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及亲邻语言连动式的句法地位和显赫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句法论文,显赫论文,地位论文,语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连动式”(连动句,连动结构,serial verb construction),是描写汉语及亚、非、澳、美各洲众多语言结构的一个常用概念,而在印欧、阿尔泰等语言的描写中并不需要这个概念。换言之,连动式只是部分语言的类型特征,它跟主谓、动宾、偏正、并列这类普遍性的句法结构不同,是具有某种特异性(peculiarity)的句法结构。 汉语等东亚语言的连动式得到了程度不同的语法描写和研究,(如吕冀平1958,高增霞2006,Matisoff 1991)这为我们进行更深入的类型学研究奠定了基础。连动式的跨语言比较,例如Aikhenvald(2006),更是为我们提供了单一语言研究所看不到的众多特点和连动型语言的类型共性,但这类比较受制于某些材料来源的简略性,对句法细节的揭示时或不够充分,概括也可能因此受限。另一方面,汉语学界内部的连动式研究,将连动式视同一种普遍性的结构,其结构特异性尚未得到足够关注。而在一些主要强调语言普遍性的学派中,基本上不承认连动式作为一种结构的独立存在,连动式的特异性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回避。例如黄正德、李艳惠、李亚非(2013),作为一本系统探讨汉语形式语法的专著,全书内容和例句无一为连动式。这是不可取的态度,毕竟,“不论在口头语言里,还是书面语言里,我们听到的、看到的,几乎大部分都是含有复杂谓语(主要指连动式,包括兼语式——引者)的句子”。(吕冀平1958:4)回避策略,似乎显露出相关理论尚不能很好地应对连动结构。邓思颖(2010:181)则明确表明了形式句法对连动式的态度:“‘连动结构’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形式上也没有任何的特点,而连动句的一些功能也都可以从偏正结构或述补结构推导出来”。但已有形式派学者以反思的态度讨论了形式语法对连动句关注的缺失。(李亚非2014) 连动式存在于几大洲的众多语言,(Aikhenvald 2006)回避或否认连动式的句法理论恐难以真正成为普遍性理论。本文将从连动结构的句法语义特异性出发,重新思考连动式在汉语句法系统中的类型学地位,兼及周边亲邻语言连动式的入库及显赫程度,探讨与连动式有关的类型学特征。 本文以新生的库藏类型学为视角,(刘丹青2011,2012)认定连动结构为连动型语言语法库藏中的独立语法手段,可由句法库藏地位出发,揭示其作为显赫范畴的强大功能。本文依据汉语的考察兼及汉语的亲邻语言,主要涉及连动式的以下方面:入库身份、句法界定、原型范畴、显赫地位、库藏裂变、跨语言比较。 一 连动式的入库身份 1.0 连动式作为一种独立的句法结构,有别于世界上几种更普遍的基本语法结构。其独特之处遍及句法、语义、韵律诸端,其中句法特征是连动句赖以成为独立的句法结构的根本依据。下面我们先列出Aikhenvald(2006)总结的连动式的跨语言基本属性,然后以此为参照来观察分析汉语连动式的句法语义属性,据此确定其句法库藏地位和类型地位。 Aikhenvald(2006)定义的连动式具有以下特征: 几个动词(短语)连用;其间没有任何表示并列关系、主从关系或其他依附关系的标记;语义上表达单一事件;语调特征与单小句式的句子一致;几个动词只有一个时、一个体、一个极性赋值(要么肯定,要么否定);可以共享一个到几个核心论元;每个动词都能单独出现;连动式中的各个动词可以有同样或不同的及物性属性。 这些属性,已足以区别于任何正则的结构,包括与连动式可能有瓜葛的并列结构和主从结构。本节先据此就汉语情况择要分析。 1.1 连动式几个动词连用表示的是单一事件;而并列结构可以表达多个事件,不必表达单一事件,即使几个事件主体相同,也可以彼此无关,只是说话人将它们放到一起说。如: (1)他有时候打球,有时候养花。 表示的是同一施事的两种惯常行为,彼此没有相关性,也难以整合成一个内部紧密的宏事件。主从结构也可以表示两个无法整合为一的事件,如: (2)他即使吃得很多也还是手脚无力。 “吃得很多”和“手脚无力”是两个彼此可以独立的事件,说话人将其放在一句中是要说明两个命题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一个整合的宏事件。 连动式不同。连动式虽然包含多个动词(在汉语等语言里可以理解成更广义的谓词或谓词短语,本文简称为VP),但被整合成一个紧密的单一事件或命题,具有很强的单小句性(monoclausality,Aikhenvald 2006:6),其中的不同动词,只能表示一个宏事件中的组成部分,不能独立表达一个事件。如: (3)他今天上山砍柴背回家炖了肉吃。 例(3)说的是一个单一事件,其中包含若干动作行为,所以是一个包含了若干微事件的宏事件。在本句中,“上山”不是一个孤立事件,而是砍柴事件(宏事件)的一部分(微事件),在表示先于砍柴的行为之同时表达了砍柴的地点——这在其他结构或其他语言中可能会用方所状语来表达。“砍柴”也不是独立事件,而是跟后面的“背回家、炖肉、吃”这一系列微事件紧密相连。后面几个VP的分析以此类推。每个微事件都无法独立作为事件命题存在,其中有行为的时间顺序,方式(以砍柴来炖肉,以炖肉来就餐)、材料(以砍来的柴为炖肉材料)、目的(上山为了砍柴,砍柴背回家为了炖肉,炖肉为了吃)等语义关系。这些关系使得每个VP所表达的微事件都无法脱离其他动词而存在。用Aikhenvald(2006:13)的话说,连动式都有一种总体论元结构(overall argument structure)。例(3)中的好几个微事件,同时也都做总体论元结构的组成部分。 需要强调的是,例(3)中所表达的处所、次序、方式、目的等关系,是确凿存在,无法取消的,但这些关系都不靠专用的语法标记表示,而只靠连动式本身及其内部语序。假如句子取复句而非连动的形式,这些语义关系就不再是必然的了。例如: (4)他今天上了山,(他)砍了柴,(他)背了回家,(他)炖了肉,(他)吃了。 虽然(4)的实际所指可以是跟(3)等同的事件,但其中各VP间的上述关系不再是必然的,另类解读也能接受。譬如,他上山和砍柴可以不是同一过程,甚至可以是先砍柴,后上山。“山”不一定是砍柴的发生地。“背了回家”的也可以是“柴”以外的东西。他炖肉可以烧背回的新柴,也可以烧早就在灶边的柴火。甚至他吃的东西可以是炖肉,也可以不是(他作为厨师给主人炖了肉,自己吃了别的东西)。 (4)这样的复句,是并列复句或至少属于联合复句的大类,分句之间关系松散,没有连动式内部那些必然的语义关系。由此可见,连动式内部的语义关系,是由连动作为一种独立的句法关系所带来的,因而连动是一种独立的句法语义关系。 连动式表达区别于并列等其他结构的语义关系,靠的是连动式特有的句法表征。具体而言,如Aikhenvald(2006:13)所述,结构上,连动式不采用任何表示并列或主从关系的标记(汉语中常表现为介词、结构助词等虚词)。韵律上,连动式的语调特征与单句一致。如(3)的几个VP之间都不能有停顿,保证整句的语调可以贯穿而过。一有停顿,就会在分句之间产生例(4)那样的效应,割断连动式内部的句法关系和语义关系。 即使各VP之间不加停顿,仍在一个单句的语调范域内,只要使用了并列类关联词语,整个结构的句法和语义关系就由该关联词语所规定,各VP间的内在语义关系也就被该标记的语义属性所取代。如: (5)a.他既上了山也砍了柴。 b.他一边炖肉一边吃。 c.他砍了柴并背回了家。 (5a)句把上山和砍柴当作两个事件来表达,用配套关联词“既……也”连接。上山处不必为砍柴处,砍柴也不必在上山之后。(5b)句把炖肉和吃当做两个同时进行的行为事件来表达,采用了表同时的并列关联词“一边……一边”。其优势解读之一是炖的肉和吃的东西并非一物,这显然不同于连动式“炖肉吃”的解读。(5c)句砍了柴和背回了家因轻递进并列连词“并”而被识解为两个相继行为。“并”字拉近了两个事件的距离,因此“背”的受事只能理解为“柴”,但是两个事件之间仍没有方式目的的含意,这是区别于连动式的——光说“他砍了柴背回家”,显然指砍柴是为了背回家的目的。 1.2 连动式也显著区别于主从结构。如: (6)a.他很有兴趣地看着。 b.他发疯似的叫喊着。 c.他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俩人的友谊。 这几例分别用“地、似的、像……一样”这些标记表明前一个VP的状语地位。做状语的VP既不是独立事件/命题,也不是一个宏事件中的微事件,而是单一事件的一个侧面,充当全句所表事件/命题的方式、样貌等伴随特征。而连动式中带有处所、方式、目的等含意的VP,本身不是修饰其他动词的从属题元,而是表达微事件、有自身谓语身份的VP,语义关系的双方没有从属和核心的句法依存关系,因此将连动式都处理为偏正或述补关系,就抹杀了连动式和偏正式、述补式在句法和语义上的本质区别,既不可取,也没有操作性。尤其对于主要表示相继动作的连动式而言,要强行分出主从是既不可行也不可信的。 连动式中不同的VP在语义上可能同等重要(接近并列,但有时间顺序),但也可能有重要性或前景性的区别,如“他关了窗户睡觉”,“关了窗户”容易理解为主事件“睡觉”的方式。但那至多是程度之别,而不是质的差别,“关了窗户”自身仍是宏事件中的一个微事件。句法上,状语标记的有无造成了从属结构和连动式的根本区别。 1.3 根据Aikhenvald(2006),连动式的另一个特征是“几个动词只有一个时态、一个体、一个极性赋值(要么肯定,要么否定)”。由于汉语缺乏形态上的时态范畴,因此,我们难以测试汉语连动式各个动词的时态特征。假如把时态范畴扩大到用时间词语(名词、副词等)表达的时态语义,则可以看到,汉语的连动式也要求时态的一致。例如: (7)a.他昨天在出口处举着牌子等客人。 b.他刚才在出口处举着牌子等客人。 c.他将在出口处举着牌子等客人。 d.*他昨天在出口处举着牌子今天在等客人。 e.*他将在出口处举着牌子刚才在等客人。 f.*他刚才在出口处举着牌子将等客人。 (7a-b)分别用时间名词或副词表示全句宏事件发生在过去、现在和将来。每句各有一个时间状语,其时间域统辖句中的全部两个VP。而(7d-f)每句各用两个不同的时间词分别修饰两个VP,句子都不成立。可见,连动式所表事件被识解为包含了多个微事件的一个宏事件,一个事件只能在统一的时间中发生,因此不能在连动式的不同VP上使用不同的时间限制。 从理论上说,两个连用的VP如可表达两个不同的事件,那么两个VP完全可以各有自己的时间限定语。(7d-f)的不合语法,有力说明连动式不是两个VP的简单相加,而是有着专用的语法意义——表达内部紧密结合的单一宏事件,自然排斥会导致多事件解读的多个时间限定语。另一方面,假如连动式中的两个VP是可以分离的事件,那么,即使它们需要时间一致,也至少可以各带一个相同的时间语,事实上这也不被许可,如: (8)a.*他刚才在出口处举着牌子刚才在等客人。 b.*他昨天在出口处举着牌子昨天在等客人。 有意思的是,只要加上逗号变成复句,刚才的这几项限制就不起作用了。如: (9)a.他昨天在出口处举着牌子,今天在等客人。 b.他刚才在出口处举着牌子,刚才在等客人。 可见,VP之间停顿之有无,兹事体大。有停顿,就是并列或顺承复句,表示几个并列或相继发生的事件,每个事件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都可以加时间限定语,不管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无停顿,就是连动式,受到单一事件的语义限制,只能用一个时间限定语。 现代汉语有体标记,以“了、着、过”为基本体助词。连动式中体标记的使用情况非常复杂,有待专题研究。在此只提一个事实:连动式的不同VP可以带不同的体标记;假如只带一个体标记,则其语义可以覆盖所有VP,也可能只管辖单个动词,如: (10)a.他吃了饭在休息呢。 b.卸了磨牵着驴子走了的是社里管牲口的地方。(吕冀平1958:77引赵树理小说) c.小敏拿着镜子照过。 (11)a.我(去年)卖了旧车买新车。 b.父母卖房筹钱给女儿治好了大病。 c.张老伯正捧着烟筒吸水烟。 d.小伙子走在大街上拖着一只箱子。 (12)a.他举着石头想砸我。 b.小王买了一个木雕当书房的摆设。 c.许老伯走到大树底下蹲着。 (10)每一句内都用不同的体标记。(10a)分别使用完整体的“了”和进行体的“在……呢”。(10b)先后用了完整体“了”、持续体“着”和完整体“了”。(10c)分别使用持续体“着”和经历体“过”。这些句子都不能用一个体语义来统辖全句。(11a-b)则反映了一个完整体标记统辖全句各VP的情况,其中(11a)“了”加在首个V上,(11b)“了”加在最末的V上。(11c-d)反映了进行体的类似情况,用首个V或最末的V上加“着”来表示全句的进行体语义。(12a-b)反映连动式只带一个体标记时语义上只管辖本VP的情况。(12a)句“举着石头”表明是持续体,而全句的重点在“想砸我”,其VP的语义与持续体或进行体都不匹配。(12b)中的“当摆设”是惯常情况,不是前一VP的完整体“了”所能覆盖的。(12c)句前一VP“走到”,语义上只能是完整体而不能与后面“蹲着”的持续体一致。 以上显示,汉语连动式对时态的单一性限制很明显,而对体的单一性限制基本不存在。这在语义上是可以解释的。