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金”考:一个唐五代诗词名物的文化史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名物论文,文化史论文,诗词论文,唐五代论文,蹙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DOI:10.3785/j.issn.1008-942X.2011.04.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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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11-06-14
一、唐五代诗词中的“蹙金”
“蹙金”是用金线绣花而皱缩其线纹,使其紧密匀贴的一种刺绣方法,这在唐代贵族妇女尤其是宫廷妇女的服饰中甚为流行,也是与唐代贵族社会流行用金的习尚紧密关联的。杜甫《丽人行》中“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1]卷二一六,2260便是反映唐代贵族妇女服用蹙金绣的最为典型的诗句。杜诗以外,唐五代诗中可以举出以下数例:
戎昱《赠别张驸马》诗:“从奴斜抱敕赐锦,双双蹙出金麒麟。”[1]卷二七○,3010
张祜《太真香囊子》诗:“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1]卷五一一,5844
张祜《送走马使》诗:“新样花文配蜀罗,同心双带蹙金蛾。惯将喉舌传军好,马迹铃声遍两河。”[1]卷五一一,5848
和凝《宫词》:“红泥椒殿缀珠珰,帐蹙金龙窣地长。红兽慢然天色暖,凤炉时复艺沈香。”[1]卷七三五,8393
和凝《宫词》:“碧罗冠子簇香莲,结胜双衔利市钱。花下贪忙寻百草,不知遗却蹙金蝉。”[1]卷七三五,8399
戎昱诗言张驸马受到皇帝宠赐,而所赐之物便是蹙金麒麟的锦绣。和杜甫诗参证,唐时蹙金绣中用孔雀和麒麟图案者较为普遍。张祜诗的前一首述及的对象是杨贵妃,她的香囊是采用蹙金绣,佩戴于胸前。后一首写的是走马使,所佩戴的同心带上绣着蹙金蛾图饰。和凝《宫词》的前一首写的是蹙金帐,后一首写的是蹙金蝉的首饰。
在唐五代词中,也有蹙金的描写:
和凝《山花子》词:“莺锦蝉縠馥麝脐。轻裾花草晓烟迷。战金红掌坠,翠云低。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1]卷八九三,10091
欧阳炯《贺明朝》词:“碧罗衣上蹙金绣。睹对对鸳鸯,空衰泪痕透。”[1]卷八九六,10130
和凝《山花子》词写的是蹙金开襜上衣,欧阳炯《贺圣朝》词写的是碧绿的绫罗上绣着蹙金鸳鸯的图案。唐代贵族的刺绣织品绣有各种动物图形特别是鸳鸯图案,其极致无疑是同昌公主出降时所用的神丝绣被,竟然绣有三千鸳鸯①。
“蹙金”是黄色闪亮的,唐代诗人还常常用来比喻红底黄蕊的花朵,尤其突出金色的花蕊:
元稹《红芍药》诗:“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1]卷四○一,4489
元稹《桐花落》诗:“暗澹灭紫花,勾连蹙金萼。都绣六七枝,斗成双孔雀。”[1]卷四二二,4636
白居易《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诗:“翠锦挑成字,丹砂印着行。猩猩凝血点,瑟瑟蹙金匡。”[1]卷四五四,5136
元稹《红芍药》诗言芍药的花蕊如同蹙金,花瓣则红似炉火,这样的对比使诗句呈现出颜色鲜明的效果。《桐花落》诗言桐花的花萼如同蹙金,而且连缀于六七个枝头,形成如同孔雀的图案,这一句可能从杜甫诗化用而来。白居易诗则言蔷薇的花蕊如同蹙金,而其花瓣则红如凝血。
