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来日”一语的汉语史和文学史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来日论文,史和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来日”的新解
“来日”是在古代文献中比较常见的表示时间的词语。在现代,最早收录“来日”的汉语词典也许是上世纪上半叶出版的《辞源》。①据1939年出版的《辞源》正续编合订本,词条“来日”的释义如下:
①谓明日也。《朱子语录》:“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②谓将来之日。王融诗:“来日大难,口燥唇干。”(页114)
两个义项“明日”和“将来”,都指未然时间。编者将“明日”作为第一义项,将“将来”作为第二义项,这在语义发展逻辑上是完全正确的,但在用例举证方面却大有可商之处:第一义项的用例时代太晚,第二个义项的用例的出处并非南齐王融,而是“乐府古辞”《善哉行》。
20世纪50年代,日本学者诸桥辙次编著了划时代的《大汉和辞典》。在1955年出版的第1卷中,有词条“来日”:
①ぁす。明日,翌日。朱熹《劝学文》:“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②将来之日。将来,后日。《礼·曲礼上》:“生与来日,死与往日。”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韩愈《除官赴阙》诗:“来日苦无多。”(页743)
较之《辞源》,《大汉和辞典》的释义有两方面的改进:一是将“明日”析为“明日”和“翌日”,将“将来”析为“将来”和“后日”,释义更加细密;二是为义项②增加了新的更早的书证。同时,《大汉和辞典》新立词条“来日大难”,将《辞源》的书证独立。但诸桥同样没有为义项①找到更早的用例,也没有为“明日”和“翌日”这样的区别提供具体的书证。
20世纪60年代,台湾编纂了大型汉语历史语言词典《中文大辞典》。“来日”见于1963年出版的第3册:
①明日,翌日。朱熹《劝学文》:“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也。”②将来之日,将来,后日。《礼·曲礼上》:“生与来日,死与往日。”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韩愈《除官赴阙》诗:“来日苦无多。”③往日也。李白《来日大难》诗:“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陈与义《和王东卿》诗:“来日安榴花尚稀,压墙丹实已垂垂。”(页2,总页948)
《中文大辞典》“来日”条的前两个义项的释义和书证都照录《大汉和辞典》,但增加了一个新的义项,即在表示未然时间之义项之外,增加了表示已然时间之“往日,过去的日子”。②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变化。③“来日”因此成为“正反义共存”或“雌雄同体”词。
1979年,出版已40年的《辞源》(合订本)终于有了修订本。其词条“来日”的内容也有了修改:
①将来的日子。《礼记·曲礼上》:“生与来日,死与往日。”晋陆机《陆士衡集》六《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②往日,过去的日子。唐李白《李太白诗集》五《来日大难》:“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第1册,页199)
《辞源》(修订本)采纳了《中文大辞典》增列的表示已然时间的义项,但将原先分立的表示未然时间的两个义项“明日”和“将来”合并为一。《辞源》这种处理很有意思,它否定了由它本身开创、又被其后较权威的《大汉和辞典》和《中文大辞典》承袭的释义。究其原因,恐怕是编者仍未能为义项“明日”找到更早的用例。
20世纪80至90年代,上海出版了12卷本《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来日”见于1986年出版的第1卷:④
①明日,次日。《礼记·曲礼上》:“生与来日,死与往日。”……②未来的日子。晋陆机《短歌行》:“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③往日,过去的日子。《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十一·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唐李白《来日大难》诗:“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仙人相存,诱我远学。”王琦注:“来日,谓已来之日,犹往日也。”宋陈与义《和王东卿》诗之二:“来日安榴花尚稀,压墙丹实已垂垂。”(页1298)无论是释义还是举例,相对于《中文大辞典》,《汉大》在继承此前分为三个义项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变化。第一,将《礼记》用例的意义重新釐订为“明日”,这样,“明日”作为第一个义项,有了书证的支持;第二,重新起用《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但不是用于未然义,而是用于已然义——这样,“往日”义的出现时代就从唐代提前到了汉代。这是辞书“来日”释义的第二次重要的变化。⑤
综上所述,从《辞源》到《汉大》,学术界对“来日”的释义有了很大的变化。就本文关注的方面来看,其中最重要的“新说”有二,其一增加了表示已然时间的义项,其二将原先视为未然时间义之用例“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之“来日”,重新解释为表示已然时间。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变化呢?《汉大》或许透露了其中的消息。在义项“往日,过去的日子”引用了李白的乐府诗《来日大难》后,《汉语大词典》还引用了清人王琦《李太白集注》对其中“来日”的注释:“来日,谓已来之日,犹往日也。”(页290)《汉大》的编者显然注意到,如果将李白诗之“来日”解为已然之义,则《善哉行》之“来日”也必须做如是解。因为李白诗是乐府拟题之作,被拟的古乐府正是《善哉行》。为了清楚说明二者的关系,我们把这二首诗都列在下面。
古乐府《善哉行》:⑥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一解。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二解。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三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四解。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五解。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六解。
这篇诗最早著录于梁沈约的《宋书·乐志三》,题作“古词来日善哉行六解”,宋郭茂倩编人《乐府诗集》卷三十六“相和歌辞十一·瑟调曲一”,题作“善哉行六解”。⑦今天的文学史家几乎一致地认为它是东汉乐府民歌的歌词。
李白的乐府诗《来日大难》:
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
仙人相存,诱我远学。海凌三山,陆憩五岳。乗龙天飞,目瞻两角。
授以神药,金丹满握。蟪蛄蒙恩,深媿短促。思填东海,强衔一木。
道重天地,轩师广成。蝉翼九五,以求长生。下士大笑,如苍蝇声。⑧
王琦《李太白集注》卷5“乐府”《来日大难》题注说:“《来日大难》即古《善哉行》也。盖摘首句以命题耳。”(页289)不唯如此,两相对照,李白诗与《善哉行》的第一解、第二解以及第六解之间的联系十分明显,一目了然。⑨
既然李白的诗题来自《善哉行》的“来日大难”,既然“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源自“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当然不能沿习旧例,将李白的“来日”与《善哉行》中的“来日”解释成两个不同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导致《汉语大词典》将《善哉行》作为“来日”已然时间义项的用例的直接原因吧。
从近三十年出版的语文词典来看,《中文大辞典》和《汉大》的处理已被大多数编纂者所接受。如:
