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古文体的扩展、互动与非形式化_宫体论文

论中古文体的扩展、互动与非形式化_宫体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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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09-0102-08

文体自有规范,但有些强势文体时或不安本分,或主动或被动越界去做其他文体应该做的事,这就是文体的扩张;倒过来讲,一些文体羡慕其他文体的成功,兴而效之,引进其某些成分,这也是强势文体扩张表现下的反应。文体的扩张造成文体的互动,或成功或不成功;文体不同,立场就不同,故看法不同,但总之是文体呈现出非常态化形式。或称此即与文体的正体、常体、惯体、定体相对的破体、谬体、讹体、变体等,但却把深刻问题简单化了,深究起来,这里涉及同一学科中诸文体的互动、不同诸学科中同一文体的互动;涉及文体性质的改变与新文体的产生,等等。中古时期,中国古代文体进入成熟期,文体的扩张及非常态情况尤为突出,下以述之。

一、文体由此学科向彼学科的扩张

文学文体是文人的心中最爱,当他们关注乃至痴迷于另一个学科时,往往期望文学文体也进入这个学科进行尝试,这就是玄言赋、玄言诗的形成,也是文学文体向哲学的扩张。

我们来看《晋书·庾敳传》所载庾敳《意赋》,赋曰:

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物咸定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且安有寿之与夭兮,或者情横多恋。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亡其情愿。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质所建。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纵驱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飘飖玄旷之域兮,深漠畅而靡玩。兀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

赋的首四句总述齐死生、等祸福;“物咸”以下四句叙写万物变化,不会总是目前的状况;“且安有”以下四句说变来变去还是归于“不别”(没有区别),因此要“亡其情愿”;“蠢动”以下六句称个人须丢弃人生“秽累”而空虚其心;“天地”以下八句,深感世间的渺小而要与自然“并体”,走向虚无与永恒。《晋书·庾敳传》载,庾敳“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从子文康(庾亮)见赋,问曰:‘若有意也,非赋所尽;若无意也,复何所赋?’答曰:‘在有无之间耳’”。庾亮(文康)认为:从“言不尽意”的角度来说,“意”的意思不是“赋”这种文体所能表达尽的;而如果说用文学作品表达的不是“意”,那么作赋又是为了什么现实目的?庾敳(子嵩)回答得很巧妙,他徘徊于现实生活的“意”与玄言的“意”之间,这就是所谓《意赋》“正在有无之间耳”。①又如《谈赋》,赋作只存“斐斐亹亹,若有若无;理玄旨邈,辞简心虚”数句,也是“有意无意之间”。本来,赋的特质是“体物而浏亮”,而“有意无意之间”就是从玄学的基本问题“得意忘言”而来,在学科背景下,本是文学文体的赋,偏离或改变了文体固有的规范,但也可以说开拓新的表现方式。

又有诗进入哲学学科而成为玄言诗,有时它是直接从理性入手,如孙绰所作《赠温峤五章》其一:

大朴无像,钻之者鲜。玄风虽存,微言靡演。邈矣哲人,测深钩缅。谁谓道辽,得之无远。②

诗中论天道则称“无像”,论言语则称“靡演”,脱略具体事物,而哲人由之“测深钩缅”,从这“无像”、“靡演”之中得到了“道”的真谛,全诗正是以这种探测玄远脱略具体的方式阐述体悟了玄理。有时它是从感性形象入手的,但一下子进入对宇宙万物的叙说,清人叶燮称说王羲之《兰亭集序》云:

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会,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而羲之此序,寥寥数语,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慨,而极于生死之痛。③

由景物一下子跳跃进入“仰观俯察宇宙万汇”,而脱略于“极力铺写,谀美万端”的具体生活内容。王羲之《兰亭诗》也正是如此写法: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④

诗中所叙并非是具体地点的特殊景物,也无具体生活内容,末二句既称赏了玄理在胸时对自然景物的看法,又脱略了“群籁”之类自然景物的具体特征而使之成为一种理念性的东西。又如孙绰《答许询九章》其三:

遗荣荣在,外身身全。卓哉先师,修德就闲。散以玄风,涤以清川。或步崇基,或恬蒙园。道足匈怀,神栖浩然。⑤

诗中的自然景物如“玄风”、“清川”、“崇基”、“蒙园”,都是一般性、象征性的,甚或是概括性、概念化的。从中可以看出,玄言诗的写景是以自己所体悟的玄理来组织自然景物,目的是为了从中概括出哲理来。

又如铭体,王导、许询《麈尾铭》等,赋予某些事物充分的玄学特征,使其成为吟咏对象。

文学文体进入玄学,这是一种平行的移植,相同的情况又有文学文体进入史学。自汉代起,中华学术以典籍分为经、史、子、集,而南朝宋时又有儒、玄、史、文四学⑥,萧统《文选》,明言“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不录,但又说:

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深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⑦

此即史书的“赞、论、序、述”被认可为文学文体,此即《文选》的史论、史述赞两类;或者说,文学的“赞、论、序、述”诸文体进入了史学。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云:

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⑧

范晔是有意识地把史书“诸序论”写成“天下之奇作”的,这就是自觉地要文学文体进入史学。

二、文体的某些特质向诸文体的扩张

文体往往有自己特定的题材,二者相辅相成而获得巨大成功,成为文学史上独特的风景线,有时,这种独特的风景线会强大到影响其他文体,其他文体也对这特定题材一拥而上,特定题材的蔓延又影响到时代文风。“宫体”从诗到各类文体的蔓延,最充分说明了这一问题。

宫体向赋的蔓延自不待言,如庾信的赋,倪璠《注释庾集题辞》曰:

若夫《三春》、《七夕》之章,《荡子》、《鸳鸯》之赋,《灯》前可出丽人,《镜》中惟有好面,此当时宫体之文,而非仕周之所为也。⑨

而其他文体亦如此,就显得是特别现象了。如“连珠”,傅玄《叙连珠》对连珠体有权威性的论述,强调其“合于古诗劝兴之义”,而刘孝仪《探物作艳体连珠》标明为“艳体”,一叙女性的姿丽天成,一叙女性的“芳性深情”,全为宫体诗描摹女色及女性活动的本色。又如“表”,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称之为“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多用于陈请谢贺的,而江总《为陈六宫谢表》,把笔力着重在描摹女性姿容、神态、心绪上,写得无比美艳,与宫体诗如出一辙。

鹤籥晨启,雀钗晓暎。恭承盛典,肃荷徽章。步动云桂,香飘雾縠。媿缠艳粉,无情拂镜;愁萦巧黛,息意临窗。妾闻汉水赠珠,人闻绝世;洛川拾翠,仙处无双。或有风流行雨,窈窕初日,声高一笑,价起两环。乃可桂殿迎春,兰房侍宠。借班姬之扇,未掩惊羞;假蔡琰之文,宁披悚戴。⑩

又如“书”,本是特别自我化、私人化的,但南朝偏偏多有请人代为作书给自己的妻子,这些文字多卖弄笔墨以呈艳情,像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伏知道《为王宽与妇义安主书》、庾信《为梁上黄侯与妇书》之类,恐是出于他人写来可以无所顾忌地大肆描摹叙写的缘故吧!又如“启”,庾肩吾《谢东宫赉内人春衣启》称:

阶边细草,犹推綟叶之光;户前桃树,反讶蓝花之色。遂得裾飞合燕,领斗分鸾,试顾采薪,皆成留客。(11)

重在写女性春衣以引起人们遐想。又如“铭”,历来是十分庄重的文体,刘勰《文心雕龙·铭箴》所谓“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12)。但南朝往往选择与女性有联系的东西作“铭”。如徐陵《后堂望美人山铭》,全是美人描摹;梁简文帝《行雨山铭》,从题目就可见是吟咏男女交往,其中有“月映成水,人来当花”云云;庾信亦有《梁东宫行雨山铭》,其中写“佳人无数,神女羞来。翠幔朝开,新妆旦起。树入床前,山来镜里。草色衫同,花红面似”云云。(13)又如“令”,钱钟书称梁元帝《耕种令》“直似士女相约游春小简,官样文章而佻浮失礼”(14)。这就是时代风气之下的现象。

