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诗》说探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孔子论文,说探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孔子与《诗经》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论语》记载他整理《诗》,切磋《诗》,雅言《诗》;《史记》本传记载他删选《诗》,弦歌《诗》,传授《诗》;先秦两汉其他文献记载他品评《诗》,征引《诗》,以《诗》为据而证言证行,议人议事,等等。孔子对于《诗经》这种情有独钟的态度及其发表的诸多评说,在《诗经》研究史、古代文学批评史上都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在他之前,尽管也有少数人发表过与《诗经》相关的言论,但大都是只言片语,比较含混,并非有意识专门论述。如管子的“《诗》记物”说,赵衰的《诗》《书》“义之府”说,赵孟的“《诗》以言志”说,卢蒲癸的“赋《诗》断章”说等,多属别有他旨附带涉及的性质。孔子则不然,他的《诗》说具有明显的主体自觉意识,具有明确的文本指向性和现实针对性,其论及作品多,内容丰富,不少观点较为精辟,已经成为古代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的理论源头,影响深远。从这个角度讲,孔子堪称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位诗歌品评的自觉实践者。
孔子的《诗》说,除人们较为熟知的见载于《论语》者之外,也广泛散见于战国汉魏其他文献。现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孔子——周秦汉晋文献集》,参阅宋薛据、清孙星衍的两部《孔子集语》而统计,凡孔子针对《诗经》所说的有关言论,无论集、篇、章、句均算,包括征引《诗》文说明问题,其记载共有190余次[①]。兹将各书分载次数胪列于下:《论语》16次,《左传》6次,《礼记》62次,《大戴礼记》8次,《孟子》2次,《孝经》10次,《尸子》1次,《列子》1次,《庄子》1次,《荀子》10次,《吕氏春秋》1次,《孔丛子》3次,《韩诗外传》11次,《说苑》13次,《新序》4次,《盐铁论》2次,《论衡》1次,《史记》5次,《汉书》1次,《诗纬含神雾》1次,《孔子家语》38次。当然,其中有很多交叉重复,一条资料分别见载于多书;更存在一个真伪考证的问题,即《论语》之外的“孔子”言论,究竟哪些确为孔子所说?哪些属于后人托名杜撰?但此项工作并非易事,亦非本文旨趣所在;拙文意图有二,一曰综观其说,占有资料,二曰探赜发微,试为疏通;故所引“孔子”原文,皆详出处,不作臆断,以资读者甄别。就其内容性质和社会作用归类,举凡孔子《诗》说,大致可以分为综括性评论、鉴赏性评点和引证性评议等三大类别。
一
所谓综括性评论,是指孔子对于整部《诗经》的思想倾向、艺术风格、社会功用以及学《诗》目的等重要看法和观点。其内容性质属于总论,而语言风格同样简练,意蕴隽永。凡以下五条。
“思无邪”说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思无邪”一语本是《诗经·鲁颂·駉》中的文字,原意讲马匹驾着车子在大道上奔驰,没有偏斜[②]。“思”是语气词。孔子巧妙运用这个成句高屋建瓴概括《诗经》的思想倾向,认定它们“无邪”,即没有不正当的地方,亦即健康纯正,符合社会道德和礼义规范。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注曰:“归于正”,乃属较为贴切的解释。其实,《诗经》反映的思想是丰富驳杂的,表现的情感态度也不尽一致,有的言辞激烈,疾恶如仇,甚至点名道姓,火药味很浓,像《十月之交》《巷伯》等,故朱熹曾曰:“只是‘思无邪’一句好,不是一部《诗》皆思无邪。”(《朱子语类》卷八十)而孔子之所以要用“思无邪”概括《诗》三百,并非他没有看到其中存在一些似乎极端甚至犯上的作品,盖主要还是从诗人的创作动机和良苦用心着想,所谓“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诗谱序》),充分理解诗人的一片好意,理解他们的正直感和正义性,故为首肯。“思无邪”说表明了孔子对于《诗经》思想内容和诗人创作目的的认可,表明他衡量文艺作品的政治尺度比较宽泛。《诗经》中大量讽刺统治阶级荒淫丑恶的作品,以及青年男女自由爱恋的情歌,均在“无邪”范围之内,这对于端正当时人们对于《诗经》的认识,大胆接受和研习其中所有篇章,促进“三百篇”的广泛流传,无疑具有积极意义。今天,“思无邪”说或被视为一种“宏观的概括”,或被视为“真善统一”的美学观点,或被视为“音乐审美标准”等,引起了人们从理论上多视角的深入探讨。
“兴观群怨”说