《大辞典》(1985,台北:三民书局):
①明日,将来。朱熹《劝学文》(略)。②往日,过去的日子。李白《来日大难》诗:“……诱我远学。”按,“来日大难”即汉乐府诗《善哉行》的又称,此四字系因《善哉行》的首句而得名。(页253)《古今词义辨析词典》(1993,王克仲、孙秉德等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通]〈名〉未来的日子。《韩昌黎集·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
[古]〈名〉过去的日子。《古诗源·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李太白全集·来日大难》:“来日一身,……乐过千春。”(王琦注:“来日,谓已来之日,犹往日也。”)|《王右丞集·杂诗》:“……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页236)
《新编古今汉语词典》(1994,袁晖编,山西人民出版社):
[古今同义]〈名〉未来的日子,将来。晋·陆机《短歌行》:“革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略)
[古义]①〈名〉次日;明日。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回:“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②(名)往日;过去的日子。《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十一·善哉行》(略)。(页695)
《古今汉语词典》(2000,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编,商务印书馆):
①将来的日子。[例]来日苦短,去日苦多。(晋陆机《短歌行》)②明天,第二天。[例]姜皇后传令:来日去玉女观行香(《武王伐纣平话》卷上)。③过去的日子,往日。[例]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唐李白《来日大难》)(页837)
《辞海版古代汉语大词典》(新一版)(2007,上海辞书出版社):
①将来的日子。《礼记·曲礼上》:“生与来日,死与往日。”②以前,往日。王维《杂诗三首》:“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页2333)
从《辞源》(修订本)到《中文大辞典》,再到《汉大》,学者们根据古代的注解,先将李白的《来日大难》诗的“来日”确定为表示已然的时间词,然后再根据李白诗与《善哉行》的关系,将《善哉行》中的“来日”确定为表示已然的时间词,完成了对“来日”一词释义的大修改。
2存在的问题
但是,从文学史和汉语史两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处理都不圆满,值得进一步讨论。
第一,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尽管前人或将李白诗的“来日”解释成“往日”,但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古今学者几乎都认为《善哉行》的“来日”是未然之词,即所谓的“来日大难”是指未来将要发生的大难。
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善哉行》古词‘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言人命不可保,当乐见亲友,且求长生术,与王乔八公游焉。”⑩这是现存最早的有关《善哉行》内容的分析文字,作者将“来日大难”与“人命不可保”联系起来,即将“大难”解释为死亡,基本上是准确的。
《乐府古题要解》的意见受到后代学者的尊重。宋人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元左克明《古乐府》等即引此说;明朱嘉征《乐府广序》卷5所谓“何叹乐尔,世患无常,达人处顺则有常”,明陆时雍《古诗镜》卷1所谓“寿命无凭,神仙怳忽,亲知为乐,聊以自娱”,清陈沆《诗比兴笺》卷1所谓“‘来日大难’,势甚迫矣;‘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幸及时,尚可有为也。……‘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其距来日之难,益迫且急矣。”等亦即此意。有学者将“来日大难”解为“来者之难知”,如清李因笃《汉诗音注》卷6:“此篇言来者之难知,本劝人及时为乐饮耳。”清沈德潜《古诗源》卷3:“此言来者难知,劝人及时行乐也。”(页75)近人徐嘉瑞(1925:82)也认为:“……所以开篇就说‘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既然前途茫茫,一片沮洳,于是任意构成一个理想的天国,来作精神上的安慰。”无论对“大难”做何种解释,“来日”表示的都是未然时间。(11)
宋代以降,文人时有拟《善哉行》之作,“来日大难”作为一个成语,也在诗文中时见使用。我们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中找到14个用例,“来日”似乎都只能作未然时间词来解。
(1)宋赵庸斋《祭晦庵朱文公墓文》:“来日大难兮,九原又不可依归;云读吾书兮,犹自可乐。”
(2)宋张舜民《来日大难》诗:“去日滔滔似易得,来日藐藐若大难。一日且作一日调,百年莫作百年看。”
(3)宋林逸希四六句《刘子禾》:“来日大难,重有县弧之感;徒友益散,仅存割席之交。”
(4)元张宪《将进酒》诗:“但愿千日醉,不愿一日醒。世间宠辱何足惊。珠万斛,金千嬴,来日大难君须行,胡不饮此长命觥。”
(5)元杨维桢《大难日》诗:“来日大难君不知,焦心弊力欲何为?早知大难学安期,炼煮丹石服灵芝。大药误死世所嗤,不如美酒千日可辟饥。美酒醉饱一日以为老,美酒不畅千岁亦为殇。”
(6)明董纪《来日大难》诗:“来日大难谁汝怜?头白面皱命弗延。早知大难学神仙,不食烟火无死年。王乔八公术可传,蓬莱采药无楼船。不如实时有酒据眼前,一醉可以通大道合自然。无事长欢笑,荷锸相随不须吊。营营以朝暮,寿比籛铿亦虚度。”
(7)明郑善天《秋夜过虎丘与方思道坐白莲池石各赋一首》:“归乎归!剑池蛟龙久不起,生公法石至今疑。来日大难知不知?愿言将子颠寘于武夷。”
(8)明薛蕙《善哉行》诗:“来日大难,痛心疾首;今日为乐,莫惩其后。大难如何,昊天不嘉;吉凶有时,人莫之知。”
(9)明王廷陈《来日大难(警变而作)》诗:“来日大难,天命奈何?今日为乐,焉知其他?”
(10)明罗洪先《四嗟诗》之四:“我所嗟者岁月晚,容华渐落毛鬟短。布褐在身不觉暖,欲往驰驱行步缓。始怜青阳不再返,白日森森空悲惋。莫言少壮常似今,来日大难胜黄金。”
(11)明王应麟《善哉行》之一解:“来日大难,肠干体疲。今日不乐,岁月如驰。”
(12)清朱彝尊《短歌行》之六解:“今夕不饮,来日大难;今者不乐,来朝永叹。”
(13)清陈维崧《上合肥先生书》:“嗟乎!来日大难,独居不乐。天上之愁万里,人间之怨千年。”
(14)清屠隆《善哉行》之一解:“来日大难,地耄天荒。花开不饮,叶堕空伤。”
诗意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多数(例(1)—(2),例(4)—(9),例(11)—(12))为早知将来有大难,不如今日及时行乐者;少数(例(13)—(14))为已知将来必有大难,感到无所适从者。不论何者,均没有偏离古辞《善哉行》的主题。
此外,与李白同时代的元稹亦有一首名为《当来日大难行》(12)的乐府诗。诗的全文如下:
当来日,大难行。前有坂,后有坑。大梁侧,小梁倾。两轴相绞,两轮相撑。大牛竖,小牛横。乌啄牛背,足趺力儜。
当来日,大难行。太行虽险,险可使平。轮轴自挠,牵制不停。泥潦渐久,荆棘旋生。行必不得,不如不行。
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36“相和辞”里,这首诗题作“当来日大难”,与曹植的《当来日大难》同名同组,引《乐府解题》曰:“曹植拟《善哉行》为‘日苦短’。”(页540)无疑也是一首拟《善哉行》之作。(13)
不过,历来学者讲解曹植的《当来日大难》,都把诗题中的“当”解为“拟”,“当来日大难”犹言“拟‘来日大难’”,即是乐府“来日大难”的拟题之作。而元稹诗中的“当来日,大难行”就不能做如是解,其中的“当”犹言“将”;“当来”,犹言“将来”。