对于行为事件来说,时间是更外部的框架,作用于宏事件整体,因此一个宏事件只能受一种时间框架的限定。体是事件内部的过程观照,能作用于其中的微事件,因此可以出现各种组配现象。 1.4 论元共享,指连动式几个动词(谓词)拥有共同的论元,该论元只在句中出现一次,即句法上只加于一个动词。跨语言来看,论元共享是连动式普遍的典型状况,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连动句都有论元共享现象,因为连动句的几个VP也可以有不同的论元。 几个VP共享主语是一种论元共享。汉语连动句以主语共享为常例,只有兼语句两个动词不共享主语。如“他出去买东西”的“出去”和“买东西”都以“他”为主语,即共享主语论元。而在兼语句“他派我买东西”中,的主语是“他”,的主语是的宾语“我”,属于功能切换连动式。(switch-function SVC。Aikhenvald 2006:14)① 更能体现连动式特质的是宾语论元的共享。因为,主语共享也是复句的常态,而宾语共享在复句中很受限制。同样的宾语在多个分句中反复出现是常态。反之,在连动式中,宾语共享接近于强制,即很排斥同一宾语在几个VP中反复出现。先看复句的情况: (13)a.福大爷刚唱一句:“太保儿推杯换大斗”,他就赶紧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赶紧再拾起弓子往下拉。(邓友梅《那五》) b.我在一家店堂明亮温暖的快餐店吃一盘所谓的意大利面条,[]喝了碗所谓的美国汤,然后[]买了罐真正的中国啤酒坐在靠窗的座位泡时间。(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14)a.喜欢读书的张爱玲,却不喜欢买书。……她认为,买书,是人生的一种累赘。不仅不喜欢买书,她还“卖书”。(中国历史故事网《张爱玲:一个读书却不买书的才女作家》) b.昨晚在梦里我和朋友在河里钓鱼,我钓到了一条鱼,我朋友说这种鱼不能吃,我就把它放到另外一条河里去了。(“百度知道”网友提问) 例(13)和(14)是主语同指和宾语同指在复句中的不同表现。(13a)除了第一分句主语用了“他”,后面两个分句中同指的主语都是零形回指(以空方括号显示);假如在方括号中加进主语“他”,反而很难接受,三个分句共享一个主语论元最自然。(13b)后两分句同指的主语“我”也都是零形回指。假如在方括号中插入主语“我”,也不能接受或反而别扭。(14a)末一分句的“卖书”的“书”与上一分句的“买书”的“书”同指,却不能省去,两句无法共享宾语。(14b)最后两个分句中的“这条鱼”和“它”都是与前面的“一条鱼”同指的,虽然勉强也能隐去,但还是显现更加自然。 再看连动句,其中同指的宾语跟同指的主语一样都是强制地由几个VP共享,如: (15)a.今天一整天在家闲着无聊,本想出去买本杂志看[]。(浪博客) b.这两天,甄正都是从河里抓些鱼烤了[]吃[]。(网络小说《南行记》12章) 由此可见,连动句的主语共享和复句的表现基本一致,而宾语共享与复句的表现迥异。复句各分句的同指宾语以各自显现为常,而连动句各VP的同指宾语只出现一次,由诸VP共享。连动句的宾语共享遵循回指规则,即承前省,不能用蒙后省,例如“买本杂志看”不能说成“买看本杂志”。② 宾语论元和主语论元还有一项重要差别。连动句几个VP之间必须共享一个主语论元,不能有不同的主语,兼语式的有新的主语是因为该主语同时是中的宾语,并不是全新的成分。而几个VP的宾语可以不同,这时就无须共享宾语论元,如: (16)他去菜市场买肉馅儿做了几个红烧狮子头。 不过,Aikhenvald(2006:13)强调典型的连动式有一个总体论元结构,各VP往往在其中扮演一定的角色,上文对例(3)的分析已显示,一个句子中的多个VP可以同时承担总体论元结构中的方所、时序,方式、材料、目的等角色,这仍然是迥异于复句和并列谓语的。 在连动句和复句中表现出来的主宾语不对称,根源在于主语和宾语不同的句法属性。主语和宾语被形式句法分别称为外论元和内论元。主语作为外论元实际上划定了小句的界限,几个VP必须共享这个论元。假如出现另一个外论元,即意味着该成分已经到了句外,不再属于同一小句,也就不能看作连动式了。而宾语作为内论元,跟着所在VP一起处在同一小句内,假如几个VP的内论元相同,则因为彼此句法距离近而必须共享,排斥重复;假如论元不同,则仍都在VP内部,不影响VP之间的紧密性。连动句和复句的不同共享规则,正体现了小句内结构和小句外结构的根本差异。 1.5 以上几小节,反映了连动句的诸多句法特征,这些特征使它显著有别于复句,即使后者由共享主语的被停顿隔开的数个VP小句构成。虽然某些连动句确实可以插入停顿变成复句,但远非所有连动句都能如此变换(复句不能变成连动句的当然更多),而变换也往往带来或大或小的语义差别,上面的分析已经显示了这一点。再如: (17)a.他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出去上班了。~他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出去上班了。 b.小王有充足准备能胜任这项任务。~小王有充足准备,能胜任这项任务。 (18)a.他买了一份报纸看。~*他买了一份报纸,看。 b.他只好投靠亲友过活。~*他只好投靠亲友,过活。 (19)a.他有三条理由相信我的话。~他有三条理由,相信我的话。 b.他上午宰了羊做了午饭。~他上午宰了羊,做了午饭。 (17)a例和b例无论作为连动句还是作为几个分句组成的复句都成立,语义没有显著差别,体现了连动句和同主语复句之间句法语义相似性的一面。 (18)就不能变换成复句,否则就不合语法。(18a)的光杆动词“看”无法自成陈述句。(18b)的“过活”这类动词没有一定的方式题元就不能单独成句,而原来带有方式题元的作用,拆成分句后失去了题元作用,使难以成立。 (19)看似连动式可以拆成复句,但分拆前后语义并不相同。(19a)的连动例,“三条理由”是“相信我的话”的依据,即“他有三条相信我的话的理由”。而其复句例更容易产生与之迥异的解读,即“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有三条理由”。“相信”更像祈使句谓语,主语就是听话人而不是前分句主语“他”。前一个分句成为后分句的“话”的内容,是“相信”所支配的话题化论元。(19b)两句意义看似相同,其实真值条件有异。作为连动式,所述的是单一事件,所宰的羊就是做午饭的主要内容甚或惟一食物;而作为复句,宰羊和做午饭可以是两件事。做的午饭可以包括羊,也可以不包括羊,他只是把羊宰了,午饭另有他物。 以上隋况进一步彰显连动式无论在句法上还是语义上都是一种迥异于复句的独立结构,绝不是顺承复句(属于广义的并列复句即联合复句)的压缩形式。