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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1)03-0007-07
关于《木兰诗》产生的时代,汉、魏、晋、齐、梁、隋、唐各说都有。这种分歧,从南宋一直延续到今天。今人所著文学史,多根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语,认为《木兰诗》产生于萧梁以前,并进一步推断为北朝作品,但都没有作令人信服的论证。对此,笔者抱着学术求真的态度,经过多年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陈释智匠的《古今乐录》并没有辑录《木兰诗》,《木兰诗》是初唐才出现的民歌。
一 《古今乐录》并没有辑录《木兰诗》
《古今乐录》已经记录了《木兰诗》,这是北朝说者的“有力证据”(详见王运熙、王国安著《汉魏六朝乐府诗》)。这“证据”应来自南宋中期郭茂倩编撰的《乐府诗集》,因为陈释智匠的《古今乐录》今已失传。《古今乐录》是不是已经记录了《木兰诗》呢?为弄清这个问题,还是先看看郭氏在《乐府诗集》中的有关叙述。
郭氏在《乐府诗集》中,有两处提到《木兰诗》,一处是卷二十五“梁鼓角横吹曲”的解题,一处是这一卷末的《木兰诗》题注。
先看郭氏的解题。
《古今乐录》曰:“梁鼓角横吹曲有《企喻》《瑯瑘王》、《钜鹿公主》、《紫骝马》、《黄淡思》、《地驱乐》、《雀劳利》、《慕容垂》、《陇头流水》等歌三十六曲。二十五曲有歌有声,十一曲有歌。是时乐府胡吹旧曲有《大白净皇太子》、《小白净皇太子》、《雍台》、《台》、《胡遵》、《利女》、《淳于王》、《捉搦》、《东平刘生》、《单迪历》、《鲁爽》、《半和企喻》、《比敦》、《胡度来》十四曲。三曲有歌,十一曲亡。又有《隔谷》、《地驱乐》、《紫骝马》、《折杨柳》、《幽州马客吟》、《慕容家自鲁企由谷》、《陇头》、《魏高阳王乐人》等歌二十七曲,合前三曲,凡三十曲,总六十六曲。”江淹《横吹赋》云:“奏《白台》之二曲,起《关山》之一引。采菱谢而自罢,绿水惭而不进。”则《白台》、《关山》又是三曲。按歌辞有《木兰》一曲,不知起于何代也。
这一处是解题后郭氏加的按语提到《木兰诗》。
据《古今乐录》(以下简称《乐录》)的解题和郭茂倩的按语,对照《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所载梁鼓角横吹曲及曲题,我们可以明确以下几点。一,《乐录》“曰”的梁鼓角横吹曲有《企喻》等三十六曲,没有《木兰诗》;《乐录》列举的乐府胡吹旧曲曲题有《大白净皇太子》等十四个,也没有《木兰诗》;《乐录》另列举的乐曲有《隔谷》等二十七曲,仍没有《木兰诗》。二,《乐录》对纂录的梁鼓角横吹曲的具体情况——《企喻》等三十六曲中有歌有声的,有歌无声的,乐府胡吹旧曲中有歌的及亡佚篇的数目都说得清清楚楚,但都没有提及《木兰诗》。三,《乐录》“曰”的梁鼓角横吹曲是“总六十六曲”,《乐府诗集》纂录的也正是六十六曲,并没有少录一曲。四,郭茂倩发现,《木兰诗》既不是梁鼓角横吹曲,也不是乐府胡吹旧曲,于是他发生了“歌辞有《木兰》一曲,不知起于何代也”的疑问。
根据《乐录》的题解和郭茂倩的按语,力主北朝说的萧涤非先生也认为“《乐录》虽未载其诗,然已录其题”(《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乐录》“未载其诗”,萧先生的这个看法是令人信服的,它是事实。所以王氏二先生认为《木兰诗》已被记录于《乐录》是没有根据的,或者说根据是虚假的。
再看郭氏的题注:
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
这个题注,是北朝说者的立脚石。但题注句读不明,表意含糊,后人见仁见智,众说纷纭。
首先,这段话怎么句读?句读为“《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吗?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的版本就是这样的。但这样句读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即陈释智匠是怎么把生活在盛唐的后人韦元甫(卒于公元771年)的续作附入《乐录》的呢?句读为“《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吗?这样句读疑问仍多。第一,《乐录》既如前文所证并“未载其诗”,它有什么必要说,又怎么会说“木兰不知名”?第二,附入韦氏续作的是谁?是郭茂倩吗?应该不是,因为他明说了“《木兰》一曲,不知起于何代也”,怎么会出尔反尔,又把时代明确的韦元甫续作“附入”呢?第三,如果真是郭氏附入的,作为南宋人,他为什么没在韦氏的官衔前加上“唐”字,以避免读者对人物时代的误解呢?还有,《木兰诗》为什么处在该卷第二部分并被置于文人仿作后面?