唐五代服饰妆饰等都盛行用金,到了宋代,因黄金匮乏,故下令禁断。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二载:“大中祥符元年二月,诏:‘金箔、金银线、贴金销金间金蹙金线,装贴什器土木玩之物,并行禁断。’非命妇不得以金为首饰……八年三月庚子,又诏自中宫以下,衣服并不得以金为饰,应销金、贴金、缕金、间金金、圈金、解金、剔金、捻金、陷金、明金、泥金、榜金、背金、影金、阑金、盘金、织金金线,皆不许造。然上之所好,终不可得而绝也。仁宗继统,以俭朴躬行,于庆历二年五月戊辰,申严其禁,上自宫掖,悉皆屏绝,臣庶之家,犯者必置于法。”[2]18宋代虽禁断用金,但诗人创作也还偶尔提到蹙金。如杨万里《中秋月长句》:“黄罗团扇昱花纹,蹙金突起双龙凤。”[3]卷一四,701范成大《瑞香三首》之二:“紫云蹙绣被,团栾覆衣篝。”[4]卷三二,438
二、“蹙金”的文献梳理
蹙金的服饰虽盛行于唐代,而作为一种工艺受到贵族社会的重视,则远在唐代之前。《中华古今注》卷中“袜肚”条曰:“盖文王所制也,谓之腰巾,但以缯为之,宫女以彩为之,名曰腰彩。至汉武帝以四带,名曰袜肚。至灵帝赐宫人蹙金丝合胜袜肚,亦名齐裆。”[5]23可见汉灵帝时已有蹙金的袜肚。同书卷中“衫子背子”条曰:“背子,隋大业末炀帝宫人、百官母妻等绯罗蹙金飞凤背子,以为朝服,及礼见宾客舅姑之长服也。天宝年中,西川贡五色织成背子,玄宗诏曰:‘观此一服,费用百金,其往金玉珍异,并不许贡。’”[5]20说明隋炀帝时宫人服饰中也有蹙金背子。
蹙金作为服饰,在五代时还经常见到。《册府元龟》卷一六九载:“(后唐同光二年十月)是月,湖南马殷进万寿节银龙凤□花漆浴斛一,盘龙御衣、龙凤蹙金鞓腰、龙凤箭箙、龙凤朱背弓、红丝弦、金镀头箭,银千两。”[6]2035
五代时期,这种工艺甚至传入契丹等国,被人们用作豪华的鞍马装饰。《册府元龟》卷四三五载:“(长兴二年三月)护圣散都头辛进,进纳夺得契丹王红罗蹙金银线装玉鞍辔一副,赐绢五十匹,盖盌一口。”[6]5171
因为蹙金绣组织严密,纹理清楚,故而唐及唐以后文人也用来比喻文章辞赋完美充实,无懈可击。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载:“张登长于小赋,气宏而密,间不容发,有织成隐起往往蹙金之状。”[7]55唐王定保《唐摭言》卷一○“海叙不遇”条曰:“赵牧,不知何许人。大中、咸通中,李长吉为短歌,可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8]109而词之初起,富丽堂堂,意象缜密,尤以花间词为代表,故亦以蹙金结绣相比,言其组织精美,结构严密。清王士祯《花草蒙拾》:“或问花间之妙,曰:蹙金结绣而无痕迹。问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9]675
用蹙金名花,也在文献中有所表现。如牡丹品种中千叶红花名“蹙金球”和“蹙金楼子”即如此。宋周师厚《洛阳牡丹记》曰:“蹙金球,千叶浅红花也。色类间金而叶杪皱蹙间,有黄棱断续于其间,因此得名,然不知所出之因。今安胜寺及诸园皆有之。”[10]58又曰:“蹙金楼子,千叶红花也。类金系腰下,有大叶如盘,盘中碎叶繁密耸起,而圆整特高于众花,碎叶皱蹙互相粘缀,中有黄蕊间杂于其间,然叶之多虽魏花不及也。”[10]58盖因此种牡丹胎茎浅红,花色深红,大叶如盘,碎叶繁密,皱蹙粘缀,又黄蕊间杂,如同蹙金绢绣,故有“蹙金球”和“蹙金楼子”之名。
三、“蹙金”实物及其宗教意涵
唐五代诗词中常常见到“蹙金”这一名物,文献当中也常常见到有关蹙金的记载,但唐以前蹙金绣实物却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发现。直至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发掘,唐代蹙金绣的实物才展现在世人面前。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实物中,丝绸服饰堪称一大宗,这些实物大都是皇帝后妃、诸王公主等皇室帝胄和衣冠贵族供奉的用品。出土的《献物账碑》就记载了供奉物品七百余件,碑文有云:
应从重真寺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物宝函并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如后:重真寺将到物七件:袈裟三领,武后绣裙一腰,蹙金银线披袄子一领,水精椁子一枚,铁盝一枚。
