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诚斋体在金代的际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际遇论文,金代论文,论诚斋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04)01-0067-06
诚斋体传入金源,直接可靠的记载见于金末刘祁的《归潜志》卷八:
李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晚甚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剌底,人难及也。”赵秉文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1](P87)
该段文字比较金末文坛领袖李纯甫与赵秉文的诗文观。作者刘祁(1203-1250)与金末名流多有交往,《归潜志》是他追忆往日交游之人的言论、谈笑之作,成书于金亡后的第二年(1235)。李纯甫(1177-1223)号屏山,早年颇有理想抱负,“中年,度其道不行,益纵酒自放,无仕进意。得官未尝成考,旋即归隐”[1](P6),“三十岁后,遍观佛书”[2](P219)。刘祁所说的“晚甚爱杨万里诗”,可能指贞祐(1213)南渡之后,因为一方面当时金国首都由燕京南迁至汴梁,与南宋的距离更近,接触起来更为便捷,另一方面这之后李纯甫先任尚书省右司都事、再入翰林,知贡举,诗坛地位逐渐提高。杨万里(1127-1206)曾将自己的诗歌编成《江湖集》、《荆溪集》、《西归集》、《南海集》、《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续集》、《江东集》、《退休集》等九部诗集,在其生前陆续刊行。当时南北双方互派使者,交往正常,淳熙十六年(1189)杨万里本人还担任过接伴金国贺正旦使,煊赫一时的诚斋体完全有条件传入金源。李纯甫公开称道杨万里诗歌,说明杨万里诗歌在金源已广为人知。刘祁的记载亦非孤证,下文引用的元好问《又解嘲》可视为诚斋体传入金源的又一佐证。
南宋与金源文学交流非常有限,陆游、范成大等人的诗歌是否流传到北方,皆无足够的文献可考。诚斋体传入金源为我们研究南宋与金源文学联系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样本,无疑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可惜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诚斋体在南宋独霸四海,名冲斗牛,入金后的际遇如何?总体来看,诚斋体在金源的影响不太显著,经历了由受人喜爱到受人冷落的转变。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本文将通过对金末三大诗人赵秉文、李纯甫、元好问的分析,努力阐明诚斋体在金源的影响,揭示其背后的意义。
一、赵秉文对诚斋体的模仿
从现存文献来看,李纯甫是最先评价诚斋体的金代诗人。但鲜为人知的是,真正较早关注诚斋体的是被李纯甫“呼以老叔”[1](P100)的赵秉文。笔者在《金代文学研究》中曾提及此事,现不避辞费,再作些申论。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号闲闲老人,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在金末文人中,他是执掌文坛“将三十年”[2](P153)的前辈诗人。现存《闲闲老人滏水文集》二十卷。他虽然没有提及杨万里,但从他的诗坛地位以及上文所引刘祁的记载来看,他不可能不知道诚斋体。相反,我们从他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不少类似诚斋体的诗歌。
杨万里善于摹写自然景物,以新、奇、快、活、趣著称。钱钟书先生评价他:“善写生……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而改及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3](P118)。他还特别指出:“诚斋写雨绝句,几无篇不妙。”[3](P256)。赵秉文的部分诗作也有此特点。试看他的写雨绝句:
片云头上一声雷,欲到冠山风引回。窗外忽传林叶响,坐看飞雨入楼来。
