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晁补之的七言绝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绝句论文,论晁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1053—1110),英爽不群,博学多才,兼擅诗文词赋与绘画,精于书画品鉴,又是最早的词评家。补之诗的成就不及词,但也是北宋后期的杰出诗人。时人称他“作诗文极有声”(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一引《复斋漫录》。),后人也赞他“诗特工”(注: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胡仔评:“古乐府是其所长,辞格俊逸可喜。”(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一。)今人王锡九认为七言古诗代表了他诗歌的最高成就(注:王锡九:《宋代的七言古诗》(北宋卷)第27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补之的《补乐府》诗即《豆叶黄》、《渔家傲》、《御街行》抒写农家与渔民生活,抨击权贵,颇有汉乐府民歌风味,确是“辞格俊逸可喜”,但仅此三首。他的七古,特别是那些乐府歌行色彩浓厚的诗作,学习汉乐府民歌和李白、元稹、白居易、韩愈、苏轼的七言歌行,其中《长安行赠郭法曹思聪》、《和关彦远秋风吹我衣》、《行路难和鲜于大夫子骏》、《赠王顺之歌》、《跋遮曲》、《芳仪怨》等篇,或激昂慷慨、淋漓畅快,或爽朗清健、流畅婉转,颇得唐人乐府歌行感情充沛、气势壮大、章法跌宕、节奏多变、音韵铿锵的风神格调,堪称佳构。但绝大多数七古作品,未能避免宋人以议论、散文、学问为诗的缺点,大量使事用典,结构拖沓冗长,反复酬唱次韵斗工求胜,却缺乏诗情韵味。更有一些篇章,用僻字,押险韵,令人难以卒读。因此,笔者认为,晁补之的七古虽有较高成就,但说它们代表了他诗歌的最高成就,略嫌过誉,失于偏颇。
晁补之今存诗歌六百余首,七言古诗约一百四十首,而他的七言绝句却有二百二十三首,占其全部诗作三分之一以上,在各体诗作中数量第一,比七古诗多了七十多首。这些七绝诗中有不少情景相生韵味深长的佳作,历来为选家重视。清代严长明编选《千首宋人绝句》,便选了他的七绝五首。清代神韵派诗歌领袖王士禛曾举宋人七绝可追踪唐贤者数十首,其中就有晁补之的《扬州杂咏》。王氏赞赏补之与苏轼唱和的七绝组诗《陌上花八首》皆是“绝唱”,说晁诗“工妙不减苏公”(注:王士禛著、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第204—209、359、70—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又称扬补之出守济南时作的七绝《将别历下二首》、《将行陪贰车观灯》、《赴齐州》、《谯郡对酒忆玉函山》等作,连同曾巩、苏轼、苏辙咏济南之什,“足敌唐北海(李邕)、子美(杜甫)、太白(李白)三公吟历下之作”(注:王士禛著、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第204—209、359、70—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王士禛是清代七绝的大师,曾编选《唐人万首绝句选》,深谙七绝艺术三昧,手眼俱高。他对晁补之的七绝如此称扬,可见补之的七绝佳作已展现出他所标举的“清警”、“清远”、“神韵天然,不可凑泊”(注:王士禛著、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第204—209、359、70—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高妙境界,艺术成就绝不在其七古之下。