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席褥、幞头、巾子、靴鞋等,共七百五十四副、枚、领、条、具、对、顶、量、张……蹙金鞋五量。[11]30-31
这些物品入寺时代并不相同,总体上以咸通十四(873)年为界,重到寺将到物是指咸通十四年以前各朝皇帝迎奉佛教的供养物,新恩赐的各种物件则是咸通十四年唐懿宗病逝之后唐僖宗所赐的供养物。此《献物账碑》中有五件是蹙金绣,据《法门寺文物图饰》及《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所载,其蹙金绣的形制和质地分别是:
1.紫红罗地蹙金绣半臂:两袖展开长14.1、左袖口宽4.3、右袖口宽4.7、身长6.5、领口宽0.9厘米、领缘宽0.4—0.5厘米、领围长12厘米。绣地为织造非常匀密的紫红色小花罗,衣里是红色细绢。短半袖宽袖口,对襟并镶有宽领缘,领缘上左右边相间跳绣破式如意云头状纹饰,遍衣身蹙金绣满折枝花,每朵花的花蕊上还钉有一粒小红宝珠。这是一件典型的唐代仕女短袖上衣。
2.紫红罗地蹙金绣案裙:夹制背面里子上还钉有横绣襕一条,桌衣面宽6.35、长9.6—10.2厘米,裙面蹙金满绣云朵,三面镶有1厘米的边饰,上面也排列绣满云朵。云纹用盘金线盘绣而成。
3.紫红罗地蹙金绣袈裟:长16、宽7.8厘米。袈裟面蹙金绣满纹饰,袈裟四周绣有宽缘,缘上双根金线钉绣二方连续云纹,边缘之内划分七个竖向栏界,每区间蹙金绣生色折枝莲花一枝,四角绣有四个“卍”字。袈裟背面,距上边缘2厘米的一条水平线上,距右边4.3厘米处和9.8厘米处,各用丝线钉一圈金线套。
4.紫红罗地蹙金绣裙:腰带长17、宽1.6厘米。裙上腰部宽7.4、下摆宽11.6厘米。紫红罗地,红绢衬里,纹饰蹙金。正面盘绣蹙金山岳、流云纹样。梯形裙面上有一字形腰带。绣裙面料里料全同半臂。
5.紫红罗地蹙金绣拜垫:长7.5、宽7.1厘米,夹制。四边圈绣二方连续如意云,中间绣饰一朵重瓣宝相莲花,四角绣成四个“卍”字,每两个“卍”字之间,绣有二朵如意云。在绣垫四缘边内,围绕宝相莲花,又组成了一个二方连续的纹饰,烘托中间这朵重瓣宝相花,愈显富丽华美。绣制工艺采用蹙金、结针、钉针等工艺完成,中间宝相花的每个花瓣及花蕊部均用深褐色绒线接针圈绣,在圆形花蕊中间缀一粒大红宝珠,围红珠又缀饰七粒较小红宝珠,四角纹饰“卍”字中也各缀一粒宝珠,现只保存两粒,其余珠饰无存,但原来钉饰珠子的线圈套仍然保留在原位置上。[11]380-386[12]242-246
这五件实物都用于供养佛事,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蹙金绣半臂和蹙金绣裙,因为唐代供养佛事大体上有以身供养和以物供养两类,这里的蹙金绣等服饰是唐代帝后或宫妃用自己服饰赐予佛寺以实现以身供养的愿望②;另一种类型是蹙金绣袈裟和蹙金绣拜垫,这是供给寺中高僧所用的,袈裟为做佛事时穿戴用,拜垫为做佛事时跪拜用,是以物供养的见证。
法门寺出土的蹙金绣有两方面的价值颇堪珍视。其一,唐代蹙金刺绣工艺十分精湛。这五件绣品中最精致的无疑是半臂(图1)。半臂也称半袖,男女都可以穿戴,而以女性穿着更多,出土的这件蹙金半臂就是女装。半臂在我国起源很早,新出土文献中可以见到战国楚国的服饰就有此形制③,但这样的服饰在唐以前往往是被视为异装的。《宋书》卷三○《五行志》:“魏明帝着绣帽,被缥纹半袖,尝以见直臣杨阜。阜谏曰:‘此于礼何法服邪?’帝默然,近妖服也。”[13]896说明当时视为异装而受到非议。隋及初唐以后,半臂开始流行。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六《衣裘带服部·半臂》:“《实录》曰:‘隋大业中,内官多服半臂,余即长袖也。’唐高祖减其袖,谓之半臂,一名背子,今俗名搭护。”[14]7《新唐书》卷二四《车服志》:“半袖、裙、襦者,东宫女史常供之服也。”[15]523《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记载扬州土贡中有“半臂锦”[15]1951,说明唐代半臂的用锦是有特殊产地的。西安王家坟村出土的唐三彩陶俑就是身着半臂、小袖衣、长裙的装饰④。