“宫体”扩张,固然丰富了各种文体内容的表达,具有某种开拓性,且体现出社会意识对文体叙述的巨大影响;但各种文体雷同一响,虽然满足了时代的某种狂热,但也一时似乎抹平了各种文体的差异。(15)

特定文体有特定的叙写方式,“宫体”从诗到各类文体的蔓延,则把描摹手法在这些文体扩张开来。如“书”本来是言事抒情的,但南朝书信又多有描摹,如萧纲《答新渝侯和诗书》:

垂示三首,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跨蹑曹左,含超潘陆。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复有影里细腰,令与真类,镜中好面,还将尽等。此皆性情卓绝,亲致英奇。(16)

信中对新渝侯萧暎所作三首诗作评论,所述女子的容饰体貌、风流意绪及叙写方式,与宫体诗并无二致,许梿《六朝文絜》评价时把它与宫体诗并列起来:

貌无停趣,态有遗妍,眉色粉痕,至今尚留纸上。设与美人晨妆、倡妇怨情诸什连而读之,当如荀令君坐席,三日犹香。(17)

又如“序”这种文体,主要是陈说著作的主题与著述经过,“序”是要把原书的事理说得头头是道。而徐陵《玉台新咏序》则全力描摹一位“丽人”,许梿《六朝文絜》评语中有这样的话:

黛痕欲滴,脂晕微烘,如汰腻妆而出靓面。

态冶思柔,香浓骨艳,飘飘乎恐留仙裙捉不住矣。(18)

既是说文中的女性描摹,又当是指文章的风格。这些文体都有绮艳靡丽、富有脂粉味的作品,说明了一种时代风气。

赋的特定写作方式是铺陈,它又向其他文体扩张,如程千帆说:

两京之文,若符命、论说、哀吊以及箴、铭、颂、赞之作,凡挟铺张扬厉之气者,莫不与赋相通。(19)

这是赋的扩张,即以“铺张扬厉”为符命、论说、哀吊、箴、铭、颂、赞等文体。

南朝又有用典这一方法向诗歌文体的扩张,钟嵘《诗品序》称南朝“属辞比事”的用典成为“通谈”的热点问题,但他认为“经国文符”、“撰德驳奏”这类文体“应资博古”、“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而文学史的事实则是“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20)

又如声律从诗歌向诸文体的扩张。《宋书·谢灵运传论》: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21)

从诗歌展开的声律追求影响到其他文体,虽然不是照搬,但“宫羽相变,低昂互节”却是做得到的。《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

或曰:其赋、颂,以第一句末不得与第二句末同声。如张然明《芙蓉赋》云:“潜灵根于玄泉,擢英耀于清波”是也。蔡伯喈《琴颂》云:“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是也。其铭、诔等病,亦不异此耳。……其手笔,第一句末犯第二句末,最须避之。如孔文举《与族弟书》云:“同源派流,人易世疏,越在异域,情爱分隔”是也。凡诗赋之体,悉以第二句末与第四句末以为韵端。若诸杂笔不束以韵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与第四句同声,俗呼为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22)