其次“木兰不知名”是什么意思?木兰是姓吗?可《木兰诗》里的四个“木兰”,第一个可说是他称,但后三个都是明确的自称,而且符合话语中对人自称名的礼貌要求,它显然不是姓。再说,诗有木兰名,《乐录》又说“木兰不知名”,这岂不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郭氏题注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揭开这个谜,还得先弄清“木兰不知名”中这个“名”的意思。
题注中的这个“名”,应该是“姓名”的意思,指《木兰诗》的作者。不是吗?彭叔夏《文苑辨证》卷五说:“韦元甫《木兰歌》(指《木兰诗》),按刘氏(次庄)、郭氏乐府并云‘古词,无姓名。’”很清楚,这个姓名指的是《木兰诗》作者的姓名,“无姓名”即没有作者姓名,亦即不知道作者的姓名,而且彭叔夏说的“郭氏乐府”应就是《乐府诗集》,那么由此可知,郭氏题注中的“木兰不知名”应理解为《木兰诗》作者的姓名不清楚。如此,这五个字则应句读为“《木兰》不知名。”
另外,人们知道,宋代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前,诗文传播多靠笔录传抄,诗文纂集除雕版印刷外,靠笔录传抄的也多,而且古人读书认真勤苦,就是有印刷读本,也有人要“手自笔录”(明代宋濂语),不惮费时费事。明人张溥七录斋的故事就是人们熟知的。其实抄书的古人并不少见,彭叔夏在《文苑辨证》序言里就谈到过自己幼年抄书的经历,直到现在有胡三省注的《通鉴》版本,有的也是据手抄本影印的。
明白了以上两点,郭氏题注是怎么回事就显出眉目了。开始,唐人在抄写《乐录》时,看到流传的《木兰诗》,很喜欢,但无作者姓名,形式像古风,内容像“军中之乐”,属梁鼓角横吹曲一类,就决定把它抄在《乐录》上,以丰富其内容。抄写时,觉得韦元甫《木兰歌》是续写《木兰诗》的,又决定一并抄入,并加以说明:“古词,无姓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后来,或许有人又根据这个抄本作雕版印刷。到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时看到了这个抄本或雕版本,由于说明是写在《乐录》上的,他误认为《乐录》原本就是这样,于是在撰抄“说明”时加上了“古今乐录曰”五字。为了表达的方便,他又把“古辞”抽出另置,便撰抄成了现在这个疑雾重重的题注。
弄清了郭氏题注由来的眉目,以上所谈及的几个疑问就都可以找到答案了。
《木兰诗》为什么会处在《乐录》该卷的第二部分,并被置于文人仿作之后?原因或者是抄入者知道它不是《乐录》的曲目,也不是梁代或梁前的作品,只会这样处置。或者是郭氏弄不清《乐录》有《木兰诗》的缘由,也弄不清《木兰诗》的时代,只好,也只能这样处置。
题注中韦元甫官职前为什么没有标明时代的用字?因为这句话是“‘附入’说明”,它不是郭茂倩写的。“附入”者另有其人,据行文口气,这个人应是唐人,甚至是与韦元甫为同一时期的人。
“‘附入’说明”既然是唐人写的,为什么前有“古今乐录曰”五字?因为唐人的说明是写在《乐录》上的,郭茂倩误以为这是《乐录》的原说明,于是他在撰抄时就加上了这五个字。
《木兰诗》中四次出现了木兰名,为什么题注还说“木兰不知名”?因为这“名”不是指木兰的姓名,它是指《木兰诗》作者的姓名。这句话的意思是《木兰诗》作者的姓名不清楚。如此,郭氏题注的正确句读应该是:“《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
从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木兰诗》既没有记录于《乐录》,“木兰不知名”前的“《古今乐录》曰”也属于鲁鱼亥豕之类。因此,萧先生说《乐录》“已录其题”也是误解。
