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孤雁的悲歌——简论庐隐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悲歌论文,零落论文,孤雁论文,简论庐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23X(2003)02-0031-06
“五四”时期,几乎与冰心同时鹊起于文坛的另一位女作家便是庐隐。她作为现代文 学史上影响最大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唯一女性,以其独特的生活经历、 别致的艺术风格,对后来的女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起初,她用文言写过自传体小说 《隐娘自转》,随后,她又用笔名庐隐发表了她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一个著作家》,继 而,《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吗?》等问题小说连续发表。随着五 四运动的落潮,庐隐的创作方向发生了明显的变化。1922-1923年间发表的小说《或人 的悲哀》、《丽石的日记》、《海滨故人》等真实地刻画了“五四”高潮过后进步青年 不甘沉沦而又彷徨无主的心灵世界。以后,她又发表了《曼丽》、《灵海潮汐》、《归 雁》等小说或小说集,其这一期间的作品更多地抒写了知识女性追求光明而不得的幻灭 心态。二三十年代,又有声誉很高的《云鸥情书集》、《象牙戒指》等作品问世,其创 作正如冰心《关于女人》的后记中所说的:“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 动物,不过她感觉更敏锐,反应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 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也容易走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 ,更细腻也更尖刻。”
女性抒情的独语——庐隐小说的自我叙述
“五四”落潮后,庐隐真正地开始反思自己的创作,决定撇开不熟悉的城市女工、中 小学生,而转入对个人内心情感世界的挖掘,希望通过个人情感反射出时代和社会的氛 围,以1922年发表的《或人的悲哀》为转折点,其小说创作进入了“自我叙述”阶段。 庐隐试图以自己最熟悉的知识女性的婚恋遭遇为切入点,抒写女性自我的苦闷。以一种 自怨自艾、自哀自伤的自我叙述方式表现了知识女性的徘徊、感伤的情感世界。
中篇小说《海滨故人》是庐隐的成名作。小说叙写了五个青年女性:露沙、玲玉、莲 裳、云青和宗莹的起伏故事。云青对于赵蔚然的人格始终信仰,蔚然对云青也用情至深 ,蔚然托人向云家求婚未成,二人或研究佛学或沉溺于痛苦之中。宗莹则是与家庭激烈 抗争的新女性,最终与心上人师旭订婚,无奈大病一场,精神萎靡。玲玉、莲裳也是几 经周折与恋人结合。文章中的叙述主体则是露沙,她在接触到沉默孤高的青年梓青后, 内心再也无法得到平衡,而梓青已由父母强迫与一个女人订了婚,露沙为此矛盾重重, 一面庆幸自己得到了真爱,一面又由于社会的压力而苦闷徘徊。“世人太苛毒了,对于 我们的这种行经,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最终露沙与梓青为获得真正 的爱情挺身向社会抗争,并且获得成功,远走他乡。
《归雁》亦是通过女主人公纫青的内心独白,将一个内心渴求爱情而又不能打破礼教 束缚的知识女性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 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我自己的鲜血!”“纫青”形象颇 有庐隐生活经历的影象。庐隐自叙传小说经常通过知识女性的婚恋遭遇执着地探索人生 的究竟,不倦地追问人生存在的意义,并上升至对生命哲学的终极追求。《或人的悲哀 》中的主人公亚侠被知识苦缠着,要探索人生的究竟,花费了不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 ,她接二连三地陷入了感情的旋涡中欲罢不能,她由北京到东京,她“看到海潮浩浩荡 荡,翻跃奔腾,心里充满了茫然无主的心情,人生的真相,大约就是如此了。”而冷酷 的现实使她发出这样的慨叹:“我心彷徨得很呀!往哪条路上走去呢……我还是游戏人 间吧!”而最终产生了厌世之心,慨叹到“我何尝游戏了人间呀,是人间游戏了我!”《 海滨故人》更显示了作者对人生意义和人的价值的执着探求,主人公露沙等五个人,本 来“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不同,”她们以探索人生为己任。但“人 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她们并不清楚,她们抱着美妙的幻想走向生活,但一接 触到恋爱、社会,她们便“接二连三地卷入愁海了”。