谈到晁补之的七绝,不能不提补之之父晁端友。端友字君成,能诗,苏轼曾为其诗集作序,赞扬端友“诗清厚静深,如其为人,而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又说:“其子补之,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注:苏轼:《晁君成诗集引》,《苏轼文集》第320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端友《新城集》与《晁端友诗》十卷,皆佚。《全宋诗》卷六六辑录其诗仅七首,其中七绝二首。《宿济州西门外旅馆》云:“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九锁山》云:“行尽青峰与碧溪,何须辛苦觅天梯。九山不锁寻真路,自是人心到后迷。”一写羁旅,一写山水,确有“新意奇语”。前一首以寒林、残日、栖乌、青灯、小雨,尤其是深夜疲马啮残刍之声,营造了一个幽寂、空漠的意境,烘托出诗人于羁旅中所感受到的人生漂泊、前路茫然之情。端友的外孙叶梦得说:黄庭坚常吟诵此诗的后一联,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成《六月十七日昼寝》一诗(注:《石林诗话》卷上,《历代诗话》上第409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黄诗显然受到晁诗的启发。晁、黄二诗都成了宋人七绝的名篇。晁补之儿时从其父学,十五知读苏轼书,二十岁后成为苏轼门下士。他喜爱七绝并在这一诗体上取得较高成就,肯定受其父与其师的影响并得其真传,有家学与师承的渊源。
从题材看,晁补之的七绝并不丰富,基本上没有直接反映政治现实的重大主题的作品。只有一首《流民》写农民失去土地,无以为生,被迫提着瓦罐荆篮流离于他乡道边,饥肠辘辘却无人施舍,只好捡起地上的榆荚来充饥。诗人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勾勒出一幅形象生动令人触目惊心的“流民图”,表达他对广大农民悲惨生活的深切同情。除此之外,他的七绝诗都是叙写个人和朋友的日常生活情事,有即事摅怀、写景咏物、品题书画、赠别酬答等题材。乍看并无特异之处,细加分辨,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他受党争株连南贬信州往返途中所写的山水行旅诗,以及晚年闲居缗城所写的田园隐逸诗。而他的词,写得最多最有特色的,也正是迁谪词与闲居词。补之词与七绝诗在题材内容上如此一致,足以表明中年的迁谪与晚年的闲居,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这两段生活经历,尤能激发他对世路坎坷、人生失意的内心积郁,激发他在理想破灭后陶醉园林、放浪形骸的狂逸情态,从而触引出他风发泉涌的灵感兴会,写出极具艺术个性光彩的词章与诗篇。
晁补之的迁谪诗和闲适词,有直叙其事、直摅胸臆之作,例如《宿采石追忆沈丘叔父同应诏渡此今二十七年矣而叔父谢世补之方远适泣涕成篇》:
二十七年前应诏,黄昏同上木兰舟。江山依旧人琴寂,白首南迁泪迸流。
此诗作于元符二年(1099)诗人贬监信州盐酒税时。诗人回忆昔年随叔父应诏进京,在晚霞映照中同上木兰舟,心情何等兴奋;而今江山依旧,叔父已逝,他独自白首南迁,重过旧地,抚今追昔,不禁泪水迸流。二十八字从肺腑中自然涌出,两行苦涩的泪水亦随之奔迸纸上。诗直而不曲,却沉痛感人。
这种直陈情事之作,在晁补之的七绝中寥寥无几。诗人一般都是采用寓情于景、借景抒情的表现手法。试看《贵溪在信州城南其水西流七百里入江》:
玉山东去不通州,万壑千岩隘上游。应会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
贵溪是信江的一段,它由信州城南西流入赣江。玉山,一名怀玉山,是信江的源头。诗人倘佯在信州城南,遥望远方,但见万壑千岩阻遏着贵溪上游,溪水无法向东,便顺势而下。这一奇异景象突然触动了诗人悒郁悲凉、怀念京国的忧思,他感到造物主好像也理解他这个逐臣的心愿,故意教溪水向西流走,以安慰他的西望之意。客观的自然景象被诗人注入了主观情意,诗人便以这有人情味的自然景象反衬人间社会的冷漠无情,委婉深曲地抒发自己凄楚孤寂、企盼回朝的情思,使这首即景发兴之作耐人寻味。
