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几种句式结构成分的变化及其句法后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句法论文,句式论文,几种论文,近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4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1(2003)01-0038-08
在论及近代汉语语法化问题时,学界一直很关注实词逐渐虚化为没有实在意义的语法成分的过程,即词汇的虚化。刘坚等在《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1995)一文通过句法位置、组合功能、词义引申演变等过程来观察实词虚化的过程。[1]这些研究有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近代汉语句式结构的发展和变化,同时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我们注意到:近代汉语句式结构的发展变化除了与实词虚化有密切关系外,还有一种现象值得注意,即句式结构旧成分的隐含、缺失、虚化等也会引起语法化的进程。本文就对近代汉语几种句式结构成分变化现象作一分析,来探寻它们的发展规律。
我们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谈:
(一)谓词的隐含与比拟式偏正结构短语的产生
(二)谓词的缺失空位与“我把你个+名词性成分”结构的语义表达
(三)“V一V”中“一V”语义的引申虚化与“V一V”结构语义的变化
这些句式结构的发展变化,充分体现了近代汉语发展过程中的语法化动因,弄清这些语法化因素,有利于我们认清汉语的发展规律。
一、谓词的隐含与比拟式偏正结构的产生
比拟句是汉语常用的句式之一,它的构建是以相似性为基础的。在古汉语中它以“本体+像义动词+喻体+然”的形式出现;在中古北朝汉文佛典中出现了“(本体)NP1+像义V+(喻体)NP2+相似”的新比拟句[2],在唐五代时,用例渐渐多起来了;唐五代时汉文文献中也出现了“(本体)NP1+像义V+(喻体)NP2+一般”的比拟句。如:
(1)饥渴烧身,一切身燃,如灯相似。(元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2]
(2)如外书所说相似。(梁陶弘景《真诰·稽神枢》)[2]
(3)什摩念经,恰似唱曲唱歌相似。[3](P677)
(4)兜率独尊,超乎群品,亦如树果一般,方为称断。[3](P642)
此后这种句式常见,如:
(4)若把这些子道理,只管守定在这里,则相似山林苦行一般。[4](P286)
(5)且如今学者考理,一如在浅水上撑船相似,但觉辛苦,不能向前。[4](P286)
(6)一似李广被捉后设计一箭射杀一个番将得出虏庭相似。[5](P28)
(7)引得一地里人如荷一百二十斤重担上羊额岭一般。[6](P14)
不过这种比拟句式在金元时期有了一个变化,正如江蓝生(1999)所指出的:“这一时期出现了新的比拟助词‘似’、‘也似’,由‘似’和‘也似’构成的比拟式前面不用像义动词,但后面一定要有NP或VP,也就是说,‘X+似/也似’比拟结构的语法功能做修饰语,或修饰NP做定语,或修饰VP做状语,这一点跟以前的比拟式有着根本的不同。”[7]例如:
(1)壁玉似牙嚼欲将破。(《董西厢》卷三)[8](P64)
(2)送了我也竹叶似瓮头春,花枝般心爱妻。(《遇上皇》第三折)[9](P134)
(3)锦片也似前程做的来不愚滥。(乔吉《私情》小令)[10](P638)
(4)性儿神羊也似善。(乔吉《嘲少年》小令)[10](P621)
(5)不把我人也似觑,可将我谜也似猜。(《老生儿》第一折)[9](P243)
例(1)(2)(3)为“喻体X+似/般/也似”修饰名词,作定语;例(4)(5)为“喻体X+似/也似”修饰谓词性成分作状语。总之,“喻体X+似/也似”结构的功能是作修饰语,不能独立作谓语。我们通过观察发现原比拟结构:“本体+像义动词+喻体+(比拟助词)”句中主要成分,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因为提取了喻体,句式就开始变化。例如:
(6)(A)金乌疾如箭,玉兔似撺梭。(薛昂夫《端正好·高隐》套曲)[10](P720)[本体+动词+喻体]
