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政治立场--以品达第八代皮托·凯歌为例_诗歌论文

诗人的政治位置——以品达第八首皮托凯歌第60-80行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凯歌论文,诗人论文,位置论文,政治论文,首皮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与现代诗歌相比,古希腊诗歌至少有两点不同:其一,古希腊的传统诗歌总体而言都是合唱诗歌,而不是个人私性的写作;其次,古希腊的合唱诗歌均是为公开表演而作——无论是人数相对较少的会饮场合,还是整个城邦的宗法节日(Kurke "Introduction"),而后者尤其体现了希腊传统贵族政制的习俗和礼法(Bowra 2)。这就意味着,古希腊诗歌和城邦之间具有活生生的关联,具有严肃的政制性质。所以,柏拉图才会在《法律篇》(Laws)中写道:“我们说一个人‘没有受过教育’,是指一个没有受过合唱训练的人”(654b)。被昆体良誉为希腊“抒情诗人之首”的品达(Pindar),其为竞技比赛胜利而写的凯歌(ode),无论诗之洵美,抑或政治伦常之传达,均可称之为这种合唱诗歌的巅峰。

实际上,品达书写凯歌,这一行为方式和他的凯歌本身,便已彰显了诗人在传统政治生活中的位置。不过,我们唯有进入凯歌的具体言辞,方能深究其中三昧。尤其是,品达在凯歌中经常以第一人称发言,只是这个第一人称的“我”,究竟是指品达本人,还是诗歌形象,或者合唱歌队,学界尚有各种争论。晚近20余年,品达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凯歌的表演:即,品达写下的诗行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如何进行具体的表演,这尤其牵涉到凯歌中第一人称的“我”。①这本是人类学研究方法在古典研究和文学研究领域的反应,不过,却在另外一个意义上说明了凯歌与共同体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恰也验证了柏拉图关于合唱训练的说法:合唱直接关涉城邦教育的政治问题。②正是由于凯歌的表演,凯歌才最终实现肉身,并因此而成为一种政治生活方式。这个问题的关键要点或许在于:凯歌中频频出现的第一人称功能何在。

关于凯歌中的这个“我”究竟指谁,历来众说纷纭,阿勒西奥(G.B.D' Alessio)批评说,“在凯歌表演,或者诗歌的创造中强行区分出一个言说者的角色,这不但不可能,恐怕也无益处可言”(127)。所以,更多的学者尝试回到凯歌的具体文本和语境,列夫科沃茨(M.R.Lefkowitz)在论证凯歌单独表演时,给出的一个说法值得留意:品达使用这些第一人称来表述一种“特定的角色”(professional persona),所以,他假定这种“诗人的我”在凯歌里有一种统一的戏剧特征(79)。与此类似,斯纳特(W.J.Slater)认为,第一人称是“一种品达、歌队和歌队长模糊的综合”(89),是一种“综合性的”我。利多夫(J.B.Lidov)将“我”看作是“一种表达方式,而不是所要表达的东西”,那它就会像其他方式一样,“根据具体情景而发生相应的变化”(79)。所以,沙利文(Shirley Sullivan)称这个“我”是一个“虚构的我”(Fictive I),强调“我”在具体凯歌表演中的戏剧特征,倾向于将“我”理解为表演中的一个戏剧“角色”(dramatic persona),同时,又是一个体现凯歌具体情境的“角色”。③

