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视野中的瑶族民间文学_文学论文

历史视野中的瑶族民间文学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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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182(2000)05-0083-05

传统的民族民间文化是一种特殊的生态文化系统,它由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按特定的模式揉杂重合为一体,呈现着文化的创造、传承、享用、发展的混和共存的状态。民族民间文化系统又是由处于相互联系的各个文化子系统组成的一个总体系,与整体环境发生关系。因此,观照某一文化子系统,就需要从它所在的文化大系统中作整体考察,从它与其他子系统的互相联系中去把握其实质。在这个意义上,要观照瑶族民间文学,就必须将它置于瑶族传统的文化系统中,从与之密切相关的历史、宗教、哲学以及社会结构的考察中,探寻其特质和价值。因而,从历史的视野出发,是我们从传统文化系统中观照瑶族民间文学独特内涵的一个角度。

与大部分少数民族一样,历史上的瑶族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直至近现代时期,许多瑶族地区仍然从事着近乎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生产,生存状态极为艰难,加上缺乏本民族文字,所以瑶族几乎没有关于本民族较成系统的文字史料。对瑶族历史的文字记载,只是散见于历代皇朝统治者极少的史籍中。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阶级的偏见和民族歧视,使这些史料的取舍、描述缺乏客观性,模糊笼统,充斥着蔑视之见。即使这样,也仅是断简残篇,零碎不堪。然而,瑶族人民创造的属于自己的辉煌历史并不因此消失,与各个少数民族一样,他们把自己的创世纪、生产、生活和斗争的历史,记录在口耳相送、代代相传的民间文学中,铭刻于绵延千百年的古老丰富的民俗事项中。因为他们的神话、传说、故事和歌谣等形式,融合着神秘绚丽的民俗礼仪,传播着民族艰难的生存命运和顽强的人格力量,作为自我激励和对敌斗争的工具与武器,充满了鲜明的历史性和人民性色彩。所以,研究瑶族历史,就必须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历代统治者的史料进行由表及里、去芜存菁的辩证的分析,从中选择出具有历史本来面目的真实成分。另一方面,必须运用具有历史性、人民性的民间文学材料作为参照物和必要补充,在互为联结的研究中把握瑶族历史的发展规律。

具体来说,被看作瑶族人民大百科全书的瑶族民间文学,在历史的视野下,充满了哲学、宗教、科学以及文学自身等构成因素的对立和联系,是一个多元统一的文化系统。其中各成份的对立统一的具体方式是多种多样、千变万化的,就历史视野下观照民间文学而言,我们可以在诸多方式中概括出瑶族历史与民间文学的两种基本方式,即表层结构上的对应关系以及深层结构上的对应关系。

在瑶族传统文化系统动态的展开过程中,瑶族人民集体口头创作的文学,也动态地反映着社会生活的重大事变,描绘他们的行动,抒写他们的情感。透过历史视野,用史学的眼光和方法来研究,就可以直接在文学形象与情感的帷幕上发现镶嵌着历史的珠粒。瑶族文学中的历史因素局部地、直观地与史籍记载的历史呈现着一一对应的关系,反映了瑶族社会的发展进程,有助于确立历史事实。瑶族民间文学与历史因素在表层结构上的对应关系,主要有三种情况:

(一)瑶族民间文学的某些部分较为直接地反映历史的真实。瑶族民间文学素有忠实记录本民族历史的传统,具有民间文学共同的“文史合一”的特点,尤其是近现代,更加直接,更为真实。如《大藤峡的传说》、《金龙出大洞》、《豆腐八王》等民间传说,都是以瑶族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为依据的直接反映,以艺术的形式记述了真实的历史,大体上与汉文史籍的记载相吻合。比如《大藤峡的传说》描述了明朝景泰年间侯大苟领导瑶民起义、与官军斗争的曲折故事。传说里的情节经过、行动方式以及最终结局等实质问题,与明朝田汝成《炎缴纪闻》卷二的记载大致相符。传说里所带兵镇压的明将韩雍下令“凡瑶人不分男女老幼均斩;凡遇瑶寨,放火烧毁,鸡犬不留”。与田汝成诗述“积尸如山血如川,诛锄只许留襁褓”如出一辙。《金龙出大洞》讲述清道光年间赵金龙带领湖南江华瑶民暴动的经过,与《湖南通志》卷八四等的记载也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立场态度、情感倾向的区分。又如信歌,是瑶族人民以歌代信的传统习俗和文学形式,用来真实记述瑶族各自支系的迁徙历史,传递信息、表达亲情。信歌所记下的地名、开列的“路引”,记述的途中见闻,则是他们迁徙路线图的重现。如《交趾曲》记述了一个瑶族支系从广西东北部经云南迁到交趾的经过:《海南信歌》记载了一支瑶人自广西迁往海南岛居住的时间、原因、主要路线和沿途民情风光。据综合考查,所记情况大体符合历史实际。瑶族民间文学的此类记述,可以看作为历史事实的忠实记录。

(二)瑶族民间文学某些部分间接地反映历史的真实。瑶族具有悠久的历史。由于阶级压迫、民族歧视和生存环境的困窘,阻碍了瑶族历史的发展进程,使之无法与强大民族的进步保持同步。瑶族历史进程的落后包含着多少苦难的经历和辛酸的往事。对他们的经历、往事及其体验感受,多数是无法、也不屑为汉文史籍所详细记载的,只能由瑶族人民自己创作与传承的民间故事、史诗、歌谣等所记传。瑶族民间流传的三首著名的纪事古歌《桃源峒》、《梅山峒》、《千家峒》,就是瑶族以歌纪实、作歌记事的传统方式,记叙了瑶族某些支系的苦难兴衰。歌中传唱“桃源峒”、“梅山峒”、“千家峒”,据考察属长沙武陵地区,与汉文古籍《梁书·张缵传》、《隋书·地理志》、《宋史·蛮夷列传》、《桂海虞衡志》及《天下郡国利病书》等零碎记载的湘江、资江流域和“五溪”地区早有“长沙武陵蛮”居住的情况相切合。“三峒歌”用文学形式,把当时事变的原因、大概时间、迁徙路线及沿途特征一一记录下来,抒写沉重的情感,也为研究者考察瑶族族源提供了有力的旁证。又如《里八峒》所叙写衰落过程的详尽,是正统的《连州志》的片言只语所无法比拟的。而流传于瑶族民间的历史“活化石”《过山榜》,更是难得的文献,其中“漂洋过海”的传说被信以为真,而史籍却难以找到确凿的印证。瑶族民间中的纪实性记载,种种迹象表明确有其事,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存在过的,但是因为它们是口头创作、又多为口头流传,加之年代久远,记叙未免不够准确完整,而且多为正统史籍所不载,即便有载,也只三言两语,所以现人难以一一考证,落实于具体之中。今人所作类似于“千家峒”原址之类的考证,更多的是带有美好愿望的猜想。正如费孝通先生所题“瑶人寻根千家峒,史实有待百家争”。然而,瑶族民间这些纪实性的古歌、传说,无疑符合瑶族历史的发展状况,具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

(三)较多的瑶族民间文学作品将具体的历史化为艺术形象,更具有艺术性和审美功能。它们除了具有真实性、历史性和科学性、宗教性的特点之外,更多的具有娱乐性和艺术性价值。瑶族民间故事、歌谣,描叙着瑶族人民的生活、习俗和山乡风光,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和思想愿望,发挥着认识和教育的功能,同时又以清新的形象、巧妙的修辞、优美的旋律,给人以美的享受。如瑶族情歌丰富多彩,歌堂情歌是男女青年人聚集一起时唱歌传情娱趣的形式;细话情歌,则是情人之间悄悄的话语,如沐春风。又如动物故事,用拟人化手法,讲述动物的特性、动物与瑶人的亲密关系,栩栩如生。一般来说,这些民间文学作品首先以艺术形式取胜,让人们在艺术享受中得到认识、受到教育。虽然它们没有那么直接记录历史,可是所描绘的生活和情感,却是瑶族人民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是历史真实的艺术反映。