——(B)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伏侍不暇。(《水浒全传》第十回)[11](P955)[本体+喻体+比拟助词]
(7)(A)媒人口一似蜜舌头。(《刘知远诸宫调》卷三)[12](P107)[本体+动词+喻体]
——(B)口儿蜜钵也似甜。(乔吉《嘲少年》小令)[10](P621)[本体+喻体+比拟助词]
——(C)怎当他蜜钵也似口儿甜甘甘。(刘庭信《戒嫖荡》小令)[06](P1427)[喻体+比拟助词+本体]
(8)(A)面似银盘、身似玉。(《水浒全传》三十七回)[11](P460)[本体+动词+喻体]
——(C)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同上,第二回)[11](P19)[喻体+比拟助词+本体]
这一类比拟句的本体是名词性的,从(A)式到(B)是第一次变化,即喻体位置的前移,比拟助词的出现,谓语动词的消失,但本体位置保持不变;从(B)到(C),(C)式在(B)式的基础上,发生了本体位置的后移,形成了“喻体+似/也似+本体”的结构。如果“喻体+似/也似”作状语,句子从(A)式转换为(B)式;如果“喻体+似/也似”作定语,那么句子就要从(A)式经过(B)式再发展为(C)式。
(A)到(B)、(C)是句子结构在发生变化。从(A)“本体+像义动词+喻体”发展为(C)“喻体+助词+本体”。结果是句式结构产生了变化,由表陈述功能的“主谓式”变为表指称功能的“偏正式”。可见“锦也似前程”是由汉语句子结构转换位移而成的新名词性短语。位移的结果是句子结构的偏正结构化。随着像义动词的消失,比拟句中喻体说明、陈述的意味减弱,限定性描写性色彩增强,最终实现了句式结构的短语化。语义由陈述转为指称。表现为:
新短语语序:修饰语+中心语;
新语法标记:修饰语、中心语之间的“似/也似”“般”。
新结构语法意义:描写性、限制性。
比拟式短语中位于喻体和本体之间的比拟助词“似”、“般”等,正说明了它作为描写性修饰语的功能特点,和修饰语与中心语之间的“的”字相同。因此在金元以及此后这种结构中助词有时可换为“的”字,如:“从里面叫出十三岁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简帖和尚)
(9)(A)这婆娘色胆大如天,却不怕柳外人瞧见。(无名氏《张千替杀妻》第一折)[9](P755)[本体NP+形容词+像义动词+喻体NP]
(B)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水浒全传》第四十六回)[11](P589)[本体NP+喻体NP+概数/比拟助词+形容词]
(C)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同上,第十七回)[11](P206)[喻体NP+概数助词+形容词+本体NP]
(10)(A)瓮来大肉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无名氏《嘲谎人》小令)[10](P1726)[本体NP+形容词+像义动词+喻体NP]
(C)快将斗来大铜锤准备,将头梢定起。(《单刀会》第四折)[9](P82)[喻体NP+概数助词+形容词+本体NP]
这一组比拟结构句是多了一个形容词成分,随着喻体的前移,像义动词“如”的消逝,形容词也由说明本体而成为修饰本体的成分,整个结构到(C)就完全成了一个名词性偏正结构,表指称了。
(11)(A)好施英勇,语似钟,语似钟,应喏如雷。面西背东。(《刘知远诸宫调》卷十二)[12](P164)[本体V1+动词V2+喻体NP]
(C)回头来觑着白马将军,喝一声,爆雷也似喏。(《董西厢》卷三)[8](P63)[喻体NP+助词+本体V1]
(12)(A)船行似箭,马去如飞,直奔梁山泊来。(《水浒全传》,七十九回)[11](P966)[本体V1+动词+喻体V2]
[C]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同上,第二回)[11](P26)[喻体V2+助词+本体V1]
这一类比拟句的本体是动词性的,喻体有名词性的,如例(11),也有动词性的,如例(12)。当句式结构由A变化为C后,A句中的像义动词“如、似”消逝了,喻体位置则前移,比拟助词出现了,本体成分后置,形成了状语修饰动词中心语的偏正结构。
汉语是缺乏形容的,名词与名词之间、名词与动词之间结构新形式的产生,需要借助于一种形式标记。助词“似”、“般”、“来”的结构位置,正是位于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和现代汉语修饰语与中心语之间的“的”、“地”字作用相同。
