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彊村与彊村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彊村论文,彊村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本文从“知人论世”的观点出发,以前人的评说为参照,较为全面地对晚清著名词人朱孝臧(彊村)其人其词作了实事求是的论析,指出其作以雅正词的笔法,婉曲而真实地反映了晚清这一悲剧性时代的历史风貌,完美地表现了词人心灵深处忧国伤时、悲哀幽愤的真情实感,不愧结穴千年传统词的殿军。
近世词坛,彊村与彊村词声誉甚隆。不仅誉为“晚清四大家”之一,且被许为“有清二百六十余年词坛之殿军”(王易《词曲史》)。众多名家,对之交口称誉。如叶公绰云:“彊村翁词,集清季词学之大成,公论翕然,无待扬榷。”(《广箧中词》)张尔田云:“而大晟燕乐,历唐五代宋以迄于元明,年逾千祀,响绝复延,亦愈晚而愈大昌,先生实裒然为首殿焉。”(《彊村遗书序》)他如吴梅推崇其词作“海内奉为圭臬”,胡先骕评为“有清一代之冠”(《评朱古微〈彊村乐府〉》)。程善之甚至赞誉“彊村先生之(词)超出古今”(《与臞禅论词书》)。而建国以还,评骘前人重在政治立场、思想态度,对彊村及其词的评价一般以贬抑为主。七十年代末期以来,强调全面理解与贯彻“双百”方针,学术研究回归实事求是之途,于是赞许彊村的言论相继出现。一代词宗夏承焘师成于1978年的《瞿髯论词绝句·朱孝臧》云:“论定彊村胜觉翁,晚年坡老识深衷。一轮黯淡胡尘里,谁画虞渊落照红?”钱仲联先生作于1981年的《光宣词坛点将录》将其奉为“天魁星呼保义宋江”,评曰:“彊村领袖光宣词坛,世有定论。虽曰揭橥梦窗,实集天水词学大成,结一千年词史之局。《彊村丛书》之刊,整理校勘,厥功至伟,无待赘说。”然而,依然有人认为彊村“思想局限大”,“在词的艺术上亦无何创新”,因而“当不起叶氏的隆誉”(见《中国词史》,黄山书社1990年版)。笔者以为要对彊村与彊村词作出中肯的评价,务需对其人其作全面地潜心研究,结合其生平时代及词体的渊源特色,深入推敲作品的意蕴,窥出词人在语言的表皮下跳动的血脉。本文拟就此作一些探讨,并就教于各位方家。
一
词,是词人的心灵之歌,情性之曲。而词人必是生活在某个具体的历史时代,处于某种特定的社会、家庭环境之中的。他们身具各自的生理特征和学问修养,面对特定的“事”与“物”,必会激起特定的“情”与“志”。对此符合历史唯物论的观点,古今中外理论家多有阐述。我们今天要正确评价彊村词,破译词中意象所蕴含的情感密码,首先仍有必要“知人论世”,以为其词铺绘出时空的经纬图,为具体词作的解读点明相应的座标。
朱祖谋(1857-1931)字古微,号沤尹;原名孝臧,字霍生,号彊村,浙江归安(今湖州市)埭溪镇人。幼年聪慧颖异,随父幕游江淮间。青年时,随宦大梁,承绪家学,博雅擅文,出交中州贤士,诗歌唱酬,一时才誉鹊起。光绪九年(1883)入试,成二甲一名进士,授编修。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总校、江西副考官。甲午战争后,充教习庶吉士、会试同考官。彊村在馆职十余年,“盱衡世变,忧时之念甚深,而不自表襮。足迹稀至朝贵之门,交游同志,所深契者,多清望劭闻、贞介不苟之士。”(夏孙桐《朱彊村先生行状》)擢待讲,迁待读庶子、侍讲学士。其时,“朝局翻覆,国是未定,纪纲日隳,公屡有所论列。”(《行状》)据张尔田《三与榆生论彊村词事书》云:“古丈庚子以前,与戊戍党人关系最密。其于南海(按,即康有为),学术不同,而政见未必不合。观集中往还之人,大半康派,亦可见矣。”可知彊村对维新变法之态度。庚子事变前,以慈禧为首的亲贵顽固派,从残酷镇压义和团的一贯政策,转而企图利用其“扶清灭洋”,从妥协投降转向盲目排外的极端。