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孔子这段言论,旨在揭示学习《诗经》的多种作用。清杨大受《论语讲义切近录》卷十八曰:“《诗》之益,大有关于伦常,小有资于见闻”,学之,则“体之于身,会之于心”,功莫大焉。“可以兴”,是指《诗经》作品的艺术形象,可以启发读者的思维联想,产生感染和鼓舞的审美效应。孔安国曰:“兴,引譬连类”,朱熹曰:“感发志意”,其意近是。“可以观”,指《诗经》作品内容丰富,反映了周代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通过阅读,读者可以了解当时的民情风俗和政治得失,所谓“观风俗之盛衰”(郑玄语),“观政令之善恶”(孔颖达语)。“可以群”,指读者通过赋诵《诗经》篇章,可以掌握与他人思想沟通和情感交流的方法,增强和提高自身的合群能力。春秋时期的赋《诗》时尚证明了这点。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记载齐国庆封奔鲁,因听不懂鲁人所诵《茅鸱》之诗,不解对方之意,结果引起叔孙穆子不悦,只好离开鲁国。这是失“群”的例证,从反面说明了问题。“可以怨”,是指《诗经》不少篇章具有怨愤情结,如悯乱疾恶之怨,旷夫思妇之怨等,通过阅读,可以学到诗人“怨刺上政”(孔安国语)、泄导内心不平之气的艺术手段,对于调节个人心理平衡,培养正直无畏的人格精神很有益助。“兴观群怨”说是孔子站在接受者角度对《诗经》的社会功能所作出的比较全面的估价。从识字辨名到观风察俗,从兴情对答到刺政泄愤等。今天看来,它实质上肯定的是《诗经》作为文学所具有的审美作用、认识作用、教育实践作用和批判现实作用。这在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王夫之对此说都曾作过进一步的阐释和发挥,给予了较高评价[③]。
“温柔敦厚”说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礼记·经解》)此条资料也见载于《孔子家语·问玉篇》。后世学者多认为它与孔子文艺思想整体相一致,一般持相信态度。所谓“温柔敦厚”,盖指人的“颜色温润,性情和柔”(孔颖达疏),行为诚朴,态度宽厚。这是孔子设想的以《诗》进行社会教化而产生的结果,所形成的民风,即老百姓在群居相处、待人接物方面所带来的道德修养变化。《诗》何以能够如此呢?因为它“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孔颖达疏),“主文而谲谏”(《诗大序》),采用的是含蓄委婉的批评方式,体现出一定的宽容,反映出作者良好而高尚的品性涵养。如《小弁》主人公宜臼,遭父放逐,痛心疾首,但通篇只言未提此事,而是诉说自己“靡瞻匪父,靡依匪母”,“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人子之情。《民劳》作者召穆公,面对周厉王卫巫监谤、倒行逆施的暴虐行径,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而未直接针砭其痛处。孔子显然是欣赏和看重《诗》的这种蕴借风格,因而提倡以此精神教化百姓。故《礼记正义》云:“若以诗辞美刺讽喻以教人,是《诗》教也。”然而,以《诗》为教也存在弊病,即容易失之于“愚”,这也就是说“敦厚”还有一个“度”的问题,老实过分了也不行。
“温柔敦厚”说体现了孔子对于六经不同本质特征及不同社会功用的细微把握,反映了他以《诗》及其他经典作为民众性情涵育之本的社会教化主张,这也可看作古代精神文明建设的一种构想。然而,在春秋战争不断、大国兼并、诸侯称霸的形势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倒是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汉代独尊儒术,《诗》被列为太学经典,设立博士,遂在物质条件和制度上为《诗》教的真正推行提供了可能性。
“兴于《诗》”说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邢昺《论语注疏》解释道:“此章记人立身成德之法也。兴,起也,言人修身当先起于《诗》也,立身必须学礼,成性在于学乐。”刘宝楠《论语正义》也说:“学《诗》之后,即学礼,继乃学乐。”这样理解是对的。因为孔子曾经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季氏》),“不学礼,无以立”(《里仁》),对于乐,更是喜爱备至,竟然“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可见,在孔子看来,《诗》、礼、乐是三种不同的学习内容,具有不同的教育功能。