其实,《木兰诗》不是北朝作品,它未记录于《乐录》,还有一些间接证据。例如,徐陵和智匠都是梁陈时人,徐陵编撰的《玉台新咏》(以下称《玉台》)署名前的官衔是“陈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傅”。《陈书·徐陵传》载:太建三年(公元571年)徐陵迁尚书左仆射,后主即位(公元583年),迁太子少傅。《古今乐录》编成于陈光大二年(公元568年)。据此,《玉台》撰成于《乐录》后。当今有人认为《玉台》当成书于梁末。即便如此,《玉台》同《乐录》编撰的时间仍相距不远,《玉台》也只是略前几年。《玉台》是专收女性作品和歌咏女性的作品的。它把有关女性的乐府名作《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等都辑入了,可就是不见辑《木兰诗》。陈光大二年后,《隋书·经籍志四》集部目录有隋秦王记室崔子发所撰《乐府新歌》十卷,还有隋秦王司马殷僧首所撰《乐府新歌》二卷,也都没见人说它们录有《木兰诗》。近据齐天举、方舟子等人说,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关于《木兰诗》的最早记载是吴兢(盛唐人)辑录的《古乐府》,他们说原书已失,是从宋人曾慥所辑的《类说》中看到的,题为“木兰促织”。这些事实说明什么?它只能说明隋以前是没有《木兰诗》的,《木兰诗》出现在隋朝后,盛唐以前。
二 《木兰诗》是初唐才出现的民歌
首先,《木兰诗》反映的是唐初的府兵制。
府兵制是西魏宇文泰创立的。但是西魏至北周的府兵制是由大柱国“自相督率,不编户贯”、“无他赋役”的,而且是“甲槊弓弩,并资官给”(《北史·李弼传》),“遇出征,衣驮牛驴及糗粮,皆由公备”(钱穆《国史大纲》)。显然,这些都与《木兰诗》的内容不相符合。到了隋代,隋文帝虽然在开皇十年下令:“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可是该令又说,府兵仍然由“军府统领,宜依旧式”,即依旧由各大柱国“自相督率”,而且该令还说“罢山东、河南及北方缘边之地新置军府”。不仅如此,在此前一年即开皇九年灭陈后,隋文帝还下诏说:“禁卫九重之余,镇守四方之外,戎旅军器,皆宜停罢”,“武力之子,俱可学文,人(民)间甲仗,悉皆除毁。”为了贯彻这个主张,在开皇十五年他又下令,除关中缘边,“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坐之。”(均详见《隋书·高祖纪》)。很清楚,隋文帝的这些诏令是与《木兰诗》的内容不相容的。如,诏令罢“河南”“新置军府”,那么,家显然在“河南”的木兰若属新置军府,她就不会有机会代父应征。又如,诏令“武力之子,俱可学文,”那么,明为“武力之子”的木兰,她就没有可能代父应征。再如,诏令“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坐之”,那么,“慷慨携干将”(韦元甫《木兰歌》)的木兰,她就决然不敢去代父应征。到了唐代,府兵制渐趋完备。《新唐书·兵志》载:府兵一寓于农,轮番宿卫或出征;贞观十年唐太宗把全国分为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所有军府隶属直隶于皇帝的十二卫府或东宫六率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士以十人为火,火有长;凡发府兵,皆下符契;其番上宿卫者,惟给弓矢而已;当给马者,官与其直市之。看看唐府兵制的这些内容,对照《木兰诗》所叙,我们会不难发现,它们竟然十分相合。如“凡发府兵,皆下符契”,这符契当然是由直接统帅十二卫府的天子下,《木兰诗》里正是“可汗大点兵,”而且有“军书十二卷”。再如,“府兵一寓于农,轮番宿卫或出征”,《木兰诗》里的“阿爷”,正是平时在务农,战时要应征。又如,“当给马者,官予其直市之”,《木兰诗》里的木兰,正是“愿为市鞍马”,而且东南西北地四处忙着“市”马。又如,“士以十人为火,火有长”,《木兰诗》里的木兰,正是“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这些相合处说明什么?它们是不是说明《木兰诗》反映的正是唐代的府兵制?