“当来”早在东汉即已成词。如:东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2:“世尊告曰:‘过去不远时世有佛,号名迦叶。为众讲法,说吾当来。今诸梵志于彼佛前,愿乐欲见当来释迦文佛。’”(CBETA,T04,no.196,p.157,b4—6)三国支谦译《梵网六十二见经》:“若有异道人于当来劫中见当来事,学当来事。”(CBETA,T01,no.21,p.266,a6—7)西晋竺法护译《尊上经》:“过去当不忆,当来无求念;过去已尽灭,当来无所得。”(CBETA,T01,no.77,p.886,b14—15)译同上《生经》卷2:“过去当来现在,平等三世,断除无馀,离于所有。”(CBETA,T03,no.154,p.84,a26—27)《魏书·崔亮传》:“但令当来君子,知吾意焉。”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2:“若当来限尽之后,一性既往,四大狼籍。”(14)如此,则在元稹看来,《善哉行》之“来日”指未来时间。
第二,将“来日”解释成已然时间,从汉语词汇史的角度来看,亦有难于解释之处。
刘百顺(2004)系统论述了汉语在古代的时间表达法,其中涉及到“来日”。文章说:
“来日”在先秦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出现在对话的语境,相当于现在的明天。如:“主人曰:‘孝孙某,来日丁亥,用荐岁事于皇祖伯某,以某妃配某氏。’”(《礼记·少牢馈食礼》)
另一种是事后的叙述,相当现在的第二天。如:“生与来日,死与往日。”(《礼记·曲礼上》)此例以“死日”为基点,指第二天。
大约到三国,“来日”又指往日。如:“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曹植《善哉行》)
到晋朝,又指未来的日子。如:“来日苦短,去日苦长。”(陆机《短歌行》)
以上四种用法后代都在延续。《汉语大词典》“往日”义最晚例是宋陈与义《和王东卿》。《东周列国志》77回:“昭王行至大江之中,凭栏四望,想起来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来日之苦”指往日逃难之苦。(页66)
作者也认为“来日”有“未然”和“已然”两个相反的意义。他的贡献在于将多数人放在一个义项中的表示“未然”的“明日,次日”义,分为“明天”和“第二天”两个不同的义项,并且分别找到时代较早的用例。此外,他还为“已然”义找到一个更晚的用例,使其寿命从宋代延续到明末。
容易被忽略却值得重视的是,刘百顺注意到“来日”的姊妹词“来年”、“来月”都只能表示未然时间,而“来日”却有两个相反的意义这一特殊的情形。他推测可能另有来源:
“来年”、“来月”的“来”都指未来,唯独“来日”的“来”可指以往,此种用法的“来”当由“……以来”(到目前为止)的“来”转变成的。(页66)虽然作者于此语焉而不详,但富有启发。
何亮(2007)将“来日”这种表义上的“雌雄同体”视为“混乱现象”。文中讨论到上古和中古汉语几乎所有的“由移位动词参与构成的相对时点词语”,其中包括了“‘来’类”,有“来+时间成分”和“时间成分+来”两种结构。根据他的观察,从上古到中古,总体上看,两种结构前者多表示“将来时点”,后者多表示“过去时点”,而且到中古,“用法更加统一”。因此,他将中古时代的“来+时间成分”型词语表示“过去时点”和“时间成分+来”型词语表示“将来时点”的情形视为例外。何亮特别举出了“来日”,他说:
中古汉语仍沿用上古汉语已有的位移动词构成的相对时间词(包括用法不统一的相对时间词),也存在一些混乱现象,如“来日”既可以表示将来的时间,也表示过去的时间。见下例: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表将来](晋·陆机《短歌行》)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表过去](《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善哉行》)
但是,中古汉语位移动词用于构成新的相对时点词时,意义都很明确。新增的由位移动词构成的相对时点词,“去”、“往”类只用于过去时间,“来”类只用于将来时。(页132—133)
何亮这里所说的中古新增、用于将来时的“‘来’类”相对时点词显然仅指“来+时间成分”一种结构。我们考查了《汉大》中所收录的所有“来”表示时间的“来~”型“‘来’类”词语,一共38个,具体结果如下(为节省篇幅,只列词目、相关义项,括号中为年代):
1)[来报]佛教语。谓来世的果报(南朝)。2)[来辟]②后世君王(南朝)。3)[来辰]明天早晨(现代)。4)[来晨]①来时。②次日之晨(唐宋)。5)[来春]明年春天(汉)。6)[来代]后代;后世(三国)。7)[来芳]将来的美誉(六朝)。8)[来古]自古以来(汉)。9)[来纪]来年(晋)。10)[来劫]佛教语。犹来世(六朝)。11)[来今]现今,现世(先秦)。12)[来昆]后代子孙(唐)。13)[来年]明年(先秦)。14)[来情]①指将来的情况(六朝)。15)[来人]①将来的人(汉)。16)[来稔]来年(六朝)。17)[来生]来世;下一世(六朝)。18)[来世]①后世;后代(先秦)。②佛教轮回的说法,人死后会重行投生,因称转生之世为“来世”(六朝)。19)[来事]①将来的事(先秦)。20)[来祀]来年;后世(汉)。21)[来嗣]后世;后代(宋)。22)[来岁]来年(先秦)。23)[来孙]玄孙之子,从自身算起的第六代。亦泛指远孙(汉)。24)[来效]②来日之功(宋)。25)[来学]②后来的学者(宋)。26)[来叶]后世(六朝)。27)[来业]佛教指来世的报应(六朝)。28)[来裔]后世子孙(汉)。29)[来胤]后世子孙(汉)。30)[来缘]佛教语。指来生的因缘(六朝)。31)[来月]下月(六朝)。32)[来早]明天早晨(唐)。33)[来朝]①早,清早(先秦)。②明早(宋)。34)[来哲]后世智慧卓越的人(汉)。35)[来者]①将来的事先秦)。②将来的人;后辈(先秦)。36)[来轸]后继之车。喻相续而来的人或事(六朝)。37)[来兹]①来年(先秦)。②泛指今后(汉)。38)[来日]①明日,次日(先秦/汉)。②未来的日子(晋)。③往日,过去的日子(汉)。
以上38个词语,35个完全表示未然,占92%强。另外的3个中,11)[来今]虽不表示未然,也不表示已然,而是表示现在;8)[来古]表示已然,但古今仅有一个用例,是不是一个语言词,大可存疑;(15)只有38)[来日]真正的特殊:既表示未然,也表示已然。这显然不太合理。(16)
从以上两个方面看,这“场”由李白诗旧注引起的对“来日”意义的重新解释的确有很大的疑问。
3用例调查和分析——两个不同的“来日”
到目前为止所见,学者们找到的用来支持表已然义之“来日”的用例,共有五条,即见于辞书的《善哉行》、李白诗、王维诗、陈与义诗和刘百顺提供的《东周列国志》。其时间跨度从东汉到明,约1500年。
我们用大型电子语料库对古代文献中的“来日”用例做了比较全面的调查,仔细辨析了上千个句子,有三个发现。第一,表示未然时间,这是“来日”的主要意义和用法;第二,除了上述五个用例之外,几乎没有看到其他能够确定为已然义的用例;第三,中古到近代文献中还有另一个“来日”,语文工具书未收。为了区别,我们把原先的“来日”称为“来”,把这个不同的“来日”称为“来”。
典型的“来”的用例如:
(15)《周书·柳庆传附柳弘传》:“建德初,除内史上士,历小宫尹、御正上士。陈遣王偃民来聘,高祖令弘劳之。偃民谓弘曰:‘来日,至於蓝田,正逢滋水暴长,所赍国信,溺而从流。今所进者,假之从吏。请勒下流人,见为追寻此物也。’”(17)
陈国使者王偃民来聘,因途中遇到洪水,将“国信”丢失,希望得到主人协助找回。从时间上看,王偃民“来日,至於蓝田,正逢滋水暴长”云云,是他刚一见到柳弘时所说的话。其中的“来日”不应解作“往日”(过去),而应解作“从陈国来的时候”。
(16)唐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1:“东边北方覩货罗僧寺。元是覩货罗人为本国僧所造。……慧轮住此,既善梵言,薄闲《俱舍》,来日尚在,年向四十矣。其北方僧来者,皆住此寺,为主人耳。”(CBETA,T51,no.2066,p.5,a19—24)
“来日尚在”指作者造访该寺时,新罗僧人慧轮还住在那里。
(17)《敦煌变文集·叶净能诗话》:“(高力士设计在皇宫中杀害叶净能,净能用法术逃脱。皇帝亲眼看到叶净能的神异,感到后悔。)旬日之间,中使蜀川,一百馀里已来,忽见净能缓步徐行。净能见使人,高声便唤:‘使人且住!’……使人曰:‘何得至此间?’净能曰:‘我要归大罗宫去。来日匆匆,不及辞皇帝。……’言迄,倾(顷)刻之间,并不相见。”
“来日”是叶净能说自己逃离皇宫来此地之时。
在诗词中也能看到这样的“来日”。例如:
(18)唐宋之问《度大庾岭》诗:“城边问官使:‘早晚发西京?来日河桥边,春条几寸生?昆池水合渌?御苑草应青?’缓缓从头说,教人眼暂明。”
这是一位侨居边地的人向从长安来的使节打听故乡的情况。先问官使是什么时候(早晚)从长安出发的,接着问他出发的时候(来日)城里的景色如何,河桥边垂柳的枝条是否已经返青而生出新条?昆池中的冰是否已消融看到了清澈的湖水?御苑中的草是否已经返青?
