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侪”与普通话“都”的异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异同论文,普通话论文,上海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壹 引言
1.1 18年前我和李行德、魏元良合作写过一篇研究上海话副词“侪”和普通话副词“都”的文章(李行德、徐烈炯、魏元良1989),讨论两者在语义和逻辑方面的相同点和不同点。此后研究“都”的文章极多,其中不乏重述我们的看法者,却罕有引用我们的,原因大概是一些同行没有意识到我们对上海话“侪”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普通话“都”。近年来汉语学界对“都”的研究又有进展,反过来加深了我们对“侪”的认识。
1.2 闵家骥等(1986)用普通话“都、全、才”来解释上海话“侪”,许宝华、陶寰(1997)用“都、全”来释义,陆谷孙(1991)则释以英语的completely和altogethcr。这都有些问题。
普通话“才”与上海话“侪”都是副词,读音有些相似,然而意义却没有共同之处。吕叔湘 (2000)在“才”下列了5条意义,没一条是跟“侪”相同的。用“才”释“侪”不正确。
普通话有些句子里的“全”翻译成上海话可以用“侪”,但翻译和释义并非一回事。两者语义相交但不相等,比较以下两个句子可以看出不同之处:
①多数人侪赞成。(比较:所有的人侪赞成。)
②*多数人全赞成。(比较:所有的人全赞成。)
“全”和“侪”并不同义,“全”起全称量化作用,不允许例外,而“侪”不要求全部,只要求过半数,达到相当程度。
③百分之七十的人/过半数人侪赞成。
④*百分之三十的人/不到半数人侪赞成。(注:有的人认为“百分之三十的人侪赞成”也能说,但那是指百分之三十中的人全部都赞成。也并非“侪”和“都”的主语一概不能用“少数”之类的词语,例如可以说“一个人和少数人都不能作决定”,关键是要能解释为什么不能说“少数人都不能作决定”。可参阅潘海华(2006),与本文的看法作比较。)
所以用“全”解释“侪”欠妥,用completely来翻译“侪”也不十分确切。
贰 “侪”与“都”的共同点
“侪”与“都”意义最为接近,两者有许多重要的相同之处,但是也有不同之处。
本节的上海话例句译成普通话,都可以用“都”替代“侪”,语义不会改变,对例句中“侪”的解说也都适用于普通话的“都”。既然如此,这里就用英语来比较。
2.1 浮动量词还是量化副词
从语义和逻辑的角度看,“侪”和“都”最重要的作用是量化(quantification)。上海话句子⑤意义相当于英语⑥a或⑥b。
⑤上海人侪蛮聪明格。
⑥a.The Shanghainese are all smart.
b.The Shahghainese are always smart.(注:这句话有歧义,一个解释是每个上海人都聪明,另一个解释是上海人一直都聪明。)
如果相当于⑥a中的all,“侪”就是浮动量词(floating quantifier);如果相当于⑥b中的 always,“侪”就是量化副词(quantificational adverb)。上面两个例句体现不出两者的区别。如果把主语换成专有名词,把谓语由个体性谓词(individual-level predicate)换成阶段性谓词(stage-level predicate),区别就显示出来了。
⑦小强侪迟到。
⑧a.*John is all late.
b.John is always late.
例⑦在某些语言环境下能说,⑧b也能说,而⑧a在任何境况下都不能说。由此可见,“侪”不是更接近于all,而是更接近于量化副词always。下文会说到它和always的不同。
2.2 焦点敏感算子
形式语义学对副词性量化有深入研究。副词可以量化个体(individual),也可以量化时间 (time)、事件(event)、境况(situation)等等,Lewis(1975)提出可以统称为量化个案(case),所以有“无选择性约束”(unselective binding)之称。现在盛行用语义结构三分法(tripartite structure)来处理包含量化副词的句子(注:有关三分法的一般性介绍可参阅李宝伦、潘海华、徐烈炯(2003)及徐烈炯、潘海华编(2005)中的有关文章。想了解如何用三分法处理“都”,可参阅潘海华(2006)。)。三分法把带量词(quantifier)的句子从语义上分成“算子”(operator)、“限定部分”(restrictor)和“核心部分”(nuclear scope)。如不用形式语义学的术语(注:国外的语言学界也用不同的术语,Hajicova,Partee & Sgall(1998:27)列出9套不同说法。),而用国内语言学界比较熟悉的话来说:核心部分就是算子“侪”指向的语义焦点,限定部分就是背景。形式语义学研究的正是国内语言学界认为“有中国特色”的语义指向问题。我们举一个例子说明。