《诗》本性情,咏歌喜怒哀乐,含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社会文化知识,“其为言既易知”,故为“学者之初”(朱熹语);“礼”则记载典章制度,厘定行为规范,“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孔子语,《礼记·礼运》载)以恭敬辞逊为本,有礼无败,故为“学者之中”;“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所以“动于内”,“感人深”,“可以善民心,移风易俗”(《礼记·乐记》),故为“学者之终”。“礼”和“乐”,在孔子时代或许同《诗》一样,都有前代遗留下来的成文的东西,属于不同教本的性质,故孔子倡导弟子们学习,并且指出它们的各自作用。因此,“兴于《诗》”说的意思,在于指出人的成熟过程需经历三个不同阶段,或曰分三个步骤来完成;而不是指人的艺术审美过程出现的心态变化。现有的研究者试图作新的解释,把此三句话均视为“谈人在欣赏艺术时的审美感受”,“是人领悟艺术时应持的心态和达到的境界”,这固然不失为一种创新之说,但客观上却混淆了《诗》、礼、乐三者的本质区别,显然不符合孔子原意。此外,该处“兴于《诗》”与《阳货》篇说的“《诗》可以兴”,其含义也不一样,同样也有人将二者等同起来,混为一谈,乃值得再商榷。该处的“兴”字,是相对“立于礼”的“立”,“成于乐”的“成”字而言的,有“起先”、“起初”、“开始”的意味,指人修身立世当首先学《诗》,朱熹、邢昺、刘宝楠等皆作如是解;而“《诗》可以兴”的“兴”,则是启发思维、引起联想的意思;字虽一样,其在句中的作用和含义并不同。
“兴于《诗》”说的意义在于,肯定了《诗经》对于人的文化素质和道德修养具有启蒙、教育作用,指出了个体理想人格形成的过程与修身内容,为当时学子士人立身处世、走向社会指出了一条逐渐通往成熟的道路。
“达政专对”说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这是孔子反对读死书、死读书的精辟言论,他老人家看来并没有书呆子的迂腐,相反,倒是十分明智开通,讲究实际功利的。此话指出学《诗》的目的在于实践,在于转化和提高人的才智本领。其所强调的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在社会实践中灵活运用书本理论知识的能力。邢昺释曰:“若多学而不能用,则如不学也。”程子议曰:“穷经将以致用也。世之诵《诗》者,果能从政而专对乎?然则其所学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朱熹《论语集注》卷七引)同样的思想,在《礼记·礼器》中也有记载,孔子曰:“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献”是古代祭祀的一种仪式,指陈列祭品和献酒,因所祀对象不同,其仪式也有繁简之别[④]。若不学礼,则最简单的“一献”都干不了,《诗》读得再多,哪怕能将三百篇全部背下来,也是枉然。由此可见,《诗》和礼的社会作用是不同的,孔子说这个话,也是要人既学《诗》又学礼,注重社会实践本领的意思。
二
孔子对于《诗经》不仅从整体上作出综括性评论,而且从局部、就某些具体作品作出鉴赏性评点,谈及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其言多富哲理,发人深思。兹述以下四则为例。
“乐而不淫”说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衰而不伤。”(《论语·八佾》)《关雎》是《诗经》国风的首篇,所谓“四始”之一,古代学者一般传述《毛诗序》的说法,认为它是歌咏“后妃之德”。故朱熹解释道:“《关雎》之诗,言后妃之德,宜配君子。求之不得,则不能无寤寐反侧之忧;求而得之,则宜其有琴瑟钟鼓之乐。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称之如此。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而有以识其性情之正也。”(《论语集注》卷二)依此说,则《关雎》的男主人公是年轻的周文王,那位“窈窕淑女”便是尚未过门、未来的“后妃”了。当主人公恋情“求之不得”时,便产生了“哀”或“忧”的情结,然不至于“伤”,并未因此而伤大行,即无颓靡等失仪之状。当爱情最终得以实现、淑女求而得之时,主人公满心欢喜,快乐无比,于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而这种“乐”,同样也是适度的,并不过分。此即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一般理解。然则此言非谓后妃,而是称道周文王之“德”了。《小序》之说失之。倘若去掉“文王”、“后妃”等字样,今天看来大抵还是可以接受的。此外,换个角度看,“乐而不淫”这个话也很可能是孔子针对《关雎》的音乐风格而言的。《论语·泰伯》曰:“《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意谓合奏《关雎》乐章,真是美妙动听极了。故刘台拱《论语骈枝》说:“《诗》有《关雎》,《乐》亦有《关雎》,此章据乐言之。”要之,“乐而不淫”说反映了孔子重视中和之美、以和适为贵的文艺美学观点,所标举的是和谐、适度、均衡,而反对过分和失态。这是他的中庸哲学思想在文艺批评方面的体现。