陕西乾县唐永泰公主墓道壁画所绘女子身上就穿有半臂,身着长裙。而这种服饰主要流行于唐初至开元天宝时,中唐以后即渐趋消失⑤。法门寺出土的这件蹙金半臂堪称织绣中的绝品。“这批蹙金绣上的捻金线平均直径为0.1毫米,最细处仅0.06毫米,比头发丝还细,每米金线上绕金箔3 000捻回,就是高科技发达的近现代也不可企及。尤其在用捻金线圈边时,如画家用笔,圆韧挺拔,轮廓、线条流畅自然,色泽晕润由浅到深,如有生命。这是前所未有的绝妙技法,是出自高手的刺绣作品,堪称古今一绝。”[16]72这件蹙金绣实物,就其形制而言,衣长仅过胸部,工艺精湛,与杜甫“蹙金孔雀银麒麟”诗参证,从中也反映出唐代仕女豪奢的生活情状以及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
图1 紫罗红地蹙金绣半臂⑥
图2 紫罗红地蹙金绣袈裟⑦
其二,蹙金实物蕴涵的佛教意涵也值得重视。法门寺出土的五件蹙金实物,其特殊性在于佛事用物。半臂、案裙、裙三件是唐代仕女服饰,此处赐予佛寺,以作供奉,而蹙金袈裟和蹙金拜垫更是佛事用物。唐朝皇帝用最精致和最珍贵的刺绣供奉佛事,可见其对佛教的高度崇尚。以蹙金袈裟(图2)为例,因为袈裟上分隔成七条竖向栏界,象征佛教的七条界限,称“七衣”;每条栏界又分为三个区间,这样就有二十一个区间。这是很高等级的袈裟,又是蹙金绣成,只有在盛大的法事中披戴⑧。蹙金绣的另一件佛事用物是蹙金拜垫。值得注意的是,这件拜垫中间绣有一幅很大的宝相花,圆形的花蕊中间又缀有一粒宝珠,四角纹饰“卍”字中也各缀一粒宝珠。“宝相”一词来源于佛教,代表佛像的庄严。南朝梁王屮《头陀寺碑文》有“金资宝相,永藉闲安”之语⑨;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七《大佛寺联》条所载西湖大佛寺沁雪泉联:“沁雪贮寒泉,一片清虚,照彻大千世界;开山成宝相,十分圆满,想见丈六金身”[17]373,此即是对佛像庄严的称颂。宝相花是盛行于隋唐时期的一种装饰纹样,是在佛教艺术影响下融合花卉题材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图案,其花形以莲花、牡丹花居多。法门寺的这件蹙金拜垫绣的是莲花,代表着佛的圣洁和吉祥。武则天所赐拜垫上绣以五颗宝相珠,说明她对于佛教尊崇的程度是很高的。袈裟、拜垫以外,还有一些蹙金丝织物,虽然保存不太完整,但也还能看出是紫红罗地蹙金纹样的宝相花,其盘绣金丝非常绚丽。与前面五件不同的是,这些蹙金丝织物采用了绣加绘的手法,“构图也是中间一朵硕大蹙金绣宝相莲花,金线无缝隙的满地盘绣,但处理细部莲子、花蕊等却采用墨线描绘而成。这种绣加绘的处理手法在唐代也是不可多得的物证”[11]399。
唐代刺绣服务于佛教,在传统文献中也可以得到证实。如绣佛像,杜甫《饮中八仙歌》有“苏晋长斋绣佛前”[1]卷二一六,2259之句,说明唐代绣佛颇受文人士大夫的喜爱⑩。再如绣佛经,据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记载:“永贞元年,南海贡奇女卢媚娘。年十四……工巧无比,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如毫发。”[18]11又今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五代青地缂丝金刚经卷”,字体清晰,纹样精致,用色讲究,则是唐五代时期刺绣服务于佛事的实物见证。而法门寺出土的五件蹙金绣饰品也都是佛寺的供养用品和提供寺中高僧使用的物品。
四、蹙金与盘金、缕金、贴金
唐五代服饰盛行用金,故诗词中涉及“金”的名物颇多,其中有些是与蹙金类似的绣织方式,有些则是与蹙金不同的绣织方式。但其工艺都没有蹙金复杂,价格也不会像蹙金那样昂贵,使用对象也比蹙金广泛。故本节以盘金、缕金、贴金作为参照系,以体现唐五代装饰用金中蹙金的特殊地位。
(一)盘金
盘金与蹙金有些类似,也是一种刺绣方式,都是用金线在绣品图案上再加工的过程。区别在于盘金用金线在纹样的轮廓盘绣金线,用短针钉扎固定,针距均匀;蹙金用拈紧的金线刺绣,制成皱纹状,先用金线平铺在垫有丝棉的纹样上,再用绣线钉扎分出界线,故又名拈金。蹙金比盘金更为精细,有时所绘图案精细到如画家用笔,圆韧挺拔。