庐隐以一个女作家特有的视角,以知识女性的生活遭际为触点,探索妇女独立的出路 ,叩问人的生存境况、价值和意义。虽然看到的是社会的各种黑暗和“人生的不可知” ,以至作品弥漫着苦闷、无主、彷徨的情感。然而正像“五四”时期的另一名女作家苏 雪林所说的那样,“庐隐的苦闷,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 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暴露出来,又能从世俗的是非中毅然决然地找寻苦闷的出路 ,这就是她的天真和伟大之处。”也就是说,庐隐总是在进入创作情境时,肯将累累心 伤剖示给我们看,我们也只有在她女性的自我独语中触摸到其生命的最高真实。
苦闷的情爱世界——庐隐笔下的知识女性形象
庐隐创造了一批刚从封建家庭中冲出的“新女性”。她们勇敢而坚决、充满了对爱的 憧憬和对理想的追求。她们是觉醒的一代,同时又是无路可走的一代;她们执着于对人 生意义的追寻,然而又无法找到人生的真正意义,以至于怀疑人生、否定人生、游戏人 生。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一直是庐隐笔下的知识女性(从十年前的露沙、亚侠、丽石 到十年后的沁芝、沙侣、沁珠)以及庐隐本人的困惑、迷惘、痛苦的情结。她们虽然勇 敢地背叛了旧式社会,却有两道难以逾越的关卡阻挡了她们踏进社会公共领域:一道是 传统的家庭方式,另一道是黑暗的社会现实。传统与现代、理智与情感的矛盾,把她们 带入了无法摆脱的苦闷和彷徨之中。
首先,她们渴求得到真挚的爱情,但又惧怕家庭的樊篱。庐隐笔下觉醒的知识女性的 道德准则是新的,有合理的感情需求和生活理想。但是她们又难以摆脱旧传统的束缚。 在爱情到来时,她们多半犹豫不前,甚至怀疑那闪光的爱情的真实性,惧怕爱情重新将 她们锁入家庭的牢笼,于是,她们在犹豫叹息中与爱情失之交臂。《归雁》中的纫青失 去了丈夫以后,在痛苦绝望中得到了异性剑尘的爱,激活了她那颗渴求理想和爱的心, 而在一番犹豫不决后最终拒绝了他的爱。作品中有热切的呼喊和对生命的追求,燃烧着 开辟新生活的欲望,但主人公的怯懦彷徨,使之终不敢摆脱传统的束缚,这只受伤的孤 雁,负荷着更重的苦闷重新漂泊了。《女人的心》中的素璞的内心苦闷、矛盾的激战更 为严酷,她17岁时顺从父母的心愿嫁给了贺士,并与其生下了一个女儿,而贺士封建保 守,不承认女人有独立的人格,使素璞这个具有新思想的女性深感不满,在贺士赴欧洲 留学后,她请母亲为自己代管女儿,到北京去读书,在那里她结识了纯士,并与他相爱 ,由此素璞陷入了新的矛盾,为了爱情,她最终和贺士离婚,但在新的爱情面前,却始 终举棋不定,这颗女人的心始终在欲爱怯爱中受着熬煎。正是这种主观追求与客观现实 的巨大落差以及新旧交替时期知识女性半新半旧的心态,导致了她们思想上的苦闷和行 动上的徘徊。
另外,她们也想做独立的女性却争取不到做人的权利,背叛了父权、取得了婚姻自主 的胜利以后,她们发现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和尊严。她们需要过真正的人类的生活,但 现实生活摆在她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结婚、生儿育女、料理家务、侍侯丈夫。“事 业、志趣成了革命史的遗迹,”她们在情智冲突中胜利了,在争取个性的斗争中胜利了 ,而胜利后婚姻、家庭能否作为最后的归宿?如果不是,那么“何处是归程?”她们在恋 爱中受到外界的中伤,纠缠、烦恼、波折都成为潜在的原因,让她们在新婚时有说不出 的苦闷。“自己得到了如意的郎君,却又失去了独立的自我”,“结婚、生子、做母亲 ……一切平淡的收束了……这原来就是做女人的天职。”她们在人生的劳碌和生计问题 的困扰中感受到了新的孤寂和苦闷,比起另外一位女作家陈衡哲此前的作品,庐隐不仅 着眼于家庭内部的家务和事业的关系,而更强调了已婚知识女性与社会环境的冲突。《 胜利以后》的沁芝认为,家务的牵累并不是主要的,根本原因是婚后女人难有事业做, 妇人的出路“不从根本上想法,是永无光明的时候。”于是她们发出感慨“结婚不好, 不结婚也不好,歧路分出,究竟何处是归程呀?”