“绘事后素”说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子夏所引之诗见于《卫风·硕人》,其中第三句《毛诗》无,《鲁诗》或有。诗意称庄姜外貌之美,笑容宜人,目光流盼。而“素以为绚”一句,子夏不达其旨,故问夫子。孔子答以“绘事后素”四字。盖其意谓庄姜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彩之服饰(诗所谓“衣锦褧衣”),乃为完美;犹如绘画,先有白绢之质,而后可施五彩,遂成丹青,其理相同。孔子此语实质涉及的是“质”与“文”孰先孰后、孰本孰末、孰主孰次的问题。就文学而言,即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从儒学而讲,就是忠信仁义与礼仪礼节的关系。所以子夏马上领悟了这层意思,因言“礼后乎?”意即学礼是不是后一步的事,首先当培养优良的道德品质?孔子听后不胜欣悦,大加赞赏。对此,朱熹解释道:“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论语集注》卷二)
孔子与子夏这段参禅占偈般的巧妙对答,可说是古代文学批评史上最早的一则诗话。其由作品文本引发的辘轳联想,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敏捷思维,透过字面符号深入把捉文本蕴义的接受范式,洵属创意造言,别开生面,令后代学人钦赞不已。
“未之思”说
“唐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唐棣是一种蔷薇科植物,它的花在风中翩翩摇摆。诗歌以之起兴,引出下文:“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谓难道我不想念你么?实在因为两家离得太远了。此属男子表白之词,其意似把对方比作美丽的唐棣花,令人喜爱,而自己却无缘亲近。此为逸诗,与今存《郑风·东门之》颇为相似:“东门之
,茹藘在坂。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不难看出,这两首诗都属青年男女恋爱题材,且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东门之
》主人公一片诚意,惟恐对方看不上自己,巴不得彼此多接触,多亲近。而《唐棣》主人公则在强调客观原因,为其打退堂鼓寻找借口。孔子读后,一眼瞧出个中的虚情假意,尖锐指出:“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思是,这个人并没有真正思恋对方,否则哪里会以距离远近为借口呢?言下之意,两情若是真正相爱,天涯亦似咫尺。孔子为这样一首小诗发表看法,这是十分有趣的,可以见出他对民间诗作的兴趣浓厚,见出其情感体味是何等的细致与深刻。“未之思也”,这不仅是说一个人在感情上的不真诚,不投入;也可指一个人在追求真理、砥砺品行方面未下功夫,未有诚意。孔子评此诗,其哲理旨趣恐在后者,所谓“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故程子称“此言极有涵蓄,意思深远”(《论语集注》卷五引),是值得细加玩味的。
“知道能治”说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孟子·公孙丑上》引)《豳风·鸱鸮》通篇作鸟自述语,是《诗经》中唯一的禽言诗。《小序》曰:“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焉。”孔子读后评论道:“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认为写这诗的人,是懂得治国之道的。因为诗歌体现出作者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固本自强、抵御外侮的深刻思想。宋孙奭《孟子注疏》曰:“鸱鸮小鸟,尚知天未阴雨之前,取彼桑根之皮土,以缠绵牖户,喻人君能于闲暇之时,治其国家,以明其刑政。”诗中所谓“下民”,孔子似指武庚而言。《孔子家语·三恕篇》载孔子言曰“能治国家之如此,虽欲侮之,岂可得乎?周自后稷,积行累功,以有爵土;公刘重之以仁;及至大王亶甫,敦以德让;其树根置本,备预远矣。……武庚恶能侮!”将诗歌文辞与史实内容紧密结合起来,可说是“知人论世”解诗的先例。“知道能治”说虽是评议《鸱鹞》这一具体作品,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孔子的忧患意识和治国思想,反映出他虑危则安、固本则强的辩证思维和“吾从周”的政治态度。从文学鉴赏角度讲,这是孔子对诗歌深层意蕴的挖掘和发挥,是一种较高层次的把握。通过作品揭示作者的现实品格,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似乎这还是第一次。
