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纪昀的《文心雕龙》批评及其文学思想之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心雕龙论文,批评论文,思想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纪晓岚(1724—1805)评《文心雕龙》(以下简称《纪评》),根据书末纪氏自叙“乾隆辛卯 八月初六日阅毕”,是在公元1771年完成的,时值他因罪谪戍乌鲁木齐,得“恩命赐还”北 京之初。学术史上的“乾嘉学术”因大家名著之涌现,已经呈现其宏大气象,清政府自乾隆 三十七年(1772)开始纂修《四库全书》,纪氏任《四库全书》总纂官,“始终其事,十有馀 年”,可见纪氏评《文心雕龙》与统领纂修《四库提要》,时间紧密衔接,从学术手眼来看 ,两者极其一致,体现出“辨章源流,考镜学术”的治学宗旨,这与其说《纪评》从一个侧 面证明了纪氏在《四库提要》编撰过程里发挥了垂范性的影响,还不如看作当时大师辈出的 黄金时代,其风云际会铸就了空前成熟的学术范式,纪氏与其“同年辛楣”等不过是其中重 要的预流人物而已。(注:参看王汉章编《纪晓岚年谱》稿本,天津市图书馆藏;王兰荫编《纪晓岚先生年谱》,
《师大月刊》第一卷第六期,对于纪氏学术情况有较详尽的叙述。)
《四库提要》卷首云:“刘勰有言:‘意翻空而易奇,词徵实而难巧。’儒者说经论史, 其理亦然。故说经主于明义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训诂,则义理何自而推,论史主于示褒贬, 然不得其事迹之本末,则褒贬何据而定?……今所录者,率以考证精核、辩论明确为主,庶 几可谢彼虚谈,敦兹实学。”标榜“实学”,鄙夷只讲义理之宋学,扬汉抑宋,正如阮元《 纪文达公集序》说:“盖公之学在于辨汉、宋儒术之是非,析诗文流派之正伪,主持风会, 非公不能。”[1](P678)这是当时的学术风尚,如此实事求是的学风也确实为《纪评》的 撰写,在研究方法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使之更多体现出科学实证的风格,有助于校正以 往“龙学”研究中,仅凭兴到,率尔批点的文人习气,体现出与明人评点的不同之处,使得 《文心雕龙》理论批评植根于坚实的学术基础,为与现代“龙学”接轨,《纪评》可谓作出 了重要的贡献。《纪评》就内容而言,主要有评论《文心雕龙》原书及斟酌黄叔琳《〈文心 雕龙〉辑注》两部分,两相比较,前者占了绝大的比重,现分别加以叙述。首先,关于原书 的评论,因从重视“文字训诂”及“事迹本末”出发,《纪评》也作了文字校勘的基础性工 作,但其倾力最多者还是在后者,即结合文学史以探究刘勰文学思想。因为后者是《纪评》 最有价值部分,拟略作评述。《纪评》之前,在处理专书评点与现实感发关系时,因评点之 激情正源于现实之所感,故而就切入原书固有语境方面,往往反而忽略了,使得原书最后只 沦为浇评点者块垒之酒杯,如此做法似乎等同于明清流行的关于小说等文体的评点,但是两 者其实非常不同,评点学术性很强的著作,因游离而不能专注,学术研究自然难以深入;纪 氏虽也有偏题之处,但执著于六朝语境来看《文心雕龙》,这样的视角却始终不曾偏离,这 为提升“龙学”以接近现代学术品位,迈出了重要一步。尤其值得表彰者在:
第一,在历史文化背景下来关照理解《文心雕龙》,其研究体现出强烈的时代历史感