庐隐所说的“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更加恰切地道出了作为女人深层次上的性别的 苦闷。父权社会让女人充当从属于男人的近乎奴隶的性别角色。五四时期,妇女运动的 声浪,一天高似一天,但是妇女解放的事实,大多是失败的。即使到了三十年代,“娜 拉究竟是极少数的,大多数妇女仍然做着傀儡家庭的主角,一些人暗地里过着寄生的享 乐生活,一些人含辛茹苦地做着贤妻良母。”女人充其量不过进入花瓶时代,随时都有 摔碎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一是失掉了独立的人格,二是失掉了社会的地位, 三是埋没了个性。”这就是庐隐所体验到的女性性别角色的内涵和特征。于是庐隐认为 “恋爱是生活的中心,没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算真人生。”庐隐作为五四时代成长 起来的现代女性,有着新型的婚恋观,她反对压制女性的性爱需要,提倡建立灵肉合一 的性爱观,《海滨故人》就高唱了一曲浪漫的现代恋歌。《象牙戒指》中沁珠和曹君的 生死恋更是珍贵、圣洁。
同性之恋也是庐隐小说极力构建的一个模式,而同性之恋的女儿之国最终总要被异性 侵入,也表现了知识女性的深层次的性别角色的苦闷。在中国古代,女性之间的同性情 谊是被否定的,在文学中也是被隐匿的,在男性主义的眼光里,没有男性介入的女性生 活是没有意义的。庐隐在创作中大量书写了知识女性间的同性情谊,以同性联盟的姿态 反叛了封建礼教对女性角色的限定,开拓了文学表现生活的一个新的领域。在她的笔下 这种女性情谊有三种表现形态:一是青年女子之间的真挚友情,二是女同性恋,三是受 男性伤害过的女人间的相互同情。
青年女子之间的真挚友情,洋溢在庐隐小说中,像一道纯洁的彩虹,昭示出女性人性 中的真善美。《海滨故人》中的露沙、云青、玲玉、宗莹几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海 边低吟、高歌、欢笑、垂泪的浪漫生活,犹如潺潺的流水,欢快跳跃。但由于五四时期 ,大学校园这个允许女性与男性一样求学、交友的地方还只是汪洋中的孤岛,觉醒后的 五四女性不能不感到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哀、孤独。因此,同性友情,不仅体现出女性 摆脱奴隶地位的健康心理需求,也是她们借以抵御周遭寒气的弱者同盟,必然弥漫着沉 重的悲哀。纫青与星痕(《归雁》),同是天涯沦落人,在相互抚慰、体谅中舒缓难以排 解的苦闷;素文、淑芳、秀贞共同感受沁珠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一份份纯洁无暇 的爱,支配着这些知识女性走了一程又一程,同性情谊在这里实际承载了“五四”女性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压力。
女性弱者同盟发展的极端就是女同性恋。《丽石的日记》以细腻的感情描写了丽石与 沅青之间的纯洁又奇特的恋情,造成这种心态的主要原因是,“五四”时期男女交往相 对匮乏,再加上有些女性怀有对事业和婚姻难以两全的恐惧心理,这就导致了一部分女 性把自己的青春冲动指向了同性伙伴。可是这种病态的性心理和性冲动最终还是被异性 的情爱、婚姻所瓦解、轰毁,于是又造成了一部分女性新的人生痛苦,这正是庐隐的小 说的独到之处。它从另一个层面揭示了压抑女性的性心理和婚爱的不合理社会。
女性弱者同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便是受男子摆弄的女子之间的精神同盟。在《蓝田的 忏悔录》、《时代的牺牲者》中,受男子朝三暮四行为摆弄的女性蓝田、李秀贞、何仁 夫人等,她们以人性的眼光审视其他女子与自己的恋人、丈夫的关系,自觉地同受伤害 的女性同胞结成精神同盟而相互慰藉,这种受伤害的女性同胞的相互同情是女性的意识 觉醒之后的自觉行为,其中包含着把女性作为人的尊严的维护和把女性作为人的急切呼 唤。
“五四”时期,反封建的洪流曾经猛烈冲击了中国封建专制主义的污泥浊水,男女平 等、恋爱自由一时成为激动人心的口号,许多知识女性企图彻底摆脱男权意识对女性的 束缚,走上社会去实现女性作为人的价值。而现实击败了她们,她们面对新旧冲突常常 陷入情与智的矛盾,矛盾的无法排解使她们陷入一种苦闷而又无法挣脱的心态。可以说 ,苦闷是庐隐笔下知识女性的时代标签。她们空前自觉地意识到自我作为人的存在,而 又无力在动荡的社会中真正把握自己的发展。这些形象虽然苦闷、彷徨,却是五四时代 知识女性的真实写照。
