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智慧而坚忍的心路历程——瑶族《盘王歌》的一种文化诠读方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瑶族论文,坚忍论文,心路历程论文,智慧论文,民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76.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20(2000)02—0055—04
一
瑶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对于其族源,历来说法不一,有山越说,有武陵蛮长沙蛮说,有五溪蛮说,有古“摇”民说(《山海经》:“帝舜生戏,戏生摇民”)。之所以看法众多。我们认为在于研究者对于一个迁徙不定的民族缺乏动态流变的审视眼光。实际上,上述诸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它们只是真理的颗粒而并非真理的全部。我们只要读一读瑶族千古传唱的史诗《盘王歌》(注:郑德宏 李本高整理译释.盘王大歌[M].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 再辅之以其它的资料,用现代思维进行新的诠释,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幅瑶民族的历史文化画卷。
史诗作为一种古老的口耳相传的文化现象,虽则离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已经相距遥远,但由于它们往往蕴藏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宗教、语言、习俗、文学艺术、伦理道德等等内涵,因此,我们对史诗已不能仅仅从文艺的审美角度去欣赏它、更重要的是要用科学的眼光、综合的思维去发掘一个民族的秘史以及它特有的文化形态。而至今还没有被人深入认识了解的《盘王歌》,便是这样一部具有丰富文化蕴藏的瑶民族的史诗。
《盘王歌》主要流传在永州、郴州、粤北、桂东等瑶区,是瑶族人民世代口耳相传的史诗。其内容主要包括瑶族先民的自然观、人类起源说、瑶族的产生、人类(瑶族)的婚恋、瑶族的创业史、瑶族的迁徙史等。
其中第一部分“远古天地人间”这样唱道:
盘古开天又立地/置有山河与田园/混沌初开乾坤定/阴阳交错暗分天/天王置有十三子/世上有官有圣贤/天下三百六十姓/东南西北有人烟/古时天上无日月/天上地面黑沉沉/空手住在人世间/不会耕种无家园/人无衣穿受寒冻/千岁不算寿命长/三百春秋是年少/不经嫁娶自联婚/肚饿口吃花果叶/落肚难溶真可怜。
这一节史诗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以及上古人民的群居乱婚和采摘生活。群居乱婚及采摘生活,诗里一看便知(“空手住在人世间”至“落肚难溶真可怜”)。关于人类的起源,诗里的“天王置有十三子”的“天王”应理解为上天,也即大自然,“十三”则是虚指。按瑶族另有一篇《盘古歌》,意为“盘问远古时代的歌”,歌里将人类产生的漫长时代分成三段,其歌说:“上元盘古天酉(并非实指年号,泛指远古)元年生/正月十六中午是时辰/八手八脚八耳八眉毛/中元盘古天酉二年生/七月十六中午是时辰/六手六脚六眼六耳六眉毛/下元盘古天酉三年生/十月十六中午是时辰/两手两脚两只耳/两眼两条大眉毛”。这已是活脱脱的一部人类进化史了。瑶族人珍藏的《过山榜》也可以与此相印证:“系前时,先置上界常(长)脚人民,吃败泥土,又置中界(直眼)人民,吃败木叶”。这说明人类是由吃泥土的卵生动物,经过漫长的进化,发展到吃木叶的胎生动物的。这与现代科学所证明的人类进化历史有其相似性。这则材料不见于其它典籍记载,现代口耳相传的瑶族人凭空臆造的可能性也极小,说明它极有可能是上古瑶族先民对人类起源的朴素认识。
至于开天辟地的盘古。有文字记载,最早见于三国吴时徐整所著《三五历纪》:“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此外,同一母题,而有所不同的异文还有:
清马骕《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明周游《开辟衍绎通俗志传》第一回说:“(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是而混茫开矣。”
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九引《五运历年纪》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此则材料与《绎史》所引稍有不同,其所见或许是别本《五运历年纪》,或是拟托该书。
考察这四则材料,并与《盘王歌》相比较来进行分析,我们认为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排除神话的成份,可见远古先民的自然观,其所言的开辟之状,颇有唯物意味。《盘王歌》唱的“前时世间无日月,阴阳乌暗雾渐深。”说的便是在宇宙形成之前,世界还处在混沌之中,但这种混沌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由“雾”构成。瑶族民歌至今还有这样的唱词:“当初未能有天地,未有日月及乾坤,先有玉皇共盘古,我(盘古)共玉皇同出身,我俩不是爷娘养,五色浮云生我身。”这说明瑶族先民传下来的这种自然观有其一致性。而以上古籍中的四则材料也有类似的特点:混沌的“鸡子”、清浊之气、风、云,可以说是天地鸿濛时的组合——星云或星团,而万八千岁的变化,盘古的伸腰,龙首蛇身形象的嘘、吹(风、雨、雷电)、垂死化身便是天地鸿濛、混沌初开的一刹那突变——或许就是一次宇宙大爆炸?这样去认识,虽有牵强之嫌,但却不可否认在上古先民的内心,对于天地的开辟,他们的意识中有这样一种甚至符合现代科学的合理想象。只不过由于生产力的低下,他们在这种合理想象之外进行了神性的包装而已。
(二)参之先秦典籍及《盘王歌》,我们认为“盘古”的本意是“盘问远古”之意,到中古时逐渐演变成一个神性英雄,成为天地开辟之神。
查先秦典籍,没有关于盘古的文字记载。唯屈原《天问》开篇有一连串发问,类似开辟神话,其诗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其大意为:远古天地开始的情形,是谁传下来?明暗不分浑浑沌沌模模糊糊的一团大气,是谁把它分开?白天光亮,晚上黑暗,又如何这样安排?阴阳相交衍生万物,哪是本原又哪是支脉?总的看,《天问》开篇正是诘问天地开辟的。在《天问》中屈原曾言及女娲而没有提到盘古,而屈原又是楚人,足证当时尚没有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的流传,而只是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寻。《尚书》作为上古之书,只载尧以来,还不如《史记》以黄帝开篇更为古远。《史记·大宛列传》:“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即便是“不敢言”的《山海经》也没有“盘古”之名。无独有偶,瑶族世代流传的《盘王歌》虽然用了盘古之名,将其神性化(估计是后人所为),但在瑶族中另一首《盘古歌》里则明明白白是一种盘问远古的民歌形式。其歌曰:“谁人开天造日月?谁人造地置高山,先造日月多少个?晒死凡间多少人?”更为重要的依据是,“盘古”一词及开天辟地事最早出现的书面记载,已降至东汉末年或三国时期。如《三五历纪》产生于吴,可为盘古神话之古说。而明周游《开辟衍绎通俗志传》所引盘古神话则显系民间所传,今天在永州境内仍可听到类似的神话。至于盘古的纪念性或祝祀性建筑出现的时间则可能在三国时代之后。因为首先记载南海有盘古氏墓,桂林有盘古庙的是《述异记》一书,该书旧题为南朝梁任昉所撰,实则为唐宋间人掇集梁书而成。宋朝罗泌的《路史》则记载了长江流域的多处盘古神话遗迹(注:(宋)罗泌.《路史·前纪一》注云:“今赣之会昌有盘古山,本盘固名。其湘乡有盘古保,而雩都有盘古祠……成都、淮安、京北皆有庙祀……荆湖南北今以十月十六日为盘古氏生日……《元丰九域志》:广陵有盘古冢、庙。”)。