其次,《木兰诗》反映的是唐代名物制度。
例如明堂和十二转,明堂是我国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这里举行。初唐十分重视宣明政教,《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多次记述初唐整修明堂事;十二转,这也是唐代才有的策勋制度,《唐六典》载:吏部设有“司勋郎中、员外郎掌邦国官人(民)之勋。凡勋十有二等:十二转为上柱国,比正二品”。对照《木兰诗》,诗里正有“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事。再如驿制。唐代的通信组织中专有一支以骆驼为主的队伍,称为“明驼使”,用于边塞军机的紧急传递。段成式《酉阳杂俎》载:驼,性羞,“驼卧,腹不帖地,屈足漏明,则行千里,故称明驼”,而且吐蕃就有“日行千里”的“独峰驼”(《新唐书·吐蕃传》)。再查对《木兰诗》“愿驰千里足”句,《酉阳杂俎》正作“愿驰明驼千里足”。又如兵制。《新唐书·兵志》载:“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木兰诗》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等句,它们反映的应该说也正是初唐府兵“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的史实。
第三,《木兰诗》运用的是唐代语言。
《木兰诗》中,“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六句,不少人指出,这是唐代律句,为前代所未有。持北朝说者也不否认这一点,但囿于成见,他们一概指为“唐人窜改”,大学问家胡适也推定为“文人改作”(胡适《白话文学史》)。这些句子果真是“唐人窜改”或“文人改作”的吗?我们再看看全诗,除这六句外,具唐人律句特点的还有“昨夜见军帖”以下四句,“策勋十二转”以下两句,“当窗理云鬓”以下四句。句子是这样,词语也有不少是唐代才出现的。有的是唐代变文、传奇类的俚俗语,有的是唐人诗文中的书面语。俚俗语如“送儿还故乡”中的“儿”,作妇女自称用,始于唐代。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说:“儿与儿家皆自称之辞,儿夫犹云我的夫婿也,然此为唐五代人语。”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也说:“唐代妇女自称为‘儿’”,并引《云溪友议》和孟姜女变文等的语例作证。另外的例子,如“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元稹《莺莺传》),“载儿夫婿去”(刘采春《啰唝曲》),“儿家门户寻常闭”(蒋维翰《春女怨》)等诗句中的“儿”也都是妇女的自称。再如“两兔傍地走”中的“地”,作语助词相当于今天的“着”,也始见于唐代。前举张书说:“地,语助词,犹着也。”前举蒋书也说:“地,语助词,附着在“立”“坐”“卧”等不及物动词后头。”蒋书的例子有“门前有一老人立地”(舜子变文),“门前立地看春风”(元稹《李娃行》),“只见他在那里住地”(《碾玉观音》)等。书面语如诗里的军帖、戎机、铁衣、战袍等双音节词。“军帖(军书)”虽出自前代,但它也是唐代府兵制的反映,如岑参《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就有“案上军书十二卷”句。