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生水》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生水论文,札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郭店楚简《老子》丙组后,有《太一生水》简计十四枚,乃前所未见的珍贵文献,提供了中国古代宇宙生成论的新资料。传世经籍中的宇宙生成论皆以气化说为主,楚简以太一生水开端,谓水反辅太一而成天,天又反辅太一而成地,天地相辅,于是依次成神明、阴阳、四时、寒热、湿燥,成岁而止,以如此清晰的演化过程呈现在读者面前,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笔者试作笺注事竣,一则以体例所限,殊觉言有未尽,二则深知此篇在古代学术史上有重要价值,义理玄深,应继续思考探索,于是在笺注基础上,引申发挥,得散札一束。管窥臆度,录奉海内学者通人指正。
道为大一
先秦书籍“大”、“太”音义全同,本为一字。清代学者江沅曾加以考证,指出“古”只作“大”,不作“太”。《战国策·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太后”作“大后”。《老子》三十五章:“往而不害,安平太。”“郭店楚简《老子》丙4作“往而不害,安坪大。”马王堆帛书《老子》甲、 乙本皆作“往而不害,安平大。”出土简帛文献为江沅的考辨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那么,下列文献中所称“太一”、“大一”亦本为一词,含义相同:
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吕氏春秋·大乐》)
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大一,夫是之谓大隆。(《荀子·礼论》。《大戴礼记·礼三本》作太一)
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物变而下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荀子·礼论》)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礼记·礼运》)
案儒家以礼乐化民,贵在反本,其最高境界当然是“以归大(太)一”,回归和依凭那天地万物的本原——“道”。此乃儒家取之于道家,以深宏自身的理论体系,似可无疑。
真正使研究者困惑的是:《庄子·天下》篇称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言之凿凿,“建之以常无有”尚可以在《道德经》里找到证据,“主之以太一”则不见于煌煌五千言。如果我们确认“太一”的原始文本是“大一”,那么,就像将“常无有”分析为“常无”和“常有”,或“常”、“无”、“有”一样,也许能在《老子》及其相关著述中发现“大一”的有关思路和线索。
大、一,析言之皆为道体之名。《老子》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河上公注:大者高而无上,非若地常在下,乃复逝去,无常处所也。)大曰逝,逝曰远,(河上公注:言远者,穷乎无穷,布气天地,无所不通也。)远曰返”。今案:郭店楚简《老子》甲22“远”作“”,“”通“邅”,其义为转旋、周旋,说详拙作《柬释》。由此可见,“大曰逝,逝曰,曰反”其旨正与《太一生水》所述大一“(周)而或(又)[始]”相吻合。《老子》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战国以来传述老学玄旨者,都说“一”即是“道”。帛书《道原》:“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帛书《十大经·成法》:“一者,道其本也。”《韩非子·扬权》:“道无双,故曰一。”《淮南子·原道训》:“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高诱注:“一者,道之本也。”严遵《老子指归》卷一:“一其名也,无有其舍也,无为其事也,无形其度也。”皆是其证。因此,“大一”作为同义复词,即是“道”的名号,“道谓之大一”是有《老子》古义为根据的。
《老子》一书又有道体氾氾,其可左右的观念。三十四章云:“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道也氾氾,若浮若沉,可左可右,可小可大,无所不宜。大为小之本,小为大之化。三十二章云:“朴虽小,天下不敢臣。”因此,“大一”或与“小一”相对为文,表述道体之化,大者含宇宙,细者入无间。在道家宇宙生成论的构成中有重要意义。《楚辞·远游》云: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王逸注:靡兆形也。)其大无垠。(王逸注:覆天地也。洪兴祖补注:《淮南》云:“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毫剖芒,不可为内。”)