——《滏水文集》卷八《涌云楼雨二首》之一
楼头不见暮山重,遥认青林雨意浓。一阵风来忽吹散,断云还补两三峰。
——《滏水文集》卷九《即事》
贪看孤鸟入重云,不觉青林雨气昏。行过断桥沙路黑,忽从电影得前村。
——《滏水文集》卷八《暮归》
第一首空际传雷,雷声在山间回荡,经风一吹,似是半道而回,雨也似乎随之而去,但忽然间听得树叶哗哗作响,这时雨已经飞入楼中了。第二首写傍晚山林云雾朦胧,雨意正浓,忽然一阵风吹,远方的山峰又隐约可见,断云好像是有意在填补山峰之间的空隙。第三首冒雨夜行,道路黑暗,借助电光一闪的瞬间,得以看见前方的村庄。三首诗都是追踪稍纵即逝的风雨雷电,将它生动地表现出来,动态感极强。这些诗很容易让人想起苏轼与杨万里的写生手段。风雨雷电之外,他的其他捕捉自然界动态的诗歌也写得很不错,如:
几家篱落枕江边,树外秋明水底天。日暮沙禽忽惊起,一痕冲破浪花圆。
——《滏水文集》卷八《辽东》
斜风吹雨水生寒,荷盖倾珠下芡盘。惊起鹭鸶眠不得,冲烟飞过蓼花滩。
——《滏水文集》卷八《中秋日郊外遇雨》
二诗都以前两句作铺垫,表现水鸟一掠而过的动态,结句以水面或河滩为背景,显得余味悠长。
杨万里还善于采撷鹭、雀、蝉、蝶、蝇等微小的动物入诗,表现其生机和情趣。赵秉文也有这类诗歌,在描写动景的同时,寓有诚斋式的幽默,如下列诸诗:
无数飞花送小舟,蜻蜒款立钓丝头。一溪春水关何事,皱作风前万叠愁。
——《滏水文集》卷八《春游四首》之二
一春不雨漫尘黄,碧瓦朝来泛霁光。留得紫薇花上露,几招渴燕下雕梁。
——《滏水文集》卷九《雨睛》
细细薰风淡澹阴,过云抛雨上花心。黄鸳渴咮沾微润,飞上高枝作好音。
——《滏水文集》卷九《游上清宫四首》之三
第一首前两句捕捉到一只蜻蜓款立钓丝上的动人景象,第二句戏问春水,为什么皱成万叠忧愁?“蜻蜓款立钓丝头”与杨万里《小池》“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立上头”异曲同工。第二首由久旱不雨生出奇妙的想象,有意要留下花上露珠,这霹珠或许能招引下屋梁上的燕子,让它解渴。第三首与之相似,黄莺好像人一样,喝了花间雨露之后,嗓子也更清亮了,正在枝头唱着动听的歌呢!这些小动物都充满灵性,惹人喜爱,能逗人会心一笑。
上述诗作与诚斋体如此神似,在金代诗歌尚属罕见,很难说是巧合。它足以说明诚斋体在金源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诚斋体之所以影响赵秉文而不是其他人,换言之,赵秉文之所以效仿诚斋体,与他自身诸多有利因素相关。首先,与大多金源文人豪杰不同,他虽有一两次贬官经历,但中年后仕途顺利,“寿考康宁爵位,士大夫罕及焉”[1](P5)。而其为人性格“至诚乐易”,“不立崖岸”[4](P481)。这种经历和个性有利于他接受诚斋体,有利于与自然界建立亲切平等的关系。其次,金室贞祐南渡之前相对稳定的时局有利于赵秉文保持平和、轻松甚至幽默的心态,有利于他模仿诚斋体。上文所引赵诗的写作年代大多不详,仅可考知《涌云楼雨二首》作于大安二年(1210),因为该年赵秉文出守平定州,作有《涌云楼记》。其他诗歌也可能作于金源南渡之前。其三,创作上,赵秉文格外注重转益多师,在《答李经书》中,他列举了为文、为诗、学书法所应该师法的众多对象,并付诸实践。他自己“幼年诗与书皆法子端(王庭筠),后更学太白、东坡”,晚年“诗专法唐人”[1](P5)。在他现存诗歌中,直接标明模拟对象的就有阮籍、陶渊明、严武、王维、李白、杜甫、郎士元、张志和、韦应物、刘长卿、李贺、卢仝、梅尧臣、苏轼等十余人。以他这种好模仿他人的个性,效仿别具特色的诚斋体当在情理之中。
可是,赵秉文的上述诗歌都没有标明“拟诚斋体”的字样,他为什么秘而不宣?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杨万里毕竟是对立政权同时代的诗人,名声没有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显著,地位也没有韦应物、李贺那么稳定,公开效仿,可能有悖金源诗歌独立性的追求,甚至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有意不把金针度人。刘祁说赵秉文晚年“诗多法庸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1](P85),所以,将师法诚斋当作出奇制胜的秘密武器,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可见,赵秉文效法诚斋有其可贵之处,也有其局限性。