“戎机”指战争,军事,始见于唐代,有“自从收帝里,谁复总戎机”(杜甫《遣愤》)等诗句。“铁衣”指铠甲,也始见于唐诗,而且频率较高,如“寒碛铁衣声”(于鹄句),“铁衣霜露重”(戎昱句),“都护铁衣冷难着”(岑参句)等。“铁衣”借指战士的用法,也是唐诗中才出现的,如“铁衣远戍辛勤久”(高适句)等。“战袍”也是唐诗中初见的,如“战袍经手作”(唐玄宗宫女句),“金带连环束战袍”(马戴句)等。另外,尚书郎虽然不是唐代官称,但在唐代照样有人写进诗里。岑参诗中就出现过两次。一是“是君同时者,已有尚书郎”(《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耀》),二是“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已有尚书郎”(《韦员外家花树歌》)。这并不难理解。为了表达的“雅”或“谑”,古人常常用古官名称当代相当的官职,如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官职是知州,但在该文中却称自己为太守,而太守是汉代官名。岑参把唐代没有的官称尚书郎写在诗中,显然也是为了雅称高官。
关于“可汗”和“天子”通称,这也只有在唐代才有可能。称国主为“可汗”始于柔然。可柔然当时还处在“无文记,将帅以羊屎粗记兵数,后颇知刻木为记”(《魏书·蠕蠕传》)的状况。据《通鉴》记载,拓跋部先世首长也称过可汗。但后来在建魏称帝前,他们的首领只有大人、大单于和晋代封的“代公”、“代王”之称,而不称可汗(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建魏称帝后,他们则以昌意嫡脉,炎黄正统自居,连自属汉魏“正朔”的南朝,无论是刘宋,还是萧齐、萧梁,《魏书》都一律称为“岛夷”,所以他们更不称可汗,只称天子。不说臣民要称天子,就是太平真君四年,太武帝派李敞诣其祖宗石庙告祭天地,“昭告于皇天之灵”,都是径以“天子焘”自称(详见《魏书·礼志》)的。在北魏前入主中原的“五胡”,无论是匈奴刘氏,羯胡石氏,鲜卑慕容氏,还是氐族苻氏,羌族姚氏,也都只曾受封大单于或自称大单于(详见《魏书》卷九十五),没见称可汗的。到了唐代,情形就大变了。唐朝不仅北面和西面有突厥、回纥、高昌等国的国主称可汗,而且唐太宗等唐代君主也被四夷君长共尊为天可汗。《通鉴·唐纪九》载:贞观四年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这里的“上”指唐太宗李世民。直到贞观二十年九月,唐太宗至灵州,“敕勒诸部俟斤遣使相继诣灵州者数十人,咸云‘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通鉴·唐纪十四》)。天子和可汗通称,在唐代诗歌中也有。柳宗元鼓吹铙歌《高昌》诗记李靖灭高昌事就是这样。诗说:“咸称天子神,往古不得俱。献号天可汗,以覆我国都。”诗中天子和可汗都是指唐太宗李世民。史书《新唐书·突厥传》也是这样。《传》说,开元二十九年,突厥登利可汗“遣使伊难如朝正月,献方物,曰‘礼天可汗如礼天,今新岁献月,愿以万寿献天子’云”,文中天子和可汗都是指唐玄宗李隆基。
关于“唧唧”和“爷娘”。“唧唧”作叹息讲,“爷娘”连称也只初见于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杜甫《兵车行》句“爷娘妻子走相送”等都是人们熟悉的唐诗语例。
综观《木兰诗》用语的这些事实,我们能说它们都是“唐人窜改”或“文人改作”的吗?