借助这番梳理,我们不难看出,将“我”或者第一人称抽象为某个诗学问题,无助于我们理解品达和他悉心写下的凯歌,我们更应回到凯歌的文本本身——不过,所谓“文本”,尚有两个更为宽泛的理解:凯歌所在政治场景、品达置身其中的希腊诗歌传统。注目于这三重文本,我们方能明白,诗人和诗歌在传统政治生活中的位置。下文以第八首皮托凯歌中的第一人称表达为例(品达 行60-80),略作分析。公元前446年,埃吉纳人的年轻人阿里斯托墨涅斯(Aristomenes)在皮托竞技会上获得摔跤比赛的冠军,品达为他写下这首凯歌在其母邦埃吉纳传唱数年。根据抄件的记载,第八首皮托凯歌(the eighth Pythian)所赞颂的胜利,是第35届皮托竞技会上的摔跤比赛,根据确切的时间记载,这是品达的最后一首凯歌,也可以视为希腊诗歌史上的最后一首凯歌。因为在公元前5世纪,诗歌和音乐的品味急剧转变,戏剧开始占据城邦的核心位置,同时又出现新的合唱歌方式;竞技会丧失了它们本来具有的希腊文化中心地位。Finley认为理性的思考和书写方式,最终取代了合唱诗的统治地位,衰落的不仅仅是凯歌,而且是整个抒情诗的传统。④作为凯歌的天鹅绝唱,作为对古希腊贵族传统竞技精神最后的颂扬,这首凯歌无比清晰地再现了希腊传统诗歌的思考。

第八首皮托凯歌的第二转题部分(行61-80),第一个词语是“你”,这是(你)的多里斯方言写法,这似乎表明,这部分的重点并不在于“我”。但是,“你”的出现,恰恰表明“我”对一位在场者的称呼,意味着一次对话的展开,这无疑是凯歌中“我”对一个在场者的直接描述——凯歌中“我”的戏剧角色,其含义便在于此。不过,复杂之处在于,这一部分短短20行,“你”的称呼却依次历经了三重变化:太阳神、阿里斯托墨涅斯之父克塞纳克斯和阿里斯托墨涅斯本人。其实,此处三重对话恰恰对应了诗人的政治位置。

一、神与诗人

这首凯歌开篇即向安宁女神吁请(行1),此处同样向另一位神明吁请,即远射之神阿波罗(行61)。远射之神是对太阳神阿波罗的习惯称呼,比如《伊利亚特》中第一次提到阿波罗称其为“勒托和宙斯之子”,随后便称其为“远射之神”,而在整个第一卷中也都强调阿波罗这一特征(荷马 行14;96;370等);不过,我们更需注意的是,阿波罗的先知和祭司克律塞斯“手中的金杖举着远射神阿波罗的花冠”(荷马 行14),太阳神与诗人的权杖息息相关。缪斯也赠给赫西俄德同样的权杖(赫西俄德 行30-31),所以,当品达在凯歌中称太阳神为远射之神的时候,暗指了诗人手执“权杖”,与神(缪斯和阿波罗)之间关系密切。借这个称呼,“我”凸显了自己与阿波罗之间的关联。

在第三首伊斯特米凯歌第55行,品达表达出最为核心的根由:

荷马公允地对待所有卓越之人,并且,依循自己神圣的权杖,使其[卓越之人]成为世人的楷模。

荷马和赫西俄德一样,拥有这一神圣权杖,并依照神意,为世人建立生活的准则,品达无疑继承了前贤的权杖。阿波罗对面的“我”,便是握着神圣权杖的先知诗人,具有特殊的灵感(来自缪斯或其他女神),他对人类生活有着更深的洞察,并与诸神亲近(普鲁塔克就曾说品达是“为神所喜”的人)。这就是说,当品达采用了传统诗歌中惯用的第一人称“我”时,首先意味着与诸神的接近。品达颂扬竞技的胜利者,唯有以神和人之间掌握权杖的诗人——“我”发言,才能给予胜利者最高的颂扬。

在皮托山谷中,/你拥有欢迎一切的著名神庙,/在那里,⑤你赋予了最伟大的/喜悦;此前,在家中,你自己的节日上,你曾带来五项全能那梦寐以求的馈赠。(第八首皮托凯歌 行62-66)

