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观探析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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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与俗是一组文化分类范畴,也是一组价值判断范畴。它标志着不同的文化品类、不同的褒贬态度及文化导向。它的消长和变化,标志着社会心理、民族文化、艺术形式、审美观念的发展趋势。

雅与俗早先并非同时出现的一组对位性术语。《论语》论及雅而不及俗,《老子》言及俗而无涉雅,便可证明。但是随着人们文化认识的发展和深入,它成为一组对位性术语,则又是必然的。

《论语·述而》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阳货》载,“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这里“雅乐”与“郑声”相对。“郑声淫,放郑声。”郑声是邪僻的、过度的,则雅乐是典正的、合度的。《毛诗序》载,“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郑注:“雅既以齐正为名,故云以为后世法。”以其为正,以其为化感四方之主导,正是雅的本义,也是它的本质特征。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也是以此来论述“典雅”的。其言曰“学有浅深,习有雅郑”,“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刘勰并且指出,“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雅与奇反”。一般说来,雅正的东西,总是具有庄严的、传统的、典范的特征。而邪僻的东西又常是荒诞的、诡怪的、无可稽考的。中国历史有文字记载的典籍据《尚书·多士》所言,“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故自此后,以传统的典籍为范本的文化,便被称为“典正”、“典雅”、“雅正”。如东汉马融《长笛赋》有“融既得博览典雅,精核数术”之语。这样,雅便由文化品类转而为审美标志,其中“正”是它的关键所在。

俗,最初只指民间习俗,许慎《说文解字》说,“俗,习也,从人谷声”。俗具有民间的、广泛的、习惯的特征,因此又引申而有一般的、众多的、平庸的含义,而与超拔的、独特的、高贵的相对待。《老子》二十章表示“我独异于人”,其原因在于“贵食母”,即得道、取之于道,而其具体表现则是“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这里俗人与我的不同行止情趣的表述已经明显表示出价值判断,即以俗为低,以我为高,否定低俗,肯定高雅。

以习俗、风俗来指称民间文化,其“俗”是个名词,而以低俗、庸俗来表达价值判断,它实际上成了一个形容词。这两种用法在战国时期的文献中甚多。作为名词如《孟子·告子》:“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庄子·胠箧》:“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天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秋水》:“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作为形容词性质表示价值判断,如《孟子·尽心》:“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庄子·缮性》:“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最早将雅俗对举并且表现出强烈崇雅抑俗倾向的是荀子。《荀子·王制》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大师之事也。”荀子将夷俗与淫邪相联系而与雅形成对立,他还指出“由礼则雅”(《修身》),“君子安雅”(《荣辱》),并且在《儒效》中明确提出“俗人”、“俗儒”、“雅儒”、“大儒”的概念。荀子说:“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逢衣浅带,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谬学杂举,……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者,……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掩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举其上客,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张法而度之,则淹然若合符节,是大儒者也。”俗人、俗儒与雅儒、大儒的对举,标志着雅俗作为价值观念评价标准的完全确立。此后,雅俗可以论人,如王充《论衡》:“雅俗异材,举措殊操”,《世说新语·品藻》称陈玄伯“通雅博畅,能以天下声教为己任者”。陶渊明诗自称“少无适俗韵”。它也可以论文,如曹丕《典论·论文》:“奏议宜雅”,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王国维则将二者联系起来,他在《古雅在美学上之位置》中说:“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可见人与文之与雅与俗的关系。

这样,雅就指称典正的、端庄的、高尚的、摆脱了低级趣味的、追求真理和正义的、引导道德文化水准健康向上的文化品味。而俗则指称邪僻的、诡谲的、平庸的、污浊的、低级趣味的、图谋个人私利的、引导社会道德水准下滑的文化品味。

作为名词性的俗,指民俗、风俗,来自民间,因此有了“俗文化”即民间文化和民间文学的名词概念,而与知识阶层的“雅文化”、“雅文学”相对待,形成不同的文化种类。郑振铎先生著有《中国俗文学史》,就是以此立意的。他在第一章论何谓“俗文学”时说:“‘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换句话说,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