《管子·心术上》亦云: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尹注:所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也。)故曰不远而难极也,虚之与人也无间。
《吕氏春秋·下贤》亦云:
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埒,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此之谓至贵。
足见战国时代南北道家都深知,“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是作为本体的“道”所特有属性。连词客骚人如宋玉者,亦明乎此,其《小言赋》对“其小无内”有出色的描写:
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应为‘起’字)于大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视之则眇眇,望之则冥冥。
故《庄子·天下》载:“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当为惠施引用战国时已相当流行的老聃、关尹之“大一”学说。“至大无外”的“大一”与“至小无内”的“小一”是作为世界本原、本体的“道”在体现万物绝对的统一性时的两端,是同体而异用的不可割裂的两方面。
对此,马王堆帛书《道原》,也许提供了重要的旁证:
恒先之初,迵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
“恒先之初”,恒读为縆,穷究、追究也,开篇明义就是追究、探索未有天地万物之前,宇宙的本原和初始。“恒一”,即是“大一”,道也。“恒”有广大之义,《方言》卷二:“恒慨,言既广又大也。荆扬之间,凡言广大者谓之恒慨。”恒慨是双声复合词。(案:慨读为凯。《广雅·释诂一》:“凯,大也。”)一说,“恒一”之恒读为闳,《楚辞·怨思》王逸注:“闳,大也。”“恒一而止”,“止”谓居、居住。《毛诗·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郑笺:“止,犹居也。”此句言大虚通同,混而为一,即是“大一”居庄的地方。《道原》不仅首述天地之先为大一,而且描述了大一的特点:
天弗能复(覆),地弗能载。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盈四海之内,又包其外。……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人皆以之,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见其刑(形)。
大则包举四海天地,小则泽及蚑蛲。“小以成小”,故有“小一”;“大以成大”,故有“大一”。“道”正因为具备这种属性,所以能达到“一度不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文子·道原》),成为先天地生的世界之本原。
楚简《太一生水》的发现,将促使我们再次努力探索老子、关尹建立的太一学说。
神明之效
先秦传世经籍言宇宙生成,皆以“太一出两仪,两仪出四象”为基本模式,亦即太一生天地,天地生阴阳,阴阳生四时……为序,郭店楚简《太一生水》则在天地与阴阳之间,有重要环节为“神明”,指出“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大异于今人习见之众说,宜加考辨。
“神明”或指神祗、神灵,《左传·襄公十四年》:“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孝经·感应》:“天地明察,神明彰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或指日、日神,《史记·封禅书》:“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彩,若人冠絻焉。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集解》引张晏曰:“神明,日也。日出东北,舍谓阳谷;日没于西,墓谓濛谷也。”或指玄妙莫测的变化,《淮南子·泰族训》:“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乾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此之谓神明。”或指人的精神、心思、思维,《左传·昭公七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上述诸义,皆与《太一生水》文义不能相合,今存《鹖冠子》书中《泰鸿》、《泰录》等篇有些论及“神明”的段落,其句意则颇与《太一生水》合拍,殆可互证。