皮托山谷当然是指皮托竞技会举行的场所,也就是阿里斯托墨涅斯取得胜利之地。“神庙”是一种习惯的颂神表达方式,是品达屡用之辞(第三首皮托凯歌 行27;第四首皮托凯歌 行55),品达使用了两个限定词修饰神庙:“欢迎一切”和“著名”。前者强调了神庙的泛希腊特征(第三首奥林匹亚凯歌 行17-18),也即强调皮托竞技的特征。根据希腊人的习惯,在泛希腊运动会期间,一切战事均告停息。“著名”是一个复合词,即,好的名声,对应凯歌前文“传唱中的”,暗示了阿波罗名声远扬,也借助了诗人的歌唱,进一步暗示出“我”和太阳神之间的亲近。

随后,凯歌叙述了太阳神赋予的两种胜利。二者共同显示了竞技胜利者所有的美德,阿里斯托墨涅斯通过与其他人的竞赛,展示了自己的优秀与卓越,这将保证他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凯歌转向城邦政治的时候,首先不是强调任何具体的政治事务,而是力求卓越的贵族当有的美德。“最伟大的”喜悦是指阿里斯托墨涅斯在皮托竞技比赛上获得的胜利,但是,这个最高级的形容词与凯歌第二行的“城邑巍巍”(μεγιστóπολι)的词头相同。安宁女神使城邦最为伟大,阿波罗则使城邦中的年轻贵族变得最伟大,而且,人天然于城邦之中(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3a),那么,所谓“最伟大的”喜悦,无疑更是因自己的美德而令城邦变得最为伟大。这样,凯歌重复“最伟大”一词,便将城邦与人连为一体,尤其是,以“最伟大”一词所蕴含的品格相以维系,足以表明贵族政制力求卓越的品格。

进一步透露出城邦与人关系的,是阿波罗赋予的另一场胜利:在家中的胜利。这也是献给阿波罗的竞技比赛,⑥阿里斯托墨涅斯同样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胜利。“梦寐以求”一词流露出对胜利的强烈渴望——依尼采所言,或是希腊人力求卓越的意志。它还表明,对胜利和卓越的追求是一种发乎内心的追求。此中关键是“家中”一语。在希腊传统的政治思考中,“家”是一个重要概念。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中提到:“整顿家事”(行23);“一百年间,孩子们在尊贵的母亲身旁/成长玩耍,天真无邪在自家中”(行131-32);“存在家中的东西不会烦劳你。最好把一切放家里”(行364-65)。“家”至少体现了两层政治意蕴,其一,它基本上与劳作相关,是一个人成长、生活的居所,是人为之努力的场所;其二,家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为紧密的关联,也就是共同体最本源的含义。那么,阿波罗给予在“家中”的胜利,就意味着在家中劳作的卓越,这也表明胜利者凭自己的卓越,还可以令他所在的家(或者城邦)卓越——所谓“城邑巍巍”。

凯歌以“你”直呼太阳神,是由于他直接开启了城邦政治的核心:人与城邦的关系。而对希腊传统的贵族政制来说,这种关系的维系就不是简单的互相依存,而在于通过对卓越的追求而共为一体。诗人对太阳神的描述,既是唯有诗人方能胜任的天职,更是太阳神要借诗人自身所要传达的形象。其中关键在于这种形象背后蕴含了怎样的教诲——诗人如何言说,就是教诲所系。那么,发出如此称呼的“我”,就因与神接近而为神代言。这是诗人的第一重政治身份所在。

二、政治之诗

诗人所有基于神义的教诲,都要以诗歌的方式流传。但是,这是怎样的诗呢?“我”在知道了太阳神阿波罗所赋予的城邦与人的内在关联之后,转向了“诗”本身。“我”仍旧向神吁求,并且带有明确的内容指向:

神啊,我祈祷,请以欣悦的心智/带着某种和谐,看顾我/踏出的每一步。(第八首皮托凯歌 行67-69)

