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与禅丹——以《上阳子金丹大要》为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惠能论文,大要论文,上阳子论文,金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元代道士陈致虚,系缘督真人赵友钦的高徒,在道教史上是一位有名的人物。他留下了几部著作,有一部叫做《上阳子金丹大要》,凡16卷。书名中的上阳子是他的号,金丹指的是内丹。该书主要讲道教的东西,如铅汞坎离、鼎炉火候之类,同时主张三教合一。因主张三教合一,故其增出不少禅学和理学的论述。这样,其所述金丹就与单纯的道教内丹有所区别,似乎应该称为“三教丹”(注:周冶《上阳子陈致虚生平及〈金丹大要〉的丹道思想》说:“陈致虚实际上是将金丹大道作为三教一贯的唯一正宗,强调以道为主的三教融合。”见《宗教学研究》2001年第4期,第103页。)。其实,三教无法融为一丹,“三教丹”还谈不上。在《上阳子金丹大要》一书中,有的部分只讲到理学与内丹相结合,其金丹姑且称为“理丹”。有的部分只讲到禅学与内丹相结合,其金丹姑且称为“禅丹”。本文只谈禅丹。
一
陈致虚倡导禅丹,提出一系列号召。总的来说,他要求弟子们禅道俱明,仙佛同证,性命双修。其曰:“佛祖留下数百公案,见性为先。是此金丹大要,禅道俱明,仙佛同证,性命二者皆要了知。”[1](P.5下)“三教之道,唯一心而已……皆当明性与命”[2](P.56下)。陈致虚分别强调“性由自见,命待师传”[3](P.61中)或“性由自悟,命待师传”[4](P.69中)。强调性由自悟,是劝人参禅,强调命待师传,是引人炼丹。他又告诫说闻道须行,见性须修。其曰:“夫见性犹闻道,而成佛犹成道也。闻道须行,故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见性须修,故雪山修行积年而证佛位。奚有不学不修而以见性为成佛乎”[2](P.60上)?闻道和见性即修性,即参禅,行和修即修命,即炼丹。陈致虚无意规定先性后命、先禅后丹的次第,只是要求性命双修、禅丹并重而已。
为了倡导禅丹,陈致虚编造了初祖达摩和六祖惠能炼内丹的事迹,并把炼内丹的“荣誉”赠送给唐代马祖道一、永嘉玄觉和五代天台德韶等禅师,赠送给梁代傅大士和唐代庞蕴居士等人物。其曰:“是知达磨始则见性得法而来,终则得丹成佛而西归。”[4](P.70上)“若只见性为是,则大鉴何必往黄梅,永嘉何必往曹溪乎?”[4](P.69下)“庞蕴溺财求药,傅大士唱卖妻子,皆同此道也。”[5](P.5下)“天台云‘铅见癸生须急采’,马祖云‘一口吸尽西江水者’,皆此还丹之道也”[6](P.43中)。
陈致虚为了倡导禅丹,大量援引南宗禅学思想。南宗禅的实际创始人,有学者说是五祖弘忍,有学者说是惠能。陈致虚的禅丹,援引的主要是惠能的思想。
陈致虚援引了惠能融摄空有二宗的真如缘起论。他讲真空曰:“中乘、小乘皆假名字,唯最上一乘真空无漏,真实希有,无非以真心真空为之极则”[3](P.63下)。他讲妙有:“悟人悟空非空,悟色非色”[3](P.65上)。妙有又称妙空,陈致虚曰:“释氏以妙空不空为宗”[7](P.16中)。无论真空,还是妙有、妙空,都是描述自性既空又不空。陈致虚引用惠能的话曰:“大鉴云:‘色身虽大,内心量小,不云大身。法身虽小,内心量大,是名大身。’此即佛性,此即真心”[3](P.64上)。小即是空,大即是不空。这和《坛经》的论述一致。《坛经》曰:“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8](P.50)。归根结蒂,陈致虚认为自性、佛性、法身是真实的。其曰:“色身是幻身,亦是妄身。法身是清净身,亦是圆满身,亦是自在身,亦是如来身,故号为真佛”[3](P.64上)。