女性意识的探询和反思
1920年、1924年和1931年,庐隐就分别说过:“妇女解放的声浪,一天高似一天,妇 女解放的事实是大多都是失败。”“拿我们妇女运动过去的事实,和人家欧美对照看, 我们简直是耍猴戏,模仿人家的样子耍耍罢了。”“女权的学说尽管像海潮般涌了起来 ,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着好看的幌子。”客观地说,庐隐对当时妇女运动的评价虽 有偏激之嫌,但大体上是符合历史真实的,是比较深刻的。由于中国特有的历史背景和 现实条件,与西欧妇女运动相比,中国的妇女运动有着不彻底性和非根本性。一般说来 ,妇女解放运动是近现代社会化大生产对产业分工的要求,而这个工业化过程缓慢且时 断时续。妇女解放这一命题是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在文化范畴中提出来的,作为旧传 统旧礼教束缚最深的女性,作为国民中不可忽视的事实存在,她们的解放成为“立人” 的关键环节和重要内容。严格地说,“五四”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是一场文化运动,它 并未涉及到妇女解放的根本问题——经济问题,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地解放妇女,它唤起 了千千万万女性对新生活的强烈向往和对旧生活的否定。但近现代中国的经济结构、家 庭结构、意识结构并未与之有相应的变革,女性以经济独立而获得真正解放实无可能。 其次,“五四”的妇女解放运动主要是以男性中的先进知识分子发起、宣传和组织的, 因此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自诞生起就深深地打上了男性化的烙印,这种男性化对妇女解 放有双重影响:一方面使妇女解放运动在“现在已成了极流行的一种运动,”在表面上 似乎已有了多少成效,参照欧美妇女解放运动的艰辛与漫长,“这种事实,细想起来, 不免是人人惊异其成功之速;另一方面,这种男性化的妇女运动注定了它不可能取得完 全意义上的成功,妇女解放运动的大部分内容在本质上还是体现了男性的愿望与要求, 它并未撼动男权社会的根基,绝大多数妇女仍处在社会最底层,她们的命运仍然操纵在 男性手里。”
由此可见,“五四”妇女解放运动是不彻底的非完全意义的妇女运动,故庐隐对妇女 运动的认识和评价就不能看作是一种偏激之词。相反它表明庐隐对当时妇女运动一直抱 有清醒的态度,她敏感地看到那如花似锦的表面繁荣后面是十分的脆弱与虚伪,这是她 用切身的体验、深邃的洞察、理性的思考所得出的现实的理论。在现代文学史上,庐隐 是较早地对妇女解放运动进行深刻反思的女作家,正是在这一点上,其创作具有很高的 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庐隐首先是以独具特色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的塑造来表现对 当时妇女解放运动、乃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的。这些女性形象既是五四新文化 运动的产物,也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响应者。她们被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激醒,而又深深 体味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痛,对人生意义的追寻是从封建压迫和桎梏下解放出来的新 女性着力思考的一个问题,人生在她们心中简单而已经定型,那就是放弃独立的自我作 为男性社会的点缀和附庸而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妇女解放运动催生了她们 自我意识的觉醒,但觉醒仅仅是女性解放漫漫长路的一个开始,而主体上并不能获得任 何出路。“假如智慧女神不光顾我,苦闷的眼泪永远不会从我的心里流出来呀!”(《或 人的悲哀》)“智慧误我,理性误我。”(《蓝田的忏悔录》)这种对觉醒的否定,固然 是因为她们自身的脆弱和偏激,但这种表面的不合情理更暴露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 妇女解放运动不可能是真正解放女性的。这一系列人物的意义也在于此,她们并非是庐 隐纯个人情感的产物,而是有深广的社会背景的。