《鹖冠子·泰鸿》云:“天也者,神明之所根也。醇化四时,陶埏无形,刻镂未明,离文将然者也。地者,承天之演,备载以宁者也。”此与简文“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之旨相符。
该篇又云:“故圣知神方,调于无形,而物莫不从天受藻华,以为神明之根也。”陆佃注:“天受道之英华以生神明。”案:《泰鸿》有“藻华者,相成者也”之说,是知神明为道之精、天之藻华,万物赖神明以成。
《鹖冠子·泰录》云:“百化随而变,终始从而豫。神明者,积精微全粹之所成也。”神明随万物变化而变化,参与万物终而复始的过程。神明是积道之精微,达到完全、纯粹之境,才得以形成的。又云:“神明,所以类合者也。故神明锢结其纮。(纮,纲维、维系。《淮南子·原道训》:“纮宇宙而章三光。”高注:“纮,纲也。若小车盖四维谓之纮,绳之类也。”)类类生成,用一不穷。”案:同书《环流》云:“立之谓气,通之谓类。”故知“类合”犹言通之以合,神明作为源于道(大一),生于天地的精气,在万物形成的过程和体系中,起着通合万类的纲维作用,使万物之多,如出一孔,而复归于“一”,终始无穷。(注:参看《老子》二十八章河上公章句:“道散则为神明,流为日月,分为五行也。”)
神明既成,复相辅也,于是生阴阳。日者阳之主也(《淮南子·天文训》),阳之精也(《周髀算经上》“故日兆月”注);月者,阴之宗也(《天文训》),阴之精也(《周髀算经上》注)。于是有明晦、昼夜,于是“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如《鹖冠子·泰录》所云:“故天地、阴阳之受命,取象于神明之效。”
汉代严遵《老子指归》一书中,描述的宇宙发生和演化过程,是道生一,一生神明,神明生太和,太和生万物,同样把“神明”置于很重要的地位,甚至在天地、阴阳之前。严君平将神明这一变化微妙的精气,又称为“神气”。《指归》卷七:
有物俱生,无有形声,既无色味,又不臭香。出入无户,往来无门,上无所蒂,下无所根。清静不改,以存为常,和淖纤微,变化无方。与物柔和,而生乎三,为天地始,阴阳祖宗。在物物存,去物物亡,无以名之,号曰神明。
《淮南子》已指出神明在万物生成中的作用,其《泰族》篇云:“故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雨露时降,非养草木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而严遵更把神明视为宇宙生成过程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没有神明的参与,这一过程就难以展开和显现。《指归》卷二:
无者生有形者。故诸有形之徒皆属于物类。物有所宗,类有所祖。天地,物之大者,人次之矣。夫天人之生也,形因于气,气因于和,和因于神明,神明因于道德,道德因于自然,万物以存。
道德变化,陶冶元首。禀授性命乎太虚之域,玄冥之中,而万物混沌始焉。神明交,清浊分,太和行乎荡荡之野,纤妙之中,而万物生焉。
“纤妙之中”,正是神明交于“和淖纤微”(见前引卷七之文)之中的玄妙变化,使万物一一形成、出生。唐代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引《指归》云:
太和之所以生而不死,始而不终,开导神明,为天地之根元。
“开导神明”,指神明对万物之生的开导禀授之功。见《指归》卷二:“有虚之虚者开导禀受,无然然者而然不能然也;有虚者陶冶变化,始生生者而生不能生也。”神明的伟大作用,就在于它的开导,使不可如此的成为如此,使不能生成的终于生成,道德、神明在大虚之域就为万物禀授性命,构建了始基。
《老子指归》与《鹖冠子》,在不同的时代以各自的方式都汲取了《太一生水》的基本思想和模式。如果说,成书于战国后期的《鹖冠子》运用了太一学说,在“神明”的概念上的诠释、发挥,使后来者犹可能详其初义,那么严遵则对《太一生水》的模式加以改造和提升,他以“在物物存,去物物亡”概括“神明”之用时,构造了一个更为形而上的宇宙演化体系,“道”成为极度的虚无,“无无无之无,始未始之始”,“神明”亦成为“生于大虚,长于无物,禀而不衰,授而不屈,动极无穷,静极恍惚;大无不包,小无不入,周流无物之外,经历有有之内”(《指归》卷七)的要物。
水与太一
研读《太一生水》,不能不探讨水与太一的关系问题。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在以下的连锁句式中,未见天反辅水之说,而是“天反(辅)大(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依次递进而生成,这一过程的主体看来只能是太一,依次形成的水、天地、神明、四时、阴阳等,都只能居于辅助的地位。而且,从第四号简开始的倒叙句,“古(故)(岁)者,湿澡(燥)之所生也”,直到“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太)一之所生也”,竟然没有“天者,水之所生也”一类的句子,这绝不是传抄时的脱误,反而表明此篇并不具备水是天地本原的观念。
道家在描述世界的本原和始基“道”,叙述未有天地之前宇宙生成的过程时,却有不少篇章都涉及到水的状态和运动——