要之,我们认为“盘古”只是后来人神化了的一个词语,其最初的本意既不是氏族图腾,也非部落首领,而是原始先民“追问古事之源”的意念。
(三)盘古神话多流传于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最早记载盘古神话的《三五历纪》的作者徐整,系吴人,吴地古属楚,徐氏所载籍的神话当是于民间采集而得,而后流传渐广。但南方汉族及众多少数民族中均有盘古神话之异文,而北方鲜有,足见盘古神话主要流传于南方。这也可以从南方,多盘古神话遗迹(盘古墓、盘古庙、盘古山等)来加以印证。设若盘古神话最早流传于吴,进而辐射到长江以南及中游广大地区是一个事实。则这一地域上古主要属于东夷族系,东夷族系亦是构成古华夏族的一支主干(注:何光岳先生认为:“华夏族乃西羌的黄帝、炎帝、尧、禹与东夷的少皋、帝舜结合而成。”参见《南蛮源流史》,何光岳著,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8年.)。 那么上古瑶民包括在其中自不待言,只不过他们当时尚没形成自己的民族性特征而已。至今瑶族中盛传瑶汉同源,这是不无道理的。
二
《盘王歌》第二部分为“洪水淹天”,是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其主要内容是说天地开辟之后,有一年天下大旱,天帝差雷神下凡,雷神下凡遇猎人姜发果而被擒,幸得伏羲兄妹救助脱险重返青天。雷神感激伏羲兄妹,给了他们一颗雷牙,要他们种到地上,七天以后结出葫芦瓜,到7时世上洪水滔天,他们便可以进入葫芦瓜里避难。到了第七天, 雷神报复人类,果然让洪水淹天。伏羲兄妹因进入葫芦瓜中而活存下来,洪水退后,世上已没有人烟,他们于是结成夫妻,后来“生下冬瓜一大个,切碎冬瓜化为人;撒上高山成瑶族,撒到平地百姓人。”
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可以说是一个世界性的神话母题。《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即属于这一类型,近来有学者考证“诺亚方舟”的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又源于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在我国类似伏羲兄妹型的神话在苗、白、畲、傣、毛南族及汉族地区都有微小差别的异文存在,这也说明了苗瑶等民族与汉族的同源关系。
我国古籍中最早将伏羲与女娲合提的是五代蜀杜光庭《录异记》卷八:“陈州为太昊之墟;东关城内,有伏羲女娲庙。”又说:“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娲庙……”。又唐李冗《独异志》卷下云:“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个,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即与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据此,我们可以知道,唐时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繁衍人类事已普传民间。至于伏羲二人兄妹身份的问题,清梁玉绳《汉书人表考》卷二引《春秋世谱》说:“华胥(人神名)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又,七十年代以来出土的汉代伏羲女娲交尾石刻画像,均可以印证《盘王歌》等民间神话传说中伏羲女娲是以兄妹而为夫妻的。
