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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紹承家學,著述宏富
劉師培(1884~1919),字申叔,一字魯源,別號左庵。爲反清避禍,曾以“光漢”、“無畏”等爲筆名,並化名金少甫。由于政治腐敗,西方列强侵略,內憂外患下的晚清政府風雨飄搖,民族革命和資産階級民主革命運動風起雲涌。亂世之下,劉師培有著多變的一生,以1908年爲界,可分爲前後兩個不同階段。前期思想進步,後期蛻變墮落。少年時期,讀書很多,從顧炎武、王夫之等明末清初學者著述中,受到民族思想的薰染,“種下了民族革命思想的根”;①對于近代康有爲、梁啓超、嚴復等人著述,亦“博觀而受其影響”;②同時在西學東漸中,也接受了西方資産階級民主思想和西方文化思想的影響。與蔡元培、章太炎、陳獨秀、林獬等交游,創辦和編撰報刊,撰述大量宣傳民族革命思想和民主革命主張的著作,主張以革命的手段推翻清朝專治統治。先後加入光復會、同盟會;並赴日本,辦報撰文,宣傳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1908年後,思想發生蛻變,轉向保守墮落,由一位民族、民主革命的鬥士,蛻變爲君政復古的衛道士。曾入端方幕,隨端氏入蜀。辛亥革命後,在四川成都國學院,講授《左傳》,立志重振國學。不久離川返鄉,又至山西太原,任閻錫山都督府顧問。由閻錫山推薦入京,再度捲入政治風雲,成爲“籌安會”發起人之一,擁戴袁世凱稱帝,前後判若兩人。1917年秋,故交蔡元培特聘他爲北京大學教授。自此,將精力重新投放在古文經學。1919年11月病逝于北京,年僅三十六歲。③
劉師培的早逝甚爲可惜。劉壽曾去世過早,劉氏第四代中最能擔負起光大家學重任的是劉師蒼和劉師培。劉師蒼“劬學嗜古,有著述才”,正當學術嶄露頭角時,卻意外溺江而亡,年僅二十九,這對劉氏家族已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劉師培成爲完成先祖劉文淇未竟之業的唯一希望。劉師培的年不中壽,則徹底毁滅了劉氏家族的最後希望。從劉富曾所撰《墓誌銘》,可以看出他的絶望:“予老矣,方期倦游歸來,與之同訂先世《左疏》稿本。蓋曾戢理先祖《左氏》長編,並習三統天算,欲接續大兄二兄所編之業爲之也,今無望已!”④劉師培的早亡,不僅是劉氏家學的巨大損失,也是中國近代學術的一大遺憾。憑藉他的天資和深厚的家學淵源,本足可完成先祖之業,但由于他一生與世浮沉,無暇于《疏證》的續作,加之年之不永,最終未能完其書,這確是一件憾事。而他後期不能忘情爵秩,故多遭時論譏議。《儒林傳稿》云:“三世一經,未能畢業。今子孫惑溺邪說,離經畔道,此事殆無望矣。”⑤支偉成則云:“(劉師培)幼拘嚴訓,既長莫識世務情僞,時爲壬僉所牽引,入于坎陷;且《左氏舊注》,傳家絶業,秘諸枕中,弗思表闡,時論惜之。”⑥而蔡元培所論,最爲中肯:“向使君委身學術,不爲外緣所擾,以康强其身而盡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寧可限量?惜哉!”⑦
雖然没有將《疏證》纂續而成,但劉師培仍不失爲家學的集大成者。在家世傳經的環境中,幼承庭訓,少承先業,服膺漢學。他年吝著豐,所撰之書多至百種,蔚爲大觀,並世所罕見。1937年,經其弟子陳鐘凡、劉文典搜輯,其友錢玄同整理,南桂馨校印成《劉申叔遺書》,共收入七十四種著作。蔡元培歸納爲:論群經及小學者二十二種,論學術及文辭者十三種,群書校釋二十四種,詩文集四種,讀書記五種,學校教本六種,並說:“除詩文集外,率皆民元前九年(1903)以後十五年中所作,其勤敏可驚也。”⑧《劉申叔遺書》搜輯雖“務期無漏”⑨,無奈有些著作已散佚。如《周禮古注集疏》原本四十卷,爲劉師培“精力所萃”的一部“信心之作”,劉師培生前“迻寫净本,交(黄)季剛制序待梓”。黄侃去世後,“原著遂不可復得矣”⑩,今所收爲劉氏家藏殘本十三卷。近期萬仕國輯成《劉申叔遺書補遺》(11),將劉師培七十四種外之著述網羅殆盡。劉師培著述所涉甚博,其最精要者有四:一爲論古今學術思想,二爲論小學,三爲論經學,四爲校釋群書。(12)
他同樣以經學名世,經學成就主要集中在《左傳》和《周禮》。張繼云:“申叔務爲深湛之思,經學最勝,中以《春秋左氏傳》、《周禮古注集疏》致力尤勤。《春秋》明大義,嚴夷夏之防;《周官》隆禮制,植人倫之本,此申叔微旨也。”(13)劉師培以紹承家學自居,他的《左傳》研究也確以弘揚家學爲己任。《讀左札記》是他最早撰成的一部《左傳》學專著,雖然篇幅不算長,但卻是他早期的代表作。他在序中表達了紹承家學的志願:
昔先曾祖孟瞻公昌明《左氏》之學,以《左氏》古義厄于征南,因掇拾賈、服、鄭三君之注,疏通證明,作《左傳舊注疏證》,上征子駿、叔重之師說,近采顧、惠、焦、洪之遺編,末下己意,以定從違。長編甫具,纂輯未成。伯父恭甫公賡續之,至襄公四年,後成絶筆,旁治《左氏條例》亦未成書。予束髮受經,思述先業,牽率人事,理董未遑,先成《讀左札記》一書,雖采輯未豐,亦考訂麟經之一助也。(14)
《左傳》成爲治經的重點,一來《左傳》學本來就是劉氏家學的核心;二來晚清時期,今古文之争再起,今文經學開始興盛,疑古之風漸濃,《左傳》真僞問題成爲今古文之争的焦點。劉師培的《左傳》學著作都是在此背景下而作的。據《劉申叔遺書》及錢玄同《左庵著述繫年》,以及萬仕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將劉師培《左傳》學著作及其所作時間梳理如下:
1.《讀左札記》(1905);
2.《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1910);
3.《春秋左氏傳答問》(1912);
4.《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1912,又題《春秋左氏傳古例考序略》、《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序例》);
5.《〈春秋左氏傳〉傳例解略》(1913);
6.《〈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作年不詳);
7.《春秋左氏傳例略》(1916);(15)
8.《群經大義相通論》:《〈左傳〉〈荀子〉相通考》、《〈周官〉〈左氏〉相通考》(1905);
9.《左庵集》(1909)卷二:《古春秋記事成法考》、《孔子作春秋說》、《春秋三傳先後考》、《〈左氏〉不傳〈春秋〉辨》、《周季諸子述〈左傳〉考》、《左氏學行于西漢考》(1910)、《〈春秋名字解詁〉書後》、《〈史記〉述〈左傳〉考自序》、《王魯新周辨》、《〈左傳〉隱公元年百雉說》、《釋氏》;卷三:《劉氏〈論語正義〉左邱明姓氏駁義》;
10.《左庵外集》卷三:《司馬遷〈左傳〉義序例》;
11.《左庵外集》卷十六:《答章太炎論〈左傳〉書》(1907);
12.《讀書續筆》:《〈左傳〉六律七音服注》(作年不詳);
13.《敦煌新出唐寫本提要》:《〈左傳〉杜預〈集解〉昭公殘卷》、《〈左傳〉杜預〈集解〉定公殘卷》(1909);
14.《春秋古經箋》殘稿三卷(作年不詳);
15.《春秋古經舊注疏證》殘稿三頁(1909-1911);(16)
16.《經學教科書》第一册(1905):“春秋學之傳授”章節。
由劉師培《左傳》著述,大致可以看出,《左傳》舊注、舊疏不再是他研究的重點。因爲在群經新疏更迭而出的時期,劉文淇作《疏證》,既是清代《左傳》考據學的高峰時期,也是傳統考據學的尾聲。至劉師培時,《左傳》學已面臨新的形勢,學者對《左傳》研究的課題以及方法,都隨著時勢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劉師培研究《左傳》,無論是研究的內容,還是研究的思想方法,與他祖輩不再相同,已經注入了新的時代氣息。