声律、丽辞、用事,早先都只是个别文体的某些特质,这些特质的扩张,直至扩张到几乎所有的应用文体,这就是骈文;不细想不会知道,文体某些特质的扩张竟会到如此程度。

三、文体某部分的自我扩张导致新文体产生

我们看到的文体,似乎当它以语言文字的形式被记载下来时就是成熟的,但是,文体的形成自有其路径,它其实有一个前文体状态。梳理中古时期的某些文体,我们可以看到其萌芽、成长及最终的定型。如“序”,一般是作者陈述作品的主旨、著作的经过等,如汉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他人所作的对著作的介绍评述也称序,如晋皇甫谧《〈三都赋〉序》;一般来说,无论“序”有怎样的篇幅,“序”也可以独立成文,如《昭明文选》有“序”类,但“序”总是一种依附,而当《文心雕龙·颂赞》称“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时(23),在观念上“序”已经渐渐成为主体,那么,唐初时亲友别离,如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之类赠言规勉的“赠序”出现,成为不依赖任何文体的独立文体,就应该是必然的。这就是文体某部分的“变”,这种“变”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导致新文体脱胎产生。

又如连珠体的产生。连珠体以“臣闻”起首作逻辑推理并多篇连章为基本格式,如《左传》“隐公四年”:

公问于众仲曰:“卫州吁其成乎?”对曰:“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夫州吁,阻兵而安忍……”(24)

这里有喻体与本体,也有前提与结论;又如《左传》“哀公元年”载伍员之谏吴王“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云云的推理过程。又如《国语·越语上》:

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25)

这个“臣闻”句式论证,包括两个有前提与结论、有喻体与本体的推理,一是贾人、货物与君王、谋臣之比喻及推理;二是蓑笠、时雨与君王、谋臣之比喻及推理。但是,这样两个比喻及推理连用的形式,是在一个“臣闻”之下展开的。最可注意的是《战国策》,其载录的谋臣策士纵横捭阖的斗争及相关谋议或辞说,常常可见一段对问中有两个以上的比喻、推理、论证连用的“臣闻”格式,如《战国策·秦策一》“张仪说秦王”有五个“臣闻”格式的连用,《战国策·楚策四》“庄辛谓楚襄王”有两个“臣闻”格式的连用;假如脱略散文的“对问”而把其中“臣闻”格式绎并汇聚起来,就是连珠体了。“连珠”就是如此构成的:把某种推理、论证从原生态环境中抽离出来进行新的组合,使得原本有具体指向的劝谏话语有了某种抽象和普世化,又有“历历如贯珠”的语言上的要求;其意义指向也由单纯的劝谏而兼有观赏。刘胜《闻乐对》是“连珠”成熟的最后一环,除开其极少的有关自我事迹的叙说,完全以“臣闻”格式发表意见、抒发情感。(26)

再讲诗歌的例子,它本只是叙事的某部分,如《左传》“襄公十七年”载:

宋皇国父为大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功。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筑者讴曰:“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子罕闻之,亲执扑,以行筑者,而抶其不勉者,曰:“吾侪小人,皆有阖庐以辟燥湿寒暑。今君为一台而不速成,何以为役?”讴者乃止。或问其故,子罕曰:“宋国区区,而有诅有祝,祸之本也。”(27)

“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在文中是作为“筑者”表达的意见,是“事”的一个环节,脱离开整段文字,我们不知其所云。但以后诗歌的发展,就是使自己成为一个自足的系统,如此,诗歌独立了。

刘师培谈文体的变化时云:

所谓变化者,非谓改叙记为论说或侪叙记为词赋也。世有最可奇异之文体,而世人习焉不察,则杜牧《阿房宫赋》,及苏轼之前、后《赤壁赋》是也。此二篇非骚非赋,非论非记,全乖文体,难兹楷模。(28)

文体的某一部分扩张、放大,成为一种“全乖文体”的文体,新文体产生了。

四、文体扩张乃至文体互动——以诗、骚、赋为例

各文体扩张而互不相让,这就成为文体互动,即文体间相互运用了其他文体的写作方法而各有所得。有些文体自身具有的某些优势特点,有时会影响到其他文体,如南朝后期时出现的“以诗为赋”,就是诗的扩张而使赋有所变化。我们来看萧纲《对烛赋》:

云母窗中合花毡,茱萸幔里铺锦筵。照夜明珠且莫取,金羊灯火不须燃。下弦三更未有月,甲夜繁星徒衣天。于是摇同心之明烛,施雕金之丽槃。眠龙傍绕,倒凤双安。菖蒲传酒坐欲阑,碧玉舞罢罗衣单。影度临长枕,烟生向果盘。回照金屏里,脉脉两相看。(29)

除了“于是”以下四句,几乎全是诗的七言、五言句了;韵脚也是诗的形式。又如庾信《荡子赋》,只有“况复”二字显示出赋在叙事处转折连接,其他都是诗的意味。而萧悫《春赋》则全用诗句:

落花无限数,飞鸟排花度。禁苑至饶风,吹花春满路。岩前片石迥如楼,水里连沙聚作洲。二月莺声才欲断,三月春风已复流。分流绕小渡,堑水还相注。山头望水云,水底看山树。舞馀香尚在,歌尽声犹住。麦垄一惊翚,菱潭两飞鹭。(30)

这可以说赋已与诗体相通相融,赋与诗体相似相像而界限并不那么清晰,假如这些作品不标注赋名,那么我们将用与之相适应的文体规范来称呼它,它也可以称作诗,这就是诗的扩张。

又有“以赋为诗”的情况,这是赋对诗的影响,沈约《八咏》,载于《玉台新咏》,这从文本上确定了其诗的身份,但这些作品又是“以赋为诗”。从组织形式上看,组诗是“八个诗题合在一起,又恰恰组成一首完整的五言八句”,即:

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31)

从个别情况看,其《望秋月》云:

望秋月,秋月光如练。照曜三爵台,徘徊九华殿。九华玳瑁梁,华榱与壁珰。以兹雕丽色,持照明月光。凝华入黼帐,清晖悬洞房。先过飞燕户,却照班姬床。桂宫袅袅落桂枝,露寒凄凄凝白露。上林晚叶飒飒鸣,雁门早鸿离离度。湛秀质兮似规,委清光兮如素。照愁轩之蓬影,映金阶之轻步。居人临此笑以歌,别客对之伤且慕。经衰圃,映寒丛,凝清夜,带秋风。随庭雪以偕素,与池荷而共红。临玉墀之皎皎,含霜霭之濛濛。轥天衢而徒步,轹长汉而飞空。隐岩崖而半出,隔帷幌而才通。散朱庭之奕奕,入青琐而玲珑。闲阶悲寡鹄,沙洲怨别鸿。昭姬泣胡殿,明君思汉宫。余亦何为者,淹留此山东。(32)

首先可以看到,作为抒情诗来说,其篇幅超出一般。我们知道,叙事作品容易写得长,赋有叙事成分,所以篇幅一般都比较长。但《八咏》是诗,整体上是描摹或抒情,没有叙事成分,其篇幅较长的原因在于描摹或抒情上展现着铺陈的特点,而这正所谓是赋的特点;其铺陈从各方面展开,变化多端。这就是运用铺叙手法的“以赋为诗”。其语言上的特点,既有纯粹的三、五、七言,又有带虚字的五言、六言、七言,而以五言句为主导,因为五言句是诗歌的典型句式,这显示出《八咏》还是诗歌的作法,还是诗的句式为主。

因为是“以赋为诗”,沈约《八咏》又往往被人们视作为“赋”,唐人所编《艺文类聚》就是如此载录。总结起来,所谓“以诗为赋”或“以赋为诗”,就是诗、赋之间的互动、交叉或渗透、融和,这种情况很多,如晋夏侯湛《春可乐》:

春可乐兮,乐东作之良时。嘉新田之启莱,悦中畴之发菑。桑冉冉以奋条,麦遂遂以扬秀。泽苗翳渚,原卉耀阜。春可乐兮,乐崇陆之可娱。登夷冈以回眺,超矫驾乎山嵎。缀杂华以为盖,集繁蕤以饰裳。散风衣之馥气,纳戢怀之潜芳。鹦交交以弄音,翠翾翾以轻翔。招君子以偕乐,携淑人以微行。(33)