那么,如何看待这一神话材料呢?首先,我们认为神话隐含有远古地球上确实发生过一次毁灭性的大洪水的事实。神话作为人类童年的缩影,这一事实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极大。否则它不会在世界各地均产生相类似的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实际上,在另一类神话系统中,女娲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正是治水的英雄。据《淮南子·天文训》说:“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则材料如果不从历史的角度把它看成部落战争,而是从神话的角度看成是往古,则共工亦即雷神,是它制造了滔天洪水。此时,面对人类的毁灭性灾难,站出了一位神性女英雄。《淮南子·览冥训》云:“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在这里,女娲补天,其目的也无非是为了战胜洪水。虽然这则材料没有谈到她与伏羲的婚姻,但在战胜洪水、再生人类上与前述民间传说在本质上则是一致的。另,宋代罗泌《路史·后纪一》注引《古史考》指出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东汉应邵《风俗通义》说“女娲祷神祠,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这又说明二人均是婚姻的创造者,如此,则与民间神话又可相印证了。
其次,可以看出人类婚姻的进化历史。人类的婚姻最初是群婚,然后才是氏族血缘婚,再到族外对偶婚姻。《盘王歌》的第一部分已提到群居乱婚(“不经嫁娶自联婚”)的情形。这则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让我们看到人类的婚姻正由氏族血缘婚向族外对偶婚过渡。兄妹繁衍人类的婚姻,是血缘的,但又是对偶性质的,明显是两类婚姻的一座桥梁,一个过渡。《盘王歌》里唱到:“伏羲兄妹自相配,传根接种人繁衍。松柏树下结良缘,风传花粉上妹身。花胎怀在妹身上,呱呱坠地不成人。”这正是那种婚姻的真实写照。从今天汉语里“哥哥”“妹妹”二词在特定情况下蕴含有“情哥哥”“情妹妹”之意中,也可以推测出上古也许确实存在这种过渡性质的婚姻形式。在后世的一首瑶族民歌史诗《葫芦晓》中,为了使兄妹成婚合乎后人所认为的情理,对兄妹成婚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通过哥哥追求妹妹的形式,经过了隔岸烧香烟相合,隔岸梳头发相绞,隔河种竹尾相交,隔岭滚磨磨相合,围着大树绕圈捉,对面相逢把亲和等种种考验,突出良缘天定的特色,极富中国民俗风格,同时也使单纯的生殖婚姻上升为情爱婚姻。
再次,经过洪水淹天,人类再生,瑶民族已具备了民族主体意识。在“远古天地人间”一节里,瑶人还不具备主体民族意识,只说天地开辟后:“天王置有十三子,世上有官有圣贤,天下三百六十姓,东南西北有人烟。”而在伏羲兄妹成亲再生人类后则是:“生下冬瓜一大个,切碎冬瓜化为人;撒上高山成瑶族,撒到平地百姓人。”这里的民族主体意识便是把本民族与他民族相区别开来,指出了本民族的命运是要与山岭作伴,要“人跟鹿马(泛指野兽)住山间。”
三
《盘王歌》的第三部分内容是“禾王送禾到人间”,歌中唱到:“伏农天子坐王殿,雷王送水到人间,禾王送禾十二种,撒到九州养人身。”按“伏农天子”指伏羲氏和神农氏。伏羲氏时雷王送水,洪水淹天。神农氏时,人类已经从采摘时代(《盘王歌》:“肚饿口吃花果叶,落肚难溶真可怜”),狩猎时代(《盘王歌》中姜发果便是一个勇敢的猎手。他生擒雷公,说明伏羲时代是狞猎时代)过渡到种植时代。神农即炎帝。清马骕《绎史》卷四引《周书》云:“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而种之,作陶冶斧斤,为耒耜锄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助,百果藏实。”晋王嘉《拾遗记》也说:“炎帝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可见神农是发明农业耕植的人神。从科学考古来看,浙江余姚曾发现了距今六千年前的人工种植的稻谷,湖南澧县彭头山遗址发现有距今九千年前的稻作遗存。湖南道县蛤蟆洞遗址发现有距今一万年的稻作遗存。炎帝基本活动于长江流域及其南部一带。那么在上古由狩猎过渡到种植时代必然有一批种植先行者担当起了人类这一划时代转折责任,这批先行者被后人神化为神农。所以,《盘王歌》于此唱道:“斩山挖地开大田,拦河堵水润田园,年年岁岁有耕种,不愁饥饿度流年。”与种植同时进步的是,人们发明了遮体防暑御寒的衣服:“远古前人无衣穿,摘叶遮体暖人身,开山撬地种苎麻,九揉十搓变成纱,架起织机来织布,寒来有布裹人身。”古老的瑶族人民同人类一道跨入了文明的新门槛。