(19)宋刘学箕《浣溪沙·送连景昭归三山》词:“来日江头柳带香,去时篱下菊花黄。人生离别几凄凉。”
题名送友人连景昭从此地回三山,其中“来日”与“去时”对举,“来”和“去”的施事都是连景昭。连景昭来到此地时,江边的柳树刚发新芽,柳花散发着香味,时值早春;现在要离开,篱下的菊花盛开,时值晚秋。
后两个用例让人立即想起各辞书举出的王维诗与陈与义诗:
唐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宋陈与义《和王东卿绝句四首》之二:“来日安榴花尚稀,压墙丹实已垂垂。”王维诗与宋之问诗、陈与义诗与刘学箕词,在语境和义蕴上可以说都完全相同。
以上的“来日”就是“来”。它的意思显然不是词典中所列的“过去”、“已往”,也不是“明天”、“将来”,而是“[某人从某地]来的时候”。它与“来”的不同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来”之“来”,施事是“日”本身;“来”之“来”,施事另有其人。二者内部形式完全不同。
其次,“来””之“来”,施事是没有生命的时间,“来”的动作性减弱;“来”之“来”,动作性十分明显,具体指施事从甲地出发到乙地。乙地是施事到达的地点,也是说话人和施事(有时为同一个人)在说话时所处的地点。“来”可以指“始来”(出发),如例(15)、例(17)和例(19);也可以指“到来”,如例(16)和例(18)。
再次,“来”的意义从“明天”到“第二天”再到“将来[的日子]”,不但完成了词汇化,似乎也完成了语法化,即从具体的未来时间到抽象的未来时间;而“来”并不是词,而是一个以“日”为中心成分、动词“来”为限定成分的偏正短语。
以上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来”和“来”是两个来源不同、意思也不同的词语。
4进一步的证明
为了证明“来”的存在及其特征,下面举出更多的用例。在这些用例中将能看到“来”在结构上可以以“来”为中心进行扩展,更有助于看清楚它作为短语的性质。
(20)《周书·乐运传》:“高祖尝幸同州,召运赴行在所。既至,高祖谓运曰:‘卿来日见太子不?’运曰:‘臣来日奉辞。’高祖曰:‘卿言太子何如人?’运曰:‘中人也。’”“奉辞”意为行告辞之礼。“臣来日奉辞”是乐运告诉高祖,自己奉召前往同州的那一天曾向太子辞行。
(21)《隋書·卢太翼传》:“卢太翼,字协昭,河间人也,本姓章仇氏。……仁寿末,高祖将避暑仁寿宫,太翼固谏不纳,至于再三。太翼曰:‘臣愚岂敢饰词,但恐是行銮舆不反。’高祖大怒,系之长安狱,期还而斩之。高祖至宫寝疾,临崩,谓皇太子曰:‘章仇翼,非常人也,前后言事,未尝不中。吾来日道当不反,今果至此,尔宜释之。’”
“吾来日道当不反”指卢氏在高祖从长安出发时对高祖所言之“但恐是行銮舆不反”云云,故“来日”指高祖从长安出行到仁寿宫避暑的时候。
(22)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49:“(一队商人在海上航行,遭遇海难,被罗刹女救起,带至铁城之中,看到已有人在此受苦。)是时商主复问彼言:‘汝诸人等云何在此受如斯事?’彼苦人辈即答言曰:‘……于彼之时,将我等辈置铁城中。我等来日,行人同伴亦五百人。人此城来,已被他食二百五十,今惟二百五十人在。'”(CBETA,T03,no.190,p.880,c21—23)“来日”指“彼苦人辈”从海难处被带到铁城中的时候。
(23)唐·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1:“太州玄照法师、齐州道希法师、齐州师鞭法师……,右总五十六人。先多零落。净来日,有无行师、道琳师、慧轮师、僧哲师、智弘师五人见在。计当垂拱元年,与无行禅师执别西国。不委今者何处存亡耳。”(CBETA,T51,no.2066,p.1,b22—25)“净”,义净自称。言其来此之时,尚有五位高僧在此。
(24)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2:“行禅师既言欲居西国,复道有意神州。疑取北天归乎故里。净来日,从那烂陀相送,东行六驿,各怀生别之恨。俱希重会之心业也。茫茫流泗交袂矣。”(CBETA,T51,no.2066,p.9,c4—8)
“来日”指义净从该地返回中国的时候。
(25)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4:“法师亡日,净年十二矣。大象既去,无所依投。遂弃外书,钦情内典。十四得沾缁侣,十八拟向西天,至三十七方遂所愿。净来日就墓辞礼,于时已霜林半拱,宿草填茔。神道虽疎,展如在之敬。周环企望,述远涉之心;冀福利於幽灵,报慈颜之厚德矣。”(CBETA,T54,no.2125,p.232,b27—c3)
“来日”指从其故土青州土窟寺出发来外国之时。(18)
(26)唐·智昇《开元释教录》卷9:“奘法师云:‘译宝积之功不谢于般若。余生涯已穷,恐不终其事。’固请不已,遂启夹译之。可得数行,乃嗟叹曰:‘此经与此土群生未有缘矣。余气力衰竭不能办也。’因而遂辍。流志来日,复赍其梵本。和帝命志续奘馀功。遂广鸠硕德,并召名儒。寻绎旧翻之经,考校新来之夹。”(CBETA,T55,no.2154,p.570,b7—13)
流志指菩提流志,南印度人。“流志来日”指他从印度来到此地的时候。
(27)《全唐文》卷40唐玄宗《赐三姓葛逻禄书》:“三姓葛逻禄首领散烂俟斤等,冒涉远来,并平安好。卿等一被驱率,多历岁年,遂背逆输忠,间行归国。言念诚节,嘉赏良深。缘部落初来,已令逐便安置。卿等来日,大首领及将士已下,并得安稳与否?有所事意,具状奏来。”
(28)《全唐文》卷237载苏安恒《请复位皇太子疏》:“臣山中一草莱耳,无击钟鼎食之荣,有硕学鸿儒之业。臣来日,跑而辞父,父谓臣曰:‘丈夫处代,君子生年,必当献一谋、画一策,厥塗不就,草木何殊?……’”
(29)唐·定宾《四分比丘戒本疏》卷1:“皇初三年,殿前设无遮大会。帝问得戒有何证验。遂有智严法师请往西国,问得戒事。至北天竺,遇问罗汉。罗汉云:‘我之小圣,不委得戒。汝且住此,吾今为汝往问弥勒。’于是人定升天,为问弥勒。弥勒答云:‘振旦僧尼得戒。’遂与金花一尺影现以为证验。罗汉得已,转授智严。智严来日,迦毘罗神送至此土。”(CBETA,T40,no.1807,p.464,b27—28)
(30)唐·崇俊《法华经玄赞决择记》卷2:“玅音来日有华,显海会将至。”(CBETA,X34,no.637,p.152,a7)(19)
(31)元·王德信《套数·醋葫芦》:“到春来日,迟迟庭馆春。”
以上用例“来”的施事都出现了。
此外,“来”还可带状语:
(32)《魏书·高崇传附子高谦之传》:“谦之长子子儒,字孝礼。元颢入洛,其叔道穆从驾北巡。子儒后逾河至行宫,庄帝见之,具访洛中事意,子儒备陈元颢败在旦夕。帝谓道穆曰:‘卿初来日,何故不与子儒俱行?’对曰:‘臣家百口在洛,须其经营。且欲其今日之来,知京师后事。’”
(33)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13:“时实力子与二苾刍,一名善友,二名大地,于生生中常为怨恶。从南国来,至王舍城。时二苾刍问馀苾刍曰:‘谁是僧伽知食次者?’报言:‘是具寿实力子。’时彼二人诣实力子处,而报之曰:‘我等二人,随次与食。’时实力子于初来日,便与二人上妙食次。”(CBETA,T23,no.1442,p.696,a15—21)
(34)《全唐文》卷254苏颋《处分朝集使敕(四)》:“又近日以来,中外少事,差科调发,殆至於无,处驭通融,当免於弊。不知卿等从州来日,百姓间得安稳以否?”“来”前边还可有动词:
(35)《旧唐书·刘仁轨传》:“臣又问:‘见在兵募,旧留镇五年,尚得支济;尔等始经一年,何因如此单露?’并报臣道:‘发家来日,唯遣作一年装束,自从离家,已经二年。在朝阳瓮津,又遣来去运粮,涉海遭风,多有漂失。’”
“发家来日”指出发离开家到此处来之日。下面的例子用法相同:
(36)《旧唐书·回纥传》:“宰相揭拉裴罗达干、宰相梅录大将军罗达干、平章事海盈阙达干等,子仪先执杯,合胡禄都督请咒,子仪咒曰:‘大唐天子万万岁!回纥可汗亦万岁!两国将相亦万岁!若起负心违背盟约者,身死阵前,家口屠戮。’合胡禄都督等失色,及杯至,即译曰:‘如令公盟约。’皆喜曰:‘初发本部来日,将巫师两人来,云:“此行大安稳,然不与唐家兵马斗,见一大人即归。今日领兵见令公,令公不为疑,脱去衣甲,单骑相见,谁有此心胆!是不战斗见一大人,巫师有徵矣!’”“初发本部来日”是说“当初从本部出发来此地之日”。