例⑨a“侪”语义指向儿子,那末“儿子”是语义焦点,背景是爸爸带某人去公园,意思是如果爸爸一次次带人去公园,这个被带的人都是儿子。这个句子的意义并不排斥爸爸带儿子去电影院,或者爸爸带女儿去电影院。同样的句子如例⑨b,“侪”语义指向公园,那么公园是语义焦点,背景是爸爸带儿子去某个地方,意思是如果爸爸一次次带儿子出去,去的地方都是公园。这时句子的意义并不排斥爸爸带女儿去公园,或者爸爸带女儿去电影院。“侪”指向的焦点不同,句子的意义不同。从真值条件语义学的角度看,句子的语义无非就是句子是真是假的条件,称为真值条件(truth condition)。
不是所有的副词都对焦点敏感,都指向语义焦点,大多数副词不起这样的作用,以下两句的副词“亲自”、“匆匆忙忙”对焦点不敏感。
⑩爸爸亲自带儿子去公园。
(11)爸爸匆匆忙忙带儿子去公园。
哪个副词对焦点敏感,哪个副词对焦点不敏感,与汉语学界对副词的分类无关。(注:如张谊生(2000)对副词的分类。齐沪扬(2003)所说的语气副词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焦点敏感算子。)焦点敏感副词是副词下的一个子类,哪些副词属于这一子类,值得对语义指向感兴趣的语言学家仔细研究。一个语言中某个副词对焦点敏感,那么别的语言中与它同义的副词也会对焦点敏感。海外形式语义学对焦点敏感算子的研究值得借鉴。
2.3 是否全称量化
“侪”和“都”都是量词,而且对焦点敏感,那么是不是全称量词?李行德、徐烈炯、魏元良 (1989)认为是全称量词,潘海华(2006)也认为是全称量词。然而它们与典型的全称量词有点不一样。
上文说到“侪”有点相当于always,可以量化事件、境况,也可以量化个体。但以下句子显出“侪”和always在量化个体时的不同。
(12)a.Cats always have green eyes.
b.*Every cat always has green eyes.
c.*Most cats always have green eyes.
(13)a.猫侪有绿眼睛。
b.每只猫侪有绿眼睛。
c.大多数猫侪有绿眼睛。
(12)b显示已经有always全称量化cat,就不可以在限定词位置再加一个全称量词重复全称量化,而(13)b却不受此限制。(12)c显示用了always全称量化cat,就不可以在限定词位置加用 most。most的意思是多数,通常称为“比例量词”(proportional quantifier)。既然是多数就不是全体,与always的全称性质不一致,不能并用。而(13)c又不受此限制。可见“侪”其实并不是全称量词,它既不排斥限定词位置用全称量词,也不排斥用非全称量词。它表示数量达到了相当程度。达到全部当然是达到了相当程度,即使达不到全部也可以是达到了相当程度。
汉语有些其他副词与意义相近的英语副词也有类似的区别。根据吕叔湘(2000),“也”表示两事相同,与英语also相当。毕永娥(1994)、袁毓林(2005)等都注意到“也”不一定要求完全相同,只要求相似到相当程度。
(14)他大儿子11岁了,小女儿也5岁了。
(15)* His eldest son is eleven years old and his youngest daughter is also 5 years old.
汉语副词“都”、“才”、“也”分别表示程度高、程度低、程度相似,英语缺乏与它们相当的副词。由于英语和大家比较熟悉的其他印欧语没有意义相同的副词,语言学没有一个专用的名称称呼汉语这类副词。(注:汉语学界把“都”归入范围副词。)
叁 “侪”与“都”的不同点
上海话“侪”和普通话“都”在以下两方面有所不同。
3.1 三个“都”和一个“侪”
吕叔湘(2000)“都”词条下列出3条意义,上文讨论的是“”,此外还有“”和“”。“”表示甚至达到了某个程度,“”表示已经达到了某个程度,各举一例如下:
(16)(连)一个人都不见。(=(连)一个人也不见)
(17)都十二点了。
上海话“侪”只有“”的用法,没有“”和“”的用法。
“”常常出现在“连……都”结构中,上海话只能改用“连……也”。袁毓林(2004)、刘丹青 (2005)对“都/也”的这种用法有研究。崔希亮(1993)提到在方言调查时发现,有的地区只用“都”,有的地区只用“也”,有的地区多用“都”,有的地区多用“也”。北京话既能用“都”也能用“也”,而上海话不能用“侪”只能用“也”。
(18)已经都十二点了/都已经十二点了。
上海话没有相当于(18)中“”的词。当然可以用“已经”,但是“已经”并不是用来替代“”的,而只是与“都”能相容并用的另外一个词,普通话“”和“已经”可以一起出现,可见“都”和“已经”不是可以替换而是语义相容。