“神啊”,这是史诗惯用的祈祷称呼,阳性单数表明,这是对太阳神的呼唤的延续,而《伊利亚特》第一卷第390行曾以这个词语直接指代太阳神。在凯歌第18行形容阿波罗时,使用了类似的词组“以亲切的心智”,此处同样是与格。从语法上看,“欣悦的心智”,既有可能指祈祷的人——“我”,也可能是祈求的对象——神,但是从前面第18行对阿波罗的形容来看,这里更可能是形容阿波罗,而不是歌唱的诗人(Burton 186)。更主要的地方在于心智。就这首凯歌来说,安宁女神所以能令城邦巍巍,因为她善思。两次重复的“心智”同样在表明,“我”对阿波罗的祈祷,重在他的心智,换言之,要让诗人的歌具有智慧。⑦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太阳神以“欣悦的心智”看顾诗人什么呢?

依照某种和谐,看顾我“踏出的每一步”。品达尚未将和谐本体化为一种原则,这里强调某种特定的和谐。“踏”清楚地表明,这个“我”正处于诗歌的表演状态。那么,太阳神所要看顾的,首先就在于凯歌的具体表演,唯有在传唱之际,诗歌才能教化风俗。从最表层看,无论“和谐”还是“踏”都意指诗歌的表演本身。

“和谐”的第一层含义是指音律的和谐,是诗歌节奏和表演时的合乎格律、韵律;在这个意义上,某种和谐便是音乐和歌队表演时的和谐有序。Burton认为,这强调了凯歌本身的技术处理,品达借此词而选取一个恰当的音乐调式(mode),以体现自己的意图(184-85),就是说,诗人希望阿波罗能够给予一个符合这一特殊场合的旋律调式。所以,他认为“每一步”,可能是指诗人暗指自己诗歌进展方向的每一步(Burton 186)。不过,假如同凯歌的表演联系起来,这就可能是一种凯歌本身和现场表演的旋律和节奏。

但是,无论是诗歌本身的节奏还是现场的表演,都意在传达基于神义的教诲,或者说,“和谐”的音乐节奏本身就暗含了良好的秩序。品达经常盛赞贵族政制的良好秩序(Bowra 103),基于此,Finley认为,“和谐”实际上蕴含了一种政治上的安宁和优良秩序。与此类似,Frnkel认为“和谐”实际上暗指了开篇吁求的安宁女神(498),意味着一种安宁的政治秩序(88-89)。如此看来,“和谐”就不仅仅是一种音乐节奏的和谐,更关涉到政治生活的秩序问题,尤其是一种良好的政治秩序,也就是秩序女神看护下的政治生活,从根本上讲,这正是贵族政治的特征。⑧

不过,既然“和谐”既指音乐本身,又是政治安宁的特征,那么,音乐(诗歌)与政治之间就具有某种共通,或者说深刻关联——即和谐之为和谐的本质所在。我们不妨看看柏拉图的思考。音乐一词第一次在《法律篇》中出现是654d处:“音乐的教育”;其背景在于,雅典客人正与克列尼亚斯谈论教育,也就是通过合唱歌队而对儿童进行教育之际,而所谓教育,“它使我们痛恨那些我们始终应该痛恨的东西,热爱我们应该热爱的东西。这就叫做‘教育’”(653c)。这就意味着,教育首先是一种政治道德的教育,旋律和音乐通常是表现好人和坏人的品格的手段(798e),雅典客人说:

朋友,你说得对极了。但音乐是一种旋律和和谐,它包括曲调和身体的动作;这就是说,既然说一种“有旋律的”或一种“和谐的”动作或曲调是恰当的,[……]我们可以不必旁敲侧击地说,一切同精神或肉体的优点(不管是其本身还是其表象)相关的动作和曲调都是好的吗?相反,如果这些动作和曲调同邪恶有关,那就都是坏的吗?(柏拉图655a-b)