联合复句内几个组成部分的语义关系是明确的,不会随着结构的松紧而改变。 连动句也不同于主从结构,因为它不使用任何从属连接词(subordinators)。谓词性的主从结构在汉语里主要表现为传统所说的状中结构和中补结构,两者在汉语里都可以有从属连接词(结构助词“地、得”、介词“在、对、从”等)来标示。即使部分词项可以不带虚词充当从属语,但它们的词类属性和句法表现也足以判定其为从属成分。例如,“就、才、都、稍、马上、立即”等副词修饰动词不用结构助词“地”,但这些词都不能做谓语,不符合连动式每个动词都能做谓语的要求。再如结果补语是直接加在动词后的,如“吃饱、卖完、浸湿”等,但结果补语都可以通过加“得”转化为可能补语,其中的动结关系不变,只是增加了可能情态,如“吃得饱”、“卖得完”等。而汉语连动句不但可以不用从属连接词,而且实际上加不进任何这类虚词,如上文所举的各个连动句实例。 有些连动句貌似可以加进从属连接词,其实加与不加,句法语义关系完全不同。如: (20)a.他们有计划去农村调查。~b.他们有计划地去农村调查。 (20a)例的“有计划”是句子的主要谓语之一,全句表达“他们有去农村调查的计划”,去农村调查是一个未然事件。(20b)句“有计划”带了状语标记“地”,谓语身份被取消,只用来修饰谓语“去农村调查”表示方式,即以事先计划好的方式来展开调查,此句通常表达已然或惯常的事件。可见两句从结构到语义都有彼此不同的特性。 综上所述,汉语连动式具备跨语言材料中总结出来的连动式的主要句法语义特征,是汉语语法库藏中具有独立句法地位和类型特异性的结构或称构式,既体现了汉语作为连动型语言的特性,也符合连动型语言内部的共性。 人类语言实词和实词的组合有四种基本的句法结构:主谓、动宾、主从和联合。其中主谓和动宾的整体功能不等同于其组成部分,偏正和联合的整体功能等同于其核心成分或每个组成部分。如果把后两类称为向心结构,那么连动将向心结构由并列和主从的二分扩展为并列、连动、主从三分。英语等印欧语言都属于向心二分型,而有连动的汉语等语言则属于向心三分型。比较以下非洲Anyi-Sanvi语(Aildaenvald 2006:6)的例子及其翻译: 狗 抓(惯常体)鸡 吃 b.The dog eats(lit.catch-eat)a chicken’.(原书英译) c.The dog catches a chicken and eats it.(本文英译A) d.The dog catches a chicken to eat it.(本文英译B) e.狗常抓一只鸡吃。 (21a)是一个典型的连动式,句中两个VP没有任何连词及表示从属关系的形态。作为非连动型语言,英语无法高度对应地译出此句,原引者的(21b)译,只译出了吃义动词,没有译出抓义动词,而括号中的直译又无法化为自然的英语表达。要想完整译出抓和吃两个相关的行为,英语必须带语法标记,或像(21c)那样用and式并列结构;或像(21d)那样用to式主从结构。而用同属连动型语言的汉语来翻译则非常自然,基本是词对词的对应,即(21e)。 语义上,连动式也使向心结构可以表现为区别于二分法的三分法类型,它占据的主要语义域是并列和主从中间的那一块。可以列表如下: 连动式中每个VP都有谓语性质,结构上互不从属,这是接近并列的一面;另一方面,几个VP中往往有一个或多个VP担任整个构式的某种题元角色(见例(3)的分析),这又使它们在语义上可能有偏向主从的一面。因此,很多连动式都可以纳入主次结构关系(co-subordination),从而形成向心关系的三分法等级序列:并列—主次—主从。 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看,高增霞(2006)将连动式看作是“从话语组织到句法结构的中间环节”,“在句子体系中处于单、复句之间的过渡位置”。这些措辞对连动式的句法地位多少有所保留。从两个方面看,高著的看法有一定合理性。一、连动式是很多语法化过程的源头,例如很多介词结构、某些动补结构都有连动式的历史渊源。这使得连动式看起来有过渡阶段的表现。二、连动式不像主谓、动宾、主从、并列四种结构那样是人类语言句法关系的普遍范畴,而是只见于部分语言的特异性范畴,从跨语言角度看是更有标记的现象,人类语言有将有标记结构重新分析为无标记结构的无标化倾向,(刘丹青2005)这也使得连动式容易发生重新分析,使连动式看似过渡形式。但是,将连动式看作某种过渡形式,终究还是过分受制于非连动型语言的视角。从连动型语言自身视角出发,连动式有很明确的句法规定性,有别于其他几种主要结构。具体地说,它因不用连词而区别于并列,因不用主从类虚词而区别于主从,因没有管辖关系而区别于主谓、动宾、助动词短语,因没有停顿而区别于复句。因此,连动式必须视为一种独立的构式库藏。 在历时层面,连动式已经存在至少两千多年而未曾衰落,反而蔚为大观。因此,句法分析时首先要将连动式视为一种具有句法语义规定性的稳定的句法现象。即使有一些源自连动式的结构经库藏裂变从连动式中分化出去,如动补式,也不影响连动式在汉语中的生命力。 二 作为显赫范畴的汉语连动式 2.0 即使同为特定语言中的入库范畴,其显赫程度也可以很不相同,由此影响到语言的类型特点。汉语连动式在先秦汉语中就存在,但那时连动式作为入库范畴还很不显赫。张敏、李予湘(2009)指出“其实上古汉语并非连动型语言”,刘丹青(2013)也认为先秦汉语连动式不发达与当时并列式的显赫有关。换句话说,当时并列式的语义域被连动式占据的部分还很小。王力《汉语语法史》(1985)对先秦汉语连动式共举了37个例子,其中35个例子都是以直指位移动词“来/往”为的。可见,当时的连动式主要限于直指位移动词与其他VP的组合,适用范畴极受限制,完全称不上显赫范畴。 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汉语连动式作为一种句法范畴已经完全符合刘丹青(2012)所述的显赫范畴的几条重要属性。 1.功能强大,得到更多机会表征:连动式是一种以语序为主要手段的常用语法结构,在一系列句法特征上区别于其他结构,可以归入语法化程度高的手段。汉语连动式小类繁多,(参考吕冀平1958的分类)功能强大。 2.功能扩展。这是下文将重点分析的。 3.占据语义上的原型位置。连动式以时间顺序象似性的语序表征了连动范畴,其核心语义就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若干微事件构成的一个宏事件。连动范畴各种小类和扩展用法,都围绕着相继发生的微事件这一核心语义,这是连动范畴的原型义。连动式的前后VP间往往还存在“行为(方式)-行为(目的)”这一类语义关系,具体表现为以为主事件的“方式+行为”(开了窗户睡觉),或以为主事件的“行为+目的”(买份报纸看),或分不出主次的“行为(方式)+行为(目的)”(去公园散步)。