也許由于他晚期政治上的變節,有人因此懷疑他在《左傳》學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章士釗就認爲劉師培的《左傳》文章可能是剿襲他父、祖輩以至曾祖的遺稿。這樣的懷疑並没有根據,楊伯峻先生細讀《疏證》和劉師培有關《左傳》的文章,認爲:“劉申叔一則承受家學,二則天資聰敏過人,所以雖然只活三十六歲,便著作等身,而于《左傳》尤爲精熟,能發揮自己的獨見。我仔細比較《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和劉申叔的有關《左傳》文章,有把握地認爲,申叔的治《左傳》,超過他父輩、祖輩甚至劉文淇,他的文章不可能是剿襲而來的。”(17)
二、力駁今文學派,務爲《左傳》正名
劉師培是在晚清今古文之争的背景下,展開《左傳》的整理和研究的。因此,他的首要任務,就是以一個古文經學家的身份,響應今文學派對《左傳》的各種攻擊,爲《左傳》正名。
(一)考證《左傳》學史
古文經典早期傳授系統的不明晰,成爲今文經師攻擊的把柄。以劉逢禄爲代表的常州今文學派,提出《左傳》傳經的書例如“君子曰”、“書曰”等內容,完全出自東漢經師劉歆的僞造;《左傳》不傳《春秋》;《左傳》無師承;劉歆之前,《左氏》之學不顯于世等,否定《左傳》傳《春秋》的經學地位。爲反駁今文學派,劉師培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劉向《別録》、《漢書·藝文志》、《漢書·儒林傳》等,考證《左傳》學的傳授歷史,認爲“《春秋》之學,自左丘明作傳,六傳而至荀卿,復由荀卿授張蒼,是爲《左氏》學之祖”。(18)《左傳》與《春秋》的聯繫,在西漢就已得到今文經師的承認:
漢《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于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爲之傳,共爲表裏。”《觀周篇》乃《孔子家語》篇名,而引于漢人,且引于《公羊》經師,則《左傳》爲釋經之書,固《公羊》家所承認矣。劉向《別録》云:“左丘明授曾申。”劉向素以《穀梁》義難《左傳》,而于《左傳》之傳授言之甚詳,則《左傳》爲釋經之書,又《穀梁》家所承認矣。(19)
及至西漢之初,“傳《春秋》者有《左氏》、《公羊》、《穀梁》、《鄒氏》、《夾氏》五家。《鄒氏》無師,《夾氏》有録無書,惟賈誼受《左氏》學于張蒼,世傳其學,至于賈嘉,嘉傳貫公,而貫公之子長卿能修其學,以傳張敞、張禹,禹傳尹更始,更始傳胡常、翟方進及子尹咸,常傳賈護,方進傳劉歆;歆又從尹咸受業,以其學授賈徽;徽之子逵修其學,作《左氏解詁》;又陳欽受業尹咸,傳至子元,元作《左氏同异》,以授延篤;又鄭興亦受業劉歆;歆傳至子衆,衆作《左氏條例章句》,而馬融、潁容皆爲《左氏》學。鄭玄初治《公羊》,後治《左氏》,以所《注》授服虔,虔作《左氏章句》,而《左氏》之說大行。是爲《左氏》之學”。(20)劉師培在《經學教科書》中繼而又考辨東漢直至清朝歷代《左傳》學史,清晰而完整地鈎稽出一部《左傳》學傳承史。
不過,爲駁斥今文學派,他不僅證明《左傳》學有師承傳授,還重點考證了《左傳》學在劉歆之前的先秦和西漢時期就已經流行。《群經大義相通論》中的《〈左傳〉〈荀子〉相通考》、《〈周官〉〈左氏〉相通考》,《左庵集》卷二中的《孔子作〈春秋〉說》、《春秋三傳先後考》、《〈左氏〉不傳〈春秋〉辨》、《周季諸子述〈左傳〉考》、《〈左氏〉學行于西漢考》、《〈史記〉述〈左傳〉考自序》,《左庵外集》卷三《司馬遷〈左傳〉義序例》,以及《讀左札記》,都是通過考證梳理《左傳》學史而爲《左傳》的經學價值正名。以《荀子》、《韓非子》、《戰國策》、《淮南子》、《呂氏春秋》多引録《左傳》之文爲例,證明“《左氏》之學,當戰國時已盛行于世”,“《左氏》一書,戰國學者咸獲睹其全文”;(21)“秦火之前,《左氏》一書久行于世,諸子百家均見其書”;(22)戰國諸子其語多述《左傳》,“其有本《傳》爲說,及與《傳》說互明者,恒足證今本文字之訛,並足徵後儒訓詞之誤”。(23)如《左傳》桓公十七年:
初,鄭伯將以高渠彌爲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昭公立,懼其殺己也,辛卯,弑昭公,而立公子亹。君子謂“昭公知所惡矣”。公子達曰:“高伯其爲戮乎!復惡已甚矣。”
劉師培引《韓非子·外儲篇》:(24)
鄭伯將以高渠彌爲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及昭公即位,懼其殺己也,辛卯,弑昭公,而立公子高。君子曰:“昭公知所惡矣。”公子圉曰:“高伯其爲戮乎!報惡已甚矣。”
《韓非子》基本原文引録了《左傳》,並引録了“君子曰”評論語。劉師培說:“足證《左氏》一書,戰國學者咸獲睹其全文,並足徵(證)‘君子曰’以下之文,非劉歆所增益。”(25)劉師培又說:“近人劉申受之儔,均以《左傳》書法凡例及‘君子曰’以下增于劉歆。今觀《國策》言罪虞,則書法凡例均《左傳》舊文;又《韓非子·外儲說》述高渠彌弑君事,語同《左傳》,復言‘君子曰:昭公知所惡’,則‘君子曰’以下,非歆所益。此均劉氏等所未考也。”(26)
《左傳》在先秦流傳,于西漢更加盛行。劉師培考證《左傳》在西漢流傳分爲官方和民間兩種途徑。漢初,秘府有《春秋古經》及《左傳》,爲張蒼所獻,漢高祖的詔書、叔孫通制禮采録其文,下逮文帝詔書、武帝制令、哀帝册封,咸述《左傳》之文;朝廷有司亦持以議禮。這些都是劉歆、王莽以前《左傳》流行于西漢宮廷之證。《左傳》在民間的傳授,一由張蒼授賈誼,賈誼再依次相傳;二是魯恭王壞孔子宅,得《春秋古經》和《春秋左氏傳》,爲孔安國所藏並流傳;而河間獻王好古學,立《左氏春秋》博士,所立博士即貫公,則河間獻王所興之《左氏》,同屬于賈誼所傳。自貫公之後,《左傳》學在民間師徒傳承不息,而自尹更始以下,漢代經師大抵以《左氏》通《穀梁》;自張敞以下,又大抵以《左氏》通《公羊》。至劉歆點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又從尹咸、翟方進質問大義,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而章句義理以備,蓋以秘府所藏經傳爲主,而兼通民間相傳之大義。至如研治群籍兼通《左氏》的學者,亦復不少;即使是今文大師,亦多甄引《左傳》,如伏生、韓嬰、董仲舒、主父偃、嚴彭祖、焦延壽、京房等。由此可見,“《左氏》之學,漢初、漢季,再顯漢廷,文、景以降,哀、平以前,雖伏而未發,然民間傳習未嘗一日絶,則所謂《左氏》不傳《春秋》者,僅漢季博士之偏詞耳,奚足辯哉”!(27)
爲了證實《左傳》學在劉歆之前已流行,劉師培在早期的《讀左札記》中就曾說:“自劉申受謂劉歆以前,《左氏》之學不顯于世,近儒附會其說,謂《史記》所引《左傳》皆劉、班所附益。此說不然。”他考證成書于《史記》之前的《淮南子》,大量引據《左傳》之文,據此認爲“劉安傳《左氏》之學,親見《左氏》之書”。(28)後來,他運用同樣的方法,考證司馬遷的學術淵源,歸納《史記》具體采録《左傳》的凡例,證明司馬遷乃據《左傳》而創作《史記》。從學術淵源來看,《太史公自序》言“年十歲誦古文”,又言“爲太史令,紬史記金匱石室之書”。所謂“古文”,即古文《尚書》、《左氏》、《國語》之類;所謂“金匱石室”,乃指漢代秘書之藏所。漢代秘府藏有張蒼所獻《春秋左氏傳》,司馬遷能够獲睹。當時,賈誼之孫賈嘉,世傳《左氏》學,司馬遷與賈嘉通書;孔安國爲孔子後裔,躬藏孔氏古文,而司馬遷曾從之問故。因而,“《左氏》古誼,恒載《史記》,均賈、孔二子之緒言也”。(29)司馬遷之世,董仲舒《公羊》學盛行,今文學家認爲司馬遷之說本于董仲舒,而所據之《春秋》當屬《公羊》。劉師培詳考《史記》之《十二諸侯年表序》、《三代世表》、《五帝本紀贊》、《吳太伯世家贊》,以及《儒林傳》之《董仲舒傳》,《漢書·司馬遷傳贊》,他說:“安得謂史公說本仲舒?又安得謂史公以《公羊》爲《春秋》哉?史公作書,折衷《左氏》,丘明緒說,賴以僅存。西漢張、賈而外,說《左》之書,莫古于《史記》。”(30)則司馬遷乃傳承《左氏》學,而非《公羊》學。劉師培又說:“師培治《左氏》久,因依傳文之序,取《史記》述傳文者,條比其文,排次衆說,成《〈史記〉述〈左傳〉考》若干卷,以存西漢古文之說。”(31)他在作《司馬遷〈左傳〉義序例》時,說過大致相同的話,並具體歸納出司馬遷引述《左傳》的二十條凡例,計劃在完成《〈史記〉述〈左傳〉考》後,按照同樣的方法,再歸納賈誼《新書》、劉向《說苑》和《列女傳》所據《左傳》之義,以及班固《漢書》所載劉歆之說,從而證明《左傳》古義,使得西漢古文絶學不致湮墜。(32)雖然連同《〈史記〉述〈左傳〉考》在內的幾部著作均未完成,但他已經很清晰地考證了《左傳》學在先秦和西漢流傳的歷史,絶非東漢劉歆所能僞造。劉師培對《左傳》學史的考證,固然緣于晚清今古文之争重起,卻由此而成爲清代系統考證《左傳》學史的第一人。