自性清净,见性即成佛,这就是惠能的佛性解脱论。陈致虚指出:佛所说“皆指事实,令人各自见性”[4](P.68下)。数不胜数的公案,“莫不皆是见性之旨”[4](P.66下)。南宋佛果克勤禅师曰:“净倮倮,赤洒洒处,豁然契证”[9]。陈致虚拈起“净倮倮赤洒洒”的公案,讲述惠能“自性本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的思想,要人只向自心见性。其曰:“倮倮洒洒即本来面目也,即是性也。”[1](P.67中)“若本分底有个真实,方寸之下真常独露,全体见成,何必又待许多诠注!净倮倮是真佛性,赤洒洒是真佛性,一大事因缘恁么见成公案无非是真实佛性底。莫道释迦、老子有此一个大事因缘,各各当人分上皆有如是一大事因缘,元不阙少……于此处便知性是自家底,世人如何瞒得自家,方知性由自见”[3](P.61中下)。他为许多人“将自己的别了,寻问他人……总将日用现前一切不问,却乃千思万想向那边觅”,深表惋惜[4](P.65下)。
陈致虚劝人坚持“心上体认”不动摇。其曰:“此法身外更觅何心?更觅何性?”又曰:“佛祖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言道也。大修行人从心佛物三者求之,脚跟下即有悟处”[10](P.30下)。陈致虚说:禅宗明心见性,只可心授,教外别传,所以五祖佛法不付神秀而与惠能。金丹大道与此相同,也只能心授[4](P.30中下)。他批评禅师率众顽坐是“一盲引众盲”[10](P.67中)。又引惠能曰:“长坐拘身,是病非禅”[4](P.68下)。他批评一些人“疑上疑下,著实说空,语言里寻窠窟,文字里寻公案”[3](P.61下)。他指出明心见性,不能依靠设辞应敌,不能依靠见解和知识。其曰:“见解知识乃是非业障之性”[2](P.60上)。陈致虚指出明心见性唯靠直觉:“心法无说,佛法无听”[3](P.64上)。
陈致虚将心区别为肉团心和虚空心。其曰:“有肉团心,有虚空心。此虚空心是名何心?是金刚心,是涅槃心。彼肉团心复名何心?是妄想心,是烦恼心。世人思虑总皆执着,故是为障碍……彼一切心争爱贪著,见色迷恋,闻声惊怖,是非分别,无有穷已。此一切心,凡所闻见,如如不动……若大智慧,心即云佛;若大了悟,佛即云心;若大解脱,非心非佛;若大因缘,即心即佛。此心即性,此性即佛,性佛不离,佛性明了”[4](P.69中)。肉团心之称见于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为四心中的第一种心[11]。《坛经》没有明显提出虚空心之称,但是曰:“心量广大,犹如虚空”[8](P.49),可见肉团心和虚空心的提法都来自禅学。
陈致虚区别肉团心和虚空心,是将真心、妄心视为一心,将心性视为不二,指出区别只在于有念、无念之间,只在有执、无执之差,执着便是肉团心、妄心,不执着便是虚空心、真心。其曰:“尽他业风沙起、沧海尘飞,须知净倮倮底如如不动,那赤肉团上稳稳当当。须知这赤洒洒底如如不动,尽他我万死万生,此为不落窝臼,不迷境物”[3](P.61下)。如如不动,便是无念无住,便是不起妄念,不滞虚假万法,不执妄相。正如惠能要人“除妄不起心”,“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离相不乱”[8](P.28、31、37)。这样便能自在解脱。陈致虚曰:“生死岸头,如如不动,得大自在”[3](P.64中)。
心性不二的理论,直接导致顿悟说。陈致虚阐述曰:“外不见大地山河,内不立闻见知觉。直下摆脱情识,一念不生,证本地风光,见本来面目”[3](P.63上)。陈致虚描述顿悟体验曰:“似风云雷雨,蓦然黑暗。须臾散去,红日当空,谁不见了。”[4](P.67上)“若脱了桶底子相似,豁然大悟,眼下见性,惊喜过望”[4](P.68下)。陈致虚大概有亲身体验,其描述与禅宗大师们如出一辙。
陈致虚又认为人有根器之分,有人能悟,有人不能悟。其曰:“大根器识,一见了然明白,更不惊疑。”[4](P.66上)“若使钝根之器,到了总不是也”[3](P.62下)。这些都是惠能的思想。对于钝根之人,陈致虚主张积功累行的渐悟(注:何乃川、詹石窗《论陈致虚的积功累行诗》论述了陈致虚的渐悟说。见《道韵》第5辑,第218-235页。中华大道出版部,1999年8月。)。