被称为“朋友”的克列尼亚斯对这个修辞疑问给予了肯定回答。在《法律篇》进入更深的讨论之前,即讨论城邦之前,整个第二卷一直在探讨音乐与教育之间的关系。这或许意味着,教育——尤其是灵魂的教育——是城邦政治的前提。音乐的本质在于和谐,⑨它能够同人的精神和肉体的一切优点相关,从而通过音乐的和谐而培养人精神和肉体的优点,尤其这将导向人的灵魂和城邦的和谐。

音乐的和谐既是城邦立法的基础,又是法律和教育施行的根基。在这个意义上,和谐就是最为重要的政治智慧,“任何过着理智生活的人都具有这种智慧,但缺少这种智慧的人一定被证明是一个浪费者,并且不是城邦的救星”(柏拉图689d)。“和谐”既是个人灵魂和智慧的和谐,又是城邦政治的和谐。

所以,阿波罗看顾下的“每一步”的和谐,表面上是歌队表演和音乐的节奏和谐,进一步来看,则体现了贵族政制讲求优良秩序的政治传统,尤其是,诗歌本身的“和谐”,既与这种优良政制相合,又有助于维持教化这种优良政制,此即“政治之诗”。

三、教诲的诗人

凯歌随后出现的“你”是克塞纳克斯,即阿里斯托墨涅斯之父,“我”只向这对父子传达了关于政治生活的教诲。之前,凯歌以不定过去时描述太阳神,表示“我”已知晓太阳神曾经给予人的“馈赠”,但现在,对父亲的言说则以现在时表达,这既体现了凯歌当下表演的性质,也表明“我”因理解过去而得以对当下有所言说——其中一个“而”字尽显此中意味。⑩诗人首先直接向诸神请求,“愿诸神许你好运,不熄不灭”。“请求”暗示言辞已经由对神的祈祷转向了人。诗人希望诸神能够一直对克塞纳克斯眷顾有加。随后,凯歌以一个“因为”给出如此要求的理由:

因为,谁若无需漫长的困苦,就已高贵卓然/那么,在多数人看来,他便是愚人中的智慧者,/他工于技艺,做出正确决议,以安排自己的生活。(第八首皮托凯歌 行73-75)

从句法上讲,这段话的核心是(在多数人看来)。多数人是一个基本的政治概念,但我们不妨再回到凯歌前文中安菲阿拉俄斯的说辞,他当时的预言是:阿德拉斯托斯将与“未受隳伤的民人返归[故土]”(行54)。民人便是大多数人。这就表明,诗人此刻给出的理由,正基于安菲阿拉俄斯教诲的方向,也就是说,政治统治的一个关键是如何对待大多数人的问题。(11)

对于民众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βíον)。不过,希腊语中有两个表示生活的词语:“和bios,意指存活的简单事实,而bios则表示一条生活的道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一种营生[livelihood]”,(汉密尔顿47)。品达这里尤其强调民众的生活,尤其是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品质差异:多数人惧怕辛劳,而少数人则当以辛劳而力求卓越。凯歌提出了两点优异之处:高贵卓然和智慧。在品达的理想中,贵族当有如斯美德。但是,卓越的取得需要人付出属人的辛劳;(12)某种意义上,这种辛劳的困苦正对应安菲阿拉俄斯对阿德拉斯托斯的叙述:遭历困厄(行48)。但是,一个“无需”则将人命中应当承受的苦难一笔划去。倘若贵族能行礼法优良的贵族政治,那么,这样的贵族便是“智慧者”。(13)首先,品达以一个虚拟的“如果”,假设一种未经辛劳便能成就卓越的情形。随后,又构设一个多数人眼中的“智慧者”,或曰统治者。这暗示了不同于贵族政制的新政制形式,这种生活方式讲究技艺,(14)以技艺达成正确的决议。这是一个复合词:,后半部分是“决议”,而这正是开篇安宁女神令城邦巍巍的“诸种决议”。此处的正确决议,自然不是安宁女神所给予的正确决议,而是多数人的意见。那么,很清楚的是,在多数人的眼中,有一个不同的有关卓越、智慧和政治决议的标准,而且,“安排”更清楚地显示了这种生活方式原则对生活的支配。城邦政治的和谐,与多数的民众息息相关,所以,作为城邦的治理者,必须要懂得民众的习常意见,这是统治的基础之一。克塞纳克斯就必须懂得多数人的意见,懂得多数人的生活方式,惟其如此,他才能成为“民人的牧者”(荷马 卷一 行263;柏拉图,《米诺斯》321b10)。