(二)考證《春秋》三傳解經有差异、成書有先後
對于《左傳》與《春秋》的關係,劉師培首先駁斥了今文學派的《左傳》不傳《春秋》之說。此說出自漢代今文學派,而晚清今文學派重燃其焰。他說:
自漢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漢書·劉歆傳》),范升謂《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丘明,師徒相傳,又無其人(《後漢書·范升傳》),晋王接遂謂《左氏》贍富,自是一家書,不主經發(《晋書·儒林傳》)。近儒武進劉氏,遂據此以疑《左傳》。(33)
劉師培考先秦《韓詩外傳》、《韓非子》、《戰國策》、《呂氏春秋》四書,所述《春秋》均指《左氏》。“是則,戰國儒生均以《左傳》即《春秋》,斯時《公》、《穀》未興,《春秋》之名僅該《左氏》。漢臣不察,轉以《左氏》不傳《春秋》,不亦惑歟”。(34)因漢代博士倡异說于前,也就難怪近儒排斥《左傳》了。
“《春秋》三傳同主詮經”(35),爲何出現差异?劉師培曾分別在《讀左札記》、《左庵集》卷二《〈春秋〉三傳先後考》和《左庵外集》卷四《漢代古文學辨誣》中,作過大致相同的解釋,如《讀左札記》云:
《春秋》者,乃本國歷史教科書也。其必托始于魯隱者,則以察時勢之變遷,當先今後古,故略古昔而詳晚近,則《春秋》又即本國近世史也。雖然,以史教民,課本所舉僅及大綱,而講演之時,或旁徵事實,以廣見聞;或判斷是非,以資尚論。時門人七十,弟子三千,各記所聞,以供參考,而所記之語,復各不同,或詳故事,或舉微言,故有《左氏》、《穀梁》、《公羊》之學。然溯厥源流,咸爲仲尼所口述,惟所記各有所偏,亦所記互有詳略耳。厥後子夏傳書,本仲尼所述之微言,互相教授,此即《公羊》、《穀梁》之起源也。左丘明亦受業孔門,《左傳》一書所記所陳,亦大抵出于仲尼之語。(36)
今文家重《春秋》的微言大義,要從中揭示孔子改制的思想。將《春秋》定性爲“史”,是劉師培與今文家之間的分歧,也是劉師培論證《春秋》與《左傳》關係的理論基石。《左傳》最詳故事,其傳《春秋》也就不言而喻。他不排斥《公》、《穀》,而認爲“三傳之學,同出一源”。(37)《春秋》三家師出同源,左丘明亦受業孔子,只是于孔子的口述講演,弟子“各記所聞”,有所偏重,纔形成“或詳故事,或舉微言”的解經特點。因此,三傳的差异,實導源于弟子記録“各有不同”。然而,追根溯源,三傳都出自“仲尼所口述”,這也是對今文家《左傳》不傳《春秋》之論的反駁。
劉師培由三傳解經的差异,進而又考證三傳成書有先後。他引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漢書·藝文志》、《漢書·劉歆傳》、桓譚《新論》、鄭玄《釋廢疾》,考辨三傳有先後。如《漢書·藝文志》云:“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38)劉師培認爲《漢志》所言,是“二傳後于《左傳》之證”。他考定三傳當中,《左傳》成書最早,《公羊》、《穀梁》晚于《左傳》,《公羊》最晚。惟成書有先後,劉師培考稽三傳事義之差別,分析說:“《左傳》之書,《公》、《穀》二家皆未睹,其同于《左傳》者,則所據書同,或略聞丘明之說也。”列舉二傳“有稍聞《左傳》之說,昧其詳者”;“有稍聞《左傳》之說而致訛者”,認爲這些都是“《公》、《穀》習聞《左傳》說之證”。(39)劉師培的考證發現,均爲前人所未道。他以深厚的《左傳》學功力痛駁劉逢禄、廖平,尤其是康有爲的“僞經說”,不僅足證劉師培所言“治《左氏》久”非虛,也有力地捍衛了《左傳》古文經學的地位。
晚清今文學派以今文爲是,而以古文爲非。爲反擊今文學派抑古文而崇今文的偏見,劉師培考察漢代之經術,認爲經學之中,今文遜于古文者有四:一曰晚出,如《春秋》三傳,《公》、《穀》後于《左氏》。二曰妄誕,今文家說經多雜糅讖緯之說,而讖緯之說出于陰陽家,非儒家之義。三曰口授,如《公羊》派,由公羊高至公羊壽,五世相傳,均憑口授,自胡毋生始著竹帛;而由于憑口授,則輾轉相傳,于經文必有增損,且俗語方言雜糅經文之內,致正字易爲借字,而古義漸淪。若古文之經,則有竹帛可憑,與僅憑口授者不同。古人有言“百聞不如一見”,今文之學得之耳聞,古文之學得之目見。四曰分歧,如今文《左傳》僅一派也,而今文《春秋》,則有《公》、《穀》二派。《公》、《穀》二家立義不同,當漢武、宣之時,互相競執。既曰分歧,則說經必雜以己見,與篤守師傳者不同。(40)劉師培主觀上無意貶斥今文,面對近儒對《左傳》的懷疑和圍攻,作出了應有的回擊。
(三)歸納《左傳》義例
劉師培對如何實事求是地進行《左傳》整理和研究作了有益的思考。他分析清朝學者多研究《公》、《穀》,而較少關注《左傳》,其原因有三:一因《左傳》卷帙浩繁;一因缺少漢儒完整的注釋;一因後儒斥其爲僞書。劉師培提出:
《左氏》一書,其待漢儒之討論者有三端:一曰禮,二曰例,三曰事。昔江都淩氏作《公羊疏》,番禺侯氏作《穀梁禮徵》,而《左氏》則缺如。今觀《左氏》所載古禮多與《周官》相合,若以《周官》證《左氏》,以西周之禮證東周,以周禮證魯禮,則事半功倍;且《五經异義》一書所引古文家言,多《左氏》之佚禮,若能疏通證明,亦考古禮者所必取也。又《春秋》凡例不止五十,征南作《釋例》,于傳中有一二字可爲例者,即穿鑿附會,擴而充之,其絶無依傍者,即竊取各家之例以爲己說,在《左氏》固未見明文;能仿劉氏治《公羊》、柳氏治《穀梁》之例,別爲一書,吾知其必勝于征南矣。且《左氏》一書爲東周之信史,周末之書多引《左氏》;昔孫淵如先生作《春秋集證》,大約即群書之本于《左氏》者,考其异同,惜其書失傳,未有刊本;若能仿阮氏《詩書古訓》之例,凡周秦兩漢之書,其援引《左氏》者,分類輯録,附于《左氏》原文之後,以證《左氏》非僞托之書,此亦《左氏》之功臣也。三書若成,則《左氏》之學必可盛興。若夫曆譜、地輿之學,治《左氏》者多詳之,惟考證多疏,董而理之,殆亦後儒之責歟!(41)
這裏所提出的《左傳》研究課題,尤其是對《左傳》義例的重視,不僅突破了劉氏家學主于舊注、舊疏的範圍,而且突破了《左傳》考據學偏重訓詁名物的傳統。雖然《春秋》義例是歷史舊話題,言義例是《公》、《穀》二傳之長,但劉師培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賦予《左傳》義例研究全新的概念和方法。他認爲漢代古文家爲了證明《左傳》傳《春秋經》,雜入《公》、《穀》義例之說,是自亂家法,而杜預《釋例》“竊取各家之例以爲己說”。(42)他要借鑒當代今文學家研治《公羊》、《穀梁》的成功方法,重新歸納《左傳》解經的義例。
劉師培提出要從源頭上徹底清理和歸納《左傳》義例,必須澄清兩個問題:一是杜氏之例,非《左氏》之例;二是左氏先師詮解經文,各有師說,《左傳》本不依傍《公》、《穀》二傳,自有本身的義例。他傳承曾祖劉文淇之說,認爲“五十凡例”是左氏一家之學,是左丘明據師說而解釋經旨的創制,异于《公》、《穀》二傳,證明《左傳》本身自有義例,惟賈逵能于凡例外稍明義例。劉文淇在作《疏證》時,發現杜預《釋例》“不依傳文以爲說,自創科條,支離繳繞”,原擬另撰《五十凡例表》,但“屬稿未盡”。劉師培秉承曾祖劉文淇“矯杜氏之曲說而存左氏之家法”(43)的志願,矯正杜預的曲說,遵循左氏家法重新歸納《左傳》義例。