甲、《文子·道原》: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象无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闻其声。吾强为之名,字之曰道。”夫道者,高不可极,深不可测,苞裹天地,禀受无形,原流泏泏,冲而不盈,……。
案:泏泏,水流出貌。《玉篇》:“泏,水出貌。”《淮南子·原道训》作“原流泉浡。”高诱注:“原,泉之所自出也。浡,涌也。冲,虚也。始出虚徐流不止,能渐盈满,以喻于道亦然也。”
乙、马王堆帛书《道原》:
恒(縆)先之初,迵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案:“恒一”即太一。参看《淮南子·诠言训》:“洞同天池,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湿湿,水浪开合之貌。《文选·木华〈海赋〉》:“开合解会,瀼瀼湿湿。”李善注:“瀼瀼湿湿,开合之貌。”张铣注:“如开而复合,或散而复会。”
丙、《淮南子·俶真训》: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澂,莫见其形。
案:汪然,水深广貌,水积聚不流貌。《说文》:“汪,深广也。一曰汪池也。”清澄,或作清澂,亦水清明澄澈之貌也。”
丁、《淮南子·精神训》: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濛鸿洞,莫知其门。
案:高诱注:“皆未成形之气也。皆无形之象,故曰莫知其门。”澒濛,或作鸿濛、鸿蒙。本义乃为大水,派生义为水草广大,海上之气。《楚辞·远游》:“贯澒濛以东朅兮。”王逸注:“澒濛,气也。”洪兴祖补注:“大水也。”扬雄《羽猎赋》:“鸿濛沆茫。”《汉书》颜师古注:“广大貌。”《文选》李善注:“韦昭曰:鸿濛沆茫,水草广大貌。”《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濛。”陆德明《释文》:“鸿濛如字,司马云:自然元气也。一云:海上气也。”汉语词义一般通行具体之实义,其后始引申为抽象之义,以鸿濛为“元气”,“未成形之气”,应为后起义。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读以上文献,皆囿于高诱首倡之说,即认为上述涉及水的状态、运动的语句,都不过是一种譬喻,“以喻于道亦然也”。郭店楚简既出,,“大(太)一生水”古义已明,因此,今天有可能对上述文献试加重新解读:“水”不是“道”的简单比喻,而是“道——太一”在生成天地、万物的预备期中产生的一种过渡形态。如甲例言“禀受无形,原流泏泏”,指道原之启,大一生水而出也;乙例言“湿湿”,谓水之初兴,开而复合,动而复静之貌;丙例言“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谓大一生水,于深广清澈的无形中,酝酿有形,涵聚将生而未生者;丁例言“澒濛鸿洞”,指未有天地之前,只有大水相连,水上雾气漫漫,莫知其门。
《淮南子·原道训》云:
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高注:澹,定,不动之貌。)汎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换言之,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以生万物,这个过程也就是“朴散则为器”的过程。《原道训》此节,指出“道——太一”由朴而散的转变,最先是生成了“混兮若浊”的水,河上公谓“浊者不照然”,虽不甚清亮,却为天地的生成,万物的出现导夫先路,于是”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汎兮其若浮云”。水之生成,“若无而有,若亡而存”,标志着为由无而有的过渡准备了环境和条件。这一条文字,可以说是为“太一生水”提供了诠释和佐证。
需要说明的是,上文言及的水,生于大虚,聚于大虚,亦动于大虚,乃大虚之水,决不同于天地形成之后的雨露溪泉江河湖海之水,故太一生其水,亦能藏于水。参看叶海烟教授近作《〈太一生水〉与庄子的宇宙观》,叶氏指出“太一”为“生”之源头,其“生”乃实现之原理——此为一切存在之动力;而其“成”则为天地万物不断分合变化之原理,其所以分合变化者乃以“水”为含藏诸多潜能之场域。“水”为场域,叶氏之说实有见地,富于启发性。
《春秋元命苞》(黄奭辑本)云:
水者,天地之包幕,五行之始焉,万物之所繇生,元气之腠液也。(腠液一作津液,见《古微书》引腠作津。)
所谓水是天地之外的一大包幕,幕即幕帷,《说文》:“帷在上曰幕,覆食案亦曰幕。”腠液,本义为体表肤肌之间分布的津液,可温润肌肤,乃清阳之所发,血气之所注。何休曰:“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天地。”(注:《公羊传·隐公元年》何休解诂。)言水为元气之津液,犹言水为太一之津液。《元命苞》所描述的水,颇与“场域”相似。