③这些语义关系主要是由相继事件这一核心语义与特定语境结合而产生,而相继行为跟方式—目的关系本有很大的交集,前者在语境中很容易衍生后者的解读。 4.语法化程度。连动句以语序为根本手段,同时在一系列句法表现上区别于其他结构,具有了自身的句法规定性,达到了相当的构式语法化程度。此外,对于符合连动式核心语义的内容,例如“买张报纸看、爬到树上找鱼”,只能用连动式,不能插入并列连词、停顿等变成并列结构或复句,具有了较强的类推性和一定的强制性。(比较“缘木而求鱼”之加“而”的先秦规则和“买张报纸咾看”之加“咾”的老上海话规则,参看刘丹青2012)这些都增强了连动式的语法化程度。 5.心理上容易激活。这是可以由上述特点衍推出来的描述性特征而不是操作性特征。语法化程度高、功能强大的范畴肯定是该语言中容易激活的范畴。 下面,我们将重点展示第2点——连动式作为显赫范畴向其他相关范畴(并列、主从)的扩张,这是显赫范畴最根本的特征,也是库藏类型学最关注的形义之间复杂的互动。 2.1 连动式与并列关系 连动所占据的语义空间,在非连动语言中位于并列和主从的中介区域。连动式的原型义——先后相继的微事件组成的宏事件,在非连动语言中就是由并列结构表示的。 非连动型语言中并列关系可以包容相继事件,但并不以此为原型功能。原型的并列功能是平行对称,没有时间顺序象似性,在不考虑特殊语用需求的情况下,前后肢不管是NP还是VP都可以换位,如下列英语例子: (22)John and Bill=Bill and John (23)They were singing and dancing.=They were dancing and singing. (24)He often swims and fishes in the summer.=He often fishes and swims in the summer. 当需要表达不分主次的相继事件时,非连动语言或连动不显赫的语言最自然的安排是按象似性排列的并列结构,如: (25)He stepped to the sitting room and sat down in the sofa.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26)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左传·隐公元年》) (25)英语例中,用并列连词and连接走进客厅和坐在沙发上两个相继的微事件,此时两个VP不能换位。译成普通话只能用连动句,不宜加进任何连词。(26)是先秦汉语例,“入而赋”是先入后赋诗,“出而赋”是先出后赋诗,都有时间顺序,都用并列连词“而”连接,这个“而”在先秦汉语中一般不能省,而在现代汉语中此处无连词可加。(27)是并列结构比普通话更显赫的老上海话例,“步行出来”和“跟伊”(跟着他)是相继行为,无法颠倒次序,而中间以加并列后置连词“咾”为常,译成普通话无连词可加。 由此可见,连动式的核心(原型)功能,在非连动语言中属于并列结构的扩展功能。这是语法库藏中没有连动构式时的自然选择。下面是一些翻译作品所体现的双语对比: (28)我冲上前去将木盒搬了下来,(残雪《罪恶》) I rushed up and took the box down,(Can Xue 2006,Karen Gernant和陈泽平译本) (29)(她板着脸,似乎对我很瞧不起的神气,)转过脸去与我儿子说话,(说起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并借机发挥了一通。) Then she turned to my son and talked with him(of the subtle relationships between parents and children and took the opportunity to develop this idea for a while.)(出处同上) (28)的“冲上前去”和“将木盒搬了下来”是宏事件中的两个相继的微事件,对此,汉语基本只能用连动句来表达,中间加不进连词或其他关联词语。而英译文则必须加and。这时,and连接的不是原型的并列肢,而是不能换位的相继动作,两个并列肢的语序是有时间象似性的。(29)情况近似。其他非连动语言也常如此,如俄语: (30)Сядем да поговорим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坐下(1复数) 并列连词 谈一谈(1复数)(张会森主编1979:528) “坐下”和“谈一谈”是表示两个相继微事件的VP,中间要用并列连词да连接,不能直接组合。 2.2 连动式与主从结构。正因为连动作为语义范畴处在并行和主从之间的区域,所以,它与主从结构也有密切关系,甚至同一个连动式在不同情景下既可以译成并列,也可以译成主从。如前引(21)例。下面是文学翻译中连动式被译成主从结构的例子: (31)他们才不会在家里吵翻了天问父母要一点小钱来享用这种东西呢。(残雪《棉花糖》) (If they were eating only air,) they wouldn’t kick up such a row with their parents demanding a few pennies to enjoy this kind of thing.(Karen Gernant和陈泽平译) 微事件“吵翻了天”在“总体论元结构”中有方式题元性质。英译文将其译为句中惟一谓语动词,而后续的要钱事件用现在分词短语表示,享用事件用带to的不定式VP表示,并以正在虚化为情态—连接成分趋势的动词“来”对译不定式标记to。(27)也可以改用其他译法,将要钱事件或享用事件译为谓语动词,其他译为从属VP。 不考虑“来”的作用,④本句的语义关系在连动式中有一定的典型性,也正好显示了试图根据语义关系将连动式一律划归偏正、述补等主从结构的不可行。吵架事件在该句的总体论元结构中有方式义,享用事件有目的义,中间的要钱事件既是前面吵架事件的目的,又是后面享用事件的方式。可见,连动式中的方式、目的关系,不必是指向主要动词的从属关系,而是互相修饰补充的几个微事件之间的关系。强行将其中任何一个动词分析为谓语,其他分析为状语或补语,都没有句法依据,是解读者的主观识解,结果因人而异。 2.3 连动式向并列语义域的扩展 连动在句法上是一种独立的结构类型,区别于并列、主从结构;在语义上,它占据非连动语言的并列和主从邻接的区域,与这两种语义关系都部分交叉。作为显赫范畴,连动会拓宽自身的语义域,向并列和主从两头进一步延伸,以致于有人从语义关系出发将其分析为并列或主从结构。从库藏类型学的观点看,这是显赫范畴的正常扩展功能,不必分别定性为其扩张所到达的各自范畴。 