瑶族民间文学与瑶族历史上的对应关系,反映的真实与否和程度如何,是从本质与整体方面来衡量的。瑶族民间文学和瑶族历史是构成瑶族文化系统的两个亲近的要素,反映着整体,彼此之间又以各自的功能相互制约、相互依赖。在历史视野下观之,则历史的每一事变、每一发展进程,必然会投射在文学层面上,而文学的反映功能,也能够使历史得以留下映象,不断累加成历史对现实的延伸,影响和制约着现实,并持续向未来发展。因此,瑶族文化整体内的瑶族民间文学最能反映瑶族历史,是认识瑶族历史的一面镜子。尽管由于时代认识的局限以及自身的文艺特性,它们笼罩着种种神秘而神奇的色彩,具体记叙上也有不少模糊或错误之处,但总体上反映了瑶族历史的真实层面。

在历史视野下审视瑶族民间文学,如果停留于此则未免肤浅。那么深入下去,就必须要从整个人类历史的总体结构中,对瑶族民间文学所反映的瑶族历史社会结构作长时段的考察,从中揭示瑶族历史结构的生成、转换、发展、变迁的内在逻辑和深层原因,把瑶族历史社会结构作为一个多功能相关的整体。这是一种深层结构。从历史深层结构考察瑶族民间文学,可以发现两个显著的特点。

(一)瑶族民间文学反映出瑶族历史社会结构,并揭示其内在的生成、发展、变迁的逻辑线条和深层意识。人类社会结构的发展呈现着从低级向高级演化的趋势,发展呈示着渐进性和层次性。发展的根本动力来自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内在功能在于人类文明的进步指向。它们促进着社会结构各要素的经常变更,推动社会结构在整体调节中生成、转换、发展。发展的进程因各民族生产方式在不同环境中对物质状况的不同适应而有所变异。瑶族民间文学作为瑶族社会历史生活的形象反映的产物,动态地、忠实地记录下瑶族历史社会结构的生成与发展的整个过程。

瑶族神话构成一个体系,较完整地记录了瑶族社会历史发展的一段漫长的演进历程。以《密洛陀》为例,作为瑶族布努支系的创世史诗,它形象地描述了女神密洛陀的诞生、创世、造人以及布努瑶人社会形成的过程。分析史诗情节板块的内含因素及其演变,我们可以发现布努瑶人历史社会结构的生成发展变迁的全过程:神母密洛陀从混沌的气流风团中诞生——无母无父,即不知其母,也不知其父——原始的群婚制前期;神母迎风受孕生下12神男、12神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母系社会群婚制后期;神母令众神男与众神女交欢以繁衍——排除不同辈份的杂乱性交——血缘婚姻家庭时期;众神以兄妹关系为羞耻而拒交,交欢后生下石头、泥块,最后用蜂蜡让女儿们怀孕——乱伦禁忌意识的产生,族外群婚的形象化——普那路亚家庭时期;神母统领一切,给众神分工——形成不同年龄的集团、自然分工出现、女权制度——母系氏族社会;神母死后,氏族战争,众子孙弃母而逃——父系社会产生;姓氏出现,兄终弟及,同姓12代以后才能结婚——血缘婚姻宣告终结,从对偶婚向一夫一妻制过渡;与外族结亲,交换财物被欺压——社会分工、私有财产、政权产生——阶级社会出现;各姓支系分散与繁衍……这部史诗,在布努瑶人社会结构的形成与演变过程中,“生殖——繁衍”母题贯穿始终,是“生殖崇拜”原型这一深层意识的显现,它以密洛陀神母为起点,经历了性混乱——性禁忌——性秩序的各个阶段,透过具体而形象的描述,形象化地表现了布努瑶人社会生产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文明的渐次进程。再考察盘瑶的“盘瓠神话”,其性质、进程也大致相同:老妇人以耳中虫覆于盘瓠而化为犬——知母不知父的群婚制母系社会;犬(盘瓠)立功后与人(公主)结婚——族外婚的变形解释;生六子六女并令其相互婚配——血缘婚家庭;一切由盘瓠支配——父系社会……这里的某些历史顺序的倒置现象,是流传所造成的时代变异,但大致上是相对完整的。