他認爲杜預《左傳》學的失誤,“屬于訓詁典制者其失小,屬于義例者其失巨”。(44)他稽考杜《注》,詳細條列其說經例之失有二十端;立异先儒有十條;說經傳有變亂經文書法者,有變亂典例者;還指出杜說多隱襲二傳。他分析杜說之誤,蓋由以常識測經,使經說悉趨平易。(45)因此,“紬漢說而張微學,退杜例而簡异端”。(46)
他主張歸納《左傳》自有的義例,反對襲用《公》、《穀》二家義例。《左傳》解經,即使與二傳偶合,也是經例相同。至于有本傳無說而取資于二傳者,他分析說:“蓋子駿以前,本傳師說未備,尹更始、尹咸、翟方進之倫皆通《穀梁》,張敞之屬兼治《公羊》,師承派別輾轉相傳,至于東漢,則先鄭父子並通《公羊》,賈氏亦爲《穀梁》大師,兼采二傳。職此之由,要非强附二傳比也。若以兼采二傳爲异端,則杜氏之私言,奚可執爲定論哉!”(47)他對章太炎提出《左傳》有“素王新法”,表示反對。他說:
此說誠新奇可喜,然按之古義,則殊不然。《左傳》所言典禮,無一不與《周官經》合……《左傳》所言,俱係周禮,不必以《公羊》改制之說附會《左傳》,以淆其家法。賈君《春秋左傳序》,首言孔子立素王之法,即係誤采二家之說,實則素王之說出于緯書。緯書取鄒衍五德之論,以爲孔子繼周,故有素王之說,實則儒家不言五行,焉有所謂五德之說?奚必襲《公羊》家素王新法之詞乎?(48)
劉師培所言義例,既不同于杜氏,也不同于《公》、《穀》二家。他認爲“《公》、《穀》二家例各詮傳,左氏所詮尤爲近實”。(49)與《左傳》“近實”不同,二家多主觀性闡發《春秋》“微言大義”,容易失之牽强附會,這是導致唐代學者主張弃傳宗經的原因。劉師培試圖徹底拋弃《公》、《穀》義例,重新整理一套完整的《左傳》義例。他對章太炎說:“賈、服釋《左氏》,多擷取《公》、《穀》、六家之例,然静以思之,覺《左氏》之例,不僅五十,征南凡例,實多未備。征南據其著‘凡’字以爲言,故所釋之例僅五十條。自此以外,《左氏》佚例,可據傳文類求。”他舉例說:
如隱元年“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賵。”《傳》云:“緩,且子氏未薨,故名。”是天子大夫貶之則稱名,于恒例則應書字,故經文所書南季、仍叔、家父、榮叔,皆天下(子)大夫稱字者也。此佚例可考者一。(若天子三公稱爵,中士、下士稱名,下士稱人,王世子不名,公侯世子稱名,君《左氏》之例。)又隱元年“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傳》云:“未王命,故不書爵。”莊五年“郳犁來來朝。”《傳》云:“名,未王命也。”是附庸之君未王命者,例皆書名,褒之則稱字。經文所書榮叔,蓋亦援儀父之例,(征南以叔爲名,非也。)此佚例可考者而。約舉二例,餘例尚多,有《傳》中所載之言,而即爲例者,如有事而會,(故傳文于每次之會,均言其所因之事。)不協而盟,是有引《禮》文以爲例者,(如“在禮卿不會公侯,會伯子男可也”。“劉夏逆王后于齊,卿不行,禮也”。)有加“故”字而亦爲例者,(如“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是也。)似皆在五十凡例以外。若杜氏于五十凡例外間有所釋,如將卑師衆稱師,則雜以《公》、《穀》之說,非左氏家法也。(50)
這是劉師培早期與章太炎的一封書信,後來陸續撰著了《〈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春秋左氏傳〉傳例解略》、《〈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春秋左氏傳〉例略》,詳細分析研究《左傳》用詞、行文通例,屬辭比事,比類推合,以求傳例。他第一次全面闡釋了《左氏》例藴。如《〈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專釋《左傳》時月日之例,歸納出二十五例;《〈春秋左氏傳〉古例詮微》則考稽漢儒說《左氏》之古義,溝通貫穿,總結義例二十條;《〈春秋左氏傳〉傳例解略》,于杜《注》之外,輯成十一條義例,以存《左氏》之古義。其弟子陳鐘凡評價說:“先生少承先業,服膺漢學,以《春秋》三傳同主詮經,《左傳》爲書說尤賅備,審其儀例,或經無傳著,或經略傳詳,以傳勘經,知筆削所昭,類存微恉。漢儒說《左氏》,據本傳以明經義,凡經字相同,即爲同恉。又引月冠事,明經有繫月不繫月之分。創獲實多,亦較二傳爲密。”(51)劉師培致力于《左傳》義例,目的是證明《左傳》輔經而行,絶非經外之書,以反擊《公羊》學派。
三、淵綜廣博,貴主博通
劉師培一生前後迥异的政治思想,影響和制約了他的學術研究,其思想和學術演變呈現前後不同的特點。錢玄同總結說:“前期以實事求是爲鵠,近于戴學;後期以篤信古義爲鵠,近于惠學。又前期趨于革新,後期趨于循舊。”(52)劉師培的經學,包括《左傳》學,同樣表現出前後差异的特點。前期以《讀左札記》爲代表,對《左傳》“民主”、“民族”等積極思想內涵的挖掘,以及對今後如何實事求是地開展《左傳》研究所作的積極思考,都表現出力圖將傳統經學與民族民主革命相聯繫,密切于社會與時代的新觀點。後期政治上的失足,促使他走上了純學術之路。考察其《春秋古經箋》、《春秋古經舊注疏證》、《〈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等,已是“確宗漢詁,所學以掇拾爲主,扶植微學,篤信而不疑”(53),埋首于國故,尤萃力于《周禮》和《左傳》,較少思考經學的現實意義,重回乾嘉先輩專經研究之舊轍。不過,劉師培生于清末,繼承了清代考據學者們治學的風氣和精神,秉承家學和揚州學派的治學傳統,其特定的學術淵源和學術背景,使得他兼綜吳、皖兩派之長,《左傳》研究總體上呈現通博的特點。
他認爲:“孔子學術,古稱儒家,然九流術數諸學,孔子亦兼通之。”“孔門學術,大而能博,豈儒術一家所能盡哉?”(54)仰紹先聖遺風,他治學貴主通博。他說:“僅通一經,確守家法者,小儒之學也。旁通諸經,兼取其長者,通儒之學也。”(55)認爲“當世之通儒,莫不兼通數經”。(56)他生平手不釋卷,無書不覽,又博聞强記,無論從知識結構,還是治學範圍、學術建樹來說,劉氏堪稱中國近代史上杰出的通儒。他研治《左傳》博通的特點,具體表現爲如下五個方面。
(一)淹通群經
研精古籍,貫串群經,是劉氏家學傳統,而講求貫通群經以治一經,也是清儒治經的風尚。劉師培傳承家學,極好地掌握了通群經以治一經的原則。劉氏世代熟諳禮學,而對《左傳》的研究,從劉文淇開始,就特別注重以《周禮》明《春秋》。劉師培邃于三禮,對自己《周禮》研究的成果頗爲自信。他說:“余平生述造,無慮數百卷。清末旅扈,爲《國粹學報》撰稿,率意爲文,說多未瑩。民元以還,西入成都,北届北平,所至任教國學,纂輯講稿外,精力所萃,實在三禮。既廣徵西漢經師之說,成《禮經舊說考略》四卷,又援據《五經异誼》所引古《周禮》說、古《左氏春秋》說及先鄭、杜子春諸家之注,爲《周禮古注集疏》四十卷,堪稱信心之作。”(57)基于精研《周禮》的造詣,他研治《左傳》典禮駕輕就熟,得以貫通二經,創獲頗多。在《答章太炎論左傳書》,他提出:“《左傳》所言典禮,無一不與《周官經》合。”(58)《〈周官〉〈左氏〉相通考》,是他考證群經大義相通的主要成果。他說:“昔周公作《周官經》以致太平。春秋之時,賢大夫多親見其書,故所言禮制多與《周官經》合。又魯秉周禮,故《周官經》一書又爲魯史所藏。丘明爲《春秋》作傳,亦親見其書,故《左氏》一書多載《周官經》之說。”(59)他考劉歆、鄭興、鄭衆、馬融等兩漢巨儒治《周官》,皆兼治《左氏》,認爲二書微言大義多相符,可以即此通彼。于是匯輯《左氏》之文,“得二經相通大義”三十條,而證以《周官》之說。(60)
除了重點考論《周禮》與《左傳》二經相通,他在《讀左札記》中發掘《左傳》重民、愛民思想,在列舉《左傳》多個例證後,認爲《左傳》之義,不僅與《公》、《穀》二傳相同,而且合于《周禮》“詢危詢遷”之旨,與《尚書·洪範》所言“謀及庶人”相合,亦與《春秋外傳》——《國語》所載厲王止謗的含義相通,目的是警戒人君,君由民立。表明劉師培淹通群經而治《左傳》,于諸經隨事徵引,得心應手。
(二)貫通經子