惠能之后的许多禅宗大师的语录,也都为陈致虚引用。惠能之后,机锋、公案等参禅方式相继出现。陈致虚肯定这些方式,对禅宗的机锋、公案故事烂熟于心,大量征引,随处题拈。其曰:“拄杖刹竿,棒拂拳喝,一机一境,是皆佛祖旁开户牖,提振纲宗,亦有大机,亦有大用,亦有权,亦有实。一喝不可作一喝用,一棒不可作一棒行。要知宾主交参,前后际断,昭悬日月,把定乾坤……是故马祖一喝,百丈三日耳聋。吃茶也是,受食也是,鼻孔也是,灵骨也是,即心即佛也是,非心非佛也是。一株花,柏树子,麻三斤,衫七斤,风与月,石与泉,前圣后圣所遗公案,一题著总是了[3](P.62中下)。他把这些机锋和公案比喻为“如引过河之纲”[3](P.63上),“若牵织金之花”,指出这些都是引导学人明心见性。其曰:“凡次皆要诸人各认自己心,莫作他人见。”“此等公案,备难悉数,莫不皆是见性之旨”[4](P.67上)。
他描述悟机锋、参公案的过程曰:“人人到那田地,猛着力,暗中求,不惊不疑,无退无转,忽然相似,脚跟后稳稳当当,绵绵密密,照天灼地”[3](P.63中)。他这里所说的“猛着力,暗中求”即起疑,“不惊不疑”即坚持参,“无退无转”即靠理性求解已经山穷水尽,“忽然相似……”即一下子跳出公案,发现自性,回归本我。
二
陈致虚不止于援引南宗禅学。他还向前进一步,认定南宗禅就是丹(注:久保田量远《中国儒道佛交涉史》提到赵友钦和陈致虚都是主张仙佛同源、三教合一,指出陈致虚将金丹和见性看成是同一的。见胡恩厚译本,第205页。金城书屋,1986年8月第1版。)。陈致虚引赵友钦的话曰:“坐禅入定一件,在得牟尼之珠。圣胎已成之后……谓之面壁端坐、修禅入定也”[4](P.69下)。他又曰:“是以释氏修定坐禅,以土制铅,以铅制汞,铅汞归鼎,身心不动,是云修禅入定。”[5](P.95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老子观妙之道也。”[2](P.59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金丹之道也”[4](P.66下)。陈致虚对此解释曰:“帝释谓释迦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此即交通成和之义也。释迦修之而为佛也”[12](P.54下)。老子观妙之道和交通成和之义,皆指炼内丹。
陈致虚关于南宗禅就是内丹的说法,等于认定南宗禅主张和实行性命双修。古代确有少数佛僧炼外丹,修内丹,行各种养生术,擅长医药。这些都属于修命之举。密宗的密法修炼的确既修心又修身,乐空双运法修明点气脉,与内丹类似。《楞伽师资记》曰:“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自按摩七八翻,令心腹中嗌(浊)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恬净,身心调适。然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冷。徐徐敛心,神通清利,心地明净,观(照)察不(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则圣心显矣”[13]。坐禅中的清神调气,也类似修命。但南宗禅并没有主张性命双修。南宗禅学认为,虽然自性真实,包含万法,但万法终究虚幻不实。明心见性追求的是精神解脱,无需修命。陈致虚关于南宗禅就是内丹的说法,不会得到禅师的认可,也与事实不符。
陈致虚的时候,以宋代张伯端为祖师的紫阳派,还有金代王重阳创立的全真道,这两个教派合流已成大势所趋。陈致虚顺势就趋,编制谱系,将紫阳派并入全真道。后来,人们称前者为全真道南宗,称后者为全真道北宗。陈致虚兼受南北二宗丹法(注:王沐《悟真篇浅解》称陈致虚为南宗旁支。见该书第376页。中华书局,1990年10月第1版。)。张伯端的《悟真篇》早就开始融合禅宗思想(注:请参阅朱越利《禅宗思想对〈悟真篇〉的影响》。载释永信、吴立民主编《中国嵩山少林寺建寺15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6月第1版。)。全真道王重阳及其传人也一直吸收禅学(注:张广保《金元全真道内丹心性学》论述全真道吸收禅学之事颇详。请参阅该书第276-302页。三联书店,1995年4月北京第1版。)。