但是,理解民众的意见和生活方式,并不意味着城邦的政制方式要以他们为准绳。随后,品达以一个“但是”扭转了教诲的方向:

但是,这并不取决于人;而神灵的激发,此时将一人高举,彼时又将另一个覆于掌底。(行76-77)

“这”指上两行的高贵卓然,高贵的获得不取决于“人”,直接反驳了多数人的意见。首先,人要获得高贵的品性和能力,除了自身辛劳的努力,还需要神的眷顾,所以,高贵不取决于人;其次,高贵的获得,并不取决于多数人采取怎样的看法。此处的“人”与多数人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联系到前文的民人和希腊文本身的意思,意指城邦中的普通民众。

神灵则是人类和诸神秩序之间的一个属神因素,能够传达神义,对人做出告诫或是预言。我们还需稍加注意凯歌中表达神灵与人的命运关系的词语:激发。无论是将一个人高举还是将另一个人覆于掌底,都可以视为胜利者自身力量的胜利,这就是说,竞技者的胜利出于神灵的激发。但是,倘若这“手”是神义之手,那么,在这双命运的手掌之下,人的命运起伏难明(Lattimore 83)。看似是人的力量在进行竞赛,而背后实则神意的安排——《伊利亚特》里有太多这样类似的描述。但是,这样的命运却否定了对克塞纳克斯好运不熄不灭的请求,人的命运总会有起伏,怎会持续不断?我们应该再回到第73行的“因为”。

“因为”之后对多数人意见的描述表明,“我”为克塞纳克斯的吁求,其实出自于多数人的立场,或者说,他肩负的政治义务要求他必须给予常人那种他们渴望的好运,让他们少经痛苦,让痛苦在他们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即“无需漫长的困苦”),或者降低痛苦的感受——即所谓甜美的歌声。“但是”(行76)之后的教诲,则是需要克塞纳克斯更深的领悟。这样,对克塞纳克斯的教诲就分两层,一方面是要懂得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看待世界的目光,另一方面又要超出这种常人的生活智慧,懂得这种生活的无常。这就意味着,克塞纳克斯若要得到神的看顾,就必须兼具这两层认知,才能够“不熄不灭”地实施政治之才。

诗人向克塞纳克斯传达政治生活的教诲,虽然向他提到了多数人的习常意见,但是,诗人没有直接向多数人言说。在凯歌这一部分,凯歌分别以“你”称呼太阳神、克塞纳克斯和阿里斯托墨涅斯,没有常人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既不相信多数人的政治和生活智慧,更没有对他们进行教化的意图。克塞纳克斯属于城邦中老一辈贵族,凯歌随后转向竞技胜利者阿里斯托墨涅斯——年轻一代的贵族——教育:

他心怀尺规,迈入[赛场];你在迈伽拉一举夺魁,

在马拉松平原上,还有本地的赫拉竞技会上,

你曾征取了三次胜利,阿里斯托墨涅斯啊,通过辛劳。(行78-80)