总之,从比拟性偏正结构的生成过程看,像义动词的隐含,句式结构内部成分的位移导致了比拟结构的变化发展,最终实现了句式结构的短语化,使得比拟结构的语义由陈述性转为指称性或转为修饰性的。可见金元时期新的比拟结构的产生和使用是汉语比拟句自身发展的结果。
句式结构发展变化过程中谓词的隐含带来了整个结构语义的变化。在现代汉语中仍存在。袁毓林(1995)在“谓词隐含及其句法后果”[13]一文曾讨论“NP2+的+NP1”结构生成历史时指出这种结构有些是从"NP1+V+NP2"转换出来;同时指出由此形成的“的”字结构可以指代中心语:“这就是说提取宾语并隐去谓词的‘的’字结构可以指代中心语。”例如:胸怀像大海——大海的胸怀;身份是部长——部长的身份;故事描写战争——战争的故事等。刘宁生(1995)指出:“汉语偏正关系的名词短语结构与关于空间关系认知中的‘目的物’和‘参照物’的关系密切。”“从认知系统看,人们感知一个空间关系中的‘目的物’和‘参照物’总是用两种方式:(1)由‘目的物’到‘参照物’;(2)由‘参照物’到‘目的物’”。“汉语能反映这一认知过程,并的确在基本语法结构上显示了‘目的物’和‘参照物’在顺序上的差别。由‘目的物’到‘参照物’,表达这一认知过程的是所谓‘在’字句。”“由‘参照物’到‘目的物’,表达这一认知过程的是所谓‘有’字句。”[14]如:
亭子在湖中心[(目的物)+(参照物)]
湖中有个亭子[(参照物)+(目的物)]
对“在”字句和“有”字句进行语法形式的变换都可变换为:
湖中心的亭子(参照物+的+目的物)
按:在“在”字句和“有”字句变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动词“在”、“有”消逝了,原本的句子结构转换成一个名词性的词组,即修饰语+中心语,同时新结构的语法标记符号“的”在修饰语与中心语之间产生了。
如此追溯金元时期新的比拟性偏正结构的产生原因,我们从汉语句式自身的发展变化中就可找到其轨迹。按照汉语偏正性名词短语中“参照物先于目的物”的语序原则,其生成过程应是:
前程似锦(目的物+V+参照物)→锦也似前程(参照物+比拟助词+目的物)
叫声如雷(目的物+V+参照物)→雷也似叫声(参照物+比拟助词+目的物)
同时“相似”(副词+动词)、“一般”(形容词)是在唐五代始用于比拟句末,“…似…相似、如…相似、似…似、如…一般”等句,而句中像义动词与“相似(一般)”语义表达有重复,根据语言表达经济的原则,所以一方面像义动词可以不出现,另一方面“相似(一般)”容易虚化。词性虚化为表加强比拟意味的助词(比拟助词保留了核心词素“似”、“般”。),在金元时期比拟助词兴替为“似”、“也似”、“般”。比拟喻体结构位移于本体前,本体在后,构成“喻体+相似/似/般+本体”式,这些加速了“似”类、“般”类助词的虚化,同时这种语言形式也顺应了金元时期的文学样式(曲文)。蒙古语比拟句式的表达方式与金元汉语比拟句的表达方式在语序上有一致性,疑阿尔泰语的影响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关详细的论证,详见张美兰(2001)“从偏正结构的认知基础看近代汉语比拟结构的发展”[15]一文。
二、谓词的缺失空位与“S把你个+O”结构的语义表达
“我把你个+名词性成分”(“S把O”)的句式,一直是学界关注的。一般认为它是“把”字句的省略式。如:刁晏斌(1986)[16]、王海棻 (1992)[17]、钱学烈(1992)[18];也有作为特殊句式来处理的。如:王雪樵(1986)[19]、孙占林(1991)[20]、蒋绍愚(1997)[21];也有认为它是一个语义自足的特殊结构,是口语化程度很高的句式,不是“把”字句的省略。在人物对话中,整个句式不强调动作的处置,而是带有说话人个人强烈的主观情绪,以主语“我”来对对话的那一方发出责骂,来詈称或戏称对方,是一种特殊的称谓语。如:张美兰(2000)[22]曾专文从结构、语义、语用特征等角度对此句式进行了讨论,指出:在汉语文献中“我把你这+名词性成分”与“我把你+名词+动词”的结构在形式、语法语义等方面是存在差异的。见下表:
关于“S把O”式表称谓语义这一论点,《西游记》两个不同时期、不同来源版本所出现的异文用例为我们论证“S把O”句式含义提供了极好的内证和补证。人民文学1972年版依据的是明“世德堂”本(明万历十五年前后)(简称"A");中华书局1993年本依据的是清代的刻本(简称"B"),极为有趣的是:十几例在"A"本中用“S把O”式的地方,在"B"本中则直接用"O"表示,例如:
(1)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西游记》A第26回)[23](P204)
菩萨道:“你这大胆的马流,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救你,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闹嚷?”(《西游记》B第26回)[24](P139)
(2)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死的畜生!那个问你讨甚么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A,第16回,)[18](P223)
——行者咄的一声道:“你这些该死的畜生,那个问你讨甚么命,快拿袈裟来还我走路。”(B,同上)[19](P148)
(3)(行者)双手举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么‘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A,第17回)[18](P227)
——(行者)举棒高叫道:“好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么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B,同上)[19](P152)
(4)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A,第20回)[18](P274)
——八戒骂道:“业畜!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圣僧上西方拜佛求经者。…。”(B,同上)[19](P176)
(5)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A,第36回)[18](P300)
——八戒笑道:“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交你九个眼子一齐流血。”(B,同上)[19](P192)
(6)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A,第22回)[18](P301)
——八戒道:“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B,同上)[19](P193)
(7)沙僧道:“我把你个无知的泼怪!你怎么弄玄虚,变作梢公,架船将我师父摄来?快早送还,饶你性命!”(A,第43回)
——沙僧道:“泼怪!你怎么弄玄虚,将我师父摄来?快早说还,饶你性命!”(B,同上)
(8)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甚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A,第50回)[18](P704)
——那魔喝道:“你这个大胆泼猴精!有些甚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B,同上)[19](P420)
(9)行者道:“我把你这个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昼抢夺我物!那件儿是你的?…。”(A,第52回)
——行者道:“死孽畜!你倒弄圈套抢我物,那件儿是你的?…。”(B,同上)
(10)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A,52回)
——走出门来骂道:“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就敢这等无状?不要走,吃吾一枪!”(B,同上)
通过对照,我们发现上述每一组A中用“S把O”式的地方,其相应的B中则用"O"式,如B(2)、(7);或是只用原A式"O"构成成分中的中心语部分,如B(3)、(4)、(6)。张美兰(2002)指出:A与B这两种结构属“同质异构”,在语义及语气上并无二置,均用于称谓[25]。“S把O”结构自身是一个语义自足的结构,整个结构不表处置,不表省略。明“世德堂”本与清代刻本这种在句式表达方式上的差异,文字上的变化,为语言的发展变化提供了一个历史依据;而现代山西临汾、运城以及内蒙古方言仍在责骂、怪罪人的场合使用这种句式,则为语言的发展提供了活语言依据。