“来”的限定成分“来”与中心语“日”之间还可以插入一个结构助词“之”。例如:
(37)《佛本行集经》卷24:“又复大王,死最可畏。所以者何?死来之日,减我寿命。”(CBETA,T03,no.190,p.764,a21—22)
(38)《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18:“我于世尊初来之日,即于彼时,我得见谛。”(CBETA,T23,no.1442,p.720,b10)
“来”与现代汉语常用的“来时”在性质和用法上最为接近,后者以“时”为中心成分、动词“来”为限定成分的偏正短语,同样,限定成分“来”的施事可以出现,还可以有宾语和状语等。例如:
(39)a.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b.我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c.我从教室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d.我来教室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除了“[某人从某处]来[此处]之时候”的意思外,“来”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即“[某人从某处]来[此处之后已过去]的时间”或“[某人从某处]来[此处期间所花费]之时间”。用例不多。例如:
(40)西晋竺法护译《琉璃王经》卷1:“佛告琉璃王:‘虽有七树,树荫茂盛,盛岂有常?吾坐刺树,以为安隐,用哀愍伤亲属故也。’王心念言:‘先古所载,藏室秘谶,用兵征旅遇沙门者,转回军还,况今值佛,焉得进乎?’稽首佛足,即便反旅,还于舍卫。来日未久,侍者阿难、力士楼由,翼从世尊还尼拘类园,令阿难敷座,宣告四辈,皆令集会。”(CBETA,T14,no.513,p.784,b2—9)“来日”指佛陀从琉璃王所返回舍卫国之后已过去的时间;“来日未久”是说他们返回之后没几天。
(41)失译《柰女耆婆经》卷1:“耆婆曰:‘合药宜当精洁斋戒,而我来日经久,衣服皆被尘垢,固欲得王衣着之以合药也。’[王]意便解,曰:‘如此大佳。’”(CBETA,T14,no.554,p.904,c3—5)
“来日”指耆婆自己从别处来到此处之后已过去的时间;“来日经久”是说自己来到此处已经很长时间。
(42)《摩诃僧祇律》卷16:“于是渐行,前至佛所。稽首礼足,却住一面。佛知而故问:‘汝在何处安居?’答言;‘在某聚落。“发来几时?’答言尔许。时佛问比丘:‘有何因缘道里不远,来日经久?’比丘即以上事。具白世尊。”(CBETA,T22,no.1425,p.351,b22—26)
“来日”指比丘在路上花费的时间。
以上“来日”都是“来”的不同用法。文献里还有一种“来日”,意思是“归来之日”,即所谓的“归期”。也应该是“来”的另一种用法。例如:
(43)李白《王昭君二首》之一:“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44)唐·赵微明《古离别》诗:“离别无远近,事欢情亦悲。不闻车轮声,后会将何时。去日忘寄书,来日乖前期。纵知明当还,一夕千万思。”
在下面的用例中,“来日”的含义又有小别:
(45)《旧唐书·崔神庆传》:“‘……况太子元良国本,万方所瞻,古来徵召皆用玉契,此诚重慎之极,防萌之虑。昨缘突厥使见,太子合预朝参,直有文符下宫,曾不降敕处分。今人禀淳化,内外同心,然古人虑事於未萌之前,所以长无悔吝之咎。况太子至重,不可不深为诫慎。以臣愚见,太子既与陛下异宫,伏望每召太子,预报来日;非朔望朝参,应须别唤,望降墨敕及玉契。’则天甚然之。”
“预报来日”指事先通知太子奉召来到的时间。
由于“来”和“时”在不同的上下文可有不同的意义,因此,“来”,可以是“初来”,也可以是“到来”;“时”,也可以是“时候”,还可以是“时间”。这些细微的不同,都是由“来”和“日”的多义性造成的。
总而言之,在古代文献语言中有两个来源不同、意义也不同的“来日”——“来”和“来”。词典未为“来”设立词条,可能是因为它不是词,而是短语的缘故。王维诗和陈与义诗中的“来日”本是“来”,却被学者们用来支持“来”所谓的已然义,显然不妥。
5对旧例的重新解释
前面提到,在用例调查时,我们看到了数百上千个表示未然时间的“来”,也看到数十个意思相当于“来时”的“来”,却几乎没有看到其他可以确定表示已然时间、意思是“过去”、“往日”的“来日”。如果不算刘百顺找到的用例,词典用来支持“来日”有“过去”、“往日”义的四个书证,根据前一节的分析,已有两个用例应当排除,只剩下古乐府《善哉行》和李白《来日大难》。尽管此时它们更显“势单力薄”,却仍是关键所在,有必要进一步讨论。
从《辞源》(修订本)开始,学者们根据古人对李白诗中“来日”的解释来确定“来日”有表示已然时间的义项,然后从《汉大》开始,学者们再根据李白诗与《善哉行》的源流关系来改变古人对《善哉行》中“来日”的传统解释。但这在逻辑上并非完全合理。即便李白的“来日”是“往日”义,也并不意味着《善哉行》的“来日”也是“往日”义。
《善哉行》由六解组成。学者们早就发现其意义结构特别,“忽云求仙,忽云报恩,忽云结客,忽云饮酒,而仍终之以游仙。无伦无次,杳渺怳惚。”(沈德潜《古诗源》卷3)(20)因此,如何将其意义连贯起来,颇费学者们的心思,难免有多种解释。目前较为流行的观点是余冠英(1953:23):“这是宴会时主客赠答的歌。一解是劝客尽欢,二解是颂客长寿,以上是主人致辞。三解客人答辞,……四解又是主人之辞……。末二解是客人回答主人开头的致辞,以淮南王比颂主人。”(21)但据专家最新的研究,《善哉行》是一支汉乐府组曲的歌词,分为六解,说明这支组曲有六个部分。组曲各个部分在旋律上的关系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但歌词之间并不一定有密切的联系,也就是说,其意义并不一定是连贯的。故类似的乐府诗应该视为一“组”歌词而非一“首”歌词,其主题也并非只有一个。(22)
与“来日”一词的意义有直接关系的,是《善哉行》的第一解: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近代以来,不论作注解还是作通释,虽然人很多,但都未能将这句诗讲明白。“大难”指什么?为什么会“口燥唇干”?作注者要么避而不谈,(23)要么语焉不详。(24)通释者无法回避,则要么牵强附会,(25)要么不知所云。(26)
其实,这句诗的前半部分“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与东汉已经传入中原的印度佛教观念有直接的关系。朱庆之(2012)一文中对此有详细的考证,这里仅将结论撮要如下:
其一,“大难”,应是印度佛教所谓的“生死大难”。例如:
(46)西晋竺法护译《渐备一切智德经》卷1:“如是佛子!菩萨犹如明智导师,以能得住第一地道,晓了诸地,严净修治一切地道,至于十住解畅菩萨一切地道,入如来慧,摄取菩萨无极福庆积德之业,累于圣慧,所作已办。为众大导,应意开化,使越生死往返大难、无穷旷野饥渴苦患,则以通达,入一切智无极法城。”(CBETA,T10,no.285,p.464,a18—24)
其二,“口燥唇干”,或是佛教所谓“人生八苦”中之“病苦”的表徵,或是佛教“三恶道”的一种痛苦。前者例如:
(47)梁宝唱编《经律异相》卷27所言“病苦”:“地水火风和合成身,一大不调百一病生。四大不调,四百四病同时俱作。地大不调,举身皆痛;水大不调,举身洪肿;火大不调,举身苦热;风大不调,举身掘强,百节苦痛,犹被杖楚。四大进退,手足不任。气力虚竭,坐起须人。口燥唇焦,筋断鼻圻。目不见色,耳不闻声。不净流出,身卧其上。心怀苦恼,言辄悲哀。六亲在侧,昼夜看视,初无休息。甘美饮食,入口皆苦。”(CBETA,T53,no.2121,p.148,a7—c4)
后者例如:
(48)旧题三国吴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5:“佛在王舍城迦兰陀竹林。尔时尊者大目揵连在一树下,见一饿鬼,身如燋柱,腹如大山,咽如细针,发如锥刀,缠刺其身。诸支节间皆悉火然,渴乏欲死,唇口干燋。往趣河泉,水为涸竭。”(CBETA,T04,no.200,p.223,b8—12)