二、李纯甫对诚斋体的喜爱
与赵秉文不同,李纯甫作为继之而起的又一位诗坛领袖,公开赞赏诚斋体,表现出他鲜明的个性及文学观念。
在金末诗坛阵营中,李纯甫属于创新一派,力求创新出奇,尽管他最终未能突破韩孟诗派的范畴,但充分表现出对新奇的高度偏爱。金代明昌、承安年间,“作诗者尚尖新”[1](P85),其中尤以王庭筠为代表。王庭筠(1156-1202)字子端,号黄华,是金代中后期著名的诗人、画家。其出身、人品、器识、文艺才能,都超越群伦,“文采风流,照映一时”[2](P145)。但他后来却因“尖新”诗风受到赵秉文、王若虚等人的批评。赵秉文说他“才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必要使人称之,故止是尖新”[1](P119),王若虚针对他“近来徒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之语,批评他“功夫费尽谩穷年,病人膏肓岂易镌”,“东涂西抹斗新妍,时世梳妆亦可怜”[2](P292)。他们所指斥的“尖新”可能指王诗工于对仗、用韵等特点。而李纯甫与他们截然相反,“于前辈中止推王子端庭筠。尝曰:‘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人难及也。’”[1](P119)。这句话的着眼点是王庭筠对苏黄诗歌的新变。检读王庭筠诗歌,可以发现其诗与黄庭坚、江西诗派有着较大区别。他的诗中很少用典,很少运用江西诗派习用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等手法,倒是有不少吟咏自然风物的小诗,其取材和风格都很接近诚斋体。在赵秉文、李纯甫之前,他是最有可能受到诚斋体影响的诗人。试看下列诸诗:
石头荦确两坡间,不记秋来几往还。日暮蹇驴鞭不动,天教仔细数前山。
——《韩陵道中》[5](P216)
西窗近事香如梦,北客穷愁日抵年。花影未斜猫睡外,槐枝犹颤鹊飞边。
——《夏日》[5](P217)
手拄一条新竹杖,真成日挂百钱游。夕阳欲下山更好,深林无人不可留。
——《黄华老人行书诗七绝》四首之二[5](P220)
道人邂逅一开颜,为籍筇枝策我孱。幽鸟留人还小住,晚风吹破水中山。
——《黄华》二首之一[5](P220)
这些诗中,诗人与自然亲切晤谈,自然界都充满灵性[6](P218)。这种诗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诚斋体,其观照方式很像杨万里与自然界建立的“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诗中的自然也很像杨万里所努力恢复的“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7](P180),具有活泼幽默的情趣。王庭筠的上述诗歌正是属于李纯甫所提倡的“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类的诗歌。对李纯甫而言,由推崇王庭筠到喜欢诚斋体,是一脉相承的自然延伸。
李纯甫中年之后对佛教特别浓厚的兴趣也影响了他的文学观念。理论上,他力破前人陈见,主张诗无定体,唯意所适,以心为师,这与禅宗破除拘执的思维方式息息相通;创作上,“南渡后,文字多杂禅语葛藤,或太鄙俚不文”[1](P119),这与禅宗游戏文字的观念也恰相一致。他喜欢诚斋体,也与他耽于禅悦不无关系。杨万里思想上虽以儒学为主,但其诚斋体最显著的特色——所谓的“活法”——却主要得益于禅宗的精神。葛天民在《寄杨诚斋》诗中说得最明白:“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泼泼。”[8](P32062)诚斋体与禅宗的这层因缘,自然会让李纯甫多了层亲切感。
李纯甫公开赞扬诚斋体,可是在他现存三十多首诗中,几乎看不见诚斋体的风貌。他的那些诗歌偏向于抒发自己的主观情怀,基本上属于雄奇险怪一路。他的诗歌很少取材于自然景物,从诗题上看,仅有《猫饮酒》一首似是咏物诗,全诗如下:
枯肠痛饮如犀首,奇骨当封似虎头。尝笑庙谋空食肉,何如天隐食糟丘。书生幸免翻盆恼,老婢仍无触鼎忧。只向北门长卧护,也应消得醉乡侯。[2](P223)
与其说这是咏物诗,不如说是抒怀诗。用语也偏于狠重健硬,与诚斋体的亲切自然绝不相类。李纯甫现存诗中之所以没有诚斋体风味,当然不排除相关诗歌失传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当时并没有着意去模仿,没有创作出数量可观的相关作品。