连动式有一个小类是从肯定否定两方面叙述,如: (32)(我陪她到家大门口,)她双手抓住我的手不放……(搜狐网2014年01月17日) (33)陆云飞抓住权力不松手……(新浪网2013年05月03日) (34)其他学生陆陆续续都走了,梁帅还一直坐在那儿没走。(网文) 各句的正反两个方面是语义上互为补充加强的关系,没有主从关系及严格的相继关系,两者基本上是同时存在的状态,更接近并列关系。例如(32),从“抓住我的手”的瞬间开始,就处在“不放”的状态;在(34)中,梁帅“一直坐在那儿”的时间段里,也同时维持着“没走”的状态。但是,这些句子的肯定式和否定式之间不能像典型的并列结构一样换位,也不能加连词,否则很不自然并偏离原意,因此句法上只能属于连动式。如: (32’)??她双手抓住我的手并且不放。 (32”)??梁帅还一直坐在那儿并且没走。 在观念上,这类连动式是从两个方面来叙述同一事件,事虽同时,但是认知过程却有先后,只能是先肯定后否定。假如不是先有“抓住我的手”,就难以理解“不放”的意思。所以,两个VP在知域里仍有先后顺序,于是句法上也用连动式来表达。不过知域的先后关系不影响其在事域中的同时性和同一性,比相继事件连动句更接近并列语义域,是连动向并列的进一步扩展,离主从也就更远了。 2.4 连动式向主从语义域的扩展 连动式的一个或多个VP可以成为所在总体论元结构的题元角色,经常见到的情况是几个VP间相互存在题元关系,如和互为方式和目的(上街买菜)。这是连动式很不同于并列关系的特质,并成为它向主从语义域扩展的基础。当连动的VP在语义上较明显地有主有次时,看起来就更接近主从关系,以致不少学者在句法上干脆分析为状中之类主从关系了。(邓思颖2010:182) 最突出的情况是带持续体助词“着”并且有显著的方式义,表示事件的主要行为。其中有的是不及物动词/形容词“V着”做;有的是及物动词不带宾语构成“V着”做(主要见于受事前置时);有的是及物动词动宾式带“着”做。不同的小类接近主从关系的程度有所不同。如: (35)他笑着说|直着/斜着画|倒着走|竖着挂|哭着喊妈妈|横着盖被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常常躺着思考问题| (36)牛肉可以炖着吃。|菊花可以用凉开水泡着喝吗?(“百度知道”问题)|风衣短裤搭配就要敞着穿(新浪网文标题) (37)开着窗户睡觉|踩着别人往上爬|别开着夜车赶路|弹着吉他唱流行歌曲 这类句子翻译成非连动语言时,常常要译成主从关系,将次要的VP译成副词、介词短语、分词短语(含阿尔泰语言学中的副动词,见下)等,甚至成为定语。如:⑤ (38)用副词:倒着走to walk backward|竖着挂to suspend/hang something vertically (39)用定语:斜着画to draw slant/oblique string (40)用介词短语(或另加形容词及分词):笑着说to say with a smile|弹着吉他唱流行歌曲to sing pop songs with the guitar|开着窗户睡觉to sleep with windows open (41)用分词:他笑着说Said he smiling|他站着说话Said he standing still (42)用连词引进的分词短语:他常常躺着思考问题He usually thinks things over while lying on his back 从汉语句法的角度看(34-42)中的“着”除了体标记功能外似乎有一定的结构作用,其中很多例子是不能省去“着”的,否则会不合格或结构和意义关系都有改变,如“*笑说、*站说话、*躺思考、*泡喝”等。还有一些能够省略“着”,而且省去后只能分析为偏正结构,如“斜画、竖挂、横盖被子”等。但是,以上带“着”的短语句子,还是都只能分析为连动式。理由如下。 一、“着”本身是持续体标记,不是结构助词,不能充当状语标记。持续体属于未完成体(又叫不完全体),功能上有表示方式、手段等背景信息的倾向。带未完成体的VP在语义上常常可以视为有依存性。(参看方梅2000)因此在几个VP连用时,在前的带“着”的动词或VP确实常常带有语义语用上的背景性甚至依存性。但这仅是连动式在语义上的扩展,没有改变其句法性质。方文在强调连动式中这些成分的背景性和依存性时,并没有否定其句法结构上的连动属性,没有将其分析为状语。这很合理。在结构上,表背景的“着”并没有从属于核心的标记功能。事实上,“着”完全可以在表方式的和表主要动作的上同时添加,如: (43)每当大家坐在一起,喝着茶谈着生意上的事,有一尊武圣像在旁,时常提醒着双方,不要只图利,还要重情分,讲究商业道德,有钱大家挣。(《保定晚报》2012年6月17日) 在“(大家)喝着茶谈着生意上的事”一句中,“喝着茶”是有方式义的背景信息,“谈着生意上的事”是前景信息和主事件。“着”同时用在背景和前景中,表示的都是持续体。这有力地说明“着”只是体标记而非从属标记,不能因为带“着”而将VP看作状语。 二、带“着”连动式对状语标记是排斥的。汉语可以由VP做状语,其标记是通用的状语标记“地”,如: (44)拼命地干活|努力地练习|有计划地促销|变着法儿地整他 的确,这些带“地”的VP状语有的也可以省略“地”,变得貌似连动式,如“拼命工作”、“努力练习”,但这些结构带不带“地”,关系不变,不带“地”的地方都可以加上,是带“地”状语的标记省略,这种标记省略也见于其他状语,如“非常(地)有力”、“迅速(地)接近目标”。而真正的连动式即使VP语义上带有背景性、依存性,也不容许带上“地”,如: (45)*笑着地说|*倒着地走|*竖着地挂|*站着地说话(不腰疼)|*开着窗户地睡觉 (35-42)中带“着”连动句的VP1都不能加“地”,说明汉语人心理上对连动式和VP状语是分得很清的,同样是在前的,甚至同样是背景性信息,是状语,就可以带“地”,即使这个“地”有时可以省略;不是状语,而是连动式的,就不能带“地”。 据此标准,北京话中还有一些看似连动式的动词连用形式是状中结构,因为它们的是可以带“地”的,如“板着脸(地)训斥他”“打着滚(地)叫”。 此外,前面分析过,有些“有NPVP”看似“地”可带可不带,实际上带不带“地”造成句法和语义关系迥异,如前举(20)。这更进一步说明能否加“地”分别代表了状中结构和连动结构。 三、主要用于主句前景信息和谓语动词的完整体标记“了”,有时也用作连动式中的,其中有些“了”不能省,如: (45)他像头猪似地吃*(了)睡,睡*(了)吃。|脱了鞋(*地)过河|歹徒拿了把刀(*地)砍人 这些带“了”的VP即使有背景功能,也不能带“地”,可见并不被母语人视为主从结构。其中有些“了”也不能省略,如“*吃睡”、“*睡吃”。那不能省的“了”是否有状语标记的作用呢?至今没见到有学者将此“了”分析为状语标记。我们认为,此处“了”的强制性,与其说是句法要求,不如说是语义要求。不是任何两个动词或VP都可以借助连动式而连用的,两者必须在语义上符合连动式的要求。