清代考據學家爲解經釋義,逐漸將研究的領域由儒家經典拓展到周秦諸子,子學日漸復興。如汪中著《荀卿子通論》、王念孫著《讀書雜誌》、陳澧著《東塾讀書記》、孫星衍著《墨子序》、俞樾著《諸子評議》、孫詒讓著《墨子間詁》、王先謙著《韓非子集解》等。隨著西學的傳播和影響日深,晚清學者研究諸子的風氣日盛。子學如同小學,由經學附庸而蔚爲大國。劉師培深于諸子之學,對先秦儒、道、墨、法諸子學術均有研究。他重視子學價值,認爲“周末諸子之書有學有術。學也者,指事物之原理言也;術也者,指事物之作用言也。學爲術之體,術爲學之用”。(61)這種分學術爲體與用的觀念,明顯受到西學的影響。在子學越來越受到重視的背景下,劉師培校勘文字,補釋諸子,並以西方思想闡發諸子,與章太炎成爲晚清研究諸子學成就最高的兩位學者。南桂馨評論章太炎、劉師培具有“等視經子,亦復齊同經史”(62)的學術思想。劉師培以子通經、以子證經,將研治《左傳》與研究諸子聯繫起來。他在考證《左傳》學史時,不僅從師承方面證明,“《春秋》左氏學固荀子所傳之學”,而且從思想內容方面證明,“荀子立說本于《左傳》”,詳細列舉出十八條例證。(63)此外,荀子論《禮》、引《詩》、考《樂》,亦多半引用《左傳》之文,表明荀子深于《左傳》學。劉師培疏通二書,證明“《荀子》一書于《左傳》大義,或明著其文,或隱詮其說”。(64)
劉氏還條舉《韓非子》、《淮南子》、《呂氏春秋》等多引《左傳》之文,證實“《左氏》一書,久行于世,諸子百家皆見其書”(65),不僅證明《左傳》久在劉歆之前的周秦時期就已流行,而且闡述了儒家經典與先秦諸子存在“大義相通”的一面。
(三)融通經史
清末,以梁啓超爲首的晚清新史學思潮興起,將史學研究與現實問題相結合。劉師培以新的史學觀思考經學研究。他的古學出于史官的觀念,就遠祧章學誠“六經皆史”之說。他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就是運用新史學觀編著的中國古代史教材。他在這部書的《凡例》中說:“中國史書之叙事,詳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詳于事迹而略于典制,詳于後代而略于古代。今所編各課,其用意則與舊史稍殊……于徵引中國典籍外,復參考西籍,兼及宗教社會之書,庶人群進化之理可以稍明。”(66)他研治《左傳》,既認識到《左傳》本身的史學價值,也極其重視六經的史學價值。他說:“夫六經皆先王舊典,先王用之以垂型,後儒賴之以考古。”(67)他秉承“六經皆史”傳統觀念,在新的學術背景下,將經學典籍視爲研究社會歷史的材料,開拓了經學研究的新途徑。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云:“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世,訖于天漢。”(68)劉師培在詳考《史記》與《左傳》二書後認爲:“史公作書,折衷《左氏》,丘明緒說,賴以僅存。”(69)又說:“史公作《史記》,均據《春秋古經》及《左傳》……《左氏》古誼,恒載于《史記》之中。”(70)計劃依照《左傳》傳文之序,取《史記》述《左傳》之文,條比其文,排次衆說,撰寫一部《〈史記〉述〈左傳〉考》。這部融通經史的考證著作,最後未能如願完成,但他對這部書的結構和體例已有了成熟的思考。比如,他總結出《史記》當中有許多地方在行文時,總括《左傳》之事,無疑是采用了“《左氏》之誼”,他認爲“宜于本書之末,別爲一卷,取《史記》總括傳事之詞,詳加解釋,兼可匡後儒釋例之訛”(71),而他精心歸納出的《史記》述《左傳》的二十條凡例,並詳細羅列了大量例證,則濃縮了全書的基本內容。(72)劉師培認爲,司馬遷述《左氏》學,非止于述其事,且能推闡其義,並足徵“君子曰”以下之文,非劉歆所增益。(73)
《史記》是劉氏研治《左傳》重點考稽的一部史書,他還從成書于《史記》之前的《淮南子》、《呂氏春秋》中,詳考二書多引《左傳》之文,諸如《左傳》的“白公欲焚楚庫”、“僖氏致禮晋侯”、“弦高犒師”、“裨諶能謀”、“申胥乞師”等史事,均見之于《淮南子》諸篇,足證“劉安傳左氏之學”;(74)《呂氏春秋》的《禁塞篇》、《安死篇》、《長見篇》、《首時篇》、《長攻篇》、《權勛篇》、《報更篇》、《悔過篇》、《察微篇》、《上德篇》、《行論篇》、《開春篇》、《貴卒篇》、《慎行篇》、《求人篇》、《智化篇》、《原亂篇》、《分職篇》、《慎小篇》、《樂成篇》、《過理篇》等衆篇,所載有關史事,亦多與《左傳》所言相合,不僅表明《呂覽》作者“曾親見《左氏》之書”,而且“戰國學士大夫莫不尊爲信史”。(75)
(四)會通今古
劉師培“昌洋揚州學派”,極好地繼承了揚州諸儒治經有宗主而無門戶的優點。他以純學術的眼光審視中國學術史,著有《國學發微》、《周末學術史序》、《兩漢學術發微論》、《漢宋學術异同論》、《南北學派不同論》等多部學術史專著;又以總結得失,推進學術的態度反思當代學術,反思清代漢學,撰寫《近儒學術統繫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等文章。他審視歷史、反思當代所得出的認識,可以歸結爲兩點,一是反對學術專制,提倡學術自由;一是反對固守門戶,主張左右采獲。他認爲漢代立經學于學官,學術定爲一尊,“而諸子百家之學亡”;(76)唐代定《五經正義》,學術定于一尊,“使說經之儒不復發揮新義,眯天下之目,錮天下之聰”。(77)對于今古文之分的問題,他考漢代以前經並無今古文之分,“今古文同出一源”(78),今古文立說多同,非分兩派。今文大師“于古文之說旁收博采,所引之說不必定出于今文,猶治古文者兼用今文之說也”;(79)“曷嘗劃分古今二學,若冰炭之不相容哉”。(80)而東漢經師大抵實事求是,不立門戶,經生雖守家法,然雜治今古文者,亦占多數。(81)因此,他雖偏重古文,但能盡通今古文家說;他不反對今文經說,而反對今文家目古文經爲僞造;他讚賞廖平在今文方面取得的成就,而不糾纏于今古文之争。對于漢、宋之分的問題,他力除門戶之見,主張融會漢宋。對于戴震宗漢排宋,他斥之爲門戶之見。他分析漢宋學術說:“漢儒經說,雖有師承,然膠于言詞立說,或流于執一;宋儒著書,雖多臆說,然恒體驗于身心,或出入老、釋之書,故心得之說,亦高出于漢儒,是在學者之深思自得耳。”(82)他評宋儒說經“或義乖經旨,而立說至精”(83),指出其弱點,也肯定其長處。汪喜孫《上張石洲先生書》云:“近數十年以來,說經之家,學必尊漢,偶有一字涉及唐宋者,則掩耳而走,一若漢魏以下各書無一可讀,此亦學者之大弊,故喜荀不揣愚昧,務欲化說經門戶之見,以歸于聖人大道,爲公之旨。惟此可與智者道,難與流俗人言。”劉師培案曰:“此書融會漢宋,已開陳蘭甫、黄式三之先,足證先生所學,力除門戶之見,與獨抱遺經者不同。”(84)
正惟能够會通今古,兼采漢宋,所以他雖尊信古文之《左氏》,卻並不排斥今文之《公羊》。錢玄同說,在他前期的著述中,如《中國民約精義》第一篇、《攘書·夷裔篇》、《周末學術史序》中的《社會學史序》和《哲理學史序》,皆援引了《公羊》之說,來發揮他的見解。《左庵詩録》卷四有《讀戴子高先生〈論語注〉》一詩,對于戴望該書大加讚揚。戴望是晚清今文家,以《公羊》之義詮釋《論語》。可見劉師培是兼采《公羊》的。他前期解經,喜實事求是,闡發經中粹言,所以雖偏重古文,實能左右采獲,不欲專己守殘。(85)他在《群經大義相通論·序》中說:
漢初經學,初無今古文之争也,只有齊學、魯學之別耳。凡數經之同屬魯學者,其師說必同。凡數經之同屬齊學者,其大義亦必同。故西漢經師,多數經並治,誠以非通群經,即不能通一經也。蓋齊學詳于典章,而魯學則詳于故訓。故齊學多屬于今文,而魯學多屬于古文。觀《白虎通》所采,以齊學爲根基;《五經异義》所陳,則奉魯學爲圭臬。曷嘗有僅治一經而不復參考他經之說哉?後世儒學式微,學者始拘執一經之言,昧于旁推交通之義,其于古人治經之法,去之遠矣。(86)
張舜徽先生說:“這裏所提出的‘旁推交通’四字,正是乾嘉時揚州諸儒治學的遺規。像王念孫、阮元的研究訓詁,汪中的研究諸子,焦循的研究《周易》,黄承吉的研究字學,都是采用‘旁推交通’的方法進行的。劉師培不過遵循鄉先輩遺規,運用到理董群經的工作中來。”(87)其弟子陳鐘凡論曰:“先生每論定一說,必旁推交通。”(88)同樣,他會通今古,以“旁推交通”的方法研治《左傳》,從毛公說《詩》等的三傳互引,證明《春秋》三傳同主詮經,他說:
故前儒治經,左右采獲,不囿于一家之言。及景、武之際,董生所明,惟在《公羊》,由是執《公羊》而抑《左》、《穀》,儒生傳《左》《穀》者,遂各持一傳之義以相抗衡,遠乖孔子作經之心,近違荀氏傳經之例。(89)
因此,他由《公》、《穀》二傳對《春秋》大義的闡釋,來考察和推闡《左傳》,力圖會通三傳。他說:“《公》、《穀》二傳之旨,皆辨別內外,區析華戎。吾思丘明親炙宣尼,備聞孔門之緒論,故《左傳》一書,亦首嚴華夷之界。”《左傳》與《公》、《穀》二傳完全相同,强調華夷之防,他具體舉例說:
僖二十三年《傳》云:“杞成公卒,書曰子杞,夷也。”二十七年《傳》云:“杞桓公來朝,用夷禮,故曰子。”此《左氏傳》之大義,亦孔門之微言也。賈、服諸儒爲《左氏》作注,進夏黜夷,足補傳文所未及。隱元年“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賈《注》云:“畿內稱王,諸夏稱天王,夷狄稱天子。”非區別夷夏之意乎?……《春秋》古誼賴此僅存。自杜預《注》興,而攘夷之旨失矣,可不嘆哉!(90)
爲進一步闡釋《左氏》的“進夏黜夷”、“攘夷”之旨,他還準備撰著一書,名曰《春秋左氏傳夷狄誼》,並附采傳中名言,如“戎狄豺狼”、“戎狄無親,非我族類,其心必异”之類,顔曰《左氏傳粹言》。這些都是他會通三傳後的創見。
(五)溝通中西
劉師培生活的晚清時期,西學東漸雖已歷百年,但還停留在自然科學層面。面對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主張“中學爲體,西學爲用”,興起洋務運動,而思想界變化不大,西方哲學和社會政治學說的影響甚微。梁啓超分析說:“蓋固有之舊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來之新思想,又來源淺觳,汲而易竭;其支絀滅裂,固宜然矣。”(91)他認爲留學生未能發揮應有作用,而不通西洋語言文字的學者,成爲運動的原動力和中堅,是西洋思想運動的最大不幸。劉師培早期作詩云:“西籍東來迹已陳,年來窮理倍翻新。只緣未識佉盧字,絶學何由作解人?”(92)深憾自己不通外文而無法及時獲得新知。他身處新舊交替、中西融合之際,以更爲積極的姿態,力圖融通西學以研究中國文化和社會。他計劃以西方資産階級的社會學體系研究先秦學術,撰寫一部《周末學術史》,區別于傳統的“前儒學案”。據其所撰《周末學術史序》,他將全書分爲心理學史、倫理學史、論理學史、社會學史等十六門類,運用“歐西”、“泰西”、“希臘”、“伊大利”、“愛阿尼”等西方學派和學說,進行中西比較,以建立上古學術史。他受“魯索”《民約論》影響,撰著《中國民約精義》,宣傳民主思想。當西方列强入侵中國,他反對偷安旦夕,不思自振之方。他運用西方物競天擇說,著成《中國民族志》,斥責“中國不滅論”,宣傳民族思想。他在序言中說:“吾觀歐洲當十九世紀之時爲民族主義時代,希臘離土而建邦,意人排奥而立國,即愛爾蘭之屬英者,今起而争自治之權矣。吾漢族之民,其亦知之否耶?”(93)然而,他對西學的瞭解程度,要遠遜于他對國學的精熟,當他運用西學來研究本國學術文化時,有時生搬硬套,不免有穿鑿附會之嫌。不過,他努力溝通中西,也不乏真知灼見,特別是在運用西方社會學理論,研究文學、語言文字學,拓寬了研究的途徑,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具有開創意義。
在《左傳》研究方面,他主要藉助西學努力挖掘和發揮民族、民主的思想因素。如他在《中國民約精義》中,批尋《左傳》的“君臣”、“君民”關係的言論:“衛人立晋,衆也”(隱四年);“衛侯以國讓父兄子弟及朝衆,曰:苟能治之,毁請從焉”(僖十八年);“凡君不道于其民,諸侯討而執之,則曰:某人執某侯”(成公十五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襄十四年);“天之愛民甚矣,豈可使一人縱于民上,以肆其淫,以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襄十四年);“鄭人游于鄉校而論執政”(襄公三十一年)“公朝國人,使賈問焉”(定公八年);“懷公朝國人而問焉”(哀公元年)。劉師培案曰:
三代以後,君主世襲,家天下之制既行,而專制之威亦以漸肆。至于春秋,諸侯立君威少殺,束縛既輕,人民之思想遂日漸發達,故其政體之組織,往往見三代之遺焉。“鄭人游鄉校而論執政”,非“下議院”乎?“衛人立君,衆也”,非民選乎?“懷公朝國人而問”,非國民之自有參政權乎?凡斯之言,三代以上其制皆備,索之二典,歷歷可徵。斯時疆界分守,民氣甚昌,苟明乎聯邦之制,彼此相並,以建統一之大帝國,則安見十五國之民,不如今日之日耳曼德意志也。各見小利,互相吞噬,流極既衰,西秦遂起而滅之,專制威焰因之大煽,流毒至于今日,其亦可悲之甚也歟!(94)
劉師培該書自序言:“搜國籍得前聖曩哲言民約者若干篇,篇加後案,證以盧說,考其得失。”(95)他從《左傳》中搜輯到的這些事例,反映了春秋戰國社會制度轉變時期,新興地主階級奪取政權的要求逐漸提到歷史日程上來,人們對君與臣、君與民對立依存關係有了更爲理性的認識。宗法制度下的君權神授,本來也强調“敬德”、“保民”,隨著舊的社會制度的日漸解體和新的社會制度的悄然成長,大量奴隸逐漸轉化爲農民,“民”的力量日顯,《左傳》中較多地反映了“重民”思想。劉師培對此加以發揮,在晚清民族、民主革命運動中,無疑具有積極意義。但他將中國古代制度,簡單比附成現代西方民主制度的“下議院”、“民選”、國民“參政權”,失之牽强。
《中國民約精義》成稿于1903年10月。1905年,劉師培在《國粹學報》署名劉光漢,陸續發表《讀左札記》,注重闡發“攘夷”和“民權”思想。他考論《左傳》“所載粹言,亦多合民權之說”,他說:“晚近數年晳種政法學術播入中土,盧氏《民約》之論,孟氏《法意》之編,咸爲知言君子所樂道。復引舊籍,互相發明,以證晳種所言君民之理皆前儒所發。由是治經學者,咸好引《公》、《穀》二傳之書,以其所言民權多足附會西籍,而《春秋左氏傳》則引者闕如。”他列舉《左傳》中的例證,證明春秋之時各國“政由民議”、“君由民立”。(96)可見,劉師培溝通中西研治《左傳》,明顯是以西學證中學,尚未達到綜貫會通的境界。但應當承認,與他的經學研究旨在“援古制以匡今失”(97)一致,他利用西洋學說,加以比擬發揮,用意在配合民族、民主革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實現經學經世的傳統。
因此,較之于他的祖父輩,劉師培更加重視挖掘《左傳》中“君臣”、“君民”關係論的積極思想意義,表現出更爲激進的思想認識。如《左傳》宣公四年:“凡弑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劉師培《讀左札記》以此爲例,認爲“《左傳》一書責君特重,而責臣民特輕”。他說:
近世巨儒若顧氏復初(《春秋大事表》)、焦氏里堂(《左傳補疏》)、沈氏小宛(《左氏補注》),咸集矢征南,以爲袒助亂臣,違背名教,惟寶應劉氏叔俛《春秋說》引《史記·自序》之文,以證《左氏》君無道之旨,以爲君失禮義則失其所以爲君。予按襄十四年師曠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可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縱其淫,以弃天地之性?”即《孟子》“殘賊之人,謂之獨夫”之旨,足證“弑君,稱君,君無道”之義,是《左氏》此句之義重于責君,而非所以責臣也。孔《疏》“兩見其義”,亦涉附會。後世陋儒溺于名分尊卑之說,而此義遂淪矣。(98)