彊村出于明智清醒的认识,以国家社稷为重,两次奋不顾身抗疏极谏,甚至面对慈禧,嗔目抗争,致被诘问,几获罪。两宫西狩后,“公复有早定大局之奏,上(按,指光绪帝)以公为忠。”(陈三立《清故光禄大夫礼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铭》)迁少詹事、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召对称旨,有留心外事之褒。曾就裁厘加税事上疏力主保护国家税权,提防“外人之阴谋秘计”。长篇奏疏,详尽剀切,令人信服。光绪三十年(1904)出为广东学政。针对当地赌博成风、围姓充饷、害于选举之积弊,力陈利害,疏请禁断。不果。次年,即以修墓为由请假回籍。明年,乞病解职,卜居苏州。既而江苏创立政法学堂,聘为监督,苦心经营,卓有成效。宣统初年,特诏征召;次年设弼德院,授顾问大臣,皆以疾未赴。辛亥革命后,不问世事,专攻词学,往来苏、沪间,以遗老自处。民国四年(1915),至旧京,袁世凯方欲称帝,急致书聘为高等顾问,却之,未与通一字。此前,在沪上已觉察袁氏欲盗国称帝,恨憾有加,曾戏对家人云:“我当化虎,扑杀此獠。”(见赵尊岳《蕙风词史》)晚年在沪上结词社,推为盟主。彊村“身世所历,忧危沉痛”,“而家道坎轲,门祚单弱。六十后丧子,强作旷达,中实轸结。”(《行状》)民国廿年(1931),卒于上海寓庐,享年七十有五。彊村生前,精心校刻唐宋金元人词百六十三家为《彊村丛书》,功业卓特,推为词苑大型宝典。又辑《湖州词征》24卷,《沧海遗音集》13卷,《国朝湖州词录》6卷。著有词集《彊村语业》3卷,诗集《彊村弃稿》1卷。其它已刻、未刻丛稿,辞世前捐馆舍,亲授门人龙榆生,于1933年汇编《彊村遗书》问世。“海内言词者,奉为斗杓”(《行状》)。
彊村身处的时代,正是晚清王朝濒临崩溃,外国列强频繁侵侮的悲剧时代。他出生前,英帝已挑起鸦片战争,强迫清政府接受屈辱的《南京条约》,割让香港。从此,中国迅速滑向半殖民地的深渊。他出生时,正值英法联军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以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而告终。他始入仕途时,又值中法战争开始,导致越南割让。37岁时,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以惨败而被迫接受更为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列强随之纷纷瓜分中国。41岁时,百日维新失败,变法志士惨遭杀戮。两年后,八国联军血洗北京,清政府俯首签押《辛丑和约》。国家岌岌可危,封建王朝已腐朽到了彻底崩溃的边缘。终于在词人54岁时,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掀翻了清王朝的封建帝制。尔后,袁氏称帝,政局迭变,军阀混战,战火频仍,直到彊村晚年,国家仍未太平。词人一生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艰难深重、民族屈辱的时代,这样一个社会裂变、局势动荡的时代,这样一个充满血与火、愁与泪的时代。他的思想情感必然染上这一特定的时代的悲剧色彩。
再者,由于作家创作个性的差异,作品体式的有别,在诗词中表达情思的显与隐、浓与淡、直与曲是大不相同的。“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文心雕龙·体性》)故而,我们在研读彊村词时,至少还应注意以下两点:
其一,彊村是个出生书宦人家的封建文人,深受儒家正统的薰染,恪守传统的君臣伦理与中庸之道。他体态清瘦,恬静沉稳,个性内敛,束身自好。他不是恣肆放言之士,而是素性恬退的学者型人物。因而他的作品多委婉沉郁、如泣如诉之作,而少奔放激越、如喷如泻之词。
其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人间词话》)与诗比较,更具抒情性与声韵美,更适宜抒发幽微缠绵的心曲。尤其是自《花间集》始,文人词以婉约为正统,以雅正为指归。直至晚清时,袁思亮《烟沽渔唱序》仍云:“感于心而发于言,言不可以遂,乃托于声。声之幼眇跌宕、悱恻凄丽、言近而指远、若可喻、若不可喻者,莫如词。”彊村学词渊自梦窗,亦正与个人气质、性格、修养相应,是追步吴、姜雅正词风的传统词人,因而多含蕴隐秀、委婉深沉之作。
以上所云正是我们正确评析彊村词的前提和钥匙。如果忽视这两点,而以维新变法派、民主革命派的豪放词为出发点,自然不可能对彊村词作出合理的阐释与中肯的评价了。
二
彊村在《彊村词原序》中云:“予素不解倚声,岁丙申(按,1896年)重至京师,半塘翁(按,即王鹏运)时举词社,强邀同作。”两年后,光绪宣诏变法。103天后,慈禧发动宫廷政变,囚禁光绪,屠杀维新志士,一场改良派发起的戊戌变法运动就此扼杀。作为一个明智、正直的爱国文人,他对维新变法是同情、支持的,尽管没有公开参与这一政治事件。这次变法运动是彊村所遇及的重大事变之一,又值他作词之初,因而成为彊村词的一大主题。
在《彊村词前集》中,有一首《丹凤吟·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霁之作依清真韵》,作于戊戌(1898)年。是日,即变法诏令宣布后的第四天,慈禧强迫光绪帝革去帝党首领翁同和协办大学士和户部尚书之职,逐回原籍,以削弱帝党,给光绪以公开警告。有感于此,王鹏运与彊村各填一阕,以婉约词的传统意象,隐约曲折地抒发对翁罢相的同情与伤感,对变法前景的担忧,也渗透了对后党顽固派的不满之情。全词以“俊侣”“乖阻”后的被遣女子的口吻落笔,宣泄内心的悲痛与不满,以此比拟翁同和与光绪帝师关系的被“断送”及翁罢相后的心境。上片中“霎时乖阻”四字极有份量,道破这对俊侣突遭极为无理的阻隔,被迫分离。歇拍三句写被遣女子细读郎君书笺,悲痛万端。此处或有实事,光绪在被迫下诏罢相的同时,或许遣人捎信安慰示意。如此,则知彊村、鹏运与变法派关系更为密切了。下片“波浪恶”三字力敌千钧,灌注了词人的忧心和对慈禧的愤慨与厌恶。结拍“影娥”二字,形象地指代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这一意象,我们也可在王鹏运原作中得到印证。王词结拍句写道:“画帘影事,偏此时记着。”关于此词,龙榆生《彊村本事词》说:“此为翁同和罢相作。”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记翁协揆去国》亦云:“常熟(翁为常熟人)之去国也,正当戊戌变法之初。《彊村词》中有《丹凤吟》一首……即吟此事也。”均言之凿凿,无可怀疑。只是当时迫于形势的险恶,以及词人所追求的传统手法,方写得如此隐约朦胧。但词人内心的愤怨不平之气,对慈禧的不满与警觉之情,实已透过字里行间表露出来,足以说明彊村在思想上是属于变法维新之列的。
慈禧扼杀变法后,大肆捕杀维新党人,第七日,便杀害谭嗣同、刘光第等“戊戌六君子”。二十六天后,彊村经过京城西南门外的刘光第别业——数间茅层时,百感交集,哀思如潮,写了一首《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表达了难以言状、回肠九转的悲痛之情。值得一提的是,词人作此词时,后党仍在大肆迫害维新人士,政治形势十分险恶,可见其哀情是真切而强烈的,其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七年之后,彊村在《减字木兰花》“踵事八哀”中,又有一首痛悼刘光第的词作。痛忆故友被一场残酷无情的“卷地秋涛”——戊戌政变夺去了生命,直抒对故友“不讯而诛”的痛心疾首的哀情,悲愤沉痛,深挚感人,充满对慈禧倒行逆施、残害贤臣的义愤,颇有气势和力度。