唐人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言人命不可保。”明人徐献忠《乐府原》卷九“相和歌六·瑟调曲”说:“古辞言人命无常……。”“人命不可保”、“人命无常”,都是佛教的用语,用来解释《善哉行》的第一解,基本抓住了它的要旨。前引明董纪《来日大难》诗:“来日大难谁汝怜?头白面皱命弗延。早知大难学神仙,不食烟火无死年。”明王廷陈《来日大难(警变而作)》诗:“来日大难,天命奈何?今日为乐,焉知其他?”等也都甚得古词之意。
这样看来,一直到《中文大辞典》,几乎没有人“敢于”将《善哉行》的“来日”解释成“往日”,并非偶然。
李白拟《善哉行》作《来日大难》,将《善哉行》的“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扩展成“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今日醉饱,乐过千春。”其中,“苦口焦唇”与“口燥唇干”相应,“今日醉饱,乐过千春”与“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相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真正的扩展是在“大难”上,作者用“……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来诠释“大难”,也形成了与“苦口焦唇”的呼应。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认为李白对《善哉行》的“来日”作了错误的理解。但是,他将“大难”具体化、形象化,也有可能为后人的别解提供了一个空间。
清人王琦不是第一个对李白诗“来日”做出别解的人。元萧士赟《李太白集分类补注》卷5《来日大难》录宋杨齐贤集注:“言始者贫苦,今幸懽乐,当思远图。”“始者贫苦”透露出杨氏认为李白所谓“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但“始者”并非“昔者”。用“始者”诠释“来日”,正源自“来日”的“来时”之义。因为如果“来”表示从彼到此这个动作过程的初始阶段,“来日”就很容易用为“始者”的同义或近义词语。
到这里,可以把刘百顺找到的当作“往日”义的“来日”用例拿来一并讨论。这个例子见于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77回:
昭王行至大江之中,凭栏四望,想起来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
孤立地看,这恐怕是几个例子中最像是“往日”、“过去”义的用例,“今日重渡”之“重”,使得这个“来日”可以排除未然时间词的可能。但是它仍然只能是“来”,即“来时”之义,而不是“过去”或“昔日”之义。
《东周列国志》76回“楚昭王弃郢西奔,伍子胥掘墓鞭尸”,写楚郢都被吴王所破,楚昭王逃亡,一路上狼狈不堪,受尽屈辱:
……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人于云中。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击昭王。……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鬭巢出乾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进。昭王使鬭辛觅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见一舟东来,载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蓝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载之。”蓝尹亹曰:“亡国之君,吾何载焉!”竟去不顾。鬭辛伺候良久,复得渔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舣舟拢岸。王遂与季芈同渡,得达郧邑。鬭辛之仲弟鬭怀,闻王至出迎。辛令治馔。鬭怀进食,屡以目视昭王。鬭辛疑之,乃与季弟巢亲侍王寝。至夜半,闻淬刀声。鬭辛开门出看,乃鬭怀也。手执霜刀,怒气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为乎?”怀曰:“欲弑王耳!”……昭王闻户外叱喝之声,披衣起窃听,备闻其故,遂不肯留郧。鬭辛、鬭巢与子期商议,遂奉王北奔随国。(页654)紧接着第77回“泣秦庭申包胥借兵,退吴师楚昭王返国”,写楚在秦的帮助下复国:
……子西与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将宗庙社稷重新草创,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师迎昭王于随。昭王遂与随君定盟,誓无侵伐。随君亲送昭王登舟,方才回转。昭王行至大江之中,凭栏四望,想起来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页662)可见,其中的“来日之苦”就是76回写从郢都逃亡到随的路上,包括在大江之中时所受到的磨难。“来日”仍是“来”。
在绝大多数用例中,“来’之“来”都发生在说话之前。也就是说,这个词语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出现在含有过去时间语法意义的场合,但也非绝对。现代汉语的“来时”也有相同的情形。可见,与“来时”同义的“来日”所表示的时间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其时态是据上下文临时获得的,而不是固有的。因此,像王琦一样,将这一类“来日”干脆当作表示过去时间的时间副词,用“过去”、“昔日”等已经完全语法化的词语来解释,是不对的。
第一,“来日”与“来时”。
前面说过,“来”与现代汉语中的“来时”的意义和用法基本相同。其实“来时”也是一个古老的词语,其出现的时间比“来”早许多,用例也比“来”多许多。例如:
(49)汉刘向《说苑·奉使》:“文侯怵然为之变容,问曰:‘子之君无恙乎?’仓唐曰:‘臣来时拜送书于庭。’”
(50)东汉安世高译《七处三观经》卷1:“何等为止熟者名?为大便小便来时不即行,噫吐嚏下风来时制之。是名为止熟。”(CBETA,T02,no.150A,p.880,c8—9)
(51)译同上《阿含正行经》卷1:“卧欲来时,当自惊起坐。坐不端者,当起立。立不端者,当经行。”(CBETA,T02,no.151,p.884,a10—12)
(52)西晋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卷7:“是大尊天来时,是间小小少威神诸天鬼神辈皆悉避去,用不堪任是尊天威神故。”(CBETA,T08,no.221,p.50,c30—p.51,al)
(53)《三国志·吴志·三嗣主传·孙皓》裴注引晋干宝《晋纪》:“[纪陟]既至,魏帝见之,使傧问曰:‘来时吴王何如?’陟对曰:‘来时皇帝临轩,百寮陪位,御膳无恙。’”
(54)东晋法显《高僧法显传》卷1:“小夫人言:‘王勿愁忧。但於城东作高楼,贼来时置我楼上,则我能却之。’”(CBETA,T51,no.2085,p.861,c26—27)
(55)刘宋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之十三:“忽见过客问何我,宁知我家在南城。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我行离邑已万里,今方羁役去远征。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
(56)陈江总《萧史曲》诗:“来时兔月照,去后凤楼空。”
(57)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10:“母寻出坑,日已逼闇,按来时迹,欲还向家。”(CBETA,T04,no.203,p.498,b22—23)
(58)唐王建《渡辽水》诗:“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来时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