文人的雅好是琴棋书画,而一般民众的喜好则是踢毽子、放风筝、逛庙会、吃冰糖葫芦、听大鼓书等等。古代文人吃饭大多好清雅,“食不厌精”,浅斟低唱,而一般民众则喜酣畅,大碗酒肉,一醉方休。文人的雅文学是赋诗填词,而一般民众的俗文学则是小曲歌谣大鼓评书等讲唱文学。这是由城乡生活环境、经济条件、文化教育状况等原因所形成的不同审美趣味。从本质上讲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并无轩轾,也就是说它属主观的趣味好尚,并不存在孰优孰劣的客观价值判断。在今天,由于历史发展和经济状况的巨大变化,农民照样可以欣赏交响乐、芭蕾舞,而知识分子同样可以欣赏京剧,品尝大排档的各色小吃。

俗文学的特质诚如郑振铎先生总结的那样鲜活生动丰富多彩,既有优点也有缺点。第一它是大众的。它出于民间,因民众而存在,为民俗所写,写民间的英雄和民间的情感。第二它是无名的集体的创作,像话本、杂剧、弹词、鼓词,在流传之时不知经过多少转述和修改。第三它是口传的。口传久之,才被写录定形,一些秘传、秘本都是这一性质。第四它是新鲜的,但又是粗鄙的。它未经学士大人们研考,故其色彩鲜亮艳丽,但正因未经雕琢,有相当的粗鄙俗气。第五是它的想象奔放,激情热烈,不讲什么儒家诗教、中和之度,但民间某些不好的习惯和观念又掺杂其中,有时比正统文学还要封建迷信,还要保守。第六是它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凡一切外来的歌调、外来的事物、外来的文体,文人学士不敢正眼窥测时,民间的作者都往往更早地采用了。郑振铎指出,俗文学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缺点。它既不是至高无上的,无一而非杰作,也不是要不得的东西,一无可取。

一般说来,雅文化、雅文学也并非从天上掉下来的,并非天生就雅,而是由俗文化俗文学转化而成的。最初的十五国风大都是桑间濮上歌唱爱情和民间生活的民歌,属俗文化,而知识者、统治者加以纂集、整理、修改、阐释,使之符合传统的、正统的规范,于是它就成了雅文化的组成部分。词原先是流行于歌肆酒店的小夜曲,相当于宋朝的流行歌曲或曰靡靡之音,它的形成直接源于西域传入的燕乐曲子词。嗣后柳永一变小令为慢词,苏轼再变以诗为词,拓展了词的表现领域。陈师道《后山词话》称苏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但苏词毕竟以其“工”而成“雅”。元杂剧也是在鼓子词、参军戏、诸宫调等俗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所以它的唱词、衬字、道白、趣味、艺术思想都仍然保留着相当的俗文化的特点,当它经过知识分子的改造而登上大雅之堂,也就变为雅文化了。这有点象清末的京戏班子,在乡间演唱的则是民间文化,在京城大殿演唱的,则是庙堂文化。

如果说“俗文学”既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缺点,并非至高无上,也并非一无可求,那么,由“俗文学”到“雅文学”的变造也同样。雅文学的这种变造,就其积极意义上讲,它去除了一些鄙俚荒唐,简单粗糙。如同园丁采摭山间花石草木,修剪整饬而成景致,在艺术的加工提炼升华方面做出了贡献,但它也滤除了俗文学原汁原味的许多清新鲜美的特色。与俗文学相对应,雅文学也可以表示其相应的特点:一、它是知识阶层的,它是由知识者创作,讲论国家社会之事,抒写自我的心志情绪。二、它是个人的创作,荣辱自负。它表述个人与时代社会和历史的联系,因此“立言”作为“三不朽”之一而被知识者重视。三、它是书写的,印刷的,因而是有规范的定本,并且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四、它是精制的,集中地体现着艺术美。五、它有强烈的内在个性特征,但又必须顺应于传统文化的规范,张扬有度,温和雅致,因而缺少大悲大喜的壮烈。它为大众说话,为天地立心,言天下之事,但又往往表现出知识分子阶层因其社会地位决定的固有的软弱性,其改革的愿望依赖上层集团的开明,从而不得不表现出某种保守性。第六、它的综合能力强,分析能力强,善于改造提高从而创新。雅文学是从俗文学中脱胎变造而成的,但雅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与俗文学拉开较大距离,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趣味。尽管雅文学与俗文学相比也有许多不如处,但雅文学变造俗文学是一种进步,一种发展,它提升了文化的品位,至少开拓了另一种文化景观。