“尺规”无疑与第74行的不明智者对立,多数人只求安稳,惧怕困苦。这是政治统治必须加以尊重的常情,但是,倘若要教育一位已经展现出某种卓越品质的年轻贵族,就当有更高的要求,一种特定的尺规,某种审慎的、知道尺度的美德。的希腊语词义有些复杂,一般来说,其要有三:尺度、标准或者规范;中庸之道;诗歌的格律。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写道:“有如两位农人为地界争执,他们手握尺杆站在公共地段,相距咫尺,争夺相等的一份”(卷十二 行421-423);从最普通的层面讲,尺度是解决民人纠纷的标准,稍加引申,我们就可以在其中发现政治原则。(15)一方面,某种具体的尺度或者规范,为人的行为或者具体的城邦事务提供政治依据;另一方面,对尺度本身的寻求,则成为对和谐的政治秩序的追求,这便是政制的“尺规”之一。

所以,品达笔下的尺规,可以“比喻为:就像鞭打使马驯服一样,诗行的格律,统治者的规范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尺度”,即“尺度存在于一切之中”(第十三首奥林匹亚凯歌 行47)。(16)阿里斯托墨涅斯需要恪守的某种规则,他必须达到这种教诲的要求,才能成就卓越。

随后,诗人以过去时描述了阿里斯托墨涅斯在三个场合取得的胜利。过去时态与其说是对过去胜利的重述,不如说是“尺规”的现在时态告诫阿里斯托墨涅斯,过去的胜利已是过去,对个人美德和卓越的追求却终生不能停息。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本地的”一词。无论是迈迦拉还是马拉松,诗人都直呼其名,但是,在自己家乡取得的胜利却未提城邦之名。到目前为止,凯歌已经表演到五分之四的时候,埃吉纳之名仍旧没有出现。这或许才更有言外之意,隐含着城邦沦亡的悲苦。尤其是,诗人还明确提到阿里斯托墨涅斯在本邦取得的“三次胜利”,这既意味着他的卓越,更暗示了埃吉纳城邦的政治生活曾经繁盛。今昔对比,怆然不已,不过,隐忍的沉默恰恰显示出某种力量。

古典时代的诗人尤其不会沉迷于悲苦。“我”对阿里斯托墨涅斯教诲的最后一个词语是“辛劳”,也就是赫西俄德的劳作。这表明一切荣誉和美德的获得,都要基于人本身的劳作,诗人对阿里斯托墨涅斯的称赞着眼于其取得胜利的方式:劳作。只有这样不懈的辛劳,才能使未来的胜利和荣誉成为可能。这进一步拒绝了多数人的看法,把个人在世的辛劳当作美德的唯一途径。这时,回头再看尺规的单数性质,就能明白,这的确是对阿里斯托墨涅斯的言说,而且,对他的要求正在于,这唯一的尺规就是“辛劳”。

结语

第八首皮托凯歌这一部分以三个层次的“我”和“你”再现了诗人在城邦中的政治位置,笔法极为高妙。对太阳神的吁求、城邦中诗歌应该具有的“和谐”品性、城邦中贵族父子应该接受的诗歌教诲,从神下降到人,建立起一个整齐的政治结构,而形成这个政治结构的核心,便是诗人和他因循神意的正义而创造出的凯歌。在古希腊诗歌史上,这是最后一次如此坚决地传达出传统政治教诲。

第二人称的“你”,必然与“我”之间形成对话,就形成一种情节转换。这是一种非常符合现场情境的高妙笔法。当凯歌演唱的现场听众听到“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形成一种在场感,从而将观众卷入整个凯歌表演。这就是说,通过这种写法,品达既形成一种凯歌的内部对话,又形成一种与观众之间的潜在对话。对话是戏剧的本质特征。由此看来,希腊悲剧的诞生就自有其文学形式上的源头:这就是希腊传统诗歌。所以,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两次提到作为悲剧前身的抒情诗。

但是,悲剧时代的诗人品质已经发生了变化。柏拉图在《米诺斯》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说,“悲剧是最能取悦民人”(321a)。悲剧的施教对象是城邦民,是大众。同样,苏格拉底在形容悲剧时,只有一个修饰语出现了两次:古老(“悲剧是古老的东西”;“悲剧是这个城邦非常古老的发明”)。对话中“古老”还出现四次,但都是最高级的形式,并且只修饰一个词语:法律。这意味着,就“古老”而言,悲剧不如法律。悲剧无视更古老的神圣,而更相信自己的创造。但是,传统诗歌颂扬更古老的神圣法律,更非通过取悦民人而吸引其灵魂,相反,他们转过身,面向的是神圣而古老的诸神,直接对城邦贵族进行教诲,而非民人。

