劫。
这里也表明,尚纥心儿率军东征西讨的战争时期已经结束,吐蕃占领的广大地区相对安定,特别是敦煌这一方善国神乡,让饱受战争颠簸的尚纥心儿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为他进行佛事活动创造了良好的环境和条件;同时他也产生了退出军政事务的念头,即《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中涂去的“善甲之解,意想慈云,庽兵之余,心忻法雨”。
三 祈愿活动的内容与文书年代
从《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记述看,抓住尚纥心儿暂时“退公务,启福门”的时机,选择莫高窟为法会地点,“正宝马以西垂,就灵龛而祈福祐”,为其举办祈愿法会。这次法会规模较小,也仅限于僧人,即所谓“大披甘露广布其乘,召法众于二州,种津梁于万劫”;对尚纥心儿也只说了一句话:“所冀宰相神位,保安台辅。”真乃惜墨如金。
关于《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之钵阐布,应该是公元9世纪前期活动于敦煌的吐蕃可黎可足赞普的重臣贝吉云丹,是吐蕃历史上著名的高僧宰相,敦煌藏文写经中许多处有他的题名⑦。云丹在可黎可足时期的政治地位远高于尚纥心儿,甚至一直到长庆三年(823)所立《唐蕃会盟碑》上,云丹被列在尚纥心儿之前而为蕃官之首。而《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明确表示是云丹为尚纥心儿祈愿。这里透露了两位吐蕃赞普的重臣之间的微妙关系:对云丹来讲,究竟是因为统兵的军威震慑,还是因为这位国相的“退公务、启福门”,同归佛教之路呢?但无论如何,云丹在莫高窟为尚纥心儿发愿祈福,而且内容丰富,花样繁多,也算是敦煌历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是如此为尚纥心儿祈愿的:
总斯多善,无疆福因,先用庄严:我国相贵位,伏愿盐梅邦国,舟楫巨川,长为明主之腹心,永作圣神之台鼎;松篁比寿,金石齐□,千秋备不朽之功,万代保荣华之乐。
同时还有为吐蕃群臣,包括节度、侍中及其家室大小祈福的(引文略)。
关于从事这项祈愿活动的描述,还透露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信息。一是祈愿活动的内容:
今则贺贤圣而冥资,报龙天而潜卫。所以月郷飞印,日骑临边,高建法幢,广修白业,买金锦七妙宝,施佛法三轮。特敕印天,书血四生,苦趣转空真般若彰,妙有福门。燃智炬神灯,益三台贵体……龙塠旧岁,畏新□而不飞;墨招坚冰,遇寒威而未解。星罗聚会,食满香厨,幡花隐映凝空,圣座陵层列席。
包括了建法幢、施宝物、写经、燃灯,缯彩、印佛、度僧、造幡以及设斋列席等一系列活动。
二是这项活动的主持人是一位大判官(此即本文书拟名之依据之一):
其则有专使相牙大判官,温雅为怀,清【志】谦作志,三端逈(迥)秀,七略摽奇;勤王教以竖良因,谨洁心而成事流沙。冠盖相贺,俱怀怛(胆)腹之欢;缁吕忻然,共刷休祥之会。
据此可知,文件开首之“惠严”,则为这份祈愿文的作者,而这位作为主持人的大判官又是一位负有特殊任务的“专使”。
从《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和《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所记尚纥心儿的职务中,可以推测其成书年代:两件文书中都只提到尚纥心儿的职务是“国相”、“宰相”、“大相”等,而不是像《尚纥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那样称其为“敕尚书令公兼统六军甲兵覇国都元帅赐大瑟瑟告身”。所以,我们认为,这两件文书所记两次祈愿佛事活动,都应该是尚纥心儿出任吐蕃宰相之后、荣任“元帅”之前并驻锡敦煌期间的事。既然尚纥心儿817年时还在河陇地区处理军政事务,819年率兵围攻盐州时还是宰相,此二文书成书应该在此之间即公元817-819年间。《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中提到“退公务、启福门”,应该不是指退出军政职务,而是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羽77号写本在接《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后,还有一篇《赞普启愿文》(拟),也为我们透露了一些相关的信息,全文如下:
(前缺)
1.然今清梵刹、建【灵坛】真场,香烟腾上于云,□□傍流于法界者,则我
2.当今国主,深心启愿,悕宇宙清休之所为矣。伏惟圣神赞普,继百
3.王之道,张万古之基,宿设灵坛,晨开最胜。所冀普天休泰,遐迩咸
4.安;军师获坚猛之威,兵众保胜平之乐。【由是】集缁侣,会群僚,留真乘,邀贤□。总斯烦善,莫限良
5.缘,先用奉资:龙天八部,率土灵祇。惟愿增益神功,助洪赞普,使
6.圣神万寿,宝祚遐延;国相群僚,咸安禄位;东征师旅,旗鼓克
7.全,朔野城池,风烟不杂。然后择邪师邪法,殄扫尽除;十累十生,增寿其
8.命。天成地平,河清海晏,仰希大众,各渴志般若,庄严一切。
这是以吐蕃赞普名义在敦煌举行的一次祈愿法会活动的记录,其目的是为“圣神赞普,继百王之道,张万古之基”,“所冀普天休泰,遐迩咸安;军师获坚猛之威,兵众保胜平之乐”。这里特别提到了“东征师旅,旗鼓克全,朔野城池,风烟不杂”,应该是这次法会的主题内容,即为即将东征的将士们祈愿,故此法会可视为誓师大会。而这次东征,很可能就是指公元819年进攻盐州一事。这样看来,赞普举办这次法会的时间应该就在819年尚纥心儿等率兵出师盐州之前。因为进攻盐州的主帅是尚纥心儿,所以赞普的这次法会也可以看成主要是为尚纥心儿作祈愿。
《赞普启愿文》、《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和《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粘接和保存在一起,说明这几份文献的成书时间相距不会太远,应该是同一时期的,最早也不会超过818年下半年。这也可能是贝吉云丹到达敦煌的初期⑧。三次祈愿活动的顺序应该是在钵阐布之前,判官次之,赞普于后。
仔细看来,这三次法会似乎是尚纥心儿第二次驻锡敦煌期间的活动经历。在首先于莫高窟举办的法会上,《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云“退公务、启福门”,即年事已高的尚纥心儿自己想退出军旅、政坛,专心事佛,并已经付诸实施。而第二次规模更盛大的法会上,《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愿文》只字未提让这位“国相”隐居之事,而是对其军政业绩大加颂扬,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位“专使相牙大判官”,“勤王教以竖良因,谨洁心而成事流沙”,可能就是作为赞普的专使,受了赞普的委托,以法会祈愿的激将形式来请尚纥心儿再度出山。敦煌文献中有数份愿文,如P.2613、P.2441、P.2631、P.2915、S.6172等,都多次提到为“东军相国”、“东军宰相大论”祈愿,说明这个时期请尚纥心儿出山,或为顺应赞普旨意,或为群僚百姓之意愿,反正在敦煌是众口一词。尚纥心儿显然是接受了这一任务,又得到东军帅印和尚书令之职,再次披挂上阵。接下来,便有以赞普名义举办的东征誓师法会,为尚纥心儿以古稀之年再度率兵进攻唐朝盐州壮行。
实际上,尚纥心儿第二次在敦煌期间,并不是像《本阐晡为宰相就灵龛祈愿文》所云“退公务、启福门”,而是一如既往地关注和治理军国大事。S.2146《转经文》所记:
转经文(前略)然今启龙藏、
虔一心、击洪钟、邀二众者,其谁施之?则我国相论掣晡敬为西征
将士保愿功德之所建矣。伏惟相公乃河岳降灵,神威动物,感恩出塞,
抚俗安边。一昨春初,扶阳作孽,摽掠人畜,由是大举军师,并除凶丑,虽
兵强士勇,然福乃祸。师是以远杖流沙,积祈转念;今者能事遐列,胜
福斯圆,总用庄严,我行军将相即体:原(愿)使诸佛护记,使无伤损之忧;
八部潜加,原(愿)起降和之意。然后人马咸吉,士卒保康,各守边陲,永除
征战。然后般沾法界,普及有情。赖此方因,咸登觉道。
这时的“国相”之前还未冠“东军”之称。说明是尚纥心儿二次回到敦煌不久,还在受理军政事务,亲自派兵西征,并一直关注西征战事。就在他已经受命为“东军国相”并在东征出发之前,又一次在敦煌“敬为西征将士保愿功德”举办转经法会;同样是S.2146保存的记此次盛会之《行军转经文》称:
行军转经文(前略)然今此会转经意者,则我东军国相论掣晡敬
为西征将士保愿功德之修建也。伏惟相公天降英灵,地资秀