光绪三十年(1904),彊村出为广东学政。特地去梅县探望因参与维新变法而罢官居家的黄遵宪,作《烛影摇红·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一词。从中可知,这一对知交,促膝话旧,对维新变法不幸失败,爱国志士遭冤被杀,感伤痛惜不已。“楚兰多少伤心事”,更将此事与屈原的遭谗受屈、国破人亡之事相联系,沟通时空,以古衬今,使这一悲剧加深了浓度与广度。词中再次抒写了对死难的爱国贤士的深切悼念,对残酷杀戮志士的慈禧顽固派的愤慨。
彊村同情、支持变法,倾向光绪帝,还可以从他悼念珍妃的词作《声声慢》中得到明证。光绪是在1889年举行成婚大典后亲政的。他面对外侵日急、国将不国的局势,“不欲为亡国之主”(费行简《慈禧传信录》),懂得“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见《宾退随笔》)。终于接受了改良派的主张,下决心实行变法的。在百日维新之时,全力投入,几乎每天都有新政政令颁布。而在宫中,支持并帮助他的惟有珍妃。庚子事变后,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慈禧西逃前夕,不忘带走囚禁中的光绪,而珍妃抗旨进言皇帝应留京城,早已视珍妃为眼中刺的慈禧便命人将她推入井中致死。次年返京后,光绪血泪痛悼,思念不已,在幽禁密室张挂珍妃生前所用帐幔,日日相伴。词人以“落叶”为题,隐喻珍妃;以光绪返京后眼中所见之物及触发的情感为线索,层层展开,句句涵意,极尽托物寓意、感物伤情的传统手法,委婉含蓄而又真挚深沉地表达了词人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哀悼与悲愤。
除此而外,彊村词中还有一些变法维新人物的唱酬、哀挽之作,以及忆及变法夭折的伤心之词。由于变法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加之词人的性格及词学崇尚等原因,这些词作往往是婉转隐晦的哀歌,浸透了时代悲剧的色调,凄婉哀凉,悲愤痛楚,真实地反映了彊村等一批封建末世正直爱国的知识分子的心态。
三
彊村词的另一重大主题,是对西方列强武装入侵、不断瓜分中国的愤慨,对亲贵顽固派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的不满,对国势衰微、国土沦丧的悲痛,对朝纲日隳、国将不国的忧伤。1990年的庚子事变,是彊村学词后所遇及的第二件重大历史事变。其时,因慈禧等当朝者昏愦无知,“朝局翻覆,国是未定,纪纲日隳”(《行状》),又听不得有识之士(包括彊村)的忠告,一意孤行,终于导致八国联军武装入侵北京,大肆烧杀抢掠,给国家与民族带来一场大灾难。彊村等避居王鹏运运寓所,困处危城,夜不成寐,正如王鹏运所云:“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骇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彊村与之篝灯唱酬,自写幽忧,一腔悲愤与哀痛,凝成《庚子秋词》一卷。其作多写山河破碎、落红衰叶、荆棘铜驼的景象,抒发了世事不堪回首的深沉悲怆,椎心泣血,如怨如诉,不啻是一首首伤时哀世的忧歌悲曲。从另一角度看,此作“以沉郁的词笔揭露了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可谓实录”(周笃文《金元明清词选序》)。