第四部分内容是“盘王登殿瑶人出世”,共计约两百余行,是史诗最长的一部分,叙述的是瑶族祖先为天下人立下不朽功勋,在这一部分可以看出瑶族真正从华夏汉族、苗族等民族中分化出来,成为一个拥有自己的文化、拥有自己的独特性的民族,到此时瑶族才真正正式形成了。
“盘王登殿瑶人出世”的传说是这样的:古时,高王和评王争天下(高评二王是兄弟),评王势小,便出榜招贤,谕示国中:能除掉高王者,赐地封王,并许配公主为妻。评王招贤传上天后,天帝派太白星化为龙犬下凡到人间查看乱世的根源。龙犬知道缘由后便揭了榜,在评王面前拜三拜便到高王宫殿里去了,龙犬每天“忠诚”陪伴高王闲游,以便迷惑高王并使高王信任自己,有一天,趁高王酒醉时,龙犬斩杀高王,将头献给了评王,评王兑现榜文诺言,许配公主花英,并赐龙犬为盘护(瓠)太宁之名。盘瓠与公主成亲后即来到白云山(一说会稽山)男耕女积,后来生下六男六女,评王得知,赐给十二姓,即“盘沈包黄李邓姓,赵胡雷唐冯周人。”于是,“十二兄妹十二姓,女人招婿男娶亲,天下江山据守好,兄妹分居守四边。”
这则瑶人出世的传说,很早以前便流传于民间,古籍中亦有收录,其中最早的记载当是东汉应邵的《风俗通义》:“高辛之犬盘瓠,讨灭犬戎,高辛以少女妻之,封盘瓠氏。”晋干宝在《搜神记》中写道:“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医为挑治,得一虫大如茧。妇人置于瓠中,复之以盘,俄倾化为犬,因名‘盘瓠’。时犬戎强盛,数侵过境。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赐金千镒,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后盘瓠衔得一头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犬戎吴将军……。盘瓠得女上南山,入谷止于石室之中。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自相偶配……”此外,南朝范晔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还如《武陵记》、《蛮书》、《唐书》、《溪蛮丛笑》、《广异记》、《洞溪纤志》等历史古籍中均有相类似的盘瓠传说的记载。这充分说明,历史上的盘瓠传说几为历代史学家公认,这种说法从东汉应邵始至清末民国均无法否定(其间曾有唐人杜佑、宋人罗泌提出过异议)。因而可以想见,盘瓠之传说决不是一般的逸闻传说。极有可能是瑶族人民演进变化中的一则珍贵史料,或是瑶族祖先中的一位首领在天下大乱中的确立下了不世之功;或是瑶族祖先在反抗统治者的赋税徭役的斗争中的一种影射和投影。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十二姓瑶人,因先父有功,母又是帝之女,他们田作贾贩,可以免除租税之赋。这一点范晔《后汉书》有记载,瑶区故事传说及《过山榜》中亦有讲述,可互为印证。据此可知,瑶族此时开始从华夏诸族中分化出来,成为具有独特民族性的一支少数民族。以故,在后世的《梁书·张缵传》第一次出现了“莫徭蛮”的专称,隋唐则沿称“莫徭”(即无须服徭役赋税),宋代简称为“徭”。元时因民族压迫,元人改称“猺”“蛮猺”的侮辱性称谓(但客观上而言,也与瑶人先祖是龙犬有关)。明清至民国继续沿用“稡”,解放后实行民族平等,改“猺”“徭”为“瑶”。
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盘瓠的传说除了展示了瑶族祖先的智慧及创业情形。还显示了人类的婚姻又一次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由兄妹对偶的血缘婚,发展为族外对偶婚。盘瓠所娶评王的公主,以后人眼光看之,便属于族外。按评王即帝喾,《世本·帝系篇》(清张澍稡集补注本)云:“喾,黄帝之曾孙。”又云:“帝喾年十五岁,佐颛顼有功,封为诸侯,邑于高辛。”因号高辛氏。而盘瓠(盘王)之六男六女则是“十二兄妹十二姓,女人招婿男娶亲。”这正是典型的族外对偶婚。其中“女人招婿”之习俗至今还保留在瑶区中,称之为“赘婿”或“招郎”。意即结婚时,男到女家落户。