“来时”从东汉以来就大量出现,在用法上与“来”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下面的用例“来时”与“去日”对举,“来时”意为“来的时候”,“去日”意为“离开的时候”。“时”与“日”可以互换。例如:
(59)《隋书·五行上·诗妖》:“陈初,有童谣曰:‘黄班青骢马,发自寿阳涘。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
(60)唐乐府诗《离别难》:“此别难重陈,花深复变人。来时梅覆雪,去日柳含春。”
(61)唐王维《伊州歌》:“秋风明月独离居,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好寄书。”
(62)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卷下:“遽请归阙,行至兴元一山寺中,有老僧指庭前梅树曰:‘君去日既逢梅脸绽,来时应见杏花开。’及抵京华,屡迁爵秩。数年后,拜益州节度使。经兴元,至往日僧院,睹庭中杏花方盛,访其僧已卒。”
(63)宋陶岳《五代史补》卷五“裴长官捕蝗对”:“伏以前件蝗虫,背上有翅,肚底无粮,来时而不自招呼,去日而固难留止。”
“来时”也偶见扩展的用法。例如:
(64)《孔雀东南飞》:“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
(65)东晋法显译《大涅槃经》卷3:“斯等女弱,昔来之时,不必得到如来之所。”(CBETA,T01,no.7,p.205,c18—19)
(66)《魏书·尔朱世隆传》:“时都官郎穆子容穷究之,奴言:‘初来时至司空府西,欲向省,令王嫌迟,遣二防阁捉仪刀催车。车入,至省西门,王嫌牛小……’”
(67)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9:“王即遣使,将娉为妇。而彼女家大索宝物城邑聚落。王复思惟:‘若与彼者,女来之时还当属我。’即便与之,纳为夫人。”(CBETA,T04,no.203,p.490,a23—26)
(68)唐无名氏《玉泉子》:“杜羔妻刘氏,善为诗。羔累举不中第,乃归。将至家,妻即先寄诗与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已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羔见诗,即时而去,竟登第而返。”
“来”大概是晋代开始出现的,唐代用例较多,与“来时”共存,但始终没有取得强势的地位。唐代之后,“来”在文献里渐渐消失,偶有用例,应是复古的用法。而“来时”一直用到现代,例多不举。
“来”与“来”是同形异义词语,意义和用法本来不同。但在一些语用环境中,同形词语会造成使用者的困扰和误解,因此产生分化:“来日”的形式被“来”专享,“来”被“来时”所取代。
第二,其他。
由于比较权威的大型汉语历史语言词典将学术界对“来日”意义和用法的新看法在词条中固定下来,从1980年代中期起,出现了一些“混乱”。在汉语史家方面,这主要表现在中小型词典对“来日”和相关词语的释义上。不同的词典对同一条语料做出的解释竟然完全相反,这足以让读者感到困惑。而更有趣的是,因为“来日大难”的绝大多数用例都只能讲成“未来日大难”,那些轻信王琦注而将《善哉行》“来日大难”解释成已然时间的词典面对这样的情形,只好以“原指”和“后指”来自圆其说,似乎“来日大难”这个成语唐代以降经历了语义的演变,更是误导了读者。对此,朱庆之(2010)一文中有具体的讨论,不再赘述。
在文学史家方面,也有人轻信了新说。如孙钦善等(1989:339)收朱锡梁《庚戌代人和韵》诗:“欧风美雨漩涡急,赤县神州来日难。”注云:
来日难:古乐府《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来日本指过去的日子,但后来习惯用以指未来的日子。所以来日难意谓未来除难重重。
袁世硕和张可礼(2006:129)认为:
在汉代社会求仙风气和社会矛盾双重现实的影响下,汉乐府相当集中地反映了对于生死的思考和对人生的关注。……这种长生求仙的追求更多地表现了社会上层的意识,就像《董逃行》……,在其他人身上,更多的是对现实享乐的追求。面对“来日大难,口燥唇干”的现实,“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善哉行》)是最现实的。作者将“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视为“现实”,说明他认为“来日”指已然时间。
又钱志熙(1997:156—157)指出:
《善哉行》中的主人公,就极有可能是方士之流的人物。诗云:“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这是一位有过丰富的求仙经历的“方士”在一个宴会上的歌唱,他将自己的奇特经历以更加夸张的方式作成歌辞。从诗中可以看出,他求仙未成功,因此思想上有些苦闷,歌辞中多慷慨之音,但仍然没有放弃成仙的幻想。显然,作者是将“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作为了其论点“他求仙未成功”的依据。
7 结论
“来日”是古代文献语言中常见的表示时间的词语。上世纪中叶以来,学术界对“来日”的解释出现了两个重要的变化。一是在语言研究方面,发现了“来日”有表示未然时间和已然时间两个相反的义项;二是在古代文学方面,对与“来日”相关的一些文学作品如乐府古辞《善哉行》及其后世的拟题之作有了新的解释。本文用训诂学的方法和电子资料库所提供的大量用例,证明这些几乎已成定论的新说并不成立。
但我们的认识并非回到原点。本文的研究发现,在古代文献里,其实有两个来源和意义都不同的“来日”——“来”是词,表示未然时间的概念,其内部形式是“将要到来的日子”,其后进一步发展出从“明天”到“第二天”,再到“未来的日子”等由具体到抽象的有联系的不同义项;“来”是短语,是“来[此地]之日”的双音节形式,主要的意义和用法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来时(来的时候)”。这是一个有大量用例却尚未被揭示的词语,不论是在传统的训诂资料中,还是在现代的工具书中都未见讨论。而正是对这个“来日”闇昧,导致了对“来”语义的一系列误解。
由于对两个“来日”的误解,直接导致我们对一些使用了这个词语的古代文学作品产生了误读,其中不乏一些重要的作品。这种误读出现可能很早,但在现代得到了加强。
以上所说的误解和误读都应该得到纠正。就文学作品而言,不论是乐府古辞《善哉行》还是李白《来日大难》诗,其“来日”是时间名词,表示事件将在“未来”、“将来”发生;而王维《杂诗》、陈与义《和王东卿绝句》和《东周列国志》等之“来日”是短语,表示“从某地到此地来的时候”。如此,则一切疑义都可涣然冰释。就语文工具书而言,若有必要,可以为两个“来日”分别设立词条,说明各自的内部语义结构及来源。而对成语“来日大难”的释义,也应还其本来面目。
相关的问题笔者先后写过两篇文章,本文可视为对它们的补充。论文的一部分内容曾在中国训诂学会“2011年海峡两岸‘文献与方言’学术研讨会”(西南交通大学,成都)作过交流。
本文引用文献:
《东周列国志》,[明]冯梦龙,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丛书),2001年;《二十四史》,中华书局标点校勘本(竖排繁体),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二十五别史》,刘晓东等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古诗源》,[清]沈德潜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李太白集注》,[清]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李太白全集》本,1999年重印;《全唐诗》,[清]曹寅等编,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二册),逯钦立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元氏长庆集》,[唐]元稹,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元稹集”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乐府诗集》,[宋]郭茂倩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诸子百家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990年;《国学宝典》(电子版),尹小林编制,2011年版;《全宋诗分析系统》(网上版),北京大学中文系;《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网上版),香港: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版;《中国基本古籍库》(网上版),刘文俊总纂,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2012年版;《中华电子佛典集成》(CBETA)(光盘版),台湾:中华电子佛典协会,2011年版。