如《正纬》篇,《纪评》:“此在后世为不足辩论之事,而在当日则为特识。康成于古通 儒,尚不免以纬注经,无论文士也。”他有意识地返归当时语境,来体味刘勰见解之特出于 时代;《明诗》篇《纪评》:“‘直而不野’,括尽汉人佳处。”以其阅读经验来印证刘勰 下语之精当。《明诗》篇,《纪评》:“齐梁以后,此风又变,惟以涂饰相尚,侧艳相矜, 而诗弊极焉。”《乐府》篇,《纪评》:“此乃析出本旨,其意为当时宫体竞尚轻艳发也, 观 《玉台新咏》乃知彦和识高一代。”刘勰文论均有现实针对性,揭示其针砭所指,于理解《 文心雕龙》是必须分辨清楚的,只有把握当时文坛之错综复杂,才能读懂刘勰寓意之所在, 如上述前者“齐梁以后”,是指防患于更甚,而后者“当时宫体”则是救弊于已然。六朝文 弊之笼统特征为浮靡或淫靡,这是一般人均耳熟能详的,但现实的情形却有各自丰富具体的 内在脉络,纪昀凭借其渊博的文学史知识,能通晓具体问题之肌理层次,循其语势,明其指 归,如指出《乐府》篇:“‘务塞淫滥’四字为一篇之纲领。”《诠赋》篇之《纪评》:“ 篇末侧注小赋一边言之,救俗之意也。洞见症结,针对当时以发药。”《论说》篇《纪评》 :“彦和论文多主理,故其书历久独存。”《情采》篇之《纪评》曰:“因情以敷采,故曰 ‘情采’,齐梁文胜而质亡,故彦和痛陈其弊。”这样的评论,于了解刘勰之基本文学观, 及其在当时文坛正本清源之初衷,实在是点晴之语。正因为纪氏熟悉史事,几则举重若轻之 考证,解决了《文心雕龙》成书时间及《隐秀》篇真伪之关键问题,《原道》篇之《纪评》 :“据《时序》篇,此书实成于齐代,今题曰梁,盖后人所追题。犹《玉台新咏》成于梁而 今本题‘陈徐陵’耳。”《时序》篇之《纪评》:“观《时序》篇,此书盖成于齐末,彦和 入梁乃仕,故郁郁乃尔耶!”虽尚未作细密之考证,但是《文心雕龙》作于齐代,由纪昀较 早提出(注:晚唐陆龟蒙诗有曰:“刘生吐英辩,上下穷高卑,下臻宋与齐,上指轩从羲。”明确将
《文心雕龙》所论断代至宋齐,似乎已看到“皇齐”意味着写作《文心雕龙》的时间。《全
唐诗》卷六百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5。)
,后之仪徵刘毓崧(1818—1867)《通义堂文集·书(文心雕龙)后》,考定《文心雕 龙》成书于齐和帝时,立论严密,堪谓在纪氏基础上后出转精。《隐秀》篇之《纪评》首先 对该文拼凑唐宋人语献疑,并进一步推断《隐秀》篇曰:“似乎明人伪托,不如从元本缺之 。”在对黄氏《辑注》之《例言》进行评点时说:“此篇(指《隐秀》——笔者注)出于伪托 ,义门为阮华山所欺耳。”《纪评》还在1773年对此问题有新的考定:“癸已三月,以《永 乐大典》所收旧本校勘,凡阮本所补悉无之,然后直知其真出伪撰。”何义门除了钱功甫所 得抄录阮华山宋本之外,还从其弟何心友处抄录了传世旧本的《隐秀》篇,故纪氏此说不太 确切。(注:参看户田浩晓氏《文心雕龙研究》第三编之第二章《文心雕龙何义门校宋本考》,曹旭
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皕宋楼藏书志》卷一百十八所载录何焯跋语已作说明。)
《隐秀》篇是否伪托,迄今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但纪氏目光之敏锐,非读书得间 者才有如许之眼力,令人叹服!《纪评》知人论世阅读《文心雕龙》,堪称典范。
第二,关于《文心雕龙》一些重要语词及篇章的精彩诠释
前之研究,有的因局限于文字校勘,于义理之融会贯通却无甚心得,即使阐发文论,或借 题发挥,或以“龙”证“龙”,不能站到六朝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背景之高度来 考察《文心雕龙》,胸襟格局难以对应刘勰之博大精深,其理论见解也难免隔靴搔痒,甚或 矮 子看场。而纪昀正由于其胸罗万卷的学术气度,在许多问题上,其认识远较前人更为深入, 千载之下,堪谓彦和知音。如《原道》篇,《纪评》曰:“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 ,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未。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辨骚》篇之《纪评 》:“词赋之源出于《骚》,浮艳之根亦滥觞于《骚》,辨字极为分明。”对于《辨骚》一 篇在刘勰文论体系里的位置,历来聚讼纷纭,刘勰对屈原《离骚》之态度确也十分微妙,以 《离骚》为代表的《楚辞》是由经向文章过渡的重要一环,然因其楚文化因子,又与北方文 化传统或人文气象存在着距离,在南北文学对峙之宋齐时期,刘勰心目里所认为的文弊种种 ,确也与之难脱因缘,纪昀一语道破《离骚》(或《楚辞》)兼备文章津梁及文弊祸端之双重 身份,发掘出《辨骚》一篇所隐含的刘勰之褒贬,也即《离骚》在文学史上的正负面意义 ,以及刘勰所赋予《辨骚》篇关于文学发展方向之拨正,于《辨骚》篇的体认非常深切,同 时对于辨析刘勰之南北文学立场,也颇有启迪。