上面引证的文字,据黄奭辑本,原为《春秋元命苞》保存的浑天说后一部份。浑天说在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成熟于汉代,而形成则在战国时期。王夫之注《楚辞·天问》,已推测屈子所举“圜则”为“浑天之仪表”。20世纪60年代,四川大学吕子方教授对《老子》、《庄子》、《天问》、《吕氏春秋》、《淮南子》、《列子》、《灵宪》、《浑仪》进行了系统的考察研究,撰有《道家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与浑天说》,得出“浑天学说是渊源于老庄的道。浑天学的发展除其它原因外,和道家学说的发展是分不开的”结论。
例如吕先生引《吕氏春秋·大乐》之“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而论曰:
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吕氏春秋》提出天地同时都在运动的观念。它认为天和地都像车轮滚动那样,时时刻刻在运转着,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吕氏春秋》在讲天时尽管是以浑天学说为基础,但它兼容并包,把有关地动说也吸收进去了,可见它仍是承认天地同时都在运动的,这种地动说的观念在我国天文发展史上是十分重要的。
吕子方先生久已作古,未能得见楚简《太一生水》,可见他的研究成果,对于我们更深入理解太一“(周)而或(又)始,以己为万物母”,“ (一)块(诎)(一)浧(盈),以忌(己)为万物经”,考索《大乐》篇之太一说,是极具参考价值的。
20世纪70年代,马王堆帛书《五星占》的出土和研究,推动了人们对先秦浑天说的认识。徐振韬先生撰《从帛书〈五星占〉看“先秦浑义”的创制》一文,通过对《五星占》原始观测纪录的分析, 考证其240进位制,(注:按:240进位制,春秋后期已有, 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见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吴问》。商鞅变法,亦以此制取代周制百步为亩,大行于秦。 天文学家以240分度为一度进位,起于战国初期,是完全可能的。 )得出“先秦浑义”的创制年代下限为公元前360年,最可能在战国初期的结论。浑天说的形成亦不当晚于这个时期。(注:《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34页,科学出版社,1978。)
如果我们将《太一生水》置于道家文化与浑天说的学术背景下,水与太一的问题可能得到更为明晰的认识。张衡是浑天学说集大成的代表人物,其《浑天仪注》(吕子方先生辑本)曰:
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则半覆地上,半绕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见半隐,天转如车毂之运也。”(注:吕子方:《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第289页,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天体像鸡蛋,成椭圆形球体:地像蛋黄,也是一个球体,单独地处在天的上下环抱之中,天体内外部有水,天与地各自凭藉气的确立,乘坐在水上浮游运行。……天体有如车轮一样运行转动。以浑天说观之。“大(太)一生水”之“水”当为天表之水,(注:宋人魏了翁所见《黄帝书》云:“地在太虚之中,大气举之。”又曰“天在地外,水在天外,表里皆水,两仪运转,乘气而浮,载水而行。”又曰“地乘气载水,气无涯,水亦无涯,水亦气地。”(见《鹤山集》卷一百八《师友雅言上》)此《黄帝书》可能为六国时黄老学派书,其下限亦不晚于汉晋。此条资料蒙萧父先生提示,谨致敬意!)亦即包裹在天球之外的水,本文在前面称呼为“大虚之水”,太一藏隐在这水中以时环周而行,故能生天成地,变化阴阳四时,抚育万物,成岁而旋,终而复始。
传世文献有《管子·水地》篇,提出水是“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的著名命题。笔者撰文认为,“中国古代的方国和民族中,最善于在江河水网和海上生活、征战的,首推吴越,中国上古神话中的水神,也居住在后来的吴越之地”,《水地》篇的学术深源在南方的吴越文化。(参看拙作《〈管子·水地〉新探》)在对水的重视上,楚简《太一生水》可与《水地》篇相映生辉。《水地》以水为万物本原,应与吴越先民在湖海上的生活体验有密切关系,同时也从神话世界里吸取了思想成份。《太一生水》以水之生为天地万物形成之始,则是老子、关尹学派吸取天文、历算、地理等自然科学知识营养而开出的思想之花。两者的学术渊源是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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