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玄诗人的理想境界与政治追求_中国近代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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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00)01-0042-06

在中国最早涉及诗歌理论的文字《尚书·尧典》中,提出了“诗言志”的主张,朱自清先生认为这是中国历代诗论的“开山的纲领”[ 1]。所谓“志”,既是指诗人的思想情感,又包含着诗人对现实和未来所抱有的理想和抱负。光宣时期,黑暗的社会和腐败的政治充满着矛盾,充满着危机。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诗人,在目睹着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甚至闹剧一幕幕不停搬演的时候,他们的思想情感激荡而痛苦。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又不断交织着希望和幻想,升腾着强国之梦。他们的诗歌,是言志的产物。也就是说,既反映了他们复杂的思想情感,又寄托了他们的理想和幻想。而他们为实现其抱负所作的一切付诸行动的努力,也在他们的诗歌里有着详尽的实录。

光宣前期,洋务派在中国政坛占据着重要位置。作为回应,当时的诗歌也表现了洋务派的政治理想。这一时期,吟咏西方新事物、新思想的诗歌作品连篇累牍,层出不穷。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洋务派的领袖人物,如左宗棠、李鸿章和张之洞等,并没有在诗歌中对西方事物表现出热情。甚至除了少数送别出国使臣和题赠外国友人的诗歌以外,很少有与外国相关的作品。其实,洋务派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将诗歌作为中学的一部分,维护着其传统的观念和形态,不希望受到西方的影响和被其异化。因此,也就剥离了其与西学的联系。当然,他们的诗歌,就表达他们参与洋务运动复杂的心境,即不但要引进西方先进的技术,又要不损害中国传统的统治基础和统治思想,其重重困难可想而知。以张之洞为例,黄浚谓“南皮之事功,不如文章,而力希忠宠,故有创而鲜获。然其真性情,可从诗文字句里钩稽得之”(《花随人圣庵摭忆》)。“有创而获鲜”,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必然结果,而“真性情,可从诗文字句里钩稽得之”,则为我们从其诗歌作品中考察其推行洋务政策的思想基础,以及洋务运动失败后知国是之不可为又不得不为之的痛苦感伤的情绪,提供了便利条件。相似的议论,还见诸于南社著名诗人林庚白的《丽白楼诗话》:“同光诗人什九无真感,惟二张能自道其艰苦与怀抱。二张者,之洞与謇也。之洞久负盛名,领重镇,出将入相,而不作一矜夸语,处新旧变革之际,危疑绝续之交,其身世之感,一见于诗,视謇尤真挚。”强调“中学为体”,表明张之洞以传统儒学思想来维系清皇朝的根本利益,他的这种思想,反映在他早年所作的《学署五箴》及晚年所作的《学术》诗中:“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他对充斥学界的新异思想多持反对态度,“盖深恫乎学术之乖张,致召不虞之祸患,不觉形诸笔墨”(胡先骕《读张文襄〈广雅堂诗〉》)。张之洞说“会通中西,权衡新旧”(《抱冰堂弟子记》),又说“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劝学篇·设学》),而当为体的中学和为用的西学发生矛盾时,张之洞又希望能够加以调和:“璇宫忧国动沾巾,朝士翻争旧与新。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头白范纯仁。”(《新旧》)其实,是强调中学,还是强调西学,是保守和革新的标志,是将历史的车轮带向前进,抑或拉向倒退的重大问题,在此没有调和的余地。当新与旧的矛盾无法消止而日趋激化的时候,清皇朝实际上就面临着覆亡的境地。是时,张之洞在诗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四月下旬过崇效寺访牡丹花已残损》)张之洞感叹的花残,其实是洋务派救国梦想的破灭。

当时在诗歌中吟咏事物和新思想的,主要是一批从事洋务中实际事务的外交家和实业家,如郭嵩焘、曾纪泽和郑观应等。他们是中国近代踏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先驱,闻所未闻的西方的新异思想和见所未见的异国风情,令他们大开眼界,他们似乎找到了能够炫人耳目的绝妙诗材,因此在诗中大加吟诵。郭嵩焘题曾纪泽诗集,谓“十洲天外一帆驰,踪迹同君两崛奇。万国梯航成创局,数篇云海发新诗”(《题曾劼刚〈归朴斋诗钞〉,并以为别,即效其体》),表达了对曾纪泽在外国所写的“新诗”,即以国外见闻为题材的诗歌的高度赞赏,同时也隐以为同路和知己。曾纪泽“新诗”的代表是《异俗》:

讨论寒冰一夏虫,渐从文轨辨殊风。夜光夙寐民称便,女倨男恭礼所崇。偶有朔朝逢满月,或瞻南极认天中。惟余一物终难贬,囊有黄金处处通。

是诗乃其在俄国所作,写了新鲜事物,诗歌也显得新鲜。曾纪泽类似的作品还有《十一日晦日泊红海尽处,登舵楼承凉,见舟人所蓄白鹇,口占一律》、《戊寅腊月至法兰西国,谒其君长,授受国书,慰劳良厚,颂及先人,退为此诗》、《谢智卿以西洋留影法照余蓄须髯小像,自题一律》、《清臣约登南山俯瞰木司姑城,应之而不果行,为此诗》等数十首。其中写景和抒情结合较好,可称上乘之作的,是《八月十五夜森比德堡对月》:

袄庙园楼百仞高,梵钟清夜吼蒲牢。见闻是处驼生背,官职无名马有曹。明镜喜人增白发,奚囊搜句到红毛。冰轮何事摇沧海,去作长天万顷涛。

诗前有小序,文字也非常优美:“森比德堡为鄂罗思国所都,地濒北海。良天佳节,月明云散。是日国人顶礼袄神,钟声四起。耳目所触,感慨丛生。酒后成章,质诸寮友。西人谓海潮为月力吸引,结句采用其说,或者为后来诗人增一故实耶?”同时满族诗人斌春亦尝奉使欧洲,林昌彝谓其“往返九万余里,诸国土俗民情,悉寄之于诗”(《海天琴思续录》),他的《海国胜游草》、《天外归帆草》,是中国最早专咏西方风情的诗集。如《俄罗斯有半年为昼之地》诗云:

才看夕照挂楼尖,倏见晨霞映画檐。绣幄不须烧绛蜡,长空何处觅银蟾。(夏间月行南陆,北地不见。)抱衾谁咏霄征速,击柝无劳夜禁严。惟有冬来愁昼晦,可能天日总曦炎。

北极白夜的旖旎景色,以及诗人新奇的感觉,使作品染上了一层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从未有过的异国情调。当然,由于对新事物缺乏科学的认识,以讹传讹,在他们的诗歌中也时有发生。只消读斌春这样的一个诗题:《赤道之南天气极热,昼夜各六时,无冬夏之分,每夜必见月》,就可知道其内容的荒诞不经。

如果我们将洋务派的先驱们在诗歌中对西方新思想和新事物的态度的理解,停留在描述和羡慕之上,那么,我们就低估了洋务派鼓吹西方的真正目的。他们宣扬西方新思想和新事物,是为了实现他们救国和强国的梦想。他们是希望借鉴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改变中国贫穷愚昧、落后挨打的被动局面,使中华民族也能自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所以,他们竭力歌颂的,是这些新事物、新思想在中国的出现和扎根。曾纪泽在出使欧洲以前,就有《火轮船》诗句云:“湿雾浓烟障碧空,奔鲸破浪不乘风。万钧金铁双轮里,千里江山一瞬中。”这首被曾国藩批为“有轩昂跌宕之致”的诗歌,对中国海疆出现的轮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豪情,似乎启航的是把中国载向富强彼岸的巨轮。即使是如缝纫机之类先进的生产工具,他们也表现了极大兴趣。王韬《瀛杂志》载,王韬所居之南邻有一“美国妇秦娘者,国色也。家有西国缝衣奇器一具,运针之妙,巧捷罕伦。上有铜盘一,衔双翅针,下置铁轮,以足蹴木板,轮自转旋。手持绢盈丈,细针密缕,顷刻而就。”王韬与孙瀜望观,孙瀜当场赋诗一首赠美国妇人:

鹊口衔丝双翅开,铜盘乍展铁轮回。掺掺容易缝裳好,亲见针神手制来。(《观美国妇秦娘操缝衣器缝衣口占一绝赠之》)

由于郑观应是实业家,他对应用西方的先进生产技术,比之他人更有兴趣。他向往西方先进的通讯和交通手段:“德律风传百里音,电杆线捷飞轮驰”(《五十自述》),是咏电话;“飞邮挟雷电,织轨走星虹”(《上礼部尚书孙燮臣师四十韵》),是咏电报和火车;“激轮飞电收权利,织雾开山救困贫”(《上合肥相七排四十二韵》),又是咏郑观应亲自经办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织布局和开平采矿局四项实业。郑观应还有《劝农歌》“天时与地利,化学深研究。硗瘠变膏腴,肥料美称首。机器制新巧,便捷胜人手”,俨然是科学种田的教科书。