第三,对于《文心雕龙》由其体例进而涉及文论体系之认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四十八《诗文评类一》之开篇讲论文:“其勒为一书传于今者 ,则断自刘勰、锺嵘,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为例 各殊。”紧接着便是《文心雕龙》十卷之提要,纪氏说:“其书《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论 文章体制;《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论文章工拙,合《序志》一篇,为五十篇。”这说明纪 氏十分理解文体论在刘勰文论体系中的重要性。古人撰述,其思想精髓往往隐含在其体例之 中,后人也只有明其体例,才能得其要领。清人对此特有会心,因此纪氏在研究《文心雕龙 》时,也有意识地归纳刘勰之体例,比如关于文体论,其实刘勰之文学思想在此部分中表述 得尤为充分,纪氏于此十分明确,这就改变了以往评点《文心雕龙》者,过分偏重创作论而 忽视文体论的风气,道出了明人如杨慎、曹能始等批点的不足。《颂赞》篇之《纪评》:“ 此颂之本始。”“此颂之渐变”、“此颂体之初成”、“此变体之弊”、“此后世通行之格 ”;《祝盟》篇之《纪评》:“祝之缘起。”“祝之流弊”、“祝之派别”;《诔碑》篇之 《纪评》:“诔之传者始于是,故标为古式。”“此诔体之始变,然其文出《列女传》,未 必果真出柳下妇也”、“所讥者烦秽、繁缓,所取者伦序、简要、新切,评文之中,已全见 大意”、“此变质而文之始,故别论之”;《哀吊》篇之《纪评》:“四语正变分明,而分 寸不苟。”尝一脔而知全镬,如此发凡起例,揭示了《文心雕龙》文体论叙述之大致结构, 纪氏所谓刘勰《原道》“首揭文体之尊”,所尊者惟在文体渐变过程中所形成的某一最佳体 式,这是不管创作论如何重视“神思”,俱应无条件尊重的,这于后人了解《序志》篇所谓 “纲领”与“毛目”之主从关系,也有导向作用;而其最佳体式,又与《通变》篇批评“今 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相对应,往往标举汉代、间或也欣赏魏晋之范 文,如《诏策》篇之《纪评》:“彦和之意似以魏晋为盛轨,盖习于当时之所尚,观‘自 斯以后 ’二语,其旨可知。”自“近代”及其以下,则意味着文体之“解散”,而挽救文 风之讹滥,刘勰强调“文体之尊”。所以《通变》篇《纪评》曰:“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 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 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徵;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 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耳。”纪氏讲出了文学史上“复古以创新 ”一派的谋略,其实文士所面对的无非是传统与时尚,在时尚中求新,终不能超迈于时风众 势,更为深沉者往往乞灵于古代之传统,学习古人,借助古人之伟大,以突现自己之浑厚深 湛,于传统之复与变而言,刘勰在变多复少的当时文坛,所主张者自然要逆潮流而动,甚至 矫枉必须过正,所以纪氏直言刘勰之《通变》主要是“复古”,虽然就刘勰文论之“唯务折 衷”,论者或许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曲解,但是就事实而言,纪氏尚属切中肯綮之言;《养 气》篇之《纪评》说:“此非惟养气,实亦涵养文机,《神思》篇‘虚静’之说,可以参观 ,彼疲困躁扰之馀,焉有情思逸致哉?”将《养气》与《神思》篇联系起来看,认为在“涵 养文机”这点上,两篇有相同的意思,如此打通各篇,以辨其异同的思考,也标志着一种研 究素质的提升,对探讨刘勰整个文论体系,确实有所启发。