陈致虚援引南宗禅学,亦是继承全真道南北二宗的传统。但全真道南北二宗皆批评禅宗只修性不修命,以此说明禅低于丹(注:孔令宏《宋明道教思想研究》论述全真道对禅宗的批评颇详。请参阅该书第387-399页。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陈致虚在这一点上拂逆道教祖师之意,发表独立见解,抗言说禅就是丹,表现出对佛教友好与平等相待的态度。陈致虚还引佛教神入丹法,要弟子炼丹时存思佛教神[7](P.15下)。由此看,所谓禅就是丹的说法,不仅是对南宗禅情有独钟,更重要的是欲增加道教弟子对禅的亲切感。总之,陈致虚倡导禅丹,是要求弟子炼内丹不要忘记修禅,既要炼精气神,又要明心见性。
陈致虚颂佛称祖,提拈公案,论禅明禅,不啻惠能的合格信徒,可与南宗禅师媲美。南宗禅至元代,势力大衰,只剩临济、曹洞两系支撑江山。谁能想到,另有道教陈致虚金丹系,高扬禅丹,在道教弟子中推行修惠能南宗禅。此事在佛道交流史上,盖可大书一笔。
三
在《上阳子金丹大要》一书里,陈致虚将禅宗的源头,一直上溯到释迦牟尼,比佛教传统的“西天二十八代祖师”的说法还要早。他没有说中国的禅宗自惠能始,但承认“东土六祖”,盛赞六祖惠能大兴祖师禅的丰功伟绩。其曰:释迦文佛传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大乘,“逮至慧能遍传天下,于是滥漫矣”[7](P.16下)。其又曰:“此祖祖灯灯,唯在明心而已。自风幡论后,各立宗门,别出模样,直到于今。岂离心之外而别有大乘者乎?离大乘之外而别有佛法者乎”[3](P.65上)?他是说“一花开五叶”,南宗禅五家七宗皆不离惠能的宗旨。
陈致虚对禅宗史不陌生,对惠能传记也知之甚详。他讲述说:惠能闻客诵经,顿见佛性,遂远叩黄梅拜师。五祖弘忍一见,数语投机,遂安排惠能充碓舂之役。八个月后,因闻神秀偈,亦题偈一首,始露锥锋。于是,弘忍将衣钵、佛法授予惠能。惠能得神会法财资助,又得刘志略为外护,遂隐于四会县猎人之中性命双修,以土制铅,以铅制汞,二归金鼎,却入深山兀坐修养。道成之后潜抵番禺,吐风幡之语,以显神通,为大宗师,与达摩出处同风[4](P.69中下)。
陈致虚所述这段惠能经历,大部分内容有所本,与《坛经》、《历代法宝记》、《曹溪大师别传》等佛教文献所述大体不差。如《坛经》等记载,惠能闻客读《金刚经》,心明便悟。他投到弘忍门下说佛性无南北,唯求作佛。他在黄梅踏碓八个月,针对神秀的“身是菩提树”的偈语,作了一首“菩提本无树”的得法偈。弘忍遂密授衣法给惠能,令其避往南方。惠能在四会、怀集两县猎人中避难五年。后在广州制旨寺裁判别人的争论,独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自是仁者心动”的高论。
陈致虚转述的惠能经历,也有查无出处之处。佛教文献记载惠能青年时与村人刘志略结为兄弟,后期在曹溪山传法时收了弟子神会。陈致虚没有转述这两件事,却改述说刘志略和神会分别为惠能隐居时的外护和资助人。熟悉惠能传记的人,读《上阳子金丹大要》到此,定会心中一愣,感到意外。更令人惊奇的是,陈致虚竟然记述说,惠能在神会和刘志略二人的帮助下修炼道教内丹,并且成功了。《坛经》等佛教文献之间,记述的惠能事迹,也不完全一致,有些问题至今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比如说,惠能求法前听的是《金刚经》还是《涅槃经》,他是否作“菩提本无树”得法偈,是否有得法传衣之事等,都有人提出疑问。但是所谓惠能炼丹之事,这些文献都没有提及,完全一致,也无人疑问。此事大概出自道士陈致虚的虚构。
陈致虚改动惠能的简历,可以排除他怀有追求宦海升迁的动机。但在名人故事中塞进这样离奇的一段,容易被误会为兴之所至,故造花絮,施展哗众取宠的雕虫小技。今天,卖弄这种小聪明的文化人仍多如过江之鲫。不过,陈致虚不至于如此无聊。陈致虚虚构惠能炼丹故事,用心良苦,寄有深意,意在提倡禅丹。陈致虚的禅丹不仅弘扬惠能南宗禅,而且虚构故事以借用惠能的名气,可见惠能对中国历史影响之深。谁能说惠能与禅丹关系不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