气,岳山作傎,谋略坐筹。每见北虏少师,频犯边境,抄掠
人畜,暴耗田亩,使人色不安,知飙数举。我国相勃然忿起,怒
发冲冠,遂择良才,主兵西讨。虽料谋指掌,百无一遗;然必赖
福资,保其清吉。是以远启三危之侣,遥祈八藏之文,冀士马平
安,永宁家国。故使虔虔一志,讽颂《金刚》;济济僧尼,宣扬《般若》。想此殊
胜,夫何以加?先用庄严护世四王:龙神八部,愿使威光盛、福力增,使
两阵齐威,北戎伏欵。又用庄严行军将相:伏愿才智日新,福同山
积,寿命遐远,镇坐台阶;诸将士等三宝抚护,方善庄严。⑨
二文相较,前者的佛教色彩更浓一些,似乎也反映了尚纥心儿的心理变化。
四 晚年建敦煌圣光寺
元和十四年(819)尚纥心儿等率兵围攻盐州,此时已官拜尚书令并离开敦煌;822年参与唐蕃长庆会盟,立于长庆三年(823)年的《唐蕃会盟碑》中,他已是“天下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7]208而位极人臣。823年还在河州会见出访吐蕃后在回程途中的唐使刘元鼎[9]。史籍和敦煌文献中不见823年以后有关尚纥心儿活动的明确记载,可能此后不久便退出军务政坛。如果从公元766年进攻敦煌开始算起,尚纥心儿在历史舞台上活动了近六十年。黄维忠推测尚纥心儿死于832年[10],若如此,尚纥心儿享年八十有余。
823年以后,退出政坛的尚纥心儿第三次回到敦煌,从事佛教活动和颐养天年。P.2915、S.6315等“祈愿文”中的“东军宰相令公”,即是为他作祈愿。同时还专门提到他“使两国和好,重圆舅甥”[9]274-275,即指唐蕃长庆会盟事。敦煌文书P.2974《为宰相病患祈愿文》(拟)中提及“为东军宰相令公尚乞心儿台阶益峻、神寿无疆之所为”,并对尚乞心儿大加褒颂[11],说明此时的宰相已是尚腊藏嘘律钵,尚纥心儿虽居令公之位,但闲赋在庭,深居简出。《尚纥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记其在敦煌建造圣光寺时,官居“敕尚书令公兼统六军甲兵霸国都元帅赐大瑟瑟告身”,故敦煌圣光寺之建造,应该在长庆会盟之后,是尚纥心儿第三次回到敦煌,安享晚年期间之所为。
敦煌文书滨田德海旧藏115《诸寺付经历》记巳、午、未年间付给敦煌诸寺佛经卷帙若干,其中圣光寺在巳年的记载中没有出现,而在午年七月和未年正月、二月出现三次[12],说明圣光寺在午年七月已经建成。《诸寺付经历》之午年(蕃历记作马年)最早应该是公元826年。因为根据藏文文书记载,吐蕃开始在敦煌大量抄写汉、藏文《大般若经》也正是从午年开始[13],而汉、藏文《大般若经》也正是《诸寺付经历》午、未两年中出现最多的佛经。敦煌文书S.0542《役部》及背面诸寺僧尼名簿上均无圣光寺。《役部》被认为是公元818-823年间的文献[14],说明823年时敦煌还没有圣光寺。由此可知,尚纥心儿在敦煌建成圣光寺的时间应在公元826年七月之前,《尚纥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的成书年代应在圣光寺建成之后的826年。
注释:
①《敦煌秘笈》中,将羽77正面定名为《吐蕃时代某僧追悼文稿》;背面4件残片分别定名为《某追悼文稿残片》(背面第1-3件)和《不明佛教关系文书》(第4件)。仔细看来,羽77号写本正面一共有6件文书:其中第1件仅存末尾“名位日新”数字,从行文看,也是一份祈愿文类的文献;第2件即《本阐晡(钵阐布)为宰相就灵龛祈福文》(拟)残卷;第3件即《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福文》(拟);第4件为《赞普启愿文》(拟)残文;第5件和第6件为两份亡僧追悼文残卷。其中第6件中间有分五行倒写的“渠人”五处,可见该追悼文使用了原渠人社文书的纸张并利用了其空白处。而背面是零星的写本残片,因为看不到原件,所以无法断定是直接写在上面还是后来粘贴在上面的;但从内容上看,《敦煌秘笈》拟名基本可信。问题主要在于正面诸文献的定名。羽77号正面加上背面一共有5件亡僧追悼文稿残文,可能就是《敦煌秘笈》定名之根据吧。但是本文所录以上3件文书,是羽77号的主要内容,不仅篇幅较长,而且内容也相对比较完整。所以,对于整个羽77号写本的定名,应该按照写本内容次序逐一分别拟就。如按《敦煌秘笈》所拟之正面《吐蕃时代某僧追悼文稿》,仅适用于第5、6两件;第1件应为“祈愿文残片”,第2、3、4件分别应为《本阐晡(钵阐布)为宰相就灵龛祈福文》(拟)残卷、《某判官为国相尚纥心儿祈福文》(拟)和《赞普启愿文》(拟)残卷。