从句式上看,除两个“春可乐兮”与两个纯粹四言句,其他都是带虚字的六言“骚体”句,“骚体”可属于赋,亦可属于诗。相同情况又有晋王廙《春可乐》、晋李颙《悲四时》、晋夏侯湛《秋可哀》与《秋夕哀》、晋湛方生《秋夜清》、南朝宋谢琨《秋夜长》、南朝宋苏彦《秋夜长》、南朝宋何瑾《悲秋夜》、南朝宋伏系之《秋怀》之类,在《艺文类聚》中都称之为赋,那就是“以诗为赋”;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都称之为诗,那就是“以赋为诗”。

五、文体扩张的文学史意义

中古时期文体扩张的情况具有什么样的文学史意义呢?

其一,“以能文为本”成为文体扩张的原动力(34)。我们或是看到诗、赋往往是扩张者的主导者、主动者,或是看到“臣闻”之类辞采意味兼具的特立独行语句被绎而聚合为新文体,无不是“文”的巨大力量在发挥作用。如刘勰《文心雕龙·颂赞》谈到颂的“雅而似赋”,就称其“何弄文而失质乎”,突出了作者“弄文”的作用。又,《文选》卷四十任昉《奏弹刘整》,李善注云:

昭明删此文大略,故详引之,令与《弹》相应也。(35)

可见萧统出于《文选》为“文”的考虑,删略本是应用文的“笔”,使其成为《文选》载录的“文”,此处文体的扩张是由总集编纂者实施的,这是由外部“给力”实现的“文”的扩张。由“文”向“笔”的扩张,再联系起骈文的形成,那重典故、重辞采、重声律,不都是以诗、赋为代表的“文”的成功吗!文体扩张的结果,使被扩张者的表现力更丰富了,钱钟书所谓“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36)。

其二,《世说新语·文学》有这样的记载: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37)

不能“注”则为“论”,这说明“注”体与“论”体之所以能有互动或交叉,二者都是对原文的阐发;而玄学“注”甩脱汉代繁琐注经而崇尚简约,则为“注”体与“论”体的互动提供了文风上的保证。这些说明文体的互动、交叉或渗透、融合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又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中古时期文体扩张的例子特别多,体现了南朝文风对“新变”的追求,《文心雕龙·通变》: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38)

虽然刘勰一再指出“讹体”、“谬体”,但涉及文体发展的大方向时,追求“新变”、“通变”的声音更加高亢。人们或对文体间的互动或讥或贬,但对“兼而善之”更为推崇,如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云:

孟坚之颂,尚有似赞之讥;士衡之碑,犹闻类赋之贬。深乎文者,兼而善之。⑦

其三,在文论家的笔下,文体的某一功能会成为此文体的象征,如陆机《文赋》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所谓“铸成新语”;而“诗缘情”口号扩张、膨胀的结果有二,一是“缘情”成为诗的专利,二是认定诗只有“缘情”一途。其有利的一面,是突出了诗的本质特征;其不利的一面,是妨害了诗向叙事、说理等方面的发展,玄言诗的遭诟病,叙事诗的不发达,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四,文体的扩张会不会出现诸文体泯灭界限、混为一谈的局面?《梁书·萧子显传》载萧子显云:

(子显)尝著《鸿序赋》,尚书令沈约见而称曰:“可谓得明道之高致,盖《幽通》之流也。”……子显尝为《自序》,其略云:“……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少来所为诗赋,则《鸿序》一作,体兼众制,文备多方,颇为好事所传,故虚声易远。”⑧