纪氏在一些关节点上的寥寥数言,于勾勒《文心雕龙》之文论体系,对后来研究者而言, 将大有裨益。
第四,平视古人甚至自我作古的学术气魄,使得《纪评》于《文心雕龙》敢于大放厥词
《四库提要》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考本书之得失”,就《纪评》而论,倒可视为纪氏的 学术惯性,即使面对一历史上备受尊崇的名著,纪氏也不忘评骘得失,这反映了乾嘉学者之 高度自信甚至自负,也体现了乾嘉学术所拥有的狂狷之一面,而这样的狂狷,却正展示了现 代学术求真之品格:一则是研究主体头脑之清明,二则是辨惑之彻底,使得乾嘉学术建立在 不迷信不虚妄的基石之上,可谓中国学术史走出怪力乱神之象征。《纪评》学者著述之特点 ,与以往文人评点之任气使才相比,其优长是明显的,明代以来流行的文章评点,大多着眼 文脉之起承转合,圈点警策之妙句,虽有再创造之成分,但就学术研究而论,其弊也正在发 挥过度,甚至离题殊甚,纪氏于此大有突破,已进入到直面研究客体的学术境界。
纪氏很注重“文”的定义,关于什么是文学?已引发他的思考,他认为《文心雕龙》是一论 文之专著,然则其论述之文体范围就须有所限定。《祝盟》篇之《纪评》:“此篇独崇实而 不论文,是其识高于文士处,非不论文,论文之本也。”“文之本”,指各种文体之为用, 应进入其特定的情感、语词等规范,非泛泛而论一般之“文丽”,而从“情”来分析,刘勰 所论“情采”之“情”,并非仅仅诗赋抒发之一端可限之矣,他虽然在《明诗》与《诠赋》 等篇里表达了对此两种抒情文体之重视,但对近代辞赋,他的看法又深有保留,各种文体在 具体写作时,因语境之差异,所凝聚于笔端的“情”也各各不同,故“情”实质贯穿了各体 文章,即使应用文体,如《诏策》篇讲“气含风雨之润”、“笔吐星汉之华”、“声有洊 雷之威”、“文有春露之滋”及“辞有秋霜之烈”等,不也正是形态各异的情感类别吗?故 而刘勰之“文”,确实与今天之文学不可同日而语,他使用的是文章学的概念。《铭箴》篇 之《纪评》说:“此为当时惟趋词赋而发,亦补明评文不及近代之故。”此言甚确,当时文 体偏重抒情词赋,于各种应用文体却未免生疏,这也正是引起刘勰忧虑的现象。纪氏对刘勰 这样的文学观念,基本上表示认同。《诏策》篇之《纪评》:“此书体例主于论文,若兼论 所诏之是非,政恐累幅不尽。”又强调:“标举二文以文论耳。”明确厘定《文心雕龙》是 论文之书,而其论文又侧重在文体、语词及创作规律等,对文章内容之是非,并不太措意, 纪氏如此点出,对理解刘勰为何推重“潘勖锡魏”,原是根据其评价角度得出的审美判断, 而 非道德评判,纪氏交待得十分明白了,《文心雕龙》一书的性质也因此而得以昭示。纪昀认 为刘勰长处是深通文理,因此《文心雕龙》之价值惟在论文,此“文”在纪昀心目里,比刘 勰文章的概念要小,《书记》篇之《纪评》:“此种皆系杂文,缘第十四先列《杂文》,不 能更标此目,故附之《书记》之末,以备其目。然与《书记》颇不伦,未免失之牵合,况所 列或不尽文章,入之论文之书亦为不类,若删此四十五行,而以‘才冠鸿笔’句直接笺记之 分句下,较为允协。”“二十四种杂文体裁个别,总括为难,不得不如此笼侗敷衍”,“此 处仍以书记结,与中间所列无涉,文意亦不甚相属,知是前类杂文无类可附,强入之《书记 》篇耳”。认为附在《书记》篇末的二十四种杂文体,刘勰收录于《文心雕龙》很不恰当, 《文心雕龙》是论文之书,这些文体却不在文之范围之内,理应摒除,可见他与刘勰文学观 念的异同,并直言不讳刘勰如此处理这些本不在文之列的杂文体,是笼统敷衍,勉强归入而 已。尤其对于《史传》、《诸子》等篇,纪昀认为均非刘勰之专精,《史传》之《纪评》: “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 耳。学者欲析源流,有刘子元之书在。”他将“文理”与“史事”分而论之;《诸子》篇之 《纪评》:“此亦泛述成篇,不见发明。盖子书之文,又各自一家,在此书原为谰入,故不 能有所发挥。”认为子书与文也不是一家。他如此意见恰与明代杨慎、曹能始评点相反,这 可能受到萧统《文选序》的影响。(注:《文选》文章概念是包含《史传》、《诸子》的,除了文笔之辨外,还可能限于篇幅等