“吃了睡、睡了吃”中的“了”表明了两个动作的时间相继性,从而符合连动式的语义特征。而“吃睡、睡吃”无法体现相继性,也就无法构成连动式。“了”的例子进一步显示体标记在连动式中主要表体,并不是状语标记。 2.5 小结:语义扩展和句法属性、库藏裂变 本节以上各小节展示了连动式作为显赫范畴在语义上向并列和主从两个相反方向进一步扩展的情况。连动式的小类还有许多,但它们的语义关系大致在并列和主从的语义区间。这些扩展,不影响连动式在句法上仍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区别性,与句法上的并列结构和主从结构都有明确界限。句法和语义的非直线式对应,正是库藏类型学的核心关切之一。 作为显赫范畴的连动式在汉语中不仅有语义扩展的功能,而且是语法化的主要源头,多种重要句法结构以连动式为源头或句法环境,这也是高增霞(2006)的主要内容。本文认定的连动式范围比Aikhenvald(2006)一文及同书中其他一些文章的连动式范围更严,因为我们认为,有些结构通过句法测试可以认定已发生语法化,其在共时层面的句法表现已不同于连动式,这时就不再看做连动式,而类似的情况在上引书中仍然被看做连动式,称为不对称连动式(指其中有的VP是封闭性小类,有虚化现象),这可能是因为很多语种被了解的深度有限,语料有限,不足以通过细密的语法测试来判断是否仍属于连动式。而汉语由于研究的深入,有条件以句法语义分析和测试来区分作为语法化源头的连动式和作为语法化结果的其他结构。在语法库藏中由一种语法手段独立成另一种手段的现象,我们称为语法库藏的裂变。动结式、动趋式等都是已经与连动式发生裂变的构式库藏。限于篇幅,本文不再细述。 三 周边语言连动式入库状况及显赫度 连动式是汉语的类型特点,也是周边地区很多亲邻语言的类型特点,但不是所有周边语言的特点。本节对此做一个初略的概览。 连动式的存在跟多种类型特征有一定的相关性。(参看张敏、李予湘2009及所引文献)从周边语言情况看,张敏等提到和引用的诸因素中,形态类型,及本文所强调的句法标记库藏,对连动式的入库(进入语法库藏)能力最为有关。形态稀少、句法标记库藏简单、分析性强的语言,一般存在连动式。形态和标记库藏丰富、综合性强的语言则较有可能没有连动句,至少没有典型的连动式。 壮侗语言位列世界上分析性最强的语言中。壮侗语普遍具有很典型的连动式,语法描写者往往列专题介绍连动式。 刘叔新(1998:109)列举连山壮语的语序时专门提到“动词述语1——动词述语2”的语序,其实就是连动句,如(编号重排,下同): Enfield(2007:36)在介绍老挝语区别于欧洲语言之处时提到的首要特点就是连动式。该老挝语语法专著设了多章专谈连动式,甚至说“老挝语小句语法的每一个问题都要靠理解不带标记排列的动词或动词短语间的潜在关系的范围。该语言的强大能量之一部分就是能造出在表层结构中排上多达6个以上动词的长长的神奇结构”,(同上339)反映了作者对老挝语连动式显赫度的深刻印象。例如连用许多个动词的(48): 你 试—出 拿 去 做 吃 看 祈使语气 何彦诚《红丰仡佬语参考语法》(英文)(2012:154-158)设6.4节专门讨论连动句,涉及表达相继性行为的连动式和表达各种论元关系的连动句。如: 然后 拿 来 切碎 炒 吃 拿 把 刀 来 切碎 同样属于分析语的苗瑶语族也普遍存在连动式。例如红瑶所说的优诺语:(毛宗武、李云兵2007:114) 他 睡 在 床上 看 书 在藏缅语族中彝语支是分析性最强的,下面是毕节彝语的连动句例:(丁椿寿1993:384) 他 衣服 穿 好 走 出 去 我 坐 下 字 写 丁著对(52)分析得很妙。他指出这类句子中的几个谓语是“互为说明的,后一个动作表示前一个动作的目的,前一个动作表示后一个动作的方式”。如上例中,写字是坐下的目的,坐下是写字的方式。这充分说明连动式表题元关系,不必以一主一从的关系来实现,“互为说明”最能体现它们的关系。赵敏、朱茂云(2011:135)描写墨江哈尼族卡多话时也设了连动短语的小节,分为并列关系和补充关系两类,其中并列关系中表示连续动作的小类是比较典型的连动。并列关系中表示同时发生的小类和表示补充关系小类都要在前面的VP后加话题标记,这就不是真正的连动。基诺语连动式似比卡多话发达,蒋光友(2010:233-236)举了大量例句,基本都符合典型的连动句,一个单句中可由2-4个动词出现。Matisoff(1991)分析了拉祜语连动式在语法化中的重要作用。 缅语支语言的形态介于分析性的彝语支和综合性较强的羌语支、藏语支之间。缅语支的景颇语存在连动式。戴庆厦(2012:346)3.6节专讲景颇语的连动式。戴著指出连动式“大多是由两个动词连用的,其次是三个动词连用的,也有少数是四个动词连用的”。戴著主要分析中间不插入成分(多指语法连接标记)的连动句,因为“对插入式的连动算不算连动式,看法不太一致”。这一处理是合理的。按类型学的定位和本文的标准,插入连接性成分的动词短语连用就不再是连动式。不过戴著承认很多连动式同时有并列、修饰、补充等关系,甚至并列关系的连动式也总有一个动词是主要的。这样,从实例来看,戴著收录的部分例句按本文标准是否属于连动还不容易确定。(51)是比较典型的连动式: 他 话题标记 笛子 回 抽吹 使响 在 貌标记 句尾词 属于缅语支的梁河阿昌语也有连动式,(时建2009:237)不过其所举例句中有少数是前面的动词后带有后置连词的,带连接成分的都不应归入连动句。 在形态比较丰富的羌语支,未见有连动式的明显迹象。LaPolla with Huang(2003)、黄成龙(2006)、刘光坤(1998)诸部羌语方言描写专著,都没有提及连动式。LaPolla with Huang(2003)有一次提及一种连动结构,是指羌语中“好看”这类形容词修饰动词的复合词,不是真正的连动式。语料中偶见意义上相当于连动句、有两个VP构成的小句,在蒲溪羌语中都在后加状语标记,如 我 你-给 (趋)摘(状)(趋)扔(进行)(最)先 一(量)摘(状)真的一(量)(趋)扔(状态变化) 我摘了扔给你。开始摘了一个真梨扔下来。(黄成龙2006:252) 上例两句中表示摘取的动词后都带了状语标记,只有表示扔的VP才是谓语核心。在麻窝羌语的例子中,有个别带来去义动词的句子出现了来去义动词和其他动词不带标记连用的情况,这与上古汉语连动式主要限于“来/往”动词象似,如: 我 电影(助) 不 看 去 不 行 白马语被认为可归属藏语支,但其丰富发达的趋向范畴很像羌语支。白马语也没有关于连动式的明确描写,我们仅在白马语语料中看到个别带来去义动词的动词连用例: 走(语气) 电影 看 去! 其他藏语支语言没有看到连动式的明确描写。王志敬(1994)《拉萨藏语口语语法》列有“连谓结构”的专章,但其中所谈的主要是相当于兼语式的致使结构,而且大多是要在两个VP间加标记的,不是真正的连动句。