“S把O”句式表指称的语义与这个句式结构内部成分的性质有着密切的联系。一般说来,汉语句式中的每一个成分都有自己的语义特征,汉语是形态标志不明显的语言,谓词成分的空缺应是有一定的语义指向的。正是“S把O”句中谓词的缺失空位使句子失去了原有的陈述表达功能,而注定了整个句式功能将不可避免地朝着指称性方向发展,在人物面对面对话的语用环境中,实际上已指明参与言语活动的双方,所以“S把O”结构作为用来詈称或戏称对方的句子,"O"的指称性质本身已具,不必再陈述,导致“S把O”句式成了一种特殊的称谓语。原本用来标示对话中骂詈动作的发出者的"S",与标示被骂詈对象的"O"因为在面对面对话的语用环境已显示,这种标示作用也变得多余,这样也导致“S把O”结构中的“S把”成分成为冗余,最终变成只有"O"成分。即由“S把O”式变为"O"式。
三、“V一V”中“一V”的虚化及其结构语义的变化
对于“V一V”式的说法学术界历来有争议,专家学者大都以现代语言材料来证明基为动词重叠。丁声树《现代汉语语法讲话》、陆宗达《现代汉语语法》、何融《略论汉语动词的重叠法》[26]、王还《动词重叠》[27]、李人鉴《关于动词重叠》[28]均如是观。较早对此提出疑义的是范文莲的《试论所谓“动词重叠”》[29],认为“动词重叠”形式“实际上只是动、量组合的一种形式,不是另外一种语法格式”。我们认为范文莲的论证有一定的依据(详见张美兰1996),早期的“V一V”式是动量组合的一种形式[30],我们称之为同形动量词。同形动量词在宋代的《五灯会元》(1004-1252)中已大量运用,其中同形动量词共161例,所用同形动词共21个。它是动量词的一种表现形式,不是简单的动词重叠例如:
(一)在《五灯会元》中,称量同一中心动词的动作次数的量词既可借用同形动词,借用名词,又可用专用动量词,甚至还可沿用古代汉语中的“数词+动词”的形式。如:
(1)师曰:“恰是。”拍一拍便出。[31](P694)
——师于沙弥背上拍一下曰:“赚我来!赚我来!”[31](P138)
(2)师以拄杖空中点一点,曰:“会么?”[31](P231)
——师以拄杖点一下,曰:“礼拜著。”[31](P1056)
——现修罗相,作女人拜,是野狐精魅;打个圆相,虚空是下一点,是小儿伎俩。[31](P1343)
按:点一点、点一下,下一点,义同。
(3)明以衣袖拂一拂便行。[31](P664)座以衣袖一拂。
(4)师以拂子一拂云:“适来许多见解拂却了也,作么生是诸人透脱一句?”[31](1141)
——师以拂子拂一拂曰:“诸禅德,正当恁么时,且道云岩土地向甚么处安身立命?”[31](P152)
僧拟议,师打一拂,曰:“你还知吃拂子底么?”[31](P665)
按:“打一拂”是宋代特有的一种表动量的格式,即“打+一+动词”,其中“打”在结构中不表示实义,“打一拂”、“拂一拂”、“一拂”三者义同,即拂一下。
(4)堂里木师伯,被圣僧打一掴,走去见维那,被维那打两掴。[31](P1073)
——当时老僧若见,便与一掴。[31](P1317)帝释忿怒,把须弥山一掴粉碎。[31](P1282)
——是忽欣然,掴邻案僧一掌。[31](P1181)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31](P1107)
按:“打一掴”为固定格式,与“一掴”、“掴一掌”分别借动词“掴”、名词“掌”为量词,且与数词结合作补语;“一掴掴倒”中“一掴”作状语,四种格式均表“掴一下”。
除此之外,同形动量词可以与专用动量词在上下句中对应使用。
(5)师长嘘一声,僧拍一拍便礼拜。[31](P726)
(6)拈拄杖卓一下,喝一喝曰:“……”。(31)[P1276]
同形动量词与其他动量词一样,既可在句中作补语,也可作状语。
(7)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踏踏翻鹦鹉洲。[31](P897)
(8)师接住棒一送送倒,檗(黄檗)呼维那,扶起我来。[31](P643)(作状语)
——浦(洛浦)接住棒送一送,师便归方丈。[31](P373)(作补语)
如上所举,同形动量词与其他形式的动量词并列使用,毫不逊色。
(二)《五灯会元》中用“V一V”式表示的地方,对照其祖本《祖堂集》(成于公元952年)部分相同部分叙述却用“一V”式。例如:
(9)有人于师前作四剗(划)上一划长,下三划短,云:“不得道一长,不得道三短,离此四句外,请师答某甲。”师乃作一划,云:“不得道长,不得道短,答汝了也。”[3](P309)