至于从东汉以后,史学家们大都视盘瓠为南蛮之祖,甚至直接说成是苗瑶之祖。我们认为盘瓠的后人应是瑶族的主干,不排除在演进发展中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其始祖传说自然也会受影响。事实上苗族中的盘瓠传说至今尚有争议,而瑶族的盘瓠传说,几乎是无争议的。又苗瑶本来是亲缘民族,至今苗瑶语言还属于同一语系的同一语支,则其因远古同源而往来之密切,自不待多言。
四
“翁爷去九泉”是《盘王歌》第五部分。“翁爷”即是盘瓠、盘王。盘王在九十八岁高龄时仍然坚持外出打猎,有一次打猎不小心跌落悬崖:“翁爷王主盘太宁,失足落崖树上悬,九八高龄崖下断,王主命终去九泉。”噩耗传来,天下瑶人披麻带孝,画出盘王的画像,雕刻盘王的面容以作永久的供奉,使世世代代瑶人能铭记盘王的恩德。智慧勤劳的瑶族人则继续在生养自己的大地上劳作,不断完善自己的民族特性。《盘王歌》唱到:“瑶男瑶女万万千,千千岁岁勤耕耘,处处山头立村寨,分麻搓线绣花裙。男扎头帕女花巾,架起风炉打白银,斑花绣带腰上扎,欢歌起舞代代传。”这里说的是瑶民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们建瑶寨于山头,勤耕耘于田亩。男耕女织,有自己的独特服饰。范晔《后汉书》说:“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帛皆有尾形……衣裳斑烂,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至此,瑶族的民族特性及文化特色基本定型。
然而,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对这个智慧的民族并非永恒,他们注定多灾多难,《盘王歌》最后一节唱道:“翁爷盘王去九泉,瑶人退下圣王殿,落到世上吃人国(指不平的世界),人间混乱变了天。”他们遭遇乱世,又受旱灾,结果是“无种无收肚难哄,尝尽深山百样青。”在“王瑶子孙无依靠”的情形之下,他们只好“飘洋过海天外行。”在飘洋过海的日子里,经常遇到大风大浪。他们在十月十六盘王生日这天祈求盘王护佑,终于风平浪静,最终“落脚广东潮州府,乐昌安住开塘田。立起连州福江庙,又建黄竹圣王堂,建村搭棚落下户,儿孙代代供烟香。”这一次是瑶族人民受驱逼走被迫迁徙。按瑶族传说,及其《过山榜》多次提到他们的祖先曾住“会稽山七贤洞”(另二说是“南京十宝殿”或“瑶人出世武昌府”),他们应是从祖居地开始迁徙。其“飘洋过海”应是沿长江过洞庭,然后南迁。依《盘王歌》中的地名,其主要迁徙路线是过洞庭“舍船登岸再向前”,走的是自湖南郴州入广东至韶州乐昌,再至广东连州。次要的迁徙路线还有自江西南安经大庾入广东南县,自湖南道县入广西贺县,自全州入静江等。这几条路线,据《辞源》“五岭”条目解释,正是通往岭南的主要通道。其间自然有部分瑶人居留于永州南部境内。又据《江华县志》载,自称“梧州人”的瑶人是于宋皇佑五年(1053年)驱赶寨山人(即梧州人),部分从广西梧州进入江华,而自称“爷贺尼”的瑶族则是因宋末元初世乱,从江西泰和县迁入湘南宁远、祁阳、道县等地。可见,瑶族第一次从祖居地南迁大约应是在隋唐时,至于元大德九年(1305)瑶族从聚居地“千家峒”的又一次大迁徙,则不在《盘王歌》内,那是另一次辛酸的迁徙史,瑶族中有另一首迁徙史诗《十二姓瑶人游天下》作了记述,正是这一次千家峒大迁徙奠定了瑶族现在的居住布局。这当然不是本文篇幅所能尽述的了。
总之,瑶族的族源、演进、迁徙尽管十分繁复,研究者各自观点不一。但通过对《盘王歌》的文化解读,对于其中瑶族的主干却能得到较清晰的认识。从中可以看出瑶族先民的自然观、婚姻史,也可发现瑶族的主源在于瑶汉同源(从盘古氏到伏羲氏),至盘瓠时,瑶族基本定型,并逐渐与苗人、山越人、畲人、僚人等少数民族相区分。并创造了自己富有特色的文化。
收稿日期:200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