而劉壽曾在續纂《疏證》時,則認爲:“杜氏此說,責君太重,責臣轉輕,雖終謂弑逆之罪不可赦,然已謂君臣無父子之恩,例于路人,語意悖謬,致說《左氏》者,集矢此例,謂出漢人附益,皆杜說所召也。”(99)表現得比較保守。此條有《疏證》原稿眉批:“引左庵《群經大義相通論》:案《荀子·正論篇》云:‘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今世俗之爲說者,以桀、紂爲君,而以湯、武爲弑,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又《議兵篇》曰:‘湯、武之誅桀、紂也,拱挹指揮,而强暴之國,莫不趨使。誅桀、紂,若誅獨夫,故不誓曰:獨夫紂。此之謂也。’)此即‘弑君,稱君,君無道’之義也,《荀子》之說與孟子對齊宣王之說合。又襄十四年晋師曠曰:‘天之愛民甚矣,豈可使一人以縱其上,以肆其淫?’亦爲《荀子》之說所本。而《左氏》此語,後儒集矢紛紜,抑獨何與?”(100)此條眉批是否爲劉師培本人整理《疏證》時所加,尚不敢臆斷,但確實說明他在《左傳》之義方面已明顯突破家學思想傳統,是在西方民權理論輸入之後,對于君臣、君民關係所作的新闡釋。
劉師培以極高的天資禀賦,于學無所不窺,沾溉于揚州學派的傳統,博觀當代學術群賢著作;又激于時代思潮,不僅足迹遍布上海、安徽、四川、山西、北京等地,並東走扶桑,所到之處或辦報或講學,交游甚廣,且受西學新潮的影響,治學的視野較其先輩更爲開闊,學術成就蜚聲海內。尹炎武對此評論說:“生平手不釋卷,而無書不覽。內典《道臧》,旁及東西洋哲學,咸有造述。”(101)錢玄同把1884-1917年中國學術比喻爲“黎明運動”。在此“黎明運動”中,先後出現了康有爲、宋衡、譚嗣同、梁啓超、嚴復、夏曾佑、章炳麟、孫詒讓、蔡元培、劉光漢、王國維、崔適等十二位“卓特者”。他們“皆能發舒心得,故創獲極多”,在當時學術界,“如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方面廣博,波瀾壯闊,沾溉來學,實無窮極”。(102)“黎明運動”時期,是中國學術由傳統向近代的轉型期。劉師培一生恰在這個時期,在十二位人物中年齡最幼。他秉承家學,“藴蓄既富,思力又銳”。(103)其學術研究,尤其是1908年以前的學術研究,以其卓越的貢獻,與國學諸多大家共同創造了“中國學術思想之革新時代”,結束了中國傳統的學術時代,開啓了近代中國學術的新時代。
晚年的經學研究以《左傳》和《周禮》爲中心,雖然重又回到“確宗漢沽”的老路,但他仍以昌明經學爲己任,敦古不疑。他說:“近人創僞經之說,扶今文而抑古文,于漢代古文之經,均視爲劉歆之僞作,而後人人有疑經之心,于典章人物之確然可據者,亦視爲郢書燕說。吾恐此說一昌,則古文之經將廢;且非惟古文之經將廢已也,凡三代典章人物載于古文經者,亦將因此而失傳。非惟經學之厄,亦且中國史學之一大厄矣!”(104)由清初顧炎武提出“理學即經學”的口號,開始了經學重建,伴隨乾嘉考據學的興盛,經學如日中天。隨著西方文化的輸入,特別是鴉片戰争後,弱肉强食的殘酷現實,迫使許多學者再次重新審視儒學理論,並試圖改造和重建儒學理論,出現了近代經學的繁榮。然而,儒學不能適應中國社會發展進步的需要,終究是無可回避的現實。皮之不存,毛無可附。儒學喪失了它在思想領域的統治地位,經學也就不再是學術領域獨領風騷的顯學。(105)辛亥革命後,經學作爲政治學的歷史使命宣告結束。由晚清走向近代的劉師培,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古文經學家。他對《左傳》的研究以及他的整個經學研究,尤其是前期,從研究的內容和方法,都較大程度地區別于以往,區別于他的前輩,在平穩中顯得通達和開放,表現中國學術正由傳統走向近代。他與章太炎齊名,當時有“二叔”之目,“初以說經而交密,晚以政治而途分”(106),但在治經趨向和學術見解上多同。他與章太炎的《左傳》研究,是晚清《左傳》學的代表,而劉師培的《左傳》學建樹以及多方面的學術成就,不僅堪稱揚州學派的殿軍,而且卓爾爲晚近之大師。
①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0頁。
②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8頁。
③參見萬仕國:《劉師培年譜》,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
④劉富曾:《亡侄師培墓誌銘》,《劉申叔遺書》卷首,第16頁。
⑤《劉文淇傳》,繆荃孫《續碑傳集》卷七十四《儒學四》,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
⑥《清代樸學大師列傳》,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112頁。
⑦蔡元培:《劉君申叔事略》,《劉申叔遺書》卷首,第18頁。
⑨南桂馨:《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第34頁。
⑩陳鐘凡:《周禮古注集疏跋》,《劉申叔遺書》,第274頁。
(11)萬仕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
(12)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1997年,第28頁。
(13)張繼:《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第26頁。
(14)《讀左札記·自序》,《劉申叔遺書》,第292頁。
(15)《〈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春秋左氏傳〉例略》,錢玄同曰:“此二書內容相同而詳略大异,前書略,後書詳。鄭君(裕孚)與余初未悉其屬稿之先後,後得容季君(劉師穎)來書,乃知詳者爲初稿,而略者爲删定之本。”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總目》,《劉申叔遺書》卷首,第5頁。《中國文學講義概略》亦有《〈春秋左氏傳〉例略》,見萬仕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與《劉申叔遺書》所收全同。
(16)錢玄同附記:“按劉氏家藏申叔遺稿中有此《春秋古經舊注疏證》零稿三頁,係申叔手書。所用之稿紙版心刻有‘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字樣,蓋申叔欲續先世纂述而未成之《左疏》,先從事于疏證經文也。申叔纂此稿之時,當在民元前三年己酉至前一年辛亥之間……蓋甫屬草而即輟筆者。”《劉申叔遺書》,第291頁。
(17)楊伯峻:《我和〈左傳〉》,張世林編:《學林春秋初編》上册,北京:朝華出版社,1999年,第200~201頁。
(18)《經學教科書》,《劉申叔遺書》,第2076頁。
(19)《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5頁。
(20)《經學教科書》,《劉申叔遺書》,第2076頁。
(21)《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6頁。
(22)同上,第297頁。
(23)《周季諸子述〈左傳〉考》,《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5頁。
(24)當爲《韓非子·難四》,此乃劉師培誤記。
(25)《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6頁。
(26)《〈左氏〉不傳〈春秋〉辨》,《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5頁。
(27)《左氏學行于西漢考》,《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8頁。
(28)《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6~297頁。