盘金也是妇女的独擅,故于《越溪女》诗有“嫁尽绿窗人,独自盘金线”[1]卷五九九,6930之句。所绣的图案或为自己的仪容,王建《宫词》诗“看着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1]卷三○二,3441,是说宫女在中元节前自盘金线绣出自己的真容;或为动物的图案,鲍溶《东邻女》诗“双飞鹧鸪春影斜,美人盘金衣上花”[1]卷四八七,5539,温庭筠《菩萨蛮》词“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1]卷八九一,10064。所绣的物件大多为衣服上的图案,有时也有绣作衣带和绶带的。如许浑《寓怀》诗“南国浣纱伴,盈盈天下姝。盘金明绣带,动佩响罗襦”[1]卷五二八,6040,绣的即是衣带;欧阳炯《女冠子》词“绶带盘金缕,轻裙透碧罗”[1]卷八九六,10127,绣的即是绶带。唐五代盘金的服饰也不限于女性着装,男性也有穿戴,如李咸用《升天行》诗“盘金束紫身属官,强仁小德终无端”[1]卷六四四,7381,就是说明他身居高官,盘金束紫的情况。
因为盘金要用细密的针线刺绣,故而也用以比喻诗词文章的纹理细密,如喻凫《赠李商隐》诗:“羽翼恣抟扶,山河使笔驱。月疏吟夜桂,龙失咏春珠。草细盘金勒,花繁倒玉壶。徒嗟好章句,无力致前途。”[1]卷五四三,6268这里是用盘金类比春天的细草,进而比喻李商隐笔底所驱,文章细密无间。
(二)缕金
有关缕金的服饰,杜牧的《杜秋娘诗》中引用杜秋娘所唱之词最为著名,其诗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句,并注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锜长唱此辞”[1]卷五二○,5938。罗隐《金陵思古》诗亦用杜牧诗事:“杜秋在时花解言,杜秋死后花更繁。柔姿曼态葬何处,夭红腻白愁荒原。高洞紫箫吹梦想,小窗残雨湿精魂。绮筵金缕无消息,一阵征帆过海门。”[1]卷六六三,7596后来“折枝”常常就与金缕衣联系在一起,如郑谷咏《江梅》诗:“江梅且缓飞,前辈有歌词。莫惜黄金缕,难忘白雪枝。吟看归不得,醉嗅立如痴。和雨和烟折,含情寄所思。”[1]卷六七四,7722
当然,金缕在诗中出现并不仅始于唐,早在汉末《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就有“妾有绣腰襦,葳蕤金缕光”(11)之句,唐五代诗人言及缕金或金缕衣的诗词颇多。
所谓缕金,就是以金丝为装饰,或作金缕,以缕金为装饰的衣服称为金缕衣。缕金工艺较蹙金、盘金简单,功用也就较为广泛,因而不仅在唐五代典籍中常见,在唐五代诗词中也比比皆是。
缕金图案也以动物为多,如鹤为图案,李峤《绫》诗:“金缕通秦国,为裘指魏君。落花遥写雾,飞鹤近图云”[1]卷六○,712;鸳鸯为图案,张说《安乐公主花烛行》诗:“别起芙蓉织成帐,金缕鸳鸯两相向”[1]卷八六,939,杨衡《仙女词》:“玉京初侍紫皇君,金缕鸳鸯满绛裙”[1]卷四六五,5289,毛文锡《虞美人》词:“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1]卷八九三,10088;龙为图案,和凝《宫词》:“才人侍立持团扇,金缕双龙贴碧藤”[1]卷七三五,8395;鹅为图案,孙光宪《浣溪沙》词:“试问于谁分最多。便随人意转横波。缕金衣上小双鹅”[1]卷八九七,10135;为图案,温庭筠《菩萨蛮》词:“翠翘金缕双。水文细起春池碧”[1]卷八九一,10064;凤凰为图案,温庭筠《酒泉子》词:“玉钗斜云鬟重。裙上金缕凤”[1]卷八九一,10062。有时缕金也用于绣带,如顾夐《酒泉子》词:“罗带缕金,兰麝烟凝魂断”[1]卷八九四,10100。