原因,不便于收录而已,但是这于纪昀文学定义却或有启发意义。)史传、诸子、杂文与文学之关系,非常复杂,不可能泾 渭分明。纪氏思索这些问题,且勇于判断,无论是否合理,已涉及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重大 问题,体现出学科分类意识日渐明晰,为文学研究学科疆域之划定,导夫先路。
纪氏在肯定《文心雕龙》真知灼见之前提下,研究《文心雕龙》时,又充满着批判、存疑 的精神。《徵圣》篇之《纪评》说:“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以 为既有《宗经》篇,《徵圣》则形同虚设;(注:李安民批点本《文心雕龙》也有相同看法。)
《原道》篇之《纪评》说该篇赞语:“此等皆
童而习之之典,能读《文心雕龙》者不患其不知,此数条不免于赘设。”《论说》篇之《纪 评》对汉儒注经评说:“训诂依文敷义,究与论不同科,此段可删。”认为都是可以省略的 ,大胆地要重新删订《文心雕龙》,虽近乎越俎代庖,但其切入研究对象之深层意蕴,解析 审视,去芜存菁,此与盲目崇古者相比,纪氏更代表着一种学术的自觉。《宗经》篇之《纪 评》:“此亦强为分析,似锺嵘之论诗,动曰源出某某。”认为文章之源出《五经》,很难 理清源流,只是大概而已。又说“此自善论文耳,如以其文论之,则不脱六代俳偶之习也, 此评不允。”指出刘勰虽反对绮靡文风,然他也以骈体文写作,其本人也身处时尚包围之中 ,还是未能摆脱六朝文风之熏染;《事类》篇之《纪评》评:“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 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说:“‘千人’、‘万人’,自指汉时之歌舞者, 不过借陶唐、葛天点缀其事,非即指上二事也。子建固谬,彦和亦未详考也。”足见纪氏批 评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上,不为尊者讳。
但是,纪氏有时显得过于自负,对刘勰实在有苛评之嫌,《明诗》篇之《纪评》:“此论 却局于六朝习径,未得本原,夫‘雅润’、‘清丽’岂诗之极则哉?”就上述纪氏已指出《 文心雕龙》“此书体例主于论文”而言,得无纪氏这里又要为诗歌附加更多或另一种“极则 ”?假使是从道德教化言,纪氏此说自相矛盾;假如是从更高艺术标准言,《文心雕龙》作 为一个整体,它关于诗歌特质的把握仍然是超迈时代的,并且此处主要是概括五言诗既已形 成的艺术特点,故无须妄加吹求;还有比如《神思》篇之《纪评》:“意在游心虚静,则腠 理自解,兴象自生,所谓自然之文也。而‘无务苦虑’,‘不必劳情’等字,反似教人不必 冥搜力索,此结字未稳、词不达意之处,读者毋以词害意。”这里纪氏有失于妄下雌黄,刘 勰“无务苦虑”、“不必劳情”,是讲创作兴会勉强不得,王昌龄对此有全面的领会。[2