②P.2765《尚纥心儿圣光寺功德颂》,笔者据缩微胶卷录出,全文如下:
1.[大]蕃敕尚书令赐大瑟瑟告身尚纥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
2.大蕃右敦煌郡布衣 窦撰
3.危峰百仞,褛全方而镇地;悬泉一带,虽水浅于天河,池杖龙马之驹,草秀莲
4.台之瑞。人风鲠直,怯私闻而逡巡;秆崇坚能,启先行而公战。所以成勋则
5.勇,破邪原绩效,则多归正法,大雄演座,此堞当施。厥今敕尚书令公
6.兼统六军甲兵霸国都元帅赐大瑟瑟告身尚起(纥)律心儿,和四门入贡,佳
7.五服输琛,揆方土安人,宇圣门设教,黄金布地,白璧邀工,进直道
8.以事君,倾真□而向佛,爰乃卜宅敦煌古郡州城内建圣光寺一所。议其
9.□也:圣主统三光之明,无幽不照;令公承九天之宠,肱股奉隔;近沾圣德
10.之弘,远沐恩晖之重;率宾咸服,观国之光,烛赈流沙,称圣光寺也。是则道
11.猷自远,基业由先,白第开授国之封丹,印沙建侯之住即。曾皇祖敕
12.宰辅、赐大告身,讳,牂水长流,既济臣于舟楫;盘宰鼎贵,住重于
13.盐梅;乘轩畏夏日之威,变瑝问春前之喘。皇祖父尚已立藏,敕时(侍)中、大
14.瑟瑟告身,讳,弼承霸业,世禄良家,居(以下涂去)
15.朝诤处理之能,出战任辕轮之重,敕曰相国。先门尚赞磨,副尚书令、瑟
16.瑟告身,讳,寔豫樟耸干,处宇宙长材,横沧海鲸鳞,吸江淮不测;跨
17.秦右地方,外不敌骁果,救邻国艰虞,起义兵而济及。伏惟令公,
18.地侧昆仑,应瑶台粹气;河源哇水,辅千载澄波。统六军以长征,广
19.十道而开辟。北举搀枪,扫狼山一阵;西高太白,破九姓胡军。猃狁旌
20.边,逐贤王遁窜;单于帐下,擒射雕贵人。科头进走獐枉偏裨。衅
21.鼓鱼澜,乘山则血流漂□,略野则卢舍竟焚。兀(原文止于此)
③《新唐书·忠义传》及《资治通鉴》卷27的建中元年六月、七月条。拙作《敦煌陷蕃年代再探》,《敦煌研究》1985年总第5期,第104页。
④才让《吐蕃史稿》,第157-160页。
⑤参见注[1]书,汉译本第330、335页;注[2]邵文实文,第18页;又邵文实著《敦煌边塞文学》,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74—275页.
⑥敦煌藏文文书P.t.16+IOL.750。参见F.W.Thomas:Tibetan Literary documents and Tex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Ⅱ,1951,london.F.W.托马斯《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刘忠、杨铭译,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82-86页。又参见罗秉芬《从三件赞普愿文的史料看吐蕃王朝的崩溃》,载金雅声、束锡红、才让编《敦煌古藏文文献论文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666-667页。
⑦或谓这位钵阐布也可能是云丹之前的僧相定埃增,他也曾经到过敦煌并留下几份校经题记。但据黄文焕先生《河西吐蕃文书中的“钵阐布”》研究,815年云丹任钵阐布之后,定埃增大权旁落(见《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当时也许有拉拢尚纥心儿的可能;但定埃增在敦煌的活动仅见于校经题名,且勘定抄写母本(范本),如敦煌藏文《十万般若颂》(Db.t.0397),此为马年(826)前后事。所以定埃增不可能在815年以后以钵阐布的身份为尚纥心儿在莫高窟做法事。
⑧关于贝吉云丹何时到达敦煌的问题,尚未发现有文献记载。目前敦煌藏文文献所记云丹的活动均为826年(马年)及其后,也主要是写校经题记,所以推测其到达敦煌不可能太早。
⑨敦煌S.2146文书之《转经文》、《行军转经文》,参见杨富学、李吉和《敦煌汉文吐蕃史料辑校》,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17-218页。需要说明的是,二转经文中的“我国相论掣晡”和“我东军国相论掣晡”即指尚纥心儿。“论掣晡”为藏文音译,意为大论,即大相、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