由于李鸿章和张之洞对戊戌变法所持的反对态度,我们过去经常把洋务派和维新派当作两个对立的政治势力。其实,维新派中许多人最早都是赞成洋务运动甚至参与洋务运动的,只是洋务运动长期没有收到实效,而中国在甲午战争中又惨败于日本,因此,洋务派中一部分人在引进西方科学和生产技术的要求的基础上,又有了改革政治体制的愿望,他们加入到了维新派的行列。其代表人物是黄遵宪和郑观应。在戊戌前后,他们创作了大量颂扬西方政治体制、希望变法图强的诗歌作品,如郑观应《罗浮待鹤山人诗钞》中的《阅万国史记感作》、《读盛太常请变法自强疏》、《列国兴革大势歌》、《与潘兰史典籍论泰西专制共和立宪三政治演而为诗》、《驻俄法日各公使奏立宪法不成有感》、《读泰西新史感言》等诗作,都抒发了维新派的政治理想。其《阅俄彼得变法记、日明治变法考有感》诗云:

证今考古事推评,英主何曾泥守成?天以艰难资振奋,世将中外合升平。卧薪尝胆师勾践,旧维新企汉京。此际朝廷求变法,可如俄日力经营。

这与康有为劝光绪皇帝“择法俄、日以定国是”的主张是相符合的。

真正在诗歌中竭力讴歌维新理想,并记录了他们变法历程的重要诗人,还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派的领袖人物和得力干将。康有为《万木草堂诗集》卷首第一篇即为《大同书成题词》:“千界皆烦恼,吾来偶现身。”“万年无进化,大地合沉沦。”“先除诸苦法,渐见太平春。”“大同犹有道,吾欲度生民。”除了宣扬维新主张以外,还隐然以维新变法之救世新主自诩。应该说,在投身戊戌变法的志士仁人中,康有为是较早形成维新思想者。光绪十五(1889)年,康有为有《出都留别诸公》诗,自序云:“吾以诸生上书请变法,开国未有,群疑交集,乃行。”这与郭则澐所说的“康长素……抗言新政,固不自戊戌始。光绪已丑方为诸生,即累草万言书诣都察院上之”(《十朝诗乘》),是一致的。其诗云:

沧海飞波百怪横,唐衢痛哭万人惊。高峰突出诸山妒,上帝无言百鬼狞。漫有汉廷追贾谊,岂教江夏贬祢衡。陆沈忽望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

因康有为“所言多主变法,老成斥为狂”(郭则澐《十朝诗乘》),他在诗中抒发了自己愤郁不满的情绪。当是时,梁启超在《自厉》诗中也表达了他除旧布新的理想以及为之奋斗的决心:“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廖廓立多时。”袁祖光说康、梁是二诗,“沆瀣一气,同一用意,康则激烈于梁矣。‘他日应思鲁二生’、‘十年以后当思我’云云,予智自雄,宛然屈灵均天下非我莫能为之意”(《绿天香雪簃诗话》)。

在戊戌百日维新拉开帷幕前夕,维新党人将湖南作为变法的实验基地。是时,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陈三立等都聚集在湘中,试验他们的新政举措。曾广钧以后有《天运篇》七古一首,对此作了回忆:“一别湘州世势新,其间岁月颇嶙峋。前辈将才余几个,义宁孤立古君臣。我时谒告游巡署,日接黄(遵宪)梁(启超)一辈人。健者谭(嗣同)唐(才常)时抵掌,论斤麻菌煮银鳞。廖(树蘅)梁(焕奎)诗伯兼攻矿,一洗骚人万古贫。沅水黄(忠浩)熊(希龄)来应梦,双珠(朱萼生、鞠生兄弟)盐铁佐经纶。”所谓“岁月嶙峋”,指湖南反对维新的保守势力也非常强大。王先谦曾有《纪事》诗痛诋谭嗣同:

适足以杀盆成括,此复欲为辛垣平。睥睨两宫幸有变,沆瀣一气还相生。风原不竞海氛恶,澜岂容狂湘水清。圣学依然揭日月,春秋始相非纵横。

而他在《赠叶德辉奂彬》诗自序中则云:“戊戌秋八月,康有为谋逆事觉,其党康广仁等皆伏诛。先一岁,湖南创设时务学堂,大吏延康弟子梁启超为教习。学使徐铸成相与主张其说,一时风靡。独奂彬辞而辟之。……尝论康一生险诐,专以学术佐其逆谋。托经学似樊并,能文章似崔涣;议改制度似新坦平,广招党羽似王叔文;借兵外臣,倚重邻敌,以危宗社,又兼崔胤、张邦昌而有之,诚乱臣贼子尤也。湘人不幸被害者多矣,微奂彬谁与摧陷而廓清之者?”王先谦的赠叶氏的这四首绝句,可算是湘中保守派的宣言:

曲士思偷造化权,戏书容易发争端。此曹但可供谈笑,早和妖要乱领看。

自古当仁不让师,放淫拒诐复奚疑?奸言已息佗嚣子,后学争呼韩退之。

荒唐我亦怕新书,一任摧烧不愿余。鲁国闻人真再世,孔门今见四盈虚。

江河当日塞涓涓,闻道秦安御史贤。近事输君探讨熟,觚棱回首十三年。

新旧两党斗争之激烈,可见一斑。郭则澐《十朝诗乘》叙述湘中当时情况也说:“戊戌新政,基于湘省之南学会。时陈右铭抚湘,江建霞、徐研甫先后为学政,创行《湘报》,延梁卓如主之,风气一变。然湘绅守旧者隐不相容。王祭酒先谦、孔观察宪教为之砥柱。”并引章士钊《题徐善伯见视戊戌湘报全册四十韵》诗,谓“言其事历历”。有关章士钊是诗,王赓《今传是楼诗话》亦引及,说“纪述綦详,足徵信史,实为近数十年极有关系之作”。

如果说戊戌政变以前维新党人的诗歌主要是以变法的理想相号召、相砥砺,那么,政变以后的诗作,主要是记载了他们英勇斗争的光辉历史。其中最不朽的诗作当是谭嗣同的《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相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麦若鹏先生论道:“这首诗是政变后被系狱时写的,充分表现了一个爱国志士坚贞不拔的人格与矢死不渝的信念。象这样高傲地蔑视死亡咸胁,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音响,本身就是一首完美的诗,用不着多余的修饰,也用不着烦琐的音节韵律的固定法则来衡量。这是当时旧诗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2]由于戊戌变法的失败, 对于当时许多知识分子是一个理想的破灭,因此,他们的诗歌,在躲避杀身之祸中表达了对保守势力的强烈反抗以及对前途的渺茫和灰心的情绪。这种诗歌在当时诗人的集子里连篇累牍,比比皆是。经常被人引用的有严夏《戊戌八月感事》、康有为《戊戌八月国变纪事》、丁叔雅《将归岭南留别》等。而黄遵宪是时刚被任命为驻日大使,“养疾上海,淹留未行。而党祸卒起,缇骑绕先生室者两日,几受罗织。事虽得白,使事亦解”(梁启超《嘉应黄先生墓志铭》)。因此,其《纪事》诗,以隐含的笔触,写了愤懑的感情:

贯索星连熠熠光,穹庐天盖暮苍苍。秋风鼓吹妃呼豨,夜雨铃声劬秃当。十七史从何处说,百年债看后来偿。森森画戟重围柝,坐觉今宵漏较长。

纪政变前后过程较为详尽者,是唐煊的《戊戌纪事八十韵》,郭则澐谓其“时官刑部,目睹戊戌政变,痛六君子骈僇,作纪事诗云云。‘二杨’皆照青同年,裴村同官,久尤契,故其诗有激而发”(《十朝诗乘》),徐世昌也说“其《戊戌纪事》一首,得自亲见,故摹写逼真”(《晚晴簃诗汇》)。

戊戌政变以后,诗歌创作还有一个重要的题材,便是对牺牲的“六君子”的悼念。康有为《戊戌八月纪变八首》缅怀康广仁云:“夺门白日闭幽州,东市朝衣血倒流。百年夜雨神伤处,最是青山骨未收。”哀婉至深。另如程甘园《次梁节庵哭亡友杨三》、严复《哭林晚翠》、夏曾佑《吊谭复生》、曾远夫《舟泊汉口过武昌访傅肖岩丈座间闻刘杨事为五言哭之》,作者都是朋友的身份,感情之真挚,是他人无法企及的。其中曾氏是诗作于在北京参加会试后返蜀途中,他从此绝意仕进,在家课徒以终。悲观消极的心情,在诗中表露无遗:

……古无终沉怨,是非理自彰。死后望昭雪,言之断人肠。平居感时艰,相见每慨慷。义气凛照人,历历宛在旁。都门别几日,一日一沧桑。恶耗武昌来,惊魂四飞扬。白日忽无色,天地为之荒。钩党及清流,群阴疑汉唐。霄人取快意,国是非所量。天下累卵形,所忧欲何为,一粟渺太仓。只有无穷泪,洒之江汉阳!