萧子显称其赋的“体兼众制,文备多方”,或即前称“兼而善之”;虽然《鸿序》一赋,今已不得其详,但汉魏六朝赋的“体兼众制,文备多方”却是可以看到的。比如说赋作所含的诗类诸体,既有“拓宇于《楚辞》”的骚,还有:班固《两都赋》之“五篇之诗”、司马相如《美人赋》之“女乃歌曰”、张衡《南都赋》之“喟然相与歌曰”、张衡《南都赋》之“遂作《颂》曰”、马融《长笛赋》之“其辞曰”、张衡《思玄赋》篇末之“系曰”,《文选》李善注引“旧注”:“系,繋也。言繋一赋之前意也。”《六臣注文选》注引“旧注”:“系,繋也。重繋一赋之意也。”等等。赋融含的骚、诗、歌、颂、辞、系诸文体,其特点在赋的对映下反而更凸显了。进而,不论文体扩张的现象如何甚嚣尘上,文体还是文体,对社会的整体反映、完整的表达,还是需要文体的集体努力,于是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各种文体以集合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组成一个更大的文体。在文体的形成期,往往是各种文体的特点的综合而构成新文体,如赋是综合各种文体的特点而形成,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二《汉志诗赋第十五之二》,称赋的“出入战国诸子”,即所谓“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聚之义也”等,这在汉魏六朝赋中是一一可以征实的。又如魏时卞兰有《赞述太子赋》,又有《赞述太子表》,(41)即赞(颂)、赋、表三种文体构成一个整体;后人又称《赞述太子赋并上赋表》。又如史传体,《文心雕龙·史传》称: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42)

史传体中各种文体各自的面目岂非更加鲜明。影响到日后,如传奇体,赵彦卫《云麓漫钞》云: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43)

“文备众体”之文体出现,则是文体发展的更高阶段了。

注释:

①房玄龄等:《晋书》,第139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②⑤罗国威:《文馆词林校证》,第56、5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

③叶燮:《原诗》,见《清诗话》,下册,第572-57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8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⑥《宋书·隐逸传·雷次宗》:“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沈约:《宋书》,第2293-229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⑦萧统撰、李善注:《文选》,第2页下,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7。

⑧沈约:《宋书》,第1830—1831页。

⑨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

⑩(11)(13)欧阳询:《艺文类聚》,第289、1189、128—1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2)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9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4)钱钟书:《管锥编》,第4册,第139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关于“宫体”的扩张,详见胡大雷:《论“宫体”在南朝各体文字的蔓延》,载《学术月刊》,2010(8)。

(16)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042页。

(17)(18)许梿评选、黎经浩笺注:《六朝文絜笺注》,第104—105、145—1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9)程千帆:《赋之隆盛与旁衍》,载《闲堂文薮》,第129—149页,济南,齐鲁书社,1984。

(20)钟嵘撰、曹旭集注:《诗品集注》,第174—1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1)沈约:《宋书》,第1779页。

(22)[日]弘法大师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第407-40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3)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331页。

(24)(27)《春秋左传正义》,见《十三经注疏》本,第1725页下、第1964页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5)《国语》,第6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6)胡大雷:《论“连珠”体起源于“对问”》,载《中山大学学报》,2010(1)。

(28)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第13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29)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372页。

(30)徐坚:《初学记》,第47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

(31)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第17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此类诗题可组成诗作的例子,在《玉台新咏》中还有,如卷七萧纲《同庾肩吾四咏二首》,题目分别是“莲舟买荷度”、“照流看落钗”;卷十王台卿《同萧治中十咏二首》,题目分别是“荡妇高楼月”、“南浦别佳人”,都极似诗句,只是因为《玉台新咏》是选录二首,不得见全貌。

(32)徐陵:《玉台新咏》,第121—12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3)欧阳询《艺文类聚》,第45页。

(34)萧统《文选序》称子书“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可见彼时已有“以能文为本”的作品。详见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对“纯以骋辞为主”之类论述。

(35)萧统撰、李善注:《文选》,第561页上。

(36)钱钟书:《管锥编》,第3册,第890页。

(37)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2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8)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079页。

(39)萧统撰、俞绍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附录1,第245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40)姚思廉:《梁书》,第511—5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

(41)欧阳询:《艺文类聚》,第294—295、299—300页。

(42)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76页。

(43)赵彦卫:《云麓漫钞》,第111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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