三
征引《诗经》文辞以证实自己言论的真实性,可靠性,并借以评议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看来是孔子的一种喜好和特长。此所谓“引证性评议”。这方面的资料约占孔子《诗》说总数的七成左右。就其引《诗》意图和评议对象而别,又可分为引《诗》品人,引《诗》议政,引《诗》明理,引《诗》述事等四种。
引《诗》品人例
1.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论语·子罕》)2.仲尼曰:“能补过者,君子也。《诗》曰:‘君子是则是效’,孟僖子可则效已矣。”(《左传·昭公七年》)3.孔子曰:“《诗》云:‘式夷式已,无小人殆’,而商也,其可谓不险也。”(《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
例1评议子路,说他穿着破旧的衣服与那些衣冠齐楚的人站在一起,并不感到羞惭,意在称赞他“不以贫富动其心”(朱熹语);乃引《邶风·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以勉之。诗意谓不忌妒,不贪求,是君子的良好品质。子路听了很高兴,便天天背诵这两句。例2引用《小雅·鹿鸣》“君子是则是效”表扬孟僖子能够知错改过,可以作为他人效法的榜样。孟僖子因不懂礼仪,不能郊迎远道归来的鲁昭公,遂发愤习礼,临终时又命其子孟懿子与南宫叔师事仲尼学礼,故孔子有是言。《孔子家语·正论解》亦载有此事,孔子以“惩己所病,以诲其嗣”称之。例3引《小雅·节南山》“式夷式已,无小人殆”品评卜商之为人。“夷”者,平也,“已”者,断也;言卜商心地平正,交友谨慎,行为果决,当断则断,不致因小人之故而给自己招致祸患。同学子贡也赞卜商曰:“学以深,厉以断,送迎必敬,上友下交,银乎如断,是卜商之行也。”(同上)孔子以这两句诗断言卜商处世平安而不险。
引《诗》议政例
4.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左传·昭公二十年》)5.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犯也;下不天上施,则乱也。故君子信让以莅百姓,则民之报礼重。《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礼记·坊记》)6.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在使民富且寿。”哀公曰:“何谓也?”孔子曰:“薄赋敛则民富,无事则远罪,远罪则民寿。”公曰:“若是则寡人贫矣。”孔子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说苑·政理》)
上引三段文字从不同角度反映孔子的政治思想内容。例4旨在阐述“宽以济猛,猛以济宽”的为政之道。引《大雅·民劳》“民亦劳止”四句说明施政以宽的含义,引“毋纵诡随”四句说明怎样就是“纠之以猛”,从而使其观点更为明确具体。“宽”是针对“民”而言的,“猛”则针对“诡随”、“寇虐”而讲,具有明确的政治倾向性。例5阐述“上酌民言”的为君之道,引《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以证实之。此句意谓:古代圣贤曾经说过,“有疑事当与采薪者谋之”(《郑笺》)。这实际上也就是广开言路,听从民众劝谏的意思。可见,孔子引《诗》多能巧发奇中,恰到好处,使之成为有力论据以充分说明自己的观点。例6则论及政与民的关系,孔子看法非常明确,指出“政在使民富且寿”。而要真正做到这样,则首先要“薄赋敛”,减轻老百姓的负担。鲁哀公一听便吓坏了,以为他个人利益将要受到损害,孔子遂引《大雅·泂酌》“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为据,意在说明民富不忘其君,犹如子女发迹不忘父母一般,鲁哀公尽管放心好了。这是孔子引《诗》做思想工作,使对方解除疑虑,目的还是使自己的意见令人信服和接受。
引《诗》明理例
7.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记·礼运》)8.子曰:“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诗》曰:‘无言不仇,无德不报。’”(《礼记·表记》)9.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孝经·事君章》)