第四,《木兰诗》运用的是唐代官韵——《唐韵》。
诗歌用韵,隋朝以前的状况是:古今声调有别,诸家取舍不同,方言差异悬隔,支、脂、鱼、虞混用,先、仙、尤、侯不分,“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详见陆法言《〈切韵〉序》)。鉴于这种情况,刘臻、颜之推等八人与陆法言“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融会吕静等六家韵书,由陆法言主笔,著成《切韵》五卷,“剖析毫厘,分别黍累”(亦详见《〈切韵〉序》)。此后,《切韵》盛行于世。清人潘耒说,对《切韵》,“历代增修,虽有《切韵》、《唐韵》、《广韵》之异名,而部分无改,唐宋用以取士,谓之官韵,与九经同颁,无敢出入”(《重刊古本〈广韵〉序》)。今人王力又说,《切韵》“一共分为206韵。206韵太繁细了,不便于押韵,所以唐代规定相近的韵可以‘同用’”(《古代汉语·通论二十九》)。根据以上所述,笔者拿《木兰诗》的用韵同《广韵》对照,赫然发现,《木兰诗》运用的竟然全是唐代的官韵,即《唐韵》。具体分述如下:
全诗首句起韵,前8句的韵脚分别为唧、织、息、憶、憶,用的是入声的职韵;接着转韵,有8句,韵脚分别为兵、名、兄、征,用的是下平声中同用的庚韵和清韵;接着再转韵,有8句,韵脚分别为鞯、鞭、边、溅,用的是下平声中同用的先韵和仙韵;接着再转韵,有4句,韵脚分别为头、啾,用的是下平声中同用的尤韵和侯韵;接着再转韵,有6句,韵脚分别为机、飞、衣、归,用的是上平声中的微韵;接着再转韵,有24句,韵脚分别为堂、强、郎、乡、将、妆、羊、床、裳、黄、惶、郎,用的是下平声中同用的阳韵和唐韵;最后再转韵,有4句,韵脚分别为离、雌,用的是上平声中的支韵。全诗62句,由仄韵转平韵,共转6次,无一处错乱,无一韵越出。如果同平水韵对照,还可以发现,《木兰诗》的用韵,依次与平水韵中的职、庚、先、尤、微、阳、支等7韵完全相合,无一处跑韵。为什么?王力先生说:“唐代诗人虽然不是依照平水韵用的韵,但是他们既然依照‘同用’‘独用’的规则,那么平水韵正可以用来说明唐人的用韵。”(《古代汉语·通论二十九》)
看,《木兰诗》遵循《唐韵》而用韵,该是多么的严整!
至于《木兰诗》中有两处重韵,如两次用“憶”,两次用“郎”,这正好说明它是民歌,而不是文人作品。作为民歌,《木兰诗》用韵竟是这样严整地遵循《唐韵》,对照陆法言说的隋朝以前的用韵状况,我们还能说它是北朝的作品吗?
三 从唐人诗歌看《木兰诗》时代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它源于社会生活,又反映社会生活,适应社会需要。作为文学的一支生力军,诗歌反映社会生活常常更迅速,更精炼,更具典型意义。鉴于这一点,试把《木兰诗》放开,查一下初唐以前的文学,我们会发现,无论汉、魏、晋、南北朝,还是有隋一代,没有哪一类哪一篇文学作品提到木兰女,赞颂这位旷古女英雄。可是到盛唐时情形突然变了,不仅有韦元甫直接赞颂木兰的《木兰歌》,而且有杜甫、岑参等明显受《木兰诗》影响的诗作。如杜甫《草堂》诗中“旧犬喜我归”等八句,系仿《木兰诗》中“爷娘闻女来”等六句的句法;前引岑参《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诗中,甚至出现了《木兰诗》中的“军书十二卷”原句。到中唐时,更有多个诗人或借花歌咏木兰,或直接赞颂木兰,或融花人为一体高赞木兰。借花歌咏木兰的,有白居易的《戏题木兰花》和《题令狐家木兰花》,两首分别是“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借花歌咏木兰的还有徐凝诗《和白使君木兰花》。诗为“枝枝转势雕弓动,片片摇光玉剑斜。见说木兰征戍女,不知那(nuo)作酒边花”。直接赞颂木兰的,除前举韦元甫《木兰歌》外,到中唐还有杜牧的《题木兰庙》。诗为“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把木兰弯弓征战和王昭君出塞和亲相提并论,赞扬她们都是不畏艰险,勇于牺牲,以静边、安民为己任的民族英杰。融花人为一体高赞木兰的有李涉诗《木兰花》:“碧落真人着紫衣,始堪相并木兰枝。今朝绕郭花看遍,尽是深村田舍儿。”诗拿所有“绕郭”的花同“着紫衣”的木兰相比,指斥“绕郭花”全没有木兰那仙人般的俊逸雄豪之气,尽是在“深村”求田问舍的庸夫俗子,利虫禄蠹,笔锋十分犀利。
唐以前的文学作品和唐人诗歌的这些事实说明什么?它们是不是只能说明女英雄木兰是在初唐才出现的?