无独有偶。补之的老师苏东坡在贬居黄州时,也曾写过一首《浣溪沙》词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在东坡笔下,溪水西流只是局部性喻象:而在补之词中,它却是全篇的核心兴象。东坡词抒写旷达乐观的人生情怀与激人奋发的哲理,其思想格调高于补之诗所抒的自悲自怜和对朝廷的又怨又恋,但从对“溪水西流”景象的艺术处理看,补之诗营造出这一个性鲜明、饱含情味、寓意深长的意象,似胜于东坡词。苏门师徒这一词一诗,都是历代传诵的抒情杰作。
晁补之很善于从客观大自然中发现和选取恰当的物象,通过想像和移情的艺术熔铸,营构可感可触的意象,作为其深邃微妙、难以言说的情思的载体,写出含蓄蕴藉、意境清远的七绝佳作。请看《题谷熟驿舍二首》(其一):
驿后新篱接短墙,枯荷衰柳小池塘。倦游对此忘行路,徙倚轩窗看夕阳。
这是绍圣二年(1095)补之初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通判途经谷熟驿舍的题壁诗。诗中写他徘徊在驿舍轩窗旁,看舍后的新篱短墙,小池塘中的枯荷衰柳,还有那一轮冉冉西沉的夕阳,竟然陶然入神,忘了继续赶路。驿舍内外这些景物意象,都被诗人涂染上衰颓暗淡的色调,又经诗人简笔点染和巧妙布置,一同烘托出他在奔赴贬所的长途中疲劳厌倦、前途茫然、渴望随处为家、任运自适的复杂微妙心绪。诗意丰富,含而不露。将此诗同《宿济州西门外旅馆》相对照,一写驿舍歇息,一写旅馆夜宿,情调意境相似。补之此诗缺乏“疲马啮残刍”那样新奇绝妙的意象,但选取、提炼和巧妙组合多个意象来承载情思的表现手法是相同的。由于多个意象都统一在衰颓灰暗的色调之中,诗人又用平静、舒缓的语气来展示,使它们在平静中蕴含深厚丰富的情思,因此,此诗尤具其父端友诗那种“温厚静深”的神韵。
晁补之爱生活、爱自然、爱美。他在不少诗中倾吐出对山水、田园及种种美好事物的喜爱、神往之情意,如“少时勇游山,说山喜动色”(《次韵四弟以道十二弟叔予与法王唱和兼示无斁弟二首》);“老来山水兴弥深”,“它日只为林下计”(《复和定国惠竹皮枕谑句》);“可怜好月如好人,我欲招之入窗户”;“还朝便与山水疏,只有此月随吾庐”(《和王定国二首》);“忽惊宫瓦出新碧,更喜海棠舒小红”(《春雨呈文潜》);“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赴广陵道中三首》其三)等。他也多次宣称,他的诗的灵感兴会,来自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美的事物和景象,如“诗须山水与逢迎”(《送曹子方福建转运判官二首》其一);“忽见山光好诗轴”(《寄怀八弟三首》其三);“莫嫌马上过春风,得句桃溪柳涧中”(《赴蒲道中寄洛倅王定国》);“愁容顿与河水泮,佳思先随岸柳来”(《次韵杜天达见寄》)等等。因此,无论在被贬和遇赦的旅途中,还是在金乡闲居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放弃对于山水景色、田园风光以及各种美的事物的寻觅、发现和欣赏。在他的许多七绝作品中,都流露出对自然美、文化美和人生美的感叹、陶醉、向往和赞美。《旧说庐山有紫芝田百亩人莫得见偶于开先栖贤林中步两日各得一枝正紫如玉戏成一首》云:“千古芝田人不到,深林继日拾琼瑰。从今为记晁夫子,曾到芝田百亩来。”写他在庐山上采得两枝灵芝,想到日后将被视为百亩芝田的发现者载入史册,不禁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又如《出游龙虎山舟中望仙岩壁立千仞者不可上其高处穴中往往如囷仓棺椁云盖仙人所居也余意大水人宅山上所作》:“稽天巨浸洗南荒,尚有千峰骨立强。民未降丘应宅此,举头天壁有囷仓。”诗人出游贵溪县西南的龙虎山,见到千仞壁上有宛若囷仓的悬棺。他不相信仙人居处的传说,心想应是远古洪灾时人们宅于山上所作,于是以富于浪漫想像的诗笔描绘滔天洪流浸洗南荒的景象,并且表达出他对这神奇古迹的猜测、惊奇和赞叹之情。在这一类七绝诗中,诗人好奇爱美,乐于寻幽探胜的性格气质跃然纸上。