看起来稍微更像连动式一些的是等动词带“来/去”义动词的结构,但是这些组合从形式到内容都很像是动趋式,而不是典型的连动式。因此,藏语看来难以列为连动型语言。 从汉藏语系的情况可以看出,连动式的入库和显赫情况,与其分析性成正比,与综合性成反比,连动式并不是汉藏语系的普遍特征,尤其稀见于形态较丰富的羌、藏语支。 形态比羌、藏语支更丰富的阿尔泰语系,更是普遍没有连动式。从最东边的鄂伦春语(胡增益2001)到西边的西部裕固语(陈宗振2004),再到对阿尔泰语言的总体概论(力提甫主编2002),都没有连动式的痕迹。对于连动的语义域,阿尔泰语言主要表现为副动词结构(相当于分词结构)+定式动词的主从结构。如鄂伦春语:(胡增益2001:177) 我 父亲 松鼠 杀(顺序式副动)回来(过去陈述式) 他们 回来(顺序式副动) 自己 饭 吃(过去陈述式) 原书例句未加语法标注,引者查阅该书相关部分可知,(57)表回来的动词加了过去陈述式过去时附加成分,是谓语动词;表示杀的动词加了顺序式副动词后缀k∫a。(58)同样是表回来的动词,表示在前的动作时,就要加顺序式副动词标记,只有在后的表示吃的动词加了限定式的时式标记。可见,即使是相继进行的动作,在阿尔泰语言中也要分出主从关系,让前面的动词取副动词形式做状语。(59)由语义有主次关系的动词连用,自然也用副动词形式:(胡增益2001:178。语法标注为引者据该书其他部分补加) 我 那 马-与格骑(目的式副动—反身领属)去(陈述式过去时-第1人称) 原作者的汉译文照顾到了原句的语法标注。假如换用更地道的汉语翻译,似可说成“我骑那匹马去了”,在相继行为中兼表了目的关系。 南亚语系是构形形态不发达的语言,可以推想有连动式。佤语就有“构成连动式的复杂谓语”,如:(颜其香、周植志1995:449) 他们 去 地 割 稻子 他 已经……了 来 这里 找 你 刚才 李云兵(2005:168)的《布庚语研究》列举了4例“连谓短语”,是比较典型的表达相继行为的连动式,如: 去 买 衣服 出 去 看 见 他 由以上情况可见,连动式算不上本区域的一个地域性特征,而更像是一种与形态类型相关的句法特征。连动式主要存在于形态稀少、语法标记偏少的语言中。在连动式存在而不显赫的语言中,最可能有的类型是“来/去”动词和其他动词连用的连动式。我们在东亚东南亚的语言调查研究中,未必都能找出连动式。从东亚地区连动式的显赫度与形态的高度负相关,上古汉语连动式很不发达的事实倒是有利于上古汉语形态较为丰富的假说。 从现有成果看,有些民族语言的描写对连动式的标准掌握不够一致。今后描写连动式首先要排除使用连接性标记的动词连用结构,其次要谨慎处理含虚化成分的动词连用结构,已经虚化的成分不必再看做连动式中连用的动词,也不宜将动结式、动补式等已经由连动式中裂变出来的结构看做连动式。 四 结语 连动式是一种存在于部分语言、独立于其他句法结构的结构(构式)库藏,是一种带有类型特异性的句法结构,不同于偏正、并列、主谓、动宾等更普遍的结构库藏。 连动式中的各个动词或动词短语在一个小句中按时间顺序象似性连用而不依靠形态、虚词或停顿来连接。汉语连动式在时体、论元共享都方面都符合连动式的类型共性。总体上,连动式要有统一的时态(语义上的),但是可以有不同的体。当几个VP有一致的体时,常常只用一个体标记覆盖所有VP的体。连动式不但共享主语,而且常常共享宾语。这些表现使连动式显著不同于被停顿隔开的分句所构成的复句。 连动式的原型语义是相继发生的行为作为一个个微事件合起来构成一个宏事件。连动式的语义域位于非连动语言的并列和主从邻接处。连动式拥有一个总体论元结构,不同的VP在充当微事件谓语的同时也常对整体论元结构具有一定的题元角色,不同的题元间常有语义上相互修饰的功能,例如方式—目的连动式。 汉语这种连动式显赫的语言,连动式会向并列和主从两个方向扩展,形成更接近并列或更接近主从的语义关系。这是显赫范畴扩展的正常现象,只要句法上没有发生可验证的裂变,它们仍然属于连动式而非改属并列或主从结构。有些来源于连动式的结构因其中有动词发生深度语法化而不再具有谓语属性,这时语法库藏会发生裂变,形成不同于连动式的结构库藏,例如汉语的动结式、动趋式、介词短语等。通过句法测试可以确定已裂变的结构,应当从连动式中剔除出去,而不像现在很多类型学著述那样仍然归入连动式中。 连动式在东亚、东南亚地区常见而并非普遍,它作为一种语法库藏的存在与否及显赫度,主要跟语言的形态和句法标记显赫程度有关。连动式主要存在于形态稀少、句法标记不丰富的语言中,包括壮侗语、苗瑶语、藏缅语中的彝语支及景颇语支、南亚语系,而羌语支和藏语支等形态丰富的藏缅语基本不存在连动式,或只有少量由“来/去”动词和其他成分连用的连动式。形态更丰富的阿尔泰语系不存在连动式。类似连动式的语义域在阿尔泰语言中主要以副动词结构加谓语动词来表达。 初稿曾先后在陕西师范大学(2014.9)、第47届国际汉藏语会议(云南师范大学2014.10)、全国汉藏语连动结构学术研讨会(浙江工业大学2014.12)和日本神户外国语大学(2015.1)报告,荻多位与会者尤其是陆俭明、戴庆厦、孙宏开、邢向东、党怀兴、沈力、任鹰、彭国珍等先生的指正。谨致谢意!尚存问题由作者负责。 ①广义的连动式包括兼语式。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讨论非兼语类连动式。 ②需要补充的是,在承前还是蒙后删除的问题上,主语共享跟宾语共享有细微差别。复句同指主语一般采用承前省的方式,即后面的分句零形回指,如(13)所示,但偶尔采用蒙后省即零形前指的方式,特别是当前分句是背景化信息时,这是宾语共享不允许的。零形前指例如:(见方梅2008) []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老舍《骆驼祥子》) 连动句主语共享时更少采用零形前指,但显性主语也不是绝不允许后移,如: []吃了饭他在休息呢。 但这种主语后移的结构一般不再被视为连动句,连动句著述中见不到这类例句。 ③吕冀平(1958)分类分析的主语相同的复杂谓语句的几个谓语之间的语义关系,最基本的就是“表示连续发生的几个动作”、“后一个谓语表示动作的目的,前一个谓语表示动作的方式”、“前一个谓语表示后一个谓语的方式”、“后一个谓语表示前一个谓语的目的”等。我们将此总结为这里的三种情况。 ④假如“来”进一步虚化为连接性虚词,此句的享用事件就不能分析为连动的一部分了,但是前面两个微事件仍然构成了连动的VP,没有明显的主从之分。此外,“来”也可以视为“要钱”的趋向补语。 ⑤唐正大、陈玉洁、白鸽诸位博士参与了下列例句的英译,特此感谢。不当之处由笔者负责。汉语及其邻近语言的句法地位与显着性_连动句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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