四 从韦元甫续作看《木兰诗》时代。
在探寻《木兰诗》时代时,人们普遍忽视了韦元甫的续作《木兰歌》,有的甚至戴着“艺术”的有色眼镜,对《木兰歌》不屑一顾。其实,《木兰歌》对探寻《木兰诗》时代有着重大意义。
先看看黄庭坚《豫章先生集》中《题乐府〈木兰诗〉后》的有关记载。
唐朔方节度使韦元甫得于民间。刘原父往时于秘书省中录得。元丰乙丑五月戊申会食于赵正夫平原监郡西斋,观古书帖甚富,爱此纸得澄心堂法。与者三人:石辅之、柳仲远、庭坚。
这段记载,交代了韦元甫同《木兰诗》的渊源,说明《木兰诗》是韦元甫从民间得来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唐代人没有提出《木兰诗》时代问题,为什么“《诗纪》卷九十六题注有《古文苑》作唐人《木兰诗》句。”(见中华书局版《乐府诗集·木兰诗二首》注1)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南宋,而此前的南宋初的学问大家程大昌、朱熹及稍后的刘克庄等又都认为作于唐代,为什么北宋初编的《文苑英华》还会把原著作权也错给了韦元甫,等等。但是韦氏原作的意义还不只这些,它还有更重大的意义,这意义就是他向后人指示了探寻《木兰诗》产生的具体时代的门径。
韦作《木兰歌》说,木兰奔赴战场后,“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旁。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看,它明明白白地补充原作告诉人们:木兰所经历的战场除黑山外,还有雪山、青海;木兰的敌人除燕山胡骑外,还有燕支虏;木兰的友军有于阗羌。根据韦作这些提示,我们先查寻一下李唐初建时对付来自北边、西边的掳掠所进行的战争史实。
武德初年至贞观四年这十三年间,李唐对付突厥入寇的战争无年不有,有的一年几次。史载,武德八年仅大战就有五次,武德九年大战也有几次。该年八月太宗即位后,頡利可汗竟携众百万,进至渭水便桥之北。直到贞观四年三月,李靖俘突厥頡利可汗以献,李唐对付突厥的战争才算告一段落。
孤立地看这些战争的时间,似乎与《木兰诗》的“同行十二年”相合,但对照原诗和韦诗提到的战场又多不合。
再看看唐高宗时代的战争史实。
贞观年间,吐蕃先后因文成公主和亲和禄东赞当政,它与唐是和睦相处的;突厥由于頡利可汗战败被俘,又得到了唐太宗的妥善安置,总的说来与唐也相安无事。唐高宗即位后,唐内外的情势发生了变化。在唐内部,“先是,太宗既破龟兹,移置安西都护府于其国城,以郭孝恪为都护,兼统于阗、疏勒、碎叶,谓之‘四镇’。高宗嗣位,不欲广地劳人,复命有司弃龟兹等四镇,移安西依旧于西州。其后,吐蕃大入,焉耆以西四镇城堡并为贼所陷”(《旧唐书·龟兹传》)。在吐蕃方面,禄东赞死,他的两个儿子当国,连年犯边。到“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吐蕃尽收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旧唐书·吐蕃传》)。在突厥方面,首领反叛自立为可汗者此起彼伏,因此唐与突厥也是连年战争。下面列出几次主要的能与两诗相映照的战争。
1.史载,吐蕃攻破吐谷浑后,又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率于阗取龟兹拨换城,于是安西四镇并废。唐高宗令薛仁贵率众十余万讨伐吐蕃,军至大非川,为吐蕃所败,吐谷浑全国陷没。
2.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吐蕃“攻鄯、郭、河、芳四州,杀略吏及马牛万计”(《新唐书·吐蕃传》)。
3.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吐蕃与西突厥连兵攻安西,唐高宗“下诏募猛士,毋限籍役痕负,帝自临遣”,并令“李敬玄率刘审礼击吐蕃青海上,审礼战没。敬玄顿承风岭,碍险不得纵,吐蕃压王师屯,左领军将军黑齿常之率死士五百,夜斧其营,虏惊,自相轥藉而死者甚众,乃引去”(《新唐书·吐蕃传》)。后,吐蕃军三万多人屯驻良非川,黑齿常之又率精骑三千夜袭,大破吐蕃军(详见《旧唐书·黑齿常之传》)。