如《忆秦娥》,上片以“西域吹旋,一城黄叶”,总写八国联军入侵、满城遭劫的情景,直抒自己“泼愁重叠”的深愁大恨。下片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意,寄寓世事沧桑之叹及对光绪、珍妃的同情。又如《采桑子》(今年归燕)一词,写侵略军扫荡北京城后的凄惨景象,字里行间渗透了词人浓重的哀愁。他如《尉迟杯·今年烽火中,促舍弟重叔南归,倚声为别》云:“应念北斗金华,空肠断,妖星战气犹凝。心死寒灰都无著,将恨与哀笳断迸。”集中抒发了对八国联军的愤恨。《踏莎行》下片:“经醉湖山,伤高心眼。秋来画取芜城怨。谢堂倦客总魂消,无人泪湿西飞燕。”将劫后的北京比作鲍照《芜城赋》中的扬州,表达了与鲍同样的怨恨和悲痛。再如《齐天乐·鸦》词,以被烽火惊散、无处栖息的鸦群,比拟战乱中东奔西逃、无处安身的百姓们,含蕴了词人对他们的同情与关切。《玉楼春·分和小山韵同半塘伯崇》:“斜阳烟柳回肠事,小雨阑花千点泪。”《鹧鸪天·庚子岁除》:“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高阳台·除夕和韵》:“一寸春心等闲都着寒灰。”都抒写了词人回肠九转的惨痛心情。
值得注意的是,彊村写于庚子年的词作特多,超过其他任何一年。同时,在以后历年的作品中,也有不少追忆之作,同样表现了这一主题和自己的哀情。如“天外似墨沉阴,意绪冷、社前归燕。词镜棱、多少铅泪,不涴谢桥尘点”(《玲珑四犯》);“旧侣琼箫冷,谁话得、铜驼梦绕香陌。瓷鱼龙曼衍,春城如墨”(《六丑·甲辰元夕舟泊端州郭外……》);“丝鬓几年前。惜冥冥此意,繁忧沉陆,孤梦攀天”(《木兰花慢》)。直至十年后寓居苏州时,仍有以摅旧怀之词《西河》,小序有云:“回忆庚子辛丑间,尝依(半塘)翁以居离乱中,更奄逾十稔,疏灯老屋,魂梦与俱。”甚至卅年后,词人垂暮之年,仍念念不忘当年情景,作《瑞鹤仙·庚子岁晏赋此调寄悔生长安今三十年矣……》一词,有云:“处幽篁怨咽,凝望里、一镜缘愁白发。”“神州涕雪。卅年事,寸肠折。”
除了直接反映庚子事变的词作外,彊村词中还有不少作品表现了反对列强侵略、哀叹国势衰微、指斥当朝无能的同类主题。如《夜飞鹊·香港秋眺怀公度》词,是彊村于光绪三十年(1904)赴广东学政任后,秋游香港时写下的,其时香港已被英国侵占了62年。词的上片将叙写港岛秋景与客游时的悲愁融为一体,充分表现了词人对割让香港这块宝地的痛心。“唤痴龙”句,似含蕴对当时主政的道光帝的严重不满。下片将抒情与怀友结合起来,层层展开。先诘问当朝筹画者何时连海南岛的“珠崖”也要割让,表现了词人对他们连年丧地辱国的愤慨。次写对一代俊才、挚友黄遵宪罢职归家的愤愤不平。继写词人面对英国国旗,忆及众列强多次武装入侵,国家遭劫,生灵涂炭,悲愤、谴责之情不言自明。结尾进一步抒写身居英占地夜不成寐、痛苦万端的心境,凄楚激切,充分显示了词人的爱国之心。
其他如《金缕曲》云:“莫道是、昆池初劫。负壑藏舟寻常事,怕苍黄、柱触共工折。天外倚、剑花裂。”《渡江云》:“恹恹。哀时词赋,送老关河,搅尊前百感。”《满路花·寒食酬叔问和美成韵》:“闲愁天与,杜宇声声血。和春催去棹,沧波接。危栏拍遍,才信哀歌切。”《蓦山溪》:“不断故山心,被西风、年年吹老。”《点绛唇》):“宛转炉灰,此中多少凄凉事。蜡盘红起,又滴黄昏泪。”如此等等,同样深沉婉曲地抒写了词人忧国伤时的真情。
四
辛亥革命是彊村人生历程所及的第三次大事变。作为光绪帝的进士和朝官,出于“忠贞”的儒家信条,他自然不会站到民主革命派的一边,而只能以遗民自居。但他是清明有识之士,目睹清王朝的腐朽无能,顽固派的倒行逆施,“虽跻九列,立朝未久,已隐窥直道难行,洁身早退”(《行状》),宣统即位后,两度征召,均未赴,可见对清王朝的崩溃也是有心理准备的。故而词人并无咒骂、攻击革命派的言词。我们细读彊村辛亥革命后的词作,主要是哀凉伤感、不忘故朝的遗民心曲,以及对时局混乱、国事多难的忧愁。前者自然是不可取的,但也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批封建遗老的心态,为我们丰富了晚清末世的意识形态史;后者则更有其积极的一面,庶可看作当时爱国知识分子心声的一部分。