按:《五灯会元》卷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有僧于师前作四画,上一画长,下三画短。曰:“不得道一画长,三画短,离此四字外,请和尚答。”师乃画地一画曰:“不得道长短。答汝了也。”[31](P130)
又宋《古尊宿语录》中与《五灯会元》描写叙述相同的句子也偶有改“V一V”为“V+数词+专用量词”。例如:
(10)《五灯会元》卷十一《兴化存奖禅师》:及乎我将手向伊面前横两横,到这里却去不得。[31](P652)《古尊宿语录》卷五《兴化存奖禅师语录》:及乎我将手向伊面前横两遭,便去不得。[32](P857)
在金元明文献中,“V一V”中的“一V”仍可表动作的数量的。同时,表达同样的语义可用“V一V”式,也可用“V+专用动量词”、“V+借用动量词”等式。例如:
(11)白马将军手下,五百来人衣铁。一布地平原尽摆列。觑一觑飞虎魂消,喝一声群贼脑裂。(《董西厢》卷三)
(12)(正旦云)……只要你记着我的言语,将那桃枝去门限上敲一敲,着周公家死一口。(彭大云)敲两敲呢?(正旦云)着周公家死两口。(彭大云)敲三敲呢?(正旦云)死三口。(彭大云)这等我直敲到晚……。我记的孩儿曾说他死了时,将这桃枝去门限上敲一下,周公家死一口。敲两下,死两口。敲三下,死三口……。(做取桃枝敲科)……(再敲增福倒科)……(三敲周公倒科)……。(《元曲选·桃花女》第四折)[33](P1037)
(13)笑一笑不觉的春自生,行一步看的人眼又花。(《全元散曲》)[10](P1626)
(14)我害疥痒当不的,你的长指甲馈我搯一搯。(《朴通事》)[34](P328)
——我说与你,挠时厮刺疼,搯时甜杀人,你馈我搯一遍儿。(同上)
动量词是表动作单位,说明动作次数的,所以量词对动词起反制约作用。动词中只有那些动作性较强烈的动词往往才有资格与动量词组合(有量动词)。根据动词的小类与动量范畴的关系看,有量动词为:动作动词>使令动词>趋向动词>一般心理动词>消现动词>判断动词。同时动词与动量词的组合是受到一定的语义限制的,是非自由的。当“V一V”中的动量词不表动作单位,数词“一”不表具体的动作次数时,“V一V”结构就发生了语义的变化。“一”不是实指动作的次数,而是极言动作次数少。如《朱子语类》中“V一V”式相当一部分动词为意义较抽象的。动作行为不能实指动作的次数或不能明确计算出次数。例如:
(1)不是三月之后一向差去。但于这道理久后,略断一断,便接续去。[4](P783)
(2)公莫看得戒慎恐惧太重了,此只是略省一省,不是恁惊惶震懼,略是个敬模样如此。[4](P1503)
(3)要知子路所以请祷之意如何,审一审,看他意思著落再说来,却转动不得,方好说与他。[4](P903)
[4]用之问:“戒懼不睹不闻,是起来处,至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又用紧一紧。[4](P1500)
由此可见“V一V”结构在使用中因结构中动词"V"类别因素而又引申表次数少、时间短、程度轻的用法,正是这种用法导致了原来的“V一V”结构发生了变化,其中数词“一”泛指少,不表实际的次数,所以可省略“一”成为"VV"式;“一V”中的"V"因表计量动作次数语义抽象削弱的因素,不宜当作同形动量词看待。张赪 (2000)在“现代汉语V一V式和VV式的来源”一文就这一问题作了专题探讨,指出:既然“V一V”式不实指动作的次数,数词的作用就不重要了,“一”的省略就有了可能。在《张协状元》有一例"VV"式:歇歇了去。这大约是最早的"VV"式用例。[35]
我们在《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中也见到上下文有"VV"式和“V一V”同现的例子,如:
(1)“…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土地道:“…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23](P331)
(2)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23](P364)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23](P369)
(3)(八戒)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八道道:“…哥呀!好歹救我救儿![23](P530)