只有蒋智由的《挽古今之敢死者》,意境高旷,笔力豪迈,气韵充沛,以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态度,表现了与旧制度和旧制度的卫道者抗争到底的决心。这在所有的悼念之作中别具一格,是境界最高者。诗凡五章,今录其二:

男儿抱热血,百年待一洒。一洒夫何处,青山与青史。青山生光彩,飞扬令人起。后日馨香人,当日屠醢子。屠醢时一笑,一笑宁计此。

病死最不幸,吾昔为此语。瞀儒列五福,考终世所与。儒者重明哲,后人若昼鼠。君子养浩然,明神依大宇。强释生死名,生死去来耳。

戊戌变法的失败,让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认识到,要不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的封建统治制度而实现救国强国之梦,无异于天方夜谭。这就促进了以推翻清皇朝为目的的中国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蓬勃兴起。其中,一部分维新派人士跟上了时代进步的步伐,他们在诗歌中开始否定过去的保皇观点。黄遵宪《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有云:

……乌知当是时,东海波腾沸。攘夷复尊王,佥议以法治。立宪定公名,君民同一体。果遵此道行,日几大平世。我随使槎来,见此发深喟。呜呼专制国,今既四千岁。岂谓及余身,竟能见国会。以此名我名,苍苍果何意。人言廿世纪,无复容帝制。举世趋大同,度势遥必至。怀刺久磨灭,惜哉吾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难俟。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

此诗是《人境庐诗草》中的最后一首,没有多久,黄遵宪就离开了人世。我们从诗的内容看,如果天假其年,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投身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

光宣诗坛,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并最终得以实现的,是南社为代表的属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的诗人。他们的救国强国梦,是与粉碎旧的政治制度和建立新的政治体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柳亚子17岁时所为《放歌》,无疑是其当时政治理想的宣言。在诗中,诗人泣诉了中国政治之黑暗:“听我前致辞,血气同感伤。上言专制酷,罗网重重强。人权既蹂躏,天演终沦亡。众生尚酣睡,民气苦不扬。豺狼方当道,燕雀犹处堂。天骄闯然入,踞我卧榻旁。瓜分与豆剖,横议声洋洋。世界大风潮,鬼泣神亦瞠。盘涡日以急,欲渡河无梁。沉沉四百州,尸冢遥相望。他人殖民地,何处为故乡?”而改变现状的唯一办法,是从西方引进自由的思想和民主的政治:

我思欧人种,贤哲用斗量。私心窃景仰,二圣难颉颃。庐梭第一人,铜像巍天阊。民约创鸿著,大义君民昌。胚胎革命军,一扫秕与糠。百年来欧陆,幸福日恢张。继者斯宾塞,女界赖一匡。平权富相像,公理方翔翔。谬种辟前人,妄诩解剖详。智慧用益出,大哉言煌煌。独笑支那士,论理魔为障。乡愿倡誩言,毒人纲与常。横流今泛滥,洪祸谁能当?安得有豪杰,重使此理彰。

尽管诗中所言理想,并非柳亚子毕生奋斗的目的,但是,诗中所表现的向往光明、追求真理的精神,却是贯串其一生的可贵品质。并且,为了实现其政治理想,他们甘愿赴汤蹈火,不惜一切代价。他们在许多诗歌里,表现了这样的决心:

砍头便砍头,男儿保国休。无魂人尽死,有血我须流。(高旭《读谭壮飞先生传感赋》)

卷施拔心鹃叫血,听我当筵歌决绝:信有人间决绝难,一曲歌成鬓飞雪。鬓飞雪,拼决绝,我不怨尔颜色劣,尔无怨我肠如铁。请决绝,如机之断如帛裂,千古万古惩此复辙。惩复辙,长决绝,海枯石烂乾坤灭,无为瓦全宁玉碎!(周实《拟决绝词》)

而邹容和章太炎在狱中的《绝命词》联句,更是表现了他们视死如归大无畏气概:

击石何须博流椎(邹),群儿甘自作湘累(章)。要离祠墓今何在(章)?愿借先生土一póu抔(邹)。平生御寇御风志(邹),近死之心不复阳(章)。愿力能生千猛士(邹),补牢未必恨亡羊。(章)

同时,南社诗人的救国强国梦,还与改造人的社会观念和道德风尚,密切相关。歌颂人权,是他们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高旭在《愿无尽庐诗话》中明确表示诗歌应该“鼓吹人权,排斥专制,唤起人民独立思想,增进人民种族观念”。他在著名的《海上大风潮起作歌》中激昂慷慨地说:“做人牛马不如死,淋漓血灌自由苗。独立檄文民约论,谁敢造此无乃妖。少所见应多作怪,唁唁跖犬纷吠尧。”而在《爱祖国歌》中则向往着祖国美好的未来:“汝苟能至平等之乐园兮,斯皆尧兄而舜弟。汝之前途当腾一异采兮,汝之福命仿如得饮甘醴。”其中也是以人的平等作为首要的理想。当时人权的一个重要问题,便是维护在封建礼教残害之下的妇女权益。上引柳亚子《放歌》中,就谈到了女权问题。而柳亚子《磨剑室诗集》中,以男女平等为主题的诗作还有不少。如《神州女报题词》云:“腐儒偏喜谈家政,贤母良妻论可嗤。是好儿女能独立,何须雌伏让须眉。”追求妇女解放,在南社一些女诗人如徐自华、吕碧城等笔下,尤为渴望。吕碧城《书怀》云:

眼看沧海竟成尘,寂锁荒陬百感频。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江海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读是诗可以看出,在诗人心中升腾着做与男子平等的新女性的强烈愿望。

由于与维新派的主张循序渐进不同,革命党人倡导用暴力的手段达到激进的政治变革的目的。因此,其与清皇朝的冲突尤为激烈,而其牺牲较维新派亦更众、更为惨烈。悼念这些牺牲的烈士,便成了当时诗歌的又一个重要主题。我们翻开参与革命的任何一位诗人的诗集,几乎都可以找到这样的诗篇。如章太炎的《狱中闻沈禹希见杀》悲悼沈荩、《山阴徐君歌》痛哭徐锡麟、《鹊案尸鸣》为刘道一作;再如陈去病《江上哀》有自序云:“为徐(锡麟)、秋(瑾)、陈(伯平)、马(宗汉)作也。初诸子创光复会于江户,以企图革命。徐先率陈、马二子入皖起事。秋于浙中应之。五月二十六日,徐以事泄,立刺杀皖抚恩铭于座,己与陈、马殉焉。又十日,秋亦在越被逮矣。”而邹容在狱中瘐死,陈曾以书抵刘三乞墓地安葬,并有《稼园哭威丹》诗二首悲吊邹容:

半春零雨落缤纷,烈士苍凉赴九泉。正是家家寒食节,冬青树底赋招魂。

怜君慷慨平生事,只此寥寥革命军。一卷遗书今不朽,诸君何以复燕云。

即使是一些没有直接参与革命活动的诗人,他们鉴于清皇朝统治者对革命志士令人发指的残害,也写下了不少同情、哀悼为国牺牲的革命者的诗歌。如王闿运《湘绮楼说诗》曾录己作《咏秋瑾烈女》诗,而曾广钧集中有《和秋璇卿遗墨》诗云:

蕊珠仙客白鸾衫,云笈流传碧玉簪。残锦仙机唐韵府,练裙家法卫和南。沧波并叹人琴逝,光岳长留鬼斧镵。一样井华埋铁史,千年碧血在瑶函。

由于秋瑾曾随曾广钧学诗,因此,诗中透露着浓浓的师生情谊。所谓秋瑾遗墨,是指其所作《赠曾筱石夫妇并呈觙师》。曾广钧在是诗自序中称“时正中日战后,师夷舰熠,而江海市场,繁华日盛,璇卿新嫁,赀妆过十万,池馆甲潭州,乃系怀家国,情见乎词,知其初心不减少陵忠爱,乃后绝望,乃谋舍身救世,芳心曲折,竟陷于难,尤可悲也”。曾广钧尚有《过昭谭经秋旋卿故宅》诗,也褒扬了秋瑾的忠爱之心。

我们读光宣时期的诗歌,不时会被其中救国强国的崇高理想吸引着,也不时会被其为实现理想而牺牲的精神所感染着。这种现实和历史的意义,就是光宣诗歌的价值,也是这一时期诗歌的重要特征。

收稿日期:1999-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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