在这个意义上讲,雅文化与俗文化互有长短,各臻其美,不存在谁吃掉推的问题,正如花不能只有一种颜色一种姿态。春兰秋菊梅花牡丹都有它们各自的不可替代的美。当然我们也应看到,一定时代的文化,总是以统治阶级的趣味好尚为主导的,所以尚俗或尚雅也表现出不同时代的文化品味。

雅与俗的另一重区分是以新潮的流行的为雅,而以过时的朴质的为俗。李斯《谏逐客书》在批评驱逐客卿的政策时说:“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者,必出于秦而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所谓“随俗雅化”就是趋新的、时髦的、由质向文、朴素向华丽的发展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有着某种必然性,有着某种大众的基础。而与之相对应的“俗”,则是古旧的、原初的、生糙的自然状态。今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依然有这种用法,比如在着装选择方面。

但是,由于文化观念的不同,审美情趣的不同,这种“随俗雅化”的时髦和华丽恰又可被人称为俗,而古朴自然则被称为雅,表现出观念上的鲜明对立。如《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弹筝当为古乐,而所奏却是“新声”,所哀“高言”、“其真”、“含意”不过是如何谋得高官稻粱。“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则以反语的形式表达了对现实的愤慨和对自我耿介的肯定。诚如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所言,“‘令德’,曲之情;‘高言’,曲之文。以求富贵为‘令德高言’,愤谑已极,而意若庄,所以为妙。而布置章法,更深曲不测。言此心众所同愿,但未明言耳;今借令德高言以申,而所申乃如下所云云,令人失笑而复感叹,转若有味乎其言也。”显然诗人对那种随俗雅化的“新声”表示的是讽刺、否定的态度。《礼记·乐记》中载魏文侯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孟子·梁惠王下》载齐宣王言“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可与之相参。

在今天的文化界,一部分人以新潮观念新潮方法为雅,以传统的观念和方法为俗,另一部分人则反是,以古典的传统的为雅,以现代的新潮的为俗,就是不同的雅俗观在今天的具体表现。

雅与俗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它充满了辩证法。

当民俗保持着它的本色自然而发展强大,便可由大俗而达大雅,当求雅走入邪僻滑巧,则会显得俗不可耐,倒人胃口。以庸俗势利之心求雅,则是附庸风雅,是真正的俗态,而弃正心雅意来低附平庸以谋取私利,则是媚俗,那更是真正的俗物,为知识者所不齿。

京剧(包括其他地方戏剧)、民歌,既是俗文化、俗文学,也是雅文化、雅文学,是由大俗而至大雅的艺术。京剧色彩艳丽的化妆和着装、夸张别致的音乐和唱腔,表演动作虚拟程式的概括凝练,民间故事的丰富和优美,都标志着它是具有独特民族气派的俗文化的典范,所以能登上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大雅之堂。民歌也是如此,江南民歌的清新婉转,塞北民歌的高亢雄壮,新疆民歌的诙谐洒脱,东北民歌的火热粗犷,兰花花的缠绵哀怨,信天游的悠长旷远,采茶曲的明丽流畅,赶摆歌的欢快俏皮。它们来自地地道道的民间,是真正“情发于中而形之于外”的“天籁心声”,所以也是大俗然而大雅的文学艺术。

这里还存在一个关于“本色”的美学问题。“本色”当指艺术的基本素质,是不同体裁、风格之间相区别的艺术特征,比如喜剧与悲剧与正剧、诗与词与曲、民歌与打油诗。如果不同的艺术种类艺术风格模糊不清,可能会不伦不类,失却根本,所以“乱头粗服,不掩国色”令人叹赏,而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则令人鄙夷。李渔在《窥词管见》中就曾说过,“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雅俗相和之间。”徐渭在论杂剧时也说,“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又说,“凡语入要紧处,……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尤其是戏剧道白,必须符合人物身份角色,剧作家如果自作聪明,装腔作势,搬弄词藻,则是娇冶作态,必定败人胃口(参见《又题昆仑奴杂剧后》)。他在《南词叙录》中还批评说,“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鲁迅先生也说过:“风雅的定律,一个人离开‘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识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又掉不对,就俗;富家儿郎也不算俗,他要做诗,又做不好,就俗了。”(《文坛三户》)

作为代表着时代精神高层次主流文化的雅文学,它在形式上代表着传统和正统,代表主导趣味,如诗、赋、词、曲、文人小说等,在内容上它则为社会立一高标,代表着时代的思想所能达到的高度。那么,当名为雅文学而雅得不够端正、不够彻底、不够标准时,它便会“掉了底儿”,让人感到俗不可耐。交响乐响而不交,诗歌缺少诗的味道,你能说它雅吗?