表现前一主题的,如《国香慢》“经年亡国恨,料铜盘冷透,铅泪潸痕。故宫天远,鹅管从此无春”;《洞仙歌·过玉泉山》“念沧江一卧,白发重来,浑未信、禾黍离离如此”;《霜花腴·九日哈氏园》“负旧狂、休泣新亭”。反映后一主题的,如《齐天乐·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楼》“戍火空村,军笳坏堞,多难登临何地?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高阳台·除夕闰生宅守岁》“干戈满目悲生事”;《齐天乐》“鼓角中原,烟波大泽,何地堪盟息壤”等。写于1915年袁世凯密谋称帝时的《夜飞鹊·乙卯中秋》词,以“当窗乱云雾,瓷霓裳狂舞换谱钧天”点明本旨,予以指斥,并抒写内心的忧愤。
彊村词除了以上三方面主要内容外,还有酬答、悼友、咏物、论词诸词,也多写得凄楚幽怨、含蕴深沉。限于篇幅,容不赘述。要之,彊村身处悲剧时代,目之睹、耳之闻、身之历,几乎皆是悲剧性事件,加之词人的个性特征及家庭的不幸,因而其词的基调不可能不带上悲剧色彩。正如陈三立《朱公墓志铭》所云:“身世所遭,与屈子泽畔行吟为类,故其词独幽忧怨悱,沉抑绵邈,莫可端倪。”他的一首首词作,或是感伤百日维新的哀歌,或是面对列强侵凌的忧愤之歌,或是吊唁封建故朝的挽歌,或是忧念国事沉沦的悲叹之歌,以传统雅正词的笔法,婉曲而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段中国历史上最为悲惨的时代,表现了彊村这一批特殊阶层人物的内心世界。诚如龙榆生《彊村本事词》所云:“彊村先生四十始为词。时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衽沉陆之惧,忧生念乱之嗟,一于倚声发之。故先生之词,托兴深微,篇中咸有事生。”程善之亦说:“彊村先生之超出古今者,绝其情感深厚,而所关者一代之兴衰,以视水云楼(按,即蒋春霖)之仅缘个人身世者,迥乎不同。(《与臞禅论词书》)”这正是夏老所说的“论定彊村胜觉翁(吴文英)”的一个重要方面吧。
彊村词学自梦窗(吴文英)而胜过梦窗的另一重要方面当是艺术造诣方面,特别是怎样以独特的语言、意象、风格和韵味来完美地表现思想情感,达到了怎样的艺术境界,显示了怎样的艺术魅力等等。关于这方面,本文不拟涉及了,谨援引前人之言申述之。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张尔田又指出:“侍郎词晚年颇取法于苏。(《龙榆生忍寒词序》)”“古丈晚年词,苍劲沉着,绝似少陵夔州后诗。”(《与龙榆生论彊村词书》)龙榆生亦云:“彊丈之翼四明(按,即吴文英),能入能出。晚岁于坡公,尤为笃嗜。(《答张孟劬先生》)”正如唐圭璋先生所总括的:“取径梦窗,上窥清真,旁及秦、贺、苏、辛、柳、晏诸家,打破浙派、常州派一偏之见,取精用宏,卓然自成一家。”①如此兼收并蓄,转益多师,取众家之长而融合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最能完美表现国家、身世悲剧的风格,自当不愧为结穴千年传统词的“殿军”,在如日落时的晚清词坛上放射出耀眼的满天红霞。
注释:
① 见《朱祖谋治词经历及其影响》,载《江海学刊》198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