在晁补之的诗笔下,不仅庐山、九华山、石钟山、大孤山、马当风涛、开先飞瀑等名山大川,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风采,而且更多并不出名的自然山水,也被诗人的慧眼发现、灵心赏识,并以其生花妙笔描绘出其深蕴的美。例如:
行尽江南最远山,却寻干越上清滩。秋晴云锦溪中过,玉石瑰奇一万般。
——《初上安仁滩清见毛发其中奇石五色可掇拾也从县令借图经溪曰云锦溪衬曰玉石村》
山上有山俱,巃嵷,谷中通谷更唅呀。借君筇杖穿奇崄,直至西峰小九华。
——《齐山怪石森耸其西峰曰小九华》
补之的田园闲居七绝,多写清幽秀丽的景色,但静中有动,表现诗人的恬淡襟怀和闲逸情趣,如下面二首:
十载京尘化客衣,故园榆柳识春归。深村芳物无由觅,蝴蝶双寻麦陇飞。
——《村居即事》
茅檐明月夜萧萧,残雪晶荧在柳条。独约城隅闲李令,一杯山芋校离骚。
——《约李令》
诗人在这些抒写乡居生活的诗中,尤善于捕捉乡村的时令风物,并用通俗浅近的语言表现,使诗篇散发出泥土的芬芳,洋溢着清新活泼的民歌风味。例如:
小麦青青大麦稀,蚕娘拾茧盈筐归。放牛薄暮古堤角,三四黄莺相趁飞。
——《村居即事》
夏天村野田间或现或隐、或远或近、或静或动的人物、景物和环境,被诗人随意点染得那么生动有致、层次分明,沁透出乡村生活的气息和盎然诗意。读之,使人神清气爽,陶然怡悦。
而在他的山水行旅诗中,却更多地表现大自然的雄奇之态与飞动之势。请看:
山束江穷方崪起,江盘山过却重回。无风此水常呼汹,正用风狂水斗来。
——《大风过彭浪矶》
彭蠡宫亭浸全楚,号呼喷吐出喉中。此间旷荡无穷水,何处还容地火风。
——《湖口》
白虹昼下昆仑顶,半入青林久不回。下洞水轮穿地底,砅崖吼怒却重来。
——《开先寺前望瀑布》
高峰横江賥起,江水盘山而过,狂风搏斗急流,湖口号呼喷吐,瀑布如白虹飞下又穿地而出,砅崖怒吼。诗人雄劲之笔矫若游龙,把这些天地奇观,表现得如此气象雄大气势飞动,令人惊心动魄!古希腊诗人朗加纳斯说:“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注:《论崇高》,《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2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补之的这些山水诗似是为此目的而作。苏东坡有一枝宛若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的诗笔,最擅长描写瞬息万变、气势飞动的山水奇观,补之学得了老师的艺术本领。
作为画家和画论家,晁补之曾经辩证地、精辟地论述诗和画、形与神的相亲相生关系。他在《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二首》,中说:“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他有多首题画七绝诗,都是既有画中态又传画外意的佳作。咏花鸟画的《题周廉彦所收李甲画三首》,每一首都有象征寄托。第一首《鹊》云:
上林花妥逐莺飞,愁绝江南雪里时。嚄唶何须旁檐喜,毰毸相对两寒枝。
诗人活现出画中喜鹊傍檐鸣叫之声与张羽相对寒枝之态,更以喜鹊昔年在上林苑中逐莺欢飞与今日愁绝于江南雪野相互对照,寄托自己迁谪失意之悲,令人如见其画,又于画外见意。如咏山水画的《题工部文侍郎周翰郭熙平远二首》:
渔村半落楚江边,林外秋原雨外天。谁倚竹楼邀大艑,天涯暮色已苍然。
洞庭木落万波秋,说与南人亦自愁。欲指吴松何处是,一行征雁海山头。
用疏笔淡墨,展现郭熙所画的平远山水秋色,着意渲染一种萧疏、旷远、迷濛的意境氛围,从而抒写游子天涯羁旅的思乡愁情,扩充和深化了画境。再看一首《自画山水留春堂大屏题其上》:
胸中正可吞云梦,盏里何妨对圣贤。有意清秋入衡霍,为君无尽写江天。
这首诗仅以虚笔对画中山水秋景略作点染,却重在传写画外之意,表现诗人自我可吞吐云梦的阔大胸怀。全诗意境雄阔,气象奇伟,笔墨豪放洒脱,近似东坡的风格。