以上三段文字,可以看出孔子征引《诗经》文句,目的在于说明某种事理。例7阐述“礼”在人们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引《鄘风·相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加强说服力。例8谈人与人之间恩怨关系,指出“以德报德”可使人的恩惠之心得以发扬,“以怨报怨”可使人的相害之心受到惩罚,并引《大雅·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为证,以示出言有据。当然,孔子也说过“以直报怨”的话(《论语·宪问》),故对“怨”,未必皆要以怨相报。例9说明臣属事奉君上应尽忠补过、进言劝谏的道理,引《小雅·隰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以为佐证。诗意本言情,描述女子将心中恋思将率直相告于对方的情感态度,孔子灵活借用,意在指出臣属不必缄口,亦当将个人意见大胆说出,毋须吉人辞寡。由此而论,孔子引《诗》证言,并不拘泥作品原意,而是借题发挥,巧妙风趣,赋于诗文新的内涵,形成诗意在彼而旨趣在此、幽默生动的语言效应。
引《诗》述事例
10.孔子曰:“由!《诗》不云乎:‘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今程子,天下之贤士也,于是不赠,终身不见。大德毋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说苑·尊贤》)11.孔子之旧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将助之以木椁。子路曰:“由也闻诸夫子,‘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夫子惮矣,姑已,若何?”孔子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况故旧乎?非友也,吾其往。”(《孔子家语·屈节解》)12.孔子之母既丧,将合葬焉。曰:“古者不祔葬,为不忍先死者之复见也。《诗》云:‘死则同穴’,自周公已来,祔葬矣。故卫人之祔也,离之,有以间焉;鲁人之祔也,合之,美夫!吾从鲁。”遂合葬于防。(《孔子家语·曲礼公西赤问》)
“引《诗》述事”是指孔子征引《诗经》文辞以表述自己某些行为或事件的处理并无不当、而符古训的一种具有申辩性质的用《诗》实践。譬如例10,记载孔子与程子偶然在路途相遇,遂相互交谈,十分投机,分别时孔子嘱子路取布帛一束赠予程子,子路不睬,再嘱时,子路不屑然曰:“由闻之也,士不中间而见,女无媒而嫁,君子不行也。”对孔子这种似乎过分讨好的行为表示不满。于是,孔子引《郑风·野有蔓草》以申辩,说明自己这样做有所依据。诗歌本写青年男女邂逅相遇,一见钟情,而孔子用它表示与程子异苔同岑,相见恨晚,示其尊贤敬能的仰慕之意,是故赠帛一束,不为过分。又如例11,孔子故人原壤之母亡故,孔子出钱资助原壤购买棺木,子路知道后加以阻拦,且以孔子“无友不如己者”之语反劝老师,意谓原壤这种人不值得如此这般。孔子乃引《邶风·谷风》“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予以开导,谓邻里乡亲有难,犹当尽力帮忙,何况故旧乎?况且这样做也并不是一定要和他交友,说得子路无言以对。唐孔颖达《礼记正义》认为此事表现了“孔子无大,不遗故旧”的为人风范。再看例12,孔子母死,孔子欲将棺柩合葬于其亡父墓处,但这种做法各地不一,或无合葬习俗,因不忍开墓再见已死者遗柩,故孔子征引《王风·大车》“死则同穴”为据,表明自己这样做并无过失,而符古人垂训。
综上而论,孔子对于《诗经》不仅作出了诸多富有理论色彩和鉴赏意义的评说,而且大量征引《诗经》文句用于日常生活的言谈行事之中,以之为据而品人议政,明理述事,这在《诗经》接受史上还是少有的。说明孔子既是一位《诗经》评论家,也是一位率先用《诗》实践家。他的《诗》说,一定程度上具有开山纲领的性质,于后世影响深远;他的用《诗》实践,同样濡染了一代儒生及战国文章以《诗》言为雅、以《诗》文为信的学术风气,对于《诗经》作品的广泛传播,对于民族文化的继承与发展,起到了积极推进作用。
* 本文系“《诗》说研究”课题论文之三。之一题为《从三百篇看周人诗观》,之二为《先孔诗说发微》,先后载《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3期、1994年第1期,转载于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4期、1994年第9期。之四题为《孟荀诗说平议》。
注释:
①有时,孔子某次说《诗》不止一条,如《韩诗外传》卷三载鲁康子问孔子“杀一不义以戮不孝”是否可以,孔子回答时引诗四条,这种情况仍算为一次,以清眉目。 ②参见金启华《诗经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③参见黄宗羲《汪扶晨诗序》、王夫之《姜斋诗话》。④《礼记·礼器》:“一献质,三献文,五献察,七献神。”《礼记·乐记》:“一献之礼,宾主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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