因为唐五代盛行用金,缕金又运用广泛,尤为歌妓舞女所喜爱,故诗词中描写歌妓舞女服饰的词句用缕金、金缕者甚多。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六载聂夷中《大垂手》诗:“金刀翦轻云,盘用黄金缕。装束赵飞燕,教来掌上舞。舞罢飞燕死,片片随风去。”描写舞女身着金缕衣翩翩起舞之态,其题解曰:“《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19]1069。晚唐诗人许浑也在诗中描绘歌妓身着金缕衣歌唱鹧鸪词的情况,其《听歌鹧鸪辞并序》:“余过陕州,夜燕将罢,妓人善歌鹧鸪者,词调清怨,往往在耳,因题是诗。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甘棠城上客先醉,苦竹岭头人未归。响转碧霄云驻影,曲终清漏月沉晖。山行水宿不知远,犹梦玉钗金缕衣。”[1]卷五三四,6097-6098唐代的诗句还有:张籍《倡女词》:“画罗金缕难相称,故着寻常淡薄衣。”[1]卷三八六,4359温庭筠《舞衣曲》:“蝉衫麟带压愁香,偷得莺簧锁金缕。”[1]卷五七五,6697裴虔余《柳枝词·咏篙水溅妓衣》:“半额微黄金缕衣,玉搔头袅凤双飞。从教水溅罗裙湿,还道朝来行雨归。”[1]卷五九七,6912司空图《杨柳枝寿杯词十八首》之六:“偶然楼上卷珠帘,往往长条拂枕函。恰值小娥初学舞,拟偷金缕押春衫。”[1]卷六三四,7279故台城妓《诗》:“歌罢玉楼月,舞残金缕衣。”[1]卷八六六,9809唐五代词还有:顾夐《荷叶杯》词:“夜久歌声怨咽。残月。菊冷露微微。看看湿透缕金衣。”[1]卷八九四,10098又《遐方怨》词:“帘影细,簟文平。象纱笼玉指,缕金罗扇轻。”[1]卷八九四,10099魏承班《满宫花》词:“少年何事负初心,泪滴缕金双衽。”[1]卷八九五,10109尹鹗《拨棹子》词:“丹脸腻。双靥媚。冠子缕金装翡翠。”[1]卷八九五,10112李珣《浣溪沙》词:“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1]卷八九六,10121孙光宪《菩萨蛮》词:“握手送人归。半拖金缕衣。”[1]卷八九七,10137又《应天长》词:“魂断晚窗分首。泪沾金缕袖。”[1]卷八九七,10144冯延巳《思越人》词:“酒醒情怀恶。金缕褪、玉肌如削。”[1]卷八九八,10158和凝《天仙子》词:“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捻红豆弄。”[1]卷八九三,10089又《杨柳枝》:“瑟瑟罗裙金缕腰。黛眉隈破未重描。醉来咬损新花子,拽住仙郎尽放娇。”[1]卷七三五,8399魏承班《生查子》词:“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1]卷八九五,10108又《谒金门》词:“愁倚画屏凡事懒。泪沾金缕线。”[1]卷八九五,10109张泌《浣溪沙》词:“偏戴花冠白玉簪。睡容新起意沉吟。翠钿金缕镇眉心。”[1]卷八九八,10146李煜《菩萨蛮》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1]卷八八九,10044
在唐代,缕金之衣不仅是一般妇女或歌妓舞女的着装,甚至官僚贵族也有服用的,如陈羽《古意》:“朝参暮拜白玉堂,绣衣着尽黄金缕”[1]卷三四八,3888。特殊阶层的人物也身着金缕衣,如僧人,卢纶《送昙延法师讲罢赴上都》:“金缕袈裟国大师,能销坏宅火烧时”[1]卷二七六,3135,是说僧人服用的袈裟有缕金图案。又如女炼师,李洞《赠庞炼师(女人)》:“家住涪江汉语娇,一声歌戛玉楼箫。睡融春日柔金缕,妆发秋霞战翠翘。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若能携手随仙令,皎皎银河渡鹊桥。”[1]卷七二七,8296这个女道士也是身穿金缕衣的(12)。
有时缕金也用于化妆时缀饰。宋陶谷《清异录》卷下《北苑妆》记载五代南唐时风俗:“江南晚季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极可爱,宫嫔缕金于面,皆以淡妆,以此花饼施于额上,时号‘北苑妆’。”[20]13
(三)贴金
贴金有两种情况,一是古代贴于衣服器玩上的黄金饰物,二是在神物塑像上贴金箔,本文主要考察的是第一种,而其具体表现形式则亦有多种:
第一是在服饰上贴金。这种贴金方式在唐以前就颇为常见,新疆尉梨县营盘古墓群M14墓出土的贴金绮袍等就是东汉至魏晋时的贴金服饰,且来自内地并受西域文化的影响(13)。到了唐代,这种风气盛行不衰,并常常表现在诗词中。温庭筠《菩萨蛮》词:“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帖”同“贴”,这是诗词中贴金名物的典型例子,关于这两句词的解释有所不同:一种说法是指贴金工艺,即将金箔制成的饰物贴在衣服上。俞平伯曰:“‘帖’、‘贴’字通,和下文金鹧鸪的金字遥接,即贴金,唐代有这种工艺。‘襦’,短衣。绣罗襦上,用金箔贴成鹧鸪的花纹。”[21]20另一说法是贴绢方法,黄进德云:“贴:指堆绫、贴绢法,以彩色绫绢照图案需要剪好后钉在衣料上”[22]115。根据唐代盛行用金的风气和妇女的生活习尚,以前一说较为合理。
贴金、盘金、缕金、蹙金,虽然都是用金,但因工艺的难易悬殊,其服饰质地也有高下之别,蹙金为皇室宫妃、豪富贵族所用,而贴金则常见于妓女的装饰。故浦江清解释温庭筠词曰:“鹧鸪是舞曲,其伴曲而舞,谓之鹧鸪舞,伎人衣上画鹧鸪,韦庄《鹧鸪诗》:‘秦人只解歌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故知飞卿所写正是伎楼女子。”[23]148
第二是人日制作金花贴于屏风等处或簪戴于头上。中国古代有正月七日剪彩为胜的习俗,有时以金箔为人,或制作金花,贴于屏风,或戴在头鬓之上。《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薄(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14)这种习俗至唐代仍然沿袭下来,杜甫《人日》“胜里金花巧耐寒”[1]卷二三二,2554中的人胜就是用金箔制成的,杜甫还有《陪柏中丞观宴将士二首》之二:“绣段装檐额,金花帖鼓腰”[1]卷二三一,2542,也是唐诗当中运用贴金的例证。
第三是女子妆饰中贴金钿。金钿是带金箔的花钿,贴花钿源于南朝宋寿阳公主的梅花妆(15)。这种妆饰很特殊,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四《百工医技部·胶漆门》载:“呵胶出虏中,可以羽箭,又宜妇人贴花钿,呵嘘随融,故谓之呵胶”[24]741。这种以呵胶贴花钿的方式在唐时即普遍使用:温庭筠《南歌子》词“呵花满翠鬟”[1]卷八九一,10060,韩偓《蜜意》诗“呵花贴鬓黏寒髪”[1]卷六八三,7838。
五、结语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云:“唐宋以来读书人,谈日用器物历史起源,多喜附会,用矜博闻,照例是上自史前,下及秦汉,无所不及,而总是虚实参半……如试从传世和出土大量画塑形象比证,所得知识多不相同。”[25]247就蹙金而言,是唐五代诗词中经常出现的织绣名物,然而在长期以来的诗词解读中,都没有见过唐代的具体实物,仅就文献进行参照比证,未免尚隔一层,或不能将其解深解透。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五件蹙金绣是这一常见诗词名物的实物印证,同时也体现出一定的佛教意涵。这几件蹙金实物无疑又是唐代帝王贵胄和衣冠贵族崇尚佛教的见证,精绝的蹙金工艺蕴藏着一定的宗教内涵和政治意味。
蹙金是用捻紧的金线以制成皱纹状织品的一种刺绣工艺,蹙金绣是质地最密、形态最美的一种绣品。这种绣品在唐代成为皇帝后妃、诸王公主等皇室帝胄和衣冠贵族喜欢服用的生活和装饰用品,故诗人也经常用以表现贵族生活的情状。因蹙金优于盘金、缕金和贴金,在诗词中的表现作用也有所不同。
在史料运用和研究方法上,本文则以唐五代诗词中蹙金名物为考察的中心对象,注重发掘出土文献、传统文献和考古实物中有关这一名物的相互关联,从而揭示出这一诗词名物的文化史意义,尝试为古代文学的名物研究探索新的路径。
注释:
①苏鹗《杜阳杂编》卷下:“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赐钱五百万贯……又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神丝绣被绣三千鸳鸯,仍间以奇花异叶,其精巧华丽绝比,其上缀以灵粟之珠,珠如粟粒,五色辉焕”(《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5-26页)。