假如顺此思路,将瑶族民间文学的整体,从远古——古代——近代——现代,进行长时段考察,那么完全可以概括出瑶族各支系完整的历史社会结构及其内在的逻辑发展进程,它与整个人类的历史社会结构的演变在总体上是相对应的,又由于瑶族自身的特点而具独特性。

(二)瑶族民间文学显示了瑶族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表现出瑶族历史社会结构整体中多功能相关的特点。研究瑶族历史,不仅要探讨瑶族与人类各民族历史发展的共同规律,更在于要揭示出瑶族历史社会结构的生成演变的独特性和唯一性特征。而这种独特性和唯一性受支配于瑶族特定的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之中。瑶族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是瑶族特定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积淀的结果。它隐藏在民族文化系统的深层,凝聚在文化精神核心的神话意象之中,无形地、内在地、深层地支配着瑶族群体的文化观念、价值观念,以及由此采取的社会文化行为,进而影响瑶族历史社会结构的发展进程,成为整体中多功能相关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要揭示瑶族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的特点,就必须要剖析其相应的文化系统,尤其是文化系统的精神内核——神话意象。由三大支系组成的瑶族也同时存在着各有特色的三大文化系统。盘瓠文化系统属于盘瑶支系,以盘瓠神话为核心,崇拜龙犬图腾,还盘王愿、过盘王节、跳长鼓舞、唱盘王歌;密洛陀文化系统为布努瑶支系拥有,崇尚史诗《密洛陀》,信奉神母密洛陀,最隆重的节日是纪念神母的祝著节;拉珈文化系统产生于茶山瑶支系,是民族神话文化与道教文化的混合。三个文化系统都以特定的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赋予各自支系的历史社会结构的发展历程以个性的色彩。尤其盘瓠文化系统最为突出。盘瓠神话描述了盘瓠龙犬有功于王朝,与公主结婚,被封为盘王,子孙免除徭役的传说。隐含其中的逻辑是,王朝遭难,幸得盘瓠相助,否则就会灭亡。因此,盘瓠才能娶公主,封盘王,后代子孙也才能“种山不交税,见官不下跪”。这一充满自豪感的逻辑观念,经过有关盘瓠的各种神圣的崇拜礼仪的强化,积淀为“先有瑶,后有朝”的观念,为盘瑶群体成员所普遍接受,成为保持民族尊严、反抗反动统治阶级民族压迫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动力。考察有关盘瑶的历次农民斗争,虽然具体原因复杂且各不相同,但贯注其中的无不有“先有瑶,后有朝”的精神力量的推动。从根本上来看,推动瑶族历史社会结构发展的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激起瑶族人民反抗斗争的深刻原因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即阶级压迫、民族压迫,然而,不能忽视“先有瑶,后有朝”等精神图式组成的瑶族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的功能参与,这一点正构成了瑶族历史社会结构发展的独特性和唯一性,而这一特征依赖于从瑶族民间文学为主体的精神产品去探究,才能准确把握。

由于瑶族社会群体的心理结构,在外来文化与本民族文化的碰撞冲突中,产生“认同机制”和“防御机制”的功能,所以,通过研究,使它能有效开放,在扬弃本民族文化的过程中,吸收外民族的优秀文化,抵制消极文化的浸透,应该是富于现实意义的。

当今民族研究的趋向,是将文化、文明、社会的整体结构及其变迁联结为一体,从总体性的研究中探索某一历史特征。从历史的视野来考察瑶族民间文学,我们可以发现它对研究瑶族历史、文化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它将与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联为一个阵营,互为补充,互相促进,推动我们对瑶族乃至整个人类的认识更加深入更加广阔地发展。

收稿日期:200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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