清代的王士祯主“神韵”之说,其实是提倡高雅。他指出竹枝词之类的民歌泛言风土人情,如果掺杂文人腔调,反而会失却本色。他说“乐府‘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愈俚愈妙。”(《居易录》)又说:“此有何情景?而古雅隽永,味之不尽。凡作六朝乐府,当识此意。”(《古夫于亭杂录》)这首竹枝词的古雅恰在于它的俚俗,朴实,直白中包含着艰辛、希望乃至于欢欣、急切等等情绪,所以意味隽永。这是由俗而入雅。而文人咏雪,如果不能超拔出尘,则易坠入流俗。王士祯称赞陶渊明的“倾耳无希声,在月皓已洁。”王维的“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祖泳的“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等,认为这些咏雪诗属上乘。“至韩退之‘银杯、缟带’,苏子瞻之‘玉楼、银海’,已伧父矣。下至苏子美‘既以粉泽涂我面,又以珠玉缀我腮,’则下劣诗魔,适足喷饭耳。”(《居易录》)上乘者写形传神,下乘者有形无神,而下劣者庸俗累赘,令人失笑。雅与俗于此现矣。他还举例说:“恶诗相传,流为里谚,此真风雅之厄也。如‘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唐杜荀鹤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罗隐诗也。‘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五代冯道诗也。”(《香祖笔记》)这些句子作为熟语格言,尚有一定认识作用,但作为诗句则平俗油滑,轻熟诡怪,由旁门左道而流于低俗。这是由雅而坠俗。叶燮曾说,“平奇、浓淡、巧拙、清浊,无不可为诗,而无不可以为雅。诗无一格,而雅亦无一格,惟不可涉于俗,俗则与雅为对,其病沦于髓而不可救。去此病乃可以言诗。”(《汪秋原斋二集诗序》)

“雅与俗”表现为一种观念。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好恶去看同一事物,会得出完全不同的“雅俗”评价。鲁迅写过这样一个故事:“譬如罢,有两位知县在这里,他们自然都是整天的办公事,审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够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应该加以恭维,天地之间这才会有雅人,会有韵事。”在这个回合里,那个看梅花的知县是比另一俗官要雅的。“然而世间也偏有狂夫俗子;记得在一部中国的什么古‘幽默’书里,有一首‘轻薄子’咏知县老爷公余探梅的七绝——红帽哼兮黑帽呵,风流太守看梅花。梅花低首开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爷。”这个回合里,看梅花的知县分明是附庸风雅,俗不可耐。倒是那不看梅花的知县还本分规矩些。(《见鲁迅《论俗人须避雅人》)鲁迅还写过另一件事:“记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土财主,不知怎么一来,他也忽然‘雅’起来了,买了一个鼎,据说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驳,古色古香。而不料过不几天,他竟叫铜匠把它的土花和铜绿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摆在客厅里,闪闪的发着铜光。这样的擦得精光的古铜器,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故事中的土财主真可以说是土得可以。我们接着看——“一切‘雅士’,听到的无不大笑,我在当时,也不禁由吃惊而失笑了,但接着就变成肃然,好像得了一种启示。这启示并非‘哲学的意蕴’,是觉得这才看见了近于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现代,我们的碗,无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换了术语来说,就是它并不‘静穆’,倒有些‘热烈’。”(见鲁迅《“题未定”草》)换一个角度看,把周鼎擦亮又不俗了,倒是讥笑的人显得泥古不化,迂腐得有些俗气。可见雅与俗于社会的一般观念之外,主观的视角亦是判断的重要凭据。

概括而言,雅与俗指向两个层面,一是知识阶层文化和民俗文化,二者是两种趣味、两种景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如啤酒与白酒、荤与素、浓与淡,各臻其妙。当然无论俗文化雅文化都有精华与糟粕,并且会因“本色”强化或弱化变异而形成雅与俗的转换。第二个层面,则是高雅与低俗的对立,是正与邪、高尚与卑下、追求真理与丧失良知的对立。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应该崇雅抑俗,高扬理想与正义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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