1924年,庐隐在《民铎》第九卷一号的《中国妇女运动问题》中阐述了个性解放与妇 女解放的因果关系。她从经济角度,论述了原始妇女的地位及其后来所以被压制的原因 ,最终认为“妇女之所以占得优胜的地位,是因经济之权在握,其后所以倒霉也是因为 经济权被人掠夺走了。”并进而指出:“现代的妇女问题,已经不是独立的东西,早与 社会问题打成一片了,”“我们单单抱住妇女问题死咬,也不见得是根本的解决。”
庐隐的这一独特思考在小说创作中是以对新式婚姻与家庭的批判来揭示的。由于意识 形态中心点所起的作用,当时小说创作较多地表现婚恋题材,庐隐的大部分作品也是以 婚恋为题材的,但与当时的众多作品不同,庐隐较少对封建旧式婚姻揭露和声讨,也较 少对觉醒者抗争的讴歌和对自由恋爱的向往,相反,她更多地表现对新式婚姻、新式家 庭的怀疑、恐惧和否定。庐隐深刻地认识到,若只是知道恋爱的自由,则所有的一切不 必提了,《前尘》、《胜利以后》《何处是归程》三篇都是专门以新式家庭为题材的作 品,“伊刚结婚便挑上善持家政、好和夫婿……的重担,只觉得想望婚姻的乐趣,实在 要比结婚实现高得多。”(《前尘》)琼芳、沁芝、肖玉莫不是经过一番苦斗,总算得了 胜利,“可是胜利以后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个个回顾前尘、厌恶现在、恐惧将来。 ”(《胜利以后》)我们悲哀而无不心痛地发现,新式家庭对女性而言,仍然是“人世间 的牢笼”,与封建家庭不同的是她们有了自由选择牢笼的权利,大多数妇女仍然做着傀 儡家庭中的主角,失掉了独立的人格和社会地位,埋没了个性,这充分暴露了五四妇女 解放运动的不彻底性和虚浮性。这种悲剧的根源并不仅仅在于家庭本身,而是社会没有 提供适当的位置。沁芝、沙侣门的悲剧在于她们始终没有能力超越家庭,进入社会以得 到经济上的独立。于是,庐隐深刻地指出:“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要打破家庭的樊篱 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有的生活,不仅仅做个女人,还要做人。”这 是中国妇女继从封建专制家庭中出走之后的第二次出走,它更接近于妇女解放的实质。
“五四”妇女解放主体作为一场文化运动必然还会产生一个弊端,那就是它所涉及的 只能是为数不多的知识女性,它不可能是包括广大劳动妇女在内的女性这一性别整体的 解放,而且除婚恋问题之外少有人问津。在庐隐的笔下,有这么一些新时代的弃妇形象 ,一类是因为包办婚姻而被解放了的男性所抛弃的女性,她们无不勤劳、善良、温柔、 质朴,然而命运悲惨:秀贞受了九年的孤苦和劳瘁,牺牲了宝贵的青春,失去了身体的 健康,可还是逃脱不了被欺骗被抛弃的命运(《时代的牺牲者》);徐伟的旧夫人,为家 务的操劳、儿女的生育苦毁了青春的丰韵,到头来“如同一副不用的马鞍,扔在马厩里 ,没人理会。”(《一幕》)“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这是众 多力倡妇女解放自由的男性无法正视也不愿正视的一辈人物,她们与传统的弃妇相比, 更加悲惨,甚至连道义上的同情都没有,因为“现在的风气,男人常要丢掉他本来的 妻,再去找一个新式女子讲自由恋爱。”也许人类的脚步总要以某些人的牺牲为代价、 为阶梯的,但历史应该留下她们的印记,我想庐隐所做的正是这样刻碑的工作。
“新式女子”又怎样呢?还是一样的被玩弄、被抛弃,这是庐隐笔下另一类弃妇形象。 蓝田不满包办婚姻,冲出家庭,“但无情的社会、残酷的人类,正是出了火坑又沉溺如 水坑了,”最终成为何仁之流兽欲的牺牲而身心交困。(《蓝田的忏悔录》)漂亮的女青 年兰因,“被一天到晚喊打破旧道德、自由恋爱,不顾别人死活,只图自己开心的”王 子青欺骗、玩弄、抛弃,最终堕为娼妓。(《歧路》)少女松文的毁灭,既因为赵海能如 青蛇猛兽地占有,更因为“那少年”得知她失身后的无情抛弃,封建的贞操观仍然是女 性获得解放的束缚。(《沦落》)这类新女性醉心于妇女解放,追求美满的婚姻和爱情。 然而,在男权社会中,“不被男人玩弄和抛弃的女性至今还不曾有过。”庐隐痛楚地用 新时代的弃妇表明,即使是妇女解放的时代,女子仍然毫无人格独立和尊严,在男人眼 中,女性仍然是男人的饰物和工具。所谓妇女解放,并未把时代女性从苦难中解放出来 ,反而使其陷入更深的苦海。她们是妇女解放中具有讽刺意味而又令人心痛的事实存在 ,他们昭示了那种依赖于男性的妇女解放运动的失败,新文学中的弃妇形象在现代文学 史上无疑具有特殊意味,这不能不说是庐隐独特的贡献。
收稿日期:200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