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的秋味品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故都论文,秋味品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写秋,现当代作家不乏名作,而郁达夫的《故都的秋》的确可独推为上乘之精品。所以然何?就因为他的写秋,不只重在描状秋景秋物,而是刻意传染秋色秋味,摹写秋的深邃意境,尤其是笔墨里融进了太多只属于他个人的独特的审美感受。故都的秋,与其说是故都北平所独有,不如说是专属于郁达夫,只是郁达夫的秋。因此,我们当尽可能从中读出一个现代名士式的“秋士”,领略一番他是如何品出秋的独特的意境和趣味。
我听过好多节《故都的秋》的课,有一次竟连听七位青年教师同上这一篇课文,颇像是欣赏“同一首歌”。从各擅教法的课堂镜头,可以想见教师备课是十分精心投入的。如果说有什么欠缺,恰如作者所说,是对秋味和秋的意境“赏玩不到十足”——当然是在课文中的“赏玩”。
先来看文章的第三自然段。这一段写作者在皇城人海中租一椽破屋来赏秋,写了不少景物,教学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呢?我发现多数教师只把景物逐一罗列成板书,依序“品尝”下来:环境是残破的(破屋、破壁),时间是宁静的(早晨),天空是高爽的,飞鸽的声音是清脆的,日光是细碎的,牵牛花是素淡的,秋草是尖细疏落的(这里须加个“应”才合适)。列完讲完,用个加法,得出个“和”:“清”和“静”。可是所有这些景物,已经明明白白都写在文章里,而且似乎都太常见太平凡了,岂能比得上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等等秋的名胜?所以有一个示范教学录像,教师就让学生在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的前面添加修饰语,她大概也是觉得破屋里看到的那些景物,没有什么好品味的了,无非就是“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之类,似乎太缺乏文采。那么,作者在这一段中所费的笔墨,真正要告诉读者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在这里,和品读《荷塘月色》一样,也要从中读出个“人”来,或者换一种说法,必须能够想象出一个中国文人,为何要急匆匆地从老远的南方跑到北方,一早就坐到院子里,独得其乐似的,满怀兴味地品尝秋味的姿态和情趣。这样,你就会把鉴赏的触角,深入到作者的遣词造句之中,发现以下这样的语句,并仔细加以比较——
原文1: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里一坐,你也能看到……
对比1:住在一椽破屋里,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坐在院子里,你也能看到……
原文2: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
对比2:从槐树叶底,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开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
原文3: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对比3:在牵牛花底,还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作为陪衬。
显然,上面每一组的各两个句子,彼此的区别就在“有我”和“无我”。对比2、对比3两句,纯然是描述客景,对比1句里虽然有观察者,却只是作为视角出现。原文1、2、3句就不同,从加点的语句,我们能够读出赏秋人的悠悠然的神态、闲情、兴致,如果将整段文字读下来,则形散而神全,庭院清秋,就不单是一幅秋景图,而是可题为“一个人与秋”的传神画了。
其实,无论是接着写槐树,写秋蝉,还是写秋雨,写秋果,作者无不是一边儿描摹着,一边儿在欣赏着,带着浓厚的兴味。特别是秋雨初晴,两个都市闲人的微叹互答,若不是用了善于鉴赏的一双眼光和一对耳朵去看去听,岂能如此细致微妙地捕捉?写“闲”,也就是写“清”写“静”,故而汉语里有“清闲”“闲静”的构词。至于秋的韵味,能够从闲人的懒洋洋的声调语气中传达出来,则不能不佩服作者特殊敏锐的语感,已达于极致了。
还得细品一下写槐树落蕊的精彩片段。