4.调露初(公元679年),单于府突厥大酋温博、奉职二部反叛,自立可汗,二十四州酋长“皆叛应之”,唐将萧嗣业战败。调露二年,令裴行俭率军约三十万进击,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行俭战黑山,大破之”(详见《新唐书·突厥传》)。
5.开耀(公元682年)中,吐蕃“赞婆等屯于青海,常之率精兵一万骑袭破之”,“常之在军七年,吐蕃深畏惮之,不敢复为边患”(《旧唐书·黑齿常之传》)。
另外,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春正月,“丙寅,以于阗为毗沙都督府,以尉迟伏阇雄为毗沙都督”,“以伏阇雄有击吐蕃功故也”(《旧唐书·高宗纪》)。
先说说以上史实所涉及的地名。
大非川,今青海布喀河,当时在吐谷浑境内。
青海,古也称西海,当时在吐谷浑境内。
承风岭,胡三省注:“杜佑曰:承风岭在郭州广威县西南,去鄯州三百一十三里,故吐谷浑界。”
黑山,胡三省注:“一名杀胡山,在丰州中受降城正北如东八十里,亦谓之呼延谷。”
另外,鄯、郭等州,在大雪山南,青海东,焉支山在大雪山与祁连山间北面,三山分别在青海北面或东北面(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唐时期61-62图。)祁连山也叫雪山,焉支山也叫燕支山。
这些地方苦寒荒凉,当年的战争却十分惨烈,盛唐边塞诗多有反映。苦寒荒凉,如岑参诗:“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百草”(《过燕支寄杜位》)。再如柳中庸《凉州曲》:“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战争惨烈,如高适《塞下曲》:“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酣战太白高,战罢旄头空。”再如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再如杜甫《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再拿《木兰诗》《木兰歌》同这些战争史实对照:《木兰诗》有“可汗大点兵”,史实是唐高宗“诏募猛士,毋限籍役痕负(意为不要限兵籍、徭役,是否有犯罪记录),帝自临遣”;《木兰诗》有“暮宿黑山头”,史实是“行俭战黑山,大破之”;《木兰歌》有“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头”,还有“夜袭燕支虏(原指匈奴,代指西部敌人)”,史实是雪山、青海、燕支一带唐同吐蕃的战争十分惨烈,黑齿常之两次夜袭吐蕃军大胜;《木兰歌》有“更携于阗羌”,史实是于阗王尉迟伏阇雄“有击吐蕃功”;《木兰诗》有“壮士十年归”“同行十二年”,史实是这些战争始于公元670年,平静于公元682年,吐蕃不敢复为边患。还有,盛唐的边塞诗反映的是这些战争,《木兰诗》、《木兰歌》反映的也是这些战争。
看看这些对照的情况,冷静地想一想,难道这些都只是巧合吗?如果是巧合,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巧的巧合?
面对以上种种事实,我们该怎么判定《木兰诗》的时代呢?如果掀掉疑雾重重的“《古今乐录》曰”这个迷障,如果破除“《木兰诗》已记录于《古今乐录》”这个鲁鱼亥豕般的成见,正视这些史实,理清它的脉络,我们还能肯定它是北朝民歌吗?
事实胜于雄辩,女英雄木兰就是生活在唐初,赞颂她的《木兰诗》产生于初唐,产生于初唐的高宗或稍后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