(4)行者笑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真个也把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余毒,不麻不痒了。[23](P774)
(5)望如来方便,把《松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23](P813)
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23](P986)
元时时期这种“V一V”和"VV"式专表动作次数少、持续时间短、程度轻等语义的用法,是现代汉语“V一V”、"VV"、“V了V”式的真正来源。石毓智(1999)在“汉语动词重叠式产生的历史根据”的报告中指出:“宋代动补结构大量涌现、宋元时期汉语的体标记系统(了、过、着)的建立,在动词和宾语之间创立了一个新的句法位置。该句法位置可以出现不及物成分,主要描写其前动词的结果或者进行状态,语音形式则通常表现为轻声。这一变化为动词重叠式的出现创造了条件。动词重叠式实际是一个基式加上向新创立的句法位置的一个重复形式。…(动词重叠式)最早的例子也是以不带宾语为主,初期也常被代词宾语隔开。”“重叠式中间可以插入实现体标记‘了’或者数字‘一’。”[36]
通过对近代汉语的“V一V”、"VV"结构的历史发展、语义变化分析,我们对石文的论述至少有两点补充修正的看法:
(一)因为早期的“V一V”结构的产生是与汉语已有的“V+数量词+专用动量词”(汉代佛经语料已见)/“V+数量词+专用动量词”(魏晋南北朝已见)动量结构表达方式密切相关,“V一V”是同形动量词结构(“V+数词+借用同形动量词),其中“一V”充当句子的补语。在“V一V”产生之初,它是与“V+数量词+专用动量词”、“V+数量词+专用动量词”以及上古的“一V”表达方式具有相同的功能,表动量关系,这是“V一V”产生的历史背景。宋代动补结构的发展成熟使“V一V”这种动补结构的使用比例不断增多。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因结构中动词"V"的类别、上下文语义等因素的交互影响,又引申出表动量少、时量短、程度轻的用法,正是这种用法导致了原来的“V一V”结构发生了变化,其中数词“一”用于泛指,表抽象虚义,多含有少义,而不表实际的次数,所以可省略“一”字变为"VV"式;但是汉语不是先有"VV"式而后加数字“一”产生“V一V”、加实现体标记“了”产生“V了V”的,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认识,不能本末倒置。一般说来表完成貌的“了”字在南宋中叶才产生,我们承认“V了V”结构的产生和使用的过程中,“宋元时期汉语的体标记系统(了、过、着)的建立”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因素。我们调查了明“世德堂”本《西游记》,发现各式的使用比例依次为:"VV"式>“V一V”式>“V了一V”式,没有见到“V了V”式。这也从侧面说明了“V了V”结构形式不会先于“V了一V”式。
(二)早期的“V一V”式中较少带宾语,如带宾语,宾语可以是名词,其位置可有两种情况:“VO一V”、“V一VO”如:若是劈头点一点顶门,豁然眼开者,于此却有疾速分。(《五灯会元》卷十八《荐福道英禅师》)[31](P1167)问:“天堂地狱相去几何?”师将拄杖画地一画。(同上,卷九《仰山慧寂禅师》)[31](P535)
四、结语
通过以上三个句式结构的分析,我们清楚地看到无论是句式成分的转换、句式成分空位还是句中成分的语义虚指,最终的结果是导致了句子结构和语义不同程度的变化:实现了句子到短语的建构(由表陈述说明到表指代,如一式、二式);实现了句式结构到表一种专门格式的语义变化(如:“V一V”同形动量词与表动作次数少、程度轻、短时等语义的格式)。各种因素的交互作用促使了句式发展变化,这有利于我们认清近代汉语句式的发展,有利于真正了解现代汉语、现代方言句式的来源。
附记:本文是参加首届汉语语法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天津南开大学,2001年10月)的论文,在会上曾得到吴福祥、刘丹青、洪波、张伯江等先生的指教,同时论文也得到我的导师蒋绍愚先生的指导,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收稿日期:2002-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