这一段写得最是细腻而深沉。如果说前面一段描写庭院清秋还是写意的笔墨,那么这里的笔触就全然是工细的了。先说槐花是什么样的吧。照说,花和花蕾并不是一个概念,而槐花,也就是槐的花蕾,因其细小又称槐米,文章说是“像花又不是花”即以此。但请注意,作者不写槐花在树上是什么样子,而只写它落在地面的状态。槐花是在夜间悄然坠落的,不是一朵两朵,而是一大片,是“铺得满地”。不写听觉、味觉,而写脚下的触觉。正是槐花生存与飘零的状态,触动了作者多愁善感的心!是啊,槐花是如此细微柔弱,经不起秋风的肃杀,陨落既无声无息,又不容得人们长久注视,只在地上给人留着些柔软的记忆。当扫街的一阵扫过之后,它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既然已经消失,本可以不再触景伤情,地上却偏又留下了“扫帚的丝纹”。一丝一丝的纹路,不是槐花生命悄然逝去的痕迹吗?怎能不勾起人们凄清的忆想!可不是,那扫街的工人,似乎眼里看着,手里扫着,也懂得槐花生命的柔弱与坠落的凄楚,不忍心快快地一阵挥帚使之立即归于尘土,而是小心地、慢慢地、细细地……,这不免让我想起林黛玉在《葬花吟》里所低吟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作者之所以会在“觉得细腻”“觉得清闲”之余,还在潜意识下“觉得有点儿落寞”,是否就因为有这些联想呢?文字表层的“细腻”“清闲”是可以诉之直觉的,而感情深处对生命衰亡的感伤,则必须靠一颗敏感的心去细察、深味、遥想,否则也就抵达不了“这些深沉的地方”。
某教材的“研讨与练习”还有一问,是“你如何看待这种‘悲凉’?”,我看是问得没有什么道理。之所以没有道理,就因为一般的悲凉谁都可以说,郁达夫的“悲凉”,学生恐怕说不出什么。诚如郁达夫在《北国的微音》里说的,“凄婉的孤单”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研究郁达夫的学者,可以寻材料,做专论,弄考证,说是对这种凄冷趣味的偏好,是郁达夫所有作品的精神印记,但对于中学生,是否都能领会,都适用,值得考虑。虽然作家自己曾说散文最可宝贵的是有“个性的表现”,但也许那是学生将来需要知道的,当然也可能是一辈子都无须知道。所以我看到有人从郭沫若、刘海粟、郁风等人的著作中引用作家生平遭际、性格气质和创作背景,来为《故都的秋》作解读,得出诸如“颓废”“感伤”“消极”等等的结论,貌似丰富了教学内容,加深了阅读体会,但我担心弄不好反可能影响了学生的自主感知和独立鉴赏。如若一定要知道,当然只要说是与作家的蹭蹬身世与审美趣味有关,至于怎么个“有关”,则可以留给研究性学习或选修课程去完成,而无须在课堂上进行研讨。这是教师在筛选“内容应该教什么”的时候,不可不认真考虑的。
有一篇赏析的文章,用了“一曲‘生命衰亡’的颂歌”为题,我觉得“颂歌”二字也值得商榷。在这一篇里,作者何尝对种种衰亡的生命有过赞美与歌颂?“悲哉,秋之为气也。”他只是在抒写对秋之悲凉的主观感受,表现他作为一个文人的审美自觉。当然,文章末尾的那一句“我愿意把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像是在颂扬,其实仍是在流连回味,其中也许包含着郁达夫颓放的个性和某种人世沧桑。我想,如果把“颂歌”改为“歌吟”,会不会恰切一些?此外,读者还不应该忽视,作者同时在表达一个观点,即一切生命,人类,尤其是敏感的文人,对自然节序,风物变化,都有着普遍的感兴和心理认同,但同时又是有条件的:动物,是必须“有感觉的”,人类,是必须“有情趣的”,这才能“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悠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从这一篇《故都的秋》,我们不但可以读出一个现代“秋士”的丰富情怀,对于感情在人的审美活动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也会多少增进些具体鲜活的感性知识吧。
当然,也有一种看法,认为作者最后对于“秋”的议论是煞风景,把全文的情调和意境破坏了。我则以为这完全可以见仁见智。当我们读多了也习惯接受了所谓“纯净一色”“浑然一体”的写景或抒情散文时,亲一亲像郁达夫、老舍那样的自由挥洒、超逸章法的文笔,培养起对“白干”“大蟹”的品尝趣味,不是也很有必要么?
最后,我还想说一说,一个学生曾经问我,你更喜欢《荷塘月色》还是《故都的秋》?我告诉他,我比较更喜欢后者,原因是郁达夫写得更自然,更随意,更从容。在文字上,郁达夫似乎不太注重修饰,却能真切而妥帖地把意思传达给读者。朱自清的早期散文,刻意雕镂的痕迹就多了些,不如他后期的散文,如《欧游散记》《伦敦杂记》,已经能够提炼到从朴质精致中见出丰腆醇厚。不过我也并不完全同意余光中的批评,说是朱氏的散文“略欠诗的含蓄与余韵”,如果全然用诗歌的含蓄和韵味要求散文,则是拿一己之偏爱以概全。散文的风格原是多样的,像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和《钓台的春昼》这样的作品,亦何尝都以含蓄和余韵见长?我的审美倾向,是追求丰富的统一,即更偏向于欣赏有着多样写法却又浑然一体的风格。至于像余光中《听听那冷雨》那样新词巧句纷至沓来,画面浓腻得化不开,令人眼球耳鼓不堪其受,遂大感审美疲劳的散文,我大概不会第二次、第三次再去读它,即使不否认其有诗意,却觉得未必都有单纯而又丰厚的韵味,值得细品细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