喜欢诚斋但不效仿诚斋,看似矛盾,其实并不难理解。因为诚斋体与李纯甫有相合之处,也有不相合之处。上文已探讨诚斋体与李纯甫在喜欢新奇、耽于禅悦方面的相合之处,不相合之处主要体现在诚斋体与李纯甫的性格及文学思想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他喜欢诚斋体,是因为诚斋体属于那种“别转一路”的新诗体,但他同时又强调“勿随人脚跟”,仅此一点他就可能不去效仿他所喜欢的诚斋体。当然,在创作实际中,李纯甫并没有完全做到“勿随人脚跟”,刘祁说他“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他不学诚斋可能还另有缘由。一是日益衰乱的时代、怀才不遇的经历,使得他很难有杨万里式的轻松自在和幽默,他的诗主要是不平之鸣,抒写其郁愤情怀。二是李纯甫豪迈不羁的个性,如他自己所说“躯干短小而芥视九州,形容寝陋而蚁虱公侯,语言蹇吃而连环可解,笔札讹痴而挽回万牛。宁为时所弃,不为名所囚”[1](P7),这种个性本质上与亲切小巧的诚斋体有不相容之处。他能够欣赏诚斋体的活泼,已是难得。很难想象,“芥视九州”的胸怀和眼光如何能写出诚斋风味的诗歌。
李纯甫在金末的影响力很大,刘祁甚至认为其影响力超过了同时的赵秉文,号为“当世龙门”[1](P7)。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如雷渊、宋九嘉、李经、马天采等。他们的性格与李纯甫有相似之处,如雷渊“辞气纵横,如战国游士;歌谣慷慨,如关中豪杰”[4](P557),他们的诗歌也与李纯甫相似,多属于险怪一路,但从他们的诗歌中同样也看不出诚斋体的成份。这说明,李纯甫喜欢诚斋体,没有像他喜欢雄奇险怪那样,带动其他人也喜欢诚斋体。这样,就大大局限了诚斋体在金源的影响。
由此可知,诚斋体传入金源之后,尽管受到李纯甫的公开赞许,但已经显露出与金源时代、金源作家不相适应的地方。随着时局的恶化,其生存环境会更加严峻。
三、元好问对诚斋体的弹压
作为金源最杰出的诗人,元好问对诚斋体的态度最值得注意。但他像其老师赵秉文一样,没有正面提及杨万里,只是在《又解嘲》二首之二中提及南宋诗人徐似道和张镃:
诗卷亲来酒盏疏,朝吟竹隐暮南湖。袖中新句知多少,坡谷前头敢道无?[4](P389)
该诗作年不详,但可以肯定作于金亡之后。钱钟书先生解释说:“竹隐,徐渊子也。南湖,张功父也。皆参诚斋活法者。遗山盖谓此辈诗人苟见东坡、山谷,当‘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犹昌黎之见于殷侑耳。乃以山谷配东坡,弹压南宋诗流。”[3](P486)从中可见,徐似道、张镃两人的诗歌也已传入金源,而他们两位恰恰非常喜欢和推崇杨万里诗歌。张镃(1153-?)字功甫,有《南湖集》。他曾从杨万里、陆游等人学诗,在南宋人中,“知诚斋诗之妙而学之者,以张功甫为最早”[3](P121)。徐似道字渊子,号竹隐,孝宗乾道二年(1166)进士,有《竹隐集》。徐似道诗学诚斋,深得诚斋体貌,“洵堪与诚斋把臂入林”[3](P447)。我们不妨先看一下他们的诗作:
散乱飞鸿掠快睛,嗈嗈那复苦寒声。定知已入新诗了,才过余舟便不鸣。
——张镃《五家林四首》之四[8](P31641)
夜黑林间亦自奇,莲花两朵白如衣。初疑野鹭池中立,试拍栏干吓不飞。
——张镃《夜赋》[8](P31660)
古书万卷积成蠹,老屋数间深却幽。午枕忽惊毛骨冷,觉来风雨一山秋。
——徐似道《宿云岩二首》之一[8](P29101)
行到溪光竹色间,客怀于此最相关。无端一阵西风雨,不许从容坐看山。
——徐似道《溪上值雨》[8](P29106)
上述诗歌具有诚斋体的新、奇、快、活、趣的特点。张镃、徐似道在南宋诗坛只能算是二三流的诗人,其知名度远不及杨万里,既然他们的诗歌都已传入金源,我们则更有理由相信,杨万里的诗歌在金源传播得更早更广,他们那些推崇诚斋体的言论以及效仿诚斋体的诗歌同时也扩大了诚斋体在金源的影响。
元好问在《又解嘲》诗中,将张镃、徐似道与苏黄等人相比,其用意何在?钱钟书先生推测,元好问是以苏黄来“弹压南宋诗流”,自是不错,但似非其主要目的。他的侧重点应该不是简单地比较他们与苏黄成就的高低,因为高下分明,无需比较,其侧重点可能是质疑他们的“新句”之“新”,怀疑其“新句”没有超出苏黄的范围。联系《论诗三十首》中对苏黄“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的批评,元好问可能不赞成镃、徐似道等人诗歌的新巧。张镃部分诗歌“滑而不灵活,徒得诚斋短处”[3](P121),也是其原因之一。元好问是否一定读过杨万里的诗歌,没有确凿的证据。从他的诗坛地位以及与赵秉文、李纯甫等人的交往来,他对诚斋体不会一无所知。之所以避而不谈,只能说明他不太喜欢诚斋体,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推知这一点:
其一,元好问比赵秉文、李纯甫等人晚一辈,比他们遭受了多得多的苦难。在金王朝贞祐南渡期间,他的家乡忻州为蒙古人所侵犯,其兄元敏之即死于这场劫难。他的全家随即迁至河南三乡,以避战乱。当时,他尚未进入诗坛,也没有担任官职,未必有条件接触到诚斋体,同时他感时伤乱的强烈情怀与诚斋体的活泼幽默相去甚远。后来金王朝日渐危殆衰亡,元好问亲历战乱,感时伤乱的情绪更加强烈,也就很容易失去对诚斋体的兴趣。诚斋体虽然别具一格,令人喜爱,但它源于时局安定、仕途顺达、生活充足的外在环境,它的流传特别是发展离不开这些优越条件。可以说,出身优越的诚斋体北传时机欠佳,金末动乱的现实不是诚斋体生长和拓展的合适土壤。
其二,从元好问的诗论来看,在早年的《论诗三十首》中即反对追新逐奇,其《诗文自警》中亦有“无为黠儿白捻”[9](P38)的戒条,意思是说不要像顽童一样耍小聪明。而诚斋体恰恰写得很聪明机巧,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小聪明。乾隆批评杨万里等人诗歌“油腔滑调”[10](P503),清人李慈铭曾批评诚斋七绝“间有清隽之作,亦不过齿牙伶俐而已”[11](P942)。元好问生于幽并地区,正如耶律楚材所说,“元氏从来多慷慨,并门自古出英雄”[12](P320),所以他崇尚雄奇豪壮,不太喜爱具体细微的自然小景,晚年又一再倡导“以唐人为指归”[9](P37),对苏、黄等人都有微辞,对轻快小巧、偏于琐碎的诚斋体也就自然难有赞赏之意。换言之,诚斋体这种南方诗风很难赢得北方人的普遍喜爱。
其三,元好问作为对立政权的代表诗人,其金源文学独立性的意识更加自觉,论诗难免心存南北之见,有“弹压南宋诗流”的倾向。他编完金诗总集《中州集》之后,作《自题中州集后》五首总论金诗,其一曰:“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大有与南宋诗歌一争高低之意。其二曰:“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也表示对曾慥《宋百家诗选》为代表的宋诗以及南宋人沿袭江西诗风的不满,同时也有抬高“北人”之意。在《中州集》中,他赞成萧贡等人所提倡的“国朝文派”[2](P33),认为国朝文派贯穿金源始终,体现了与宋代文学不同的特点。在这种与南宋文学争高低、求独立的心理作用下,元好问只字不提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难以弹压的著名诗人,就不难理解了。避开独具一格的诚斋体本身,转而弹压诚斋体的追随者,也不失为一种高明的策略。可见,政权对立于诚斋体的传播多少会有一些不利的影响。当然,对诚斋体了解不够、不便评论可能也是其原因之一。
在创作上,元好问诗歌的主导倾向与诚斋体相去甚远,有少数诗篇看似具有诚斋体诗风,但未必源于诚斋。如:
荷叶荷花烂漫秋,鹭鸶飞近钓鱼舟。北城佳处经行遍,留着南山更一游。
——《元好问全集》卷十二《济南杂诗》十首之九[4](P369)
谁擘轻绵乱眼飘,不教翠纽缀长条。只愁更作浮萍了,风转波冲去转遥。
——《元好问全集》卷十三《戏赠柳花》[4](P397)
看山看水自由身,著处题诗发兴新。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
——《元好问全集》卷十二《济南杂诗》十首之十[4](P369)
石岸人家玉一湾,树林水鸟静中闲。此中未是无佳句,只欠诗人一往还。
——《元好同全集》卷十三《药山道中》二首之一[4](P399)
前两首选取细微之物入诗,写得轻松,但算不上活泼幽默;后两首诗有意以自然为诗材,但与杨诗将自然景象“生擒活捉”[8](P27255)入诗、以致姜夔说“处处山川怕见君”[8](P32037)尚有较大区别。上述诗歌即使与诚斋体有关,所受到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总之,从赵秉文到李纯甫再到元好问,诚斋体的影响呈现下降的趋势,其主要原因是诚斋体的特点不适应金末动乱的时代,不符合北方人豪迈的个性。归根结底,是时代及地域文化的差异决定了诚斋体在金源日渐消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