(29)《〈史記〉述〈左傳〉考自序》,《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9頁。
(30)同上。
(31)同上。
(32)《司馬遷〈左傳〉義序例》,《左庵外集》卷三,《劉申叔遺書》,第1367頁。
(33)《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4~295頁。
(34)《〈左氏〉不傳〈春秋〉辨》,《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5頁。
(35)《春秋左氏傳例略》,《劉申叔遺書》,第341頁。
(36)《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5頁。
(37)《漢代古文學辨誣》,《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375頁。
(38)《漢書》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頁。
(39)《春秋三傳先後考》,《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4~1215頁。
(40)《漢代古文學辨誣·總論》,《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292~1393頁。
(41)《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9頁。
(42)《〈春秋左氏傳〉傳注例略》,《劉申叔遺書》,第340頁。
(43)《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1997,第301頁。
(44)《春秋左氏傳例略》,《劉申叔遺書》,第346頁。
(45)同上。
(46)《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春秋類,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13頁。
(47)《春秋左氏傳例略》,《劉申叔遺書》,第346頁。
(48)《答章太炎論左傳書》,《左庵外集》卷十六,《劉申叔遺書》,第1724頁。
(49)《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序目》,《劉申叔遺書》,第302頁。
(50)《答章太炎論左傳書》,《左庵外集》卷十六,《劉申叔遺書》,第1724頁。
(51)陳鐘凡:《劉先生行述》,《劉申叔遺書》卷首,第14頁。
(52)錢玄同:《劉申叔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第28頁。
(53)《近儒學術統繫論》,《左庵外集》卷九,《劉申叔遺書》,第1533頁。此數語爲劉氏評惠棟,錢玄同取以評劉氏,認爲“最爲恰當”,見《劉申叔遺書》卷首,第30頁。
(54)《國學發微》,《劉申叔遺書》,第478頁。
(55)《群經大義相通論·〈公羊〉〈荀子〉相通考》,《劉申叔遺書》,第361頁。
(56)《國學發微》,《劉申叔遺書》,第482頁。
(57)《周禮古注集疏跋》,《劉申叔遺書》,第274頁。
(58)《答章太炎論左傳書》,《左盦外集》卷十六,《劉申叔遺書》,第1724頁。
(59)《群經大義相通論·〈周官〉〈左氏〉相通考》,《劉申叔遺書》,第361頁。
(60)同上,第361~366頁。
(61)《國學發微》,《劉申叔遺書》,第480頁。
(62)南桂馨:《劉申叔遺書序》,《劉申叔遺書》,第33頁。
(63)《群經大義相通論·〈左傳〉〈荀子〉相通考》,《劉申叔遺書》,第354~357頁。
(64)同上,第354頁。
(65)《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7頁。
(66)《中國歷史教科書·凡例》,《劉申叔遺書》,第2177頁。
(67)《漢代古文學辨誣》,《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374頁。
(68)《漢書》卷六十二,第2737頁。
(69)《〈史記〉述〈左傳〉考自序》,《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9頁。
(70)《司馬遷〈左傳〉義序例》,《左庵外集》卷三,《劉申叔遺書》,第1357頁。
(71)同上,第1365~1367頁。
(72)同上,第1357~1367頁。
(73)同上,第1364頁。
(74)《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7頁。
(75)同上,第297~299頁。
(76)《國學發微》,《劉申叔遺書》,第494頁。
(77)同上,第495頁。
(78)《漢代古文學辨誣》,《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377頁。
(79)《漢代古文學辨誣》,《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391頁。
(80)同上,第1380頁。
(81)《國學發微》,《劉申叔遺書》,第483頁。
(82)《漢宋學術异同論·總序》,《劉申叔遺書》,第541頁。
(83)同上,第542頁。
(84)《左庵題跋·跋汪孟慈上張石洲先生書》,《劉申叔遺書》,第1977~1978頁。
(85)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第30頁。
(86)《群經大義相通論·序》,《劉申叔遺書》,第348頁。
(87)《清代揚州學記》,第193頁。
(88)《劉先生行述》,《劉申叔遺書》,第14頁。
(89)《春秋三傳先後考》,《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215頁。
(90)《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3頁。
(91)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18頁。
(92)《甲辰年自述詩》,《警鐘日報》1904年9月11日,《劉申叔遺書補遺》,第388頁。
(93)《中國民族志序》,《劉申叔遺書》,第600頁。
(94)《中國民約精義》,《劉申叔遺書》,第566頁。
(95)《中國民約精義序》,《劉申叔遺書》,第563頁。
(96)《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3~294頁。
(97)《孔子作春秋說》,《左庵集》卷二,《劉申叔遺書》,第1313頁。
(98)《讀左札記》,《劉申叔遺書》,第293頁。
(99)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642頁。
(100)《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第642頁。
(101)尹炎武:《劉師培外傳》,《劉申叔遺書》,第17頁。
(102)錢玄同:《劉申叔先生遺書序》,《劉申叔遺書》卷首,第28頁。
(103)同上。
(104)《漢代古文學辨誣》《左庵外集》卷四,《劉申叔遺書》,第1374頁。
(105)田漢云:《中國近代經學史》,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566頁。
(106)南桂馨:《劉申叔遺書序》,《劉申叔遺書》,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