注释:

①可参Shirley Darcus Sullivan总结性的论文:“品达‘虚构的我’的特征:向精神实体言说”(Aspects of the "Fictive I" in Pindar:Address to Psychic Entities),载EMERITA.Revista de Lingüística y Filología Clásica[EM] LXX 1(2002):83-102。另外,还有两篇博士论文专门处理品达凯歌中的第一人称的角色问题:Athanassaki,Lucie.Mantic Vision and Diction in Pindar's Victory Odes.Dissertation.Brown University,1990.Order Number 9101729; Schmid,Michael John.Speech and Speaker in Pindar.Dissertation.Stanford University,1996.AAT 9630382.

②参柏拉图:《普罗塔戈拉》,刘小枫译,339a。普罗塔戈拉对苏格拉底说,“我认为,一个人受的教育最重要的部分是在叙事诗方面忒厉害”。此为未刊稿。

③某种程度上,第一人称也可以称之为“自传式的叙述”,是古希腊著作中的传统写法。参莫米利亚诺:《现代史学的古典基础》,冯洁音译(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年)16。

④参阅Kirkwood,Gordon.Selections from Pindar: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Chicago,CA:Scholars Press,1982:7; Finley,J.H.Jr.."Pindar and the Persian Invasion." 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 63(1958):13.

⑤据说,这个“那里”暗示了,这首凯歌的表演场地是埃吉纳岛,参阅Pfeijffer,I.L..Three Aeginetan Odes of Pindar:A Commentary on Nemean V,Nemean III,& Pythian VIII.Leiden:BRILL,1999:552.

⑥“你自己的节日”,是指埃吉纳岛上的德尔菲竞技会,参第五首涅嵋凯歌,行44-45(Pfeijffer 174-75);凯歌下文第80行提到赫拉竞技会,也说明了埃吉纳本地所具有的竞技风尚。

⑦品达对诗的看法基本基于智慧,而不仅仅是技巧,智慧才能让他的诗具有传统诗歌的神性和教诲意蕴。参阅Bowra,C.M..Pindar.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4-5.

⑧关于和谐,详参Barker,Andrew.The Science of Harmonics in Classical Greece.Cambridge &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⑨参阅布鲁姆为自己所译《王制》的前言,见布鲁姆:《人应该如何生活》,刘晨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1-2;78-79;86-87。

⑩Burton则认为,与上一行的(行70,对歌唱的描述)恰成对照,表明了未来的不确定。见Burton,R.W.B..Pinda's Pythian Od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186-87.

(11)品达提及“大众”和大众的民主统治次数很少,据说只有一处。

(12)参阅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行314;参阅品达第二首太阳神颂歌第31-34行;另见第三首涅嵋凯歌,行29,见Pfeijffer,I.L..Three Aeginetan Odes of Pindar:A Commentary on Nemean V,Nemean III,and Pythian VIII.Leiden:BRILL,1999:630-38.

(13)第二首皮托凯歌,行88,见Bowra,C.M..Pindar.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8.

(14)或如当今的盛行的政治科学。需要留意的是,此处“巧计”与第34行的“乘着我的技艺翩翔”中的技艺是同一个词语。技艺从诗歌转向政治,这或许暗示了政治生活的败坏:从美德转向技艺。

(15)参忒奥根尼斯,行220、331、335。

(16)实际上,整首诗都暗含这个主题的分析。参伯内特:“警策的诗歌”,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29:奥林匹亚的荣耀》(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5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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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政治立场--以品达第八代皮托·凯歌为例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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