②据上文所引法门寺地宫出土《献物账碑》记载,这五件蹙金绣应该是武则天所赐,这就具有特殊含义,说明皇帝也试图以身供养佛事。
③如长沙五里牌406号楚墓和仰天湖25号楚墓出土的木俑服饰即为半袖对襟式罩衣,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标为“□衣”的模型,也是半袖式上衣。类似的情状在传统文献中也有记载,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六:“晋昌坊楚国寺,寺内有楚哀王等金身铜像,哀王绣袄半袖犹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2页)。
④该陶俑现藏陕西省博物馆。
⑤参见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宫女一律着半臂(或半袖上襦),这种新衣在唐初有普遍性,开元天宝时犹继续使用,此后便只是个别出现。宫中制作或用锦,每年由成都广陵两地上贡长安。《唐六典》、《通典》均提及成都和广陵织贡锦半臂事。中唐以后,如传世画卷《宫乐图》及较晚的《宫中图》,半臂即不再发现。由于天宝十多年中,妇女衣服有了较大变化。晚唐诗中虽还有咏半臂的,可是从画塑看来,已难于发现如本图所见的式样。敦煌中唐以后画迹中也少见”(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247页)。
⑥见韩生编著《法门寺文物图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页。
⑦同上,第383页。
⑧袈裟又称“三衣”,有“五衣”、“七衣”、“大衣”三个不同等级。普通的“五衣”用5条布料,每条由两长一短组成,为僧人平时起卧时所用;普通的“七衣”用7条布料,每条亦由两长一短组成,为礼佛坐禅时所用;“大衣”在三衣中最大,等级最高也最复杂,其最高上上品达25条125隔,为入王宫升座说法所用。
⑨《六臣注文选》卷五九,(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92页。注:“济曰:‘金资宝相,言佛之灵象也。’”
⑩谢肇淛《五杂俎》卷一六云:“苏晋,颋之子也,学浮屠术。尝得胡僧慧澄绣弥勒佛一本,宝之。尝曰:‘是佛好米汁,正与吾性合,吾愿事之,他佛不爱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0页)
(11)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63页。按,《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一○作“葳蕤自生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4页)。
(12)按,练师本来是指德行高超的道士。《唐六典》卷四《礼部尚书·祠部》:“道士修行有三号:其一曰法师,其二曰威仪师,其三曰律师。其德高思精谓之练师”(三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页)。这首诗中的庞炼师是一位女子,唐代女道士的身份是比较特殊的,往往融道士和妓女于一身。
(13)参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尉犁县营盘墓地一九九五年发掘简报》,M14:8-1贴金衣襟,M14:8-2a贴金衣背残片,M14:8-4贴金衣褶残片,M14:9贴金绮裙下摆残片。载《文物》2002年第6期,第30-32页。
(14)李昉《太平御览》卷三○《时序部》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0页。
(15)梅花妆源于南朝宋寿阳公主。《太平御览》卷三○《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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