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二十一世纪,哲学发展前景”笔谈(二)——创建有“我”哲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哲学论文,笔谈论文,发展前景论文,二十一世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如果谁有兴趣去翻阅几十年来的国内哲学论著,便会不无惊讶地发现:除了针对某个人的某部著作或某篇文章的“书评”或“商榷”之外,所引证、阐述和批评的理论、思想和方法,几乎不是中外古人的就是当代西方人的。由此不能不提出一个颇为尖刻的问题:在极力倡导“对话”的当代中国哲学界,何以同行之间却极少“对话”?这当然与国内学界尚未形成引证必予说明的风气有关,也与同行之间缺乏相互沟通有关,但实质问题显然在于:我们是否创建了必须与之“对方”的哲学?
应该说,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的哲学研究已经逐步地改变了以教科书模式为出发点的教条主义的研究方式,逐步地改变了非此即彼的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逐步地改变了几条规律,数对范畴的话语方式,在哲学研究的提问方式、解释原则、概念框架、背景知识等方面都发生了重大变革,并取得了多方面的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因此我不同意用“贫困”或“困境”来概括当代中国哲学的现状。但是,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并不就是必须与之“对话”的哲学。必须与之“对话”的哲学,是那种独创性地表达不同时代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哲学,也就是独创性地以思想把握到时代的哲学。这样的哲学,只能是有“我”的哲学,不能是无“我”的哲学。
哲学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时代水平的理论表达,即以理论形态表达的人类对自身的生存状况、焦虑与理想的自我意识。哲学创造,就是哲学家在通晓人类自我的历史的基础上,以其独特的心灵体验、独立的反思意识和独到的理论解释去表达自己时代的人类的自我意识,去建构“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为人类揭示新的理想境界和展现新的可能世界,也就是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因此,哲学创造与哲学家的自我实现是熔为一体的,创造哲学的哲学家必须有炽烈而执著的主体自我意识。
然而,由于传统教科书模式长期压抑所造成的哲学自我理解的扭曲,当代的中国哲学家并不是以展示新的世界和提示新的理想的哲学创造者的自我意识进行哲学创造,而是以某种既定理论的解释者和客观真理的占有者的自我意识进行哲学活动,不是把哲学活动理解为以自我实现的形式去表达当代人类的自我意识,而是把哲学活动理解为丢弃自我和宣示与我无关的客观真理的过程。哲学家丢弃了自我的独特的心灵体验、独立的反思意识和独到的理论解释,就丢弃了哲学的炽烈的“爱智”精神,当然也就无法形成创造性的,必须与之“对话”的哲学。就此而言,哲学无“我”,是近半个世纪的当代中国哲学的最大的弊端与悲哀;创建有“我”哲学,才是真正的发展当代中国哲学之路。
发展哲学必须面向“现实”、“本文”和“问题”,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同样明显的是,观察渗透理论,本文需要解释,问题在于提出。每个时代的人类自我意识都处于纷繁复杂的矛盾状态,是非、利害、祸福、毁誉、荣辱、进退,总是纷至沓来,扑朔迷离。哲学家必须具有高举远慕的心态、慎思明辨的理性、体会真切的情感、执著专注的意志、洒脱通达的境界,才能真切地思考现实,真切地理解本文,真切地提出问题。
哲学家贺麟先生说,“哲学家贵高明”。哲学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追究生活信念的前提,探索各种知识的根据,反思历史进步的标准,审讯评价真善美的尺度。他反对人们对流行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科学概念、逻辑规则采取现成接受的态度,反对人们躺在无人质疑的温床上睡大觉。“向前提挑战”,这是哲学家的“爱智”,也是哲学家的“高明”。镌刻在人类思想史上的苏格拉底式的机智,亚里士多德式的渊博,笛卡尔式的怀疑,康德式的批判,黑格尔式的深刻,尼采式的苦痛,弗雷格式的明晰,维特根斯坦式的锐利,卡西尔式的通达,海德格尔式的深沉,哪一个不是在执著的自我反思中的常识、科学和哲学的前提挑战?哪一个不是在睿智的前提批判中表达出各自时代的人类对自己的生存状况焦虑与期待的自我意识?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哲学家是自己真有见者”,“一时代的哲学家,必是将其自己所见,以当时底言语说出或写出者”。当代中国学人之所以把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贺麟四位先生并称“熊冯金贺”且不断地与之“对话”,就在于他们是“自己真有见者”,就在于他们各自创建了有“我”哲学。
有“我”哲学是“真有见者”的哲学,因而也是最难造就的哲学。它是哲学家的“爱智之忱”的结果。它熔铸着哲学家对人类生存状况、焦虑和期待的真切的感受、体验、领悟和反思,而不是个人的空疏虚幻的玄想和聪明智巧的卖弄;它需要的是呕心沥血的思考和愈挫愈奋的探索,而不是追赶时尚的炫耀和随波逐流的赝品。在题为《探索的动机》的演讲中,爱因斯坦曾把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分为三类:第一种人是为了娱乐,也就是为了精神上的快感,显示自己的智力和才能。他们对科学的爱好,就像运动员喜欢表现自己的技艺一样;第二种人是为达到纯粹功利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使个人的生活得到某种改善。他们对科学的研究,只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第三种人则是渴望用最适当的方式画出一个简化的,容易理解的世界图景,揭示宇宙的奥秘,解答各种世界之谜。他们的科学探索,既不是显示个人的智力和才能,也不是为了纯粹的功利目的,而是一种趋势的“抑制不住的渴望”。作为“真有见者”的哲学家,他的“抑制不住的渴望”,是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的趋势的关切与思考。因此,哲学家的主体自我意识,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哲学家作为社会的自我意识所具有的对现实和理论进行否定性思维的忧患意识和对象批判意识,二是哲学家作为个人的自我意识所具有的对个人占有的理论进行否定性思维的创新意识和自我批判意识。正是这种强烈的主体自我意识,促使哲学家百折不挠地以其创造性的哲学思考去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马克思的哲学的永恒魅力就在这里。
哲学是在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中发展的。没有真实的批评或批判,就没有真实的哲学发展。但是,真正需要批评或批判的哲学,只能是创造性的有“我”哲学,而不可能是人云亦云的无“我”哲学。莫尔顿·怀特在《分析的时代》一开头就提出,几乎20世纪的每一种重要的哲学运动都是以批判黑格尔哲学开始的,而这正是对黑格尔“加以特别显著的颂扬”,因为他不仅影响了当今世界最盛行的三大哲学,而且还支配了各种技术哲学运动的奠基人。黑格尔哲学的里程碑意义,在于他以“无我”的形式所构建的具有“我”的创造性哲学,如马克思所评论的那样是以“最抽象的形式表达了最现实的人类状况”。同样,形成了当代的任何一种必须与之“对话”和必须对之“批评”的哲学,也只能是以其创造性的哲学思考来表达“最现实的人类状况”的哲学。
创建有“我”哲学,才有多样化的哲学思考、多样化的哲学风格、多样化的哲学理论和多样化的哲学派别,因而也才有哲学的“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因此我认为,发展当代中国哲学,并不是认定哲学应当研究这个而不应当研究那个,应当这样研究而不应当那样研究,应当发挥这种作用而不应当发挥那种作用;发展当代中国哲学,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真”字—一真实的研究、真诚的探索和真切的思考。这样,就能够创造性地表达当代人类的自我意识,并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揭示新的理想境界和展现新的可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