其实,在晁补之的七绝中,饶有画意的,又何止题画作品!那一首首山水诗田园诗,都宛如一幅幅视境鲜明的水墨或丹青。请读《出城三首》其一:
桃欲呈红柳弄阴,麦田青已没鞋深。春堤细雨篮舆湿,婆饼焦声在竹林。
近景红桃翠柳,中景麦田青青,远处春堤细雨濛濛,打湿了冒雨赏景的诗人乘坐的竹轿;忽然从竹林中传出阵阵鸟雀的欢鸣声,更使诗人心旷神怡。这是一幅有色、有声、有水墨浸染的田园春景图。再看《新城塔山对雨二首》(其一):
山外圆天一镜开,山头云起似浮埃。松吟竹舞水纹乱,坐见溪南风雨来。
王兆鹏先生赏析此诗云:“写景如画,却又表现出绘画所无法表现的时间之进程,景物之动态变化。‘风雨来’前,山头云气腾涌,溪边松涛吟唱,竹枝飞舞,水波乱翻。诗人的笔触像是摇动的镜头,把风雨来临前后景物不同的形态、声响一一展现,似有声画,如交响诗。”(注:陶文鹏主编:《宋诗精华》第386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如果说上举二首诗是由于诗人描绘景物鲜明生动而显呈出画意,那么下面的这首《示张仲原秀才二首》(其二),则明显地是诗人有意以画家的眼光和手法表现景物以营造画境:
城头急雨昏长川,城边清流鸥鹭闲。城西云黑电脚落,斜日正在城东山。
著名诗人兼学者林庚先生提出:创作现代新诗,要学习和借鉴古典诗歌的飞跃性、期待感和交织性。所谓交织性,就是各种形象交织在一起。他举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为例说,这两句诗把在水田里飞的白鹭和在夏木上叫的黄鹂连在一块,“漠漠”和“阴阴”形成了一种明暗的对比,就像一幅图画,这边是阴的,那边是亮的,“漠漠”之中的白鹭的形象特别明亮,两个东西之间就有互相陪衬互相交织的关系,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注:林庚、张鸣:《人间正寻求着美的踪迹——林庚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3年第4期。)。用林先生的“交织性”说看晁补之这首七绝,一句一景,急雨、长川、清流、鸥鹭、黑云、紫电、斜日分别在城头、城边,城西以及城东山上呈现,它们互相交织,形成明与暗、黑与白、紫与金、急与闲、动与静、高与低的映衬对比,组成了一幅缤纷多彩、瑰丽奇幻的图画,强烈地冲击着读者视觉神经。
诗歌是想像的艺术,也是最高的语言艺术。诗人创构独特的意象,展现诗的图画,营造诗的意境,都离不开活跃的想像力、丰富的修辞手段、以及对语言的精心锤炼。晁补之在他的七绝创作中,显示出他作为杰出诗人必备的这些艺术才华、艺术素养与功力。先看他是如何飞腾诗的想像、联想与幻想彩翼的。《和王拱辰观梨花二首》(其二)云:“压沙寺里万株芳,一道清流照雪霜。银阙森森广寒晓,仙人玉仗有天香。”前二句将寺院中的梨花想像为一道清流映照着雪霜,已是不同凡响;后二句幻想飞到银阙森森的月宫中,只见那一树树梨花幻作仙人玉杖散发出天香。这幻想多么美丽神奇!《移笇山五杉归植里第》云:“一丘一壑感归心,过尽青山几茂林。自载五杉如碧凤,欲看春雨舞庭阴。”他从山上把五棵杉树移植到自家庭院中,却想像春雨中五只碧凤在庭阴里翩翩起舞。诗人以移情和想像将景物人格化的,有《将别历下二首》:“来见红蕖隘渚香,归涂未变柳梢黄。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阳。”“鸳鸯鸂鶒绕渔梁,摇漾山光与水光。不管使君征棹远,依然飞下旧池塘。”诗人将别历下古城时,那趵突溪水殷勤相送;鸳鸯鸂鶒不管他的征帆已远,依然视其官舍为家园,飞下旧日的池塘嬉戏。在诗人的移情想像中,溪水和水鸟儿成了有灵性重情义的知己,亲切又新奇。
再看诗人是怎样运用敏锐活跃的联想来创造形象生动新鲜的比喻的。《题庐山》云:“南康南麓江州北,五百僧房缀蜜脾。尽是庐山佳绝处,不知何处合题诗。”蜜脾是蜜蜂以蜜蜡造成的连片窠房。诗人用它来比喻庐山上的五百僧房,使抽象的僧房化作具体可感的形象。读者从蜜脾这个比喻可以想像出僧房之多、密、整齐,以及那金黄夺目的色彩,从而也就增添了诗的生趣和韵味。《扬州杂咏七首》(其五)更是凭着一个妙喻使全篇情境跃现的好诗:
皂荚村南三里许,春江不隔一程遥。双堤斗起如牛角,知是隋家万里桥。(注:隋家万里桥:吴战垒校注《千首宋人绝句》注云:“疑为万岁桥,隋建,今不存。唐李益《扬州送客》诗:‘南行直入鹧鸪群,万岁桥边一送君。’”)
诗人从双堤连接处隆起的景象,联想到两牛相斗时弯弯牛角相牴的情状,创造出一个极新鲜生动贴切的比喻。牛角相牴的喻象,同诗中“皂荚村”和“万岁桥”映衬对比,使人感觉趣味横生,呼吸到民间生活气息,进而触引出一种类似“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历史沧桑感。凭借这一个大胆、新奇、风趣的比喻,使这借原本平淡无奇的诗,成为人们一读便永不忘记的佳作。晁补之的七绝,还有不少作品不用比喻,不用拟人,不用象征,不用典故,全用赋的手法直接铺叙描绘,同样能显现出鲜明生动的形象。请看:
船头勾曲洪涛外,船尾长芦白雾中。千里山容初上日,一江帆影尽乘风。
——《晚发长芦》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赴广陵道中三首》其二
这两首诗只有“白”、“金”两个色彩字,基本上是用白描手法直接描绘景物,把清晨舟行中所见所闻所感的景象,表现得极富色彩感和运动感,使诗的喜悦情调浓郁,节奏欢快,意境鲜活。可以说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妙笔。
晁补之七绝的语言,爽朗清健,流畅自然。但在一些作品中,也显出诗人推敲字句,特别是精心锤炼灵光四射的“诗眼”的功力。例如《东坡公以种松法授都梁杜子师并为作诗子师求余同赋》(其三):“佩牛未敢邀君出,射虎何当许我从。要看堂堂冠剑叟,苍然十万甲夫中。”诗人提炼“佩牛”与“射虎”两个典故,用“堂堂冠剑叟”笑对“苍然十万甲夫”形容友人栽成松林的情景,遣词造语豪迈恣逸,骨力遒壮,诚如诗人所说:“不怕夷门清著骨,故教诗句耸岩”(《子固席上雪得芟字》)。又如《栖贤寺三峡桥》:“绝壁秋标天外剑,深溪冬吼地中雷。上宫未信无人到,朱阁飞从顶上来。”“标”、“吼”二字准确生动,更妙是“飞”字,表现了朱阁凌空的气势,传达出仰望中幻觉朱阁飞来的动感。再看《安陶舟中》:
缭绕春堤去欲穷,参差烟坞到还通。依依润柳侵晨雨,细细吹花傍午风。
通篇对仗,对得工切、匀称、自然,毫不板滞。诗人有意在每句句首,都用两字连绵词形容景物。前一联“缭绕”与“参差”是叠韵对双声,后一联“依依”与“细细”是叠字相对。此诗可谓句句炼,字字炼,有意在语言形式上创格出新,并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为了充分展示补之锤炼琢磨诗的语言的高超造诣,我想再举一首诗为例:
江上秋涛喷玉岩,风锼月炼白云缄。为君一叩无人境,要听洪钟出万杉。
——《钟山有石故名》
在一首绝句中,竟连用“喷”、“锼”、“炼”、“缄”、“叩”、“听”、“出”七个动词,使全篇一气贯注,活泼流走。这七个字,个个生动传神,声音清亮。“锼”、“炼”、“缄”三字分别形容风、月、云对石钟山雕琢、熔炼、洗剥、环护的鬼斧神工,从而活画出此山的清幽、空寂、峻峭、神秘,尤显宋诗炼字清奇生新的特色。再加上后联一“叩”、一“听”、一“出”,读之如闻洪钟声出,在万杉之上回响不已。
以上,笔者对晁补之七绝的情思蕴涵与艺术造诣作了多方面的论析。毋庸讳言,补之的七绝并非尽善尽美。少数作品,如《欲求闲局理旧学作》、《次韵无极以道寄金山寺佛鉴五绝》、《与子真诸人饮求仁不与作怨诗因戏答》、《即事》等篇,或整首议论说理,或一味谈禅说佛,或堆垛生僻典故,或玩弄文字游戏,却缺乏诗情画意韵味。也有些比喻重复雷同,如“五百僧房缀蜜脾”后,又写出“五百伽蓝似蜜脾”。但综而观之,补之的七绝与其七古相比,佳作更多,既能显示他的“才气壮逸”(注: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和“凌丽奇卓”(注:《宋史》卷四四四《晁补之传》。)的艺术风格,又兼得其师苏轼诗清雄恣肆与其父诗“温厚静深”之长。因此,更全面、更符合实际的结论是:晁补之的七绝与其七古最能代表他的诗歌的最高成就。
注释:
(14)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