①据沈国威(2006)一文,《辞源》初版于1915年,是为“正编”,1931年出版《续编》,1939年正续编合订本出版。由于资料所限,我们的讨论以合订本为准。
②《中文大辞典》“来日”条后亦有“来日大难”条,释曰:“将来之大难”,第一书证即为《善哉行》,亦录自《大汉和辞典》。
③值得注意的是,1980年代,《大汉和辞典》出版了修订本(1984-1986),词条“来日”和“来日大难”的内容基本没有变化,只是将原书证引用得更加完整(卷1,页743)。这表明日本学者似乎并不接受《中文大辞典》对其所作的修改。
④为省篇幅,引述常见辞书或作删节。
⑤有必要再强调一下,在《辞源》中,《善哉行》是义项“将来之日”的用例;在《大汉和辞典》、《中文大辞典》和《辞源》(修订本)中,这个书证没有用在词条“来日”中,而是用在词条“来日大难”中,释作“将来之大难”,说明编者虽然认同“来日”有已然时间之义项,却没有把《善哉行》之“来日”看成是该义项的用例。因此,在《汉大》中这个用例虽然是重新起用,但对其中“来日”的意义已有了完全相反的理解,这也势必会影响到对这部作品以及相关作品的理解。
⑥本文引文出处,全部见于文后附录。其中一部分引文或例句在文中未标示出处页码,原因是这部分引文出自《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中国基本古籍库》和大型文献汇编,如《全唐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二十四史》、齐鲁书社《二十五别史》、上海古籍《诸子百家丛书》等,对于这部分文献,不再标注版本和页码。
⑦《曹子建集》中亦有《善哉行》,从“来日大难”始至“饥不及餐”止。盖后人编辑之误,前人早有辩驳。如明冯惟讷《古诗纪》卷16:“此篇《宋书·乐志》亦作古辞。或以此为子建诗。按子建拟《善哉行》为‘日苦短’,云《当来日大难》,则此非子建作矣。”详参《四库总目提要·曹子建集提要》。
⑧此诗依用韵的情形,当分为三个部分。元萧士赟《李太白集分类补注》在每个部分之后加注。《中文大辞典》和《辞源》(修订本)引李白《来日大难》诗,从“来日一身”起,到“乐过千春”止,是对的。《汉语大词典》引例到“诱我远学”止,画蛇添足。不过此误盖源于《中文大辞典》(第一次修订版),请参看(页948)。
⑨詹瑛(1984:85)将两首诗的相关辞语列出:“来日大难——衍善哉行古辞。胡注:‘白摘首句为题,义同古辞。’来日一身——‘来日大难。’苦口焦唇—‘口燥唇干。’今日醉饱,乐过千春—‘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认为李白诗是“铺衍”《善哉行》。
⑩据《乐府诗集》卷36引。
(11)关于前人的意见,参看姚大业(1984:74-75)。
(12)此题据《元氏长庆集》(卷23乐府,页262),明陆时镜编《古诗镜·唐诗镜》等同,《乐府诗集》和《全唐诗》题作“当来日大难”。
(13)张达人(1980:136):“其十三‘当来日大难行’云……。此盖取汉代乐府‘善哉行’首句‘来日大难’为题。”
(14)若此说成立,则“当来日”的结构是“当来/日”,可视为“当来”的三音节形式。然而,我们在其他文献中没有再见到“当来日”的用例。“当”也可能是值遇之义。如《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将“当”解释成“值遇”,则“当来日”的结构是“当/来日”。但在文献里同样找不到相同的用例。因此,元稹的“当来日”可视为他个人的言语创新。两相比较,似以“当来/日”的解释为长。
(15)该说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司马贞索隐:“来古即古来也。言比《乐书》以述自古已来乐之兴衰也。”王念孙(1985:62)“来古”条说,此“来古”犹言“往古”:“来与往义相反,而谓往为来者,亦犹乱之为治、故之为今、扰之为安也”。王念孙用传统训诂学的“反义为训”为释,未必中的。但无论如何,就算“来古”犹言“往古”一说成立,那也是一个罕见的例外;就算不是讹误,也很可能是司马迁的个人言语创造。因为认真的用例调查表明,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还没有找到“来古”的第二个用例。
(16)与其他表示时间的移位动词一样,“来”既可表示未然时间,也可表示已然时间。学者们对其认知机制已经作了比较合理的解释。如史佩信(2004)认为源于两种不同的隐喻方式:未然义是“时间移动式”造成的,已然义是“物质世界移动式”造成的。我们亦对《汉大》中与时间有关的“~来”型“‘来’类”词语进行了考查,共发现疑似者47个。其中表示已然时间的约有37个,占总数的78.7%。虽然没有“来~”型那么齐整,但其规律仍较明显。为什么两个“来”在词语中会处在前后不同的位置?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为免枝蔓,暂不做讨论。
(17)中华书局标点本,下同。《北史·柳虬传附柳弘传》亦有类似的文字,中华书局标点本作:“偃人谓弘曰:‘来日至蓝田,正逢滋水暴长,所赉国信,溺而从流。今所进,假之从吏。请勒下流人见为寻此物。’”‘来日”未断开,虽无不可,但似断开更为妥切。
(18)义净此书完成于回国途中的室利佛逝国(位于今印度尼西亚苏门达腊)(参看王邦维1995:17)。
(19)请比较《正法华经》卷9:“文殊师利问能仁佛:‘唯然世尊,今化现此八万四千众宝莲华,紫金茎白银叶,清净严好。此谁瑞应而现此变?’佛告文殊:‘有菩萨名曰妙音,从紫金离垢宿华王佛土而来,与八万四千菩萨俱,进至此忍界,欲见吾身稽首咨问,欲得听闻《正法华经》,故先见瑞。’”(CBETA,T09,no.263,p.127,b27-c4)
(20)萧涤非(1984:78):“此篇情绪杂遝,忽而求仙,忽而报恩,忽而恤贫交,自悲自解,无伦无序。”
(21)杨生枝(1985:81)、郑文(1994:78)也持同样的观点。叶桂刚和王贵元(1993:79-80)说:“这首诗的结构比较奇特,它是主客在宴会上几组祝颂及酬答歌辞的错杂排列,是舍去一切外在联系的蒙太奇式的机械组合。乍一读去,给人的突出印象就是思绪漫乱,杂沓无章。”
(22)较早的研究有余冠英(1947)一文。王传飞(2006)对相关问题的最新研究,可参看。
(23)如朱建新(1946)和曹道衡(2000),二著收录此诗,但无注。
(24)如余冠英(1953:22):“[大难]这两个字汉魏乐府常用,‘大’,言其甚也。[口燥唇干]艰难困苦之状。《说苑》:‘干喉焦唇,仰天而叹。’用语和这里相同。”
(25)如叶桂刚和王贵元(1993:79、81):“这是一首宴会上的主客赠答之歌。宴会开始时,主人致辞:‘来日大难就要来临,到时候就会变得口燥唇裂,焦头烂额。今日大家相聚在一起宴乐,都要畅饮尽欢。’”又说:“这里的‘大难’,不是一种具体的灾难,而是一种强烈而深刻的生命忧患意识。紧接着的‘口燥唇干’,设想大难降身时的惨状,更令人触目惊心,给人从感官到心理以强烈刺激。”
(26)如贺新辉(2004:60)指出:“主人公当是目睹了当时社会现实的混乱和黑暗,预感到来日将会发生一场大的灾难,危及到自己。……‘来日大难’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主人公以‘口燥唇干’来比喻和暗示,那时我们一定会被逼得走上绝路,没有生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