为什么上海话的“侪”只有“”的用法,而没有“”和“”的用法?为什么“”是一类,而“”和“”是另一类?为什么不是“”和“”成一类,或者“”和“”成一类?因为“”的量化域是一个离散(discrete)个体、事件、境况构成的集合,而“”和“”的量化域是一个连续统(continuum),或者说一个有序集合。
上海话“侪”使用的语义条件是离散个案集合中个案的数目达到相当大的程度,甚至达到全部。如例①,参加讨论的人构成一个集合,当赞成的人超过百分之五十,就符合“侪”的语义条件,可以说“多数人侪赞成”。如例⑤,上海人构成一个集合,当我们认定其中聪明人占多数甚至全体,就可以说“交关/多数/所有格上海人侪蛮聪明格”。再如例⑦,假如我们开过好多次会,而小强次次迟到,就可以说“小强侪迟到”。
普通话“都”使用的语义条件更宽,不仅可以适用上述情况,还可以适用以下情况:在一个连续统中到了某一个点,那么可以认为达到了相当程度。例(16)是达到了没有一个人的程度。例 (17)是晚到十二点钟的程度。上海话“侪”不能表示达到了连续统中到了某一个点的程度。
3.2 疑问句
对“都”在疑问句中的用法有过不少研究,海外有多篇博士论文涉及“都”的疑问用法(如 Huang 1996,Li 1995,Li 1997)。普通话“都”可以出现在以下这类疑问句中:
(19)他都买了些什么礼品?
蒋严(1998)指出(19)用于这样场合:已经知道对方买了一些礼品,但不知道是哪些礼品,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问:
(20)他买的礼品都是些什么礼品?
上海话“侪”没有类似的疑问用法,上海人的语感不能接受近似(19)的(21):
(21)*伊侪买仔眼啥格礼品?
上海话可以说(22),但这不是疑问句,而是感叹句:
(22)伊侪买仔眼啥格礼品!
用(22)的典型环境是说话人知道“伊他”买了相当数量或品种的礼物,而认为选得并不恰当。北京话的(19)是否也含有疑问以外的语气和感情色彩,还值得进一步研究。(注:我曾经问过张伯江,根据他的语感,北京话(19)有一些感情色彩,但不易说清是什么。)
为什么上海话和普通话在这方面会有所不同?普通话允许“都”这样的焦点副词在疑问句中出现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黄瓒辉(2004)注意到回答(19)的句子中并不用“都”:
(23)a.他都买了大中华香烟和五粮液酒。
b.他买了大中华香烟和五粮液酒。
虽然(23)a句子本身不错,但是用来回答(19)的却是(23)b。这可以作为“都”在疑问句中用法出格的旁证。
上文说过“都”和“侪”是焦点副词,类似的焦点副词用在疑问句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显得比较勉强:
(24)他只买了些什么礼品?
(25)他也买了些什么礼品?
(26)他又买了些什么礼品?
这些句子不是不符合语法结构规范而不能说,而是需要比较特殊的语言环境。用(25)提问,必须知道他只买了一两样东西做礼品,却又不知道这一两样是什么东西。用(26)提问,必须知道别人也买了同样的东西,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用(26)提问,必须知道他上次买了一样东西,这次买了同样的东西,却又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注:例(26)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买了两次东西,但可能并不是同一样东西。)。总之,必须知道一些但不都知道才能提这样的问题。最能用这些句子的场合是把它们作为回问句。假如有人说:“他只买了些廉价礼品”。而你没有听清楚“廉价”两个字,你可以用(24)回问。
焦点副词在疑问句中起的作用是一个语义学课题,国外的学者做了很多研究,称为“干扰效应”(intervention effects)。各国语言或多或少呈现干扰效应,不同的语言中疑问句对焦点副词的容忍程度各不相同。焦点副词处于不同的句法位置也影响句子的可接受程度。以下这类焦点副词指向主语的句子在汉语、韩语、日语等东亚语言中都不能说,但有些印欧语能说。
(27)汉语:*只有小张买了什么?
(28)韩语:*Minsu-man nuku-lǔ l poass-ni?(只有Minsu看见谁?)
()日语:*Tanako-sika nani-o yoma-nai no?(只有Tanako读什么?)
不难想象,汉语各方言对焦点副词干扰的容忍程度也会略有不同。
肆 结语
以上我们讨论了上海话“侪”的某些用法及一些相关问题。可以看到:在副词量化特点、焦点语义指向等重大语义学问题上的表现,上海话不仅和普通话基本一致,甚至和英语也基本一致。而在个别的词的意义和特殊用法上,上海话不但和英语不一样,甚至和普通话也不一样。研究方言和研究语言一样,既要看到词项的个性,也要看到结构和语义逻辑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