](P278)黄叔琳在《养气》篇上的眉批说:“学且苦而行文须乐。”十分准确,而纪氏却断 章取义,实属草率之论,《乐府》篇之《纪评》:“《桂华》,《安世房中歌》之一也。尚 未至于‘不经’,此论过当;《赤雁》等篇亦不得目之曰‘靡’,论亦过高。盖深恶涂饰, 故矫枉过正。”虽然对刘勰矫枉之心理能够体会,然从纪氏所认识到的刘勰结撰体例来讲, 文体论有本始、渐变等叙述语序,相对于乐府之源头,《桂华》、《赤雁》等已见渐变之徵 兆,称之为“不经”与“靡”,并不为过,这也为刘勰过渡到斥责“淫辞在曲,正响焉生” 作 铺垫,如此叙述极有章法,纪氏之评点徒属无谓耳;《练字》篇之《纪评》:“胸富卷轴 ,触手纷纶,自然瑰丽,方为巨作。若寻检而成,格格然着于句中,状同镶嵌,则不如竟用 易字。文之工拙,原不在字之奇否,沈休文‘三易’之说,未可非也,若才本肤浅,而务于 炫博以文拙,则风更下矣。”刘勰“练字”之论,确乎与沈约“三易”之说截然对立,究其 根本,还是宗经文学观与非宗经文学观之冲突,刘勰所忧心忡忡者,在于用字偏离了“小学 ”之规范,从宗经观出发,必然神往于“前汉小学”之发达,所以文字之重乎典雅有据,是 其宗经文学思想之重要组成部分。苏轼认为扬雄故为艰深以文浅陋,纪氏受其影响,然此并 不足为刘勰病,纪氏既然承认刘勰“原道”、“宗经”见识高明,《情采》篇之《纪评》说 :“‘李’当作‘孝’,‘孝老’犹云‘老易’,六朝人多此生捏字法。”“生捏字法”之 病根与“三易”一样,即不经不雅,所以《练字》篇说:“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 易,人谁取难?”针锋相对地批驳沈约辈用字尚易的观点,既然明白“生捏字法”属于一大 文弊,却又左袒沈约“三易”之说,实在有点难以自圆其说,此处评点也是不根之谈。另则 纪氏以刘勰文论宗旨是“任自然”,此也是皮相之见,《隐秀》篇之《纪评》说:“纯任自 然,彦和之宗旨,即千古之定论。”刘勰提倡“纯任自然”吗?只要读《原道》篇,看刘勰 对人文之赞美,就可知道,在刘勰心目里人文是高于一切之文的,而人文岂是纯自然?《总 术》篇更是对文术极为重视,《事类》篇说:“才为盟主,学为辅佐。”因此,虽然刘勰强 调人为也要合乎自然,但是其自然绝非《庄子》式的“纯自然”,这是不言而喻的。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序录》称:“纪氏恃其博洽,往往奋笔直书,而其谬误乃益多,有 并不如原作者之矜慎者。”这是余氏就《四库提要》对纪昀的批评,细读《纪评》,深感“ 恃其博洽”与“奋笔直书”确实可以概括纪氏的行文风格,但就《纪评》而论,这种包孕古 今、检讨一切的自信气度,无疑包含着许多现代学术的新质素,指出其失误,也不能抹杀其 积极意义,因为这种失误并非毫无价值,它们可以引导后来者在更高层次上理解《文心雕龙 》。
本文还需简要考察《纪评》对黄氏《辑注》之评论。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四十八 《诗文评类一》之《文心雕龙辑注》十卷一篇中,纪氏已集中地发表了对《辑注》的评价, 与此《纪评》有许多重合之处。前已述及《纪评》重点本不在此,所以其字数相对直接评点 《文心雕龙》要少得多,这一部分也主要可分为两项,一项是对黄氏注释发表看法,另一项 是对黄氏之眉批展开议论。前一项自《原道》篇始,到《乐府》篇为止,七篇以后就没有继 续下去,止在《史传》、《声律》篇才又偶然涉略。据此也可以体察纪氏当时的学术心态, 于全书侧重义理的阐发批评,犹如行草,畅快淋漓,凭藉腹笥,尽可下笔千言,倒是医治心 理失衡之良药;而斟酌黄氏注释,则如一笔不苟之正书,有点不关性情,枯燥乏味,在等待 政治命运转机之时,纪氏难免心浮气躁,所以不耐坚持完成。然就仅存之七篇内容来看,也 表述了纪氏关于注释的一些重要见解。文献注释,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讲明出处,舍此则遑 谈所谓的准确性,尤其面对无一字无来历的《文心雕龙》,更是如此。黄氏《辑注》立足于 明、清两代学人学术积累基础之上,以企求作进一步的完善和提高,其注与评,如果真如传 说所言,出于其“客某甲”之手,但无论如何,要做到比杨慎、王惟俭、梅庆生辈更为细密 ,实在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攀登,可以“事少而功多”。然而,就校勘而言,《辑注》多沿 袭了梅氏的改正,从注释来看,《辑注》大量地利用了王氏的成果。只是因有前辈之发端, 顺藤摸瓜,拾遗补缺,《辑注》还是比较容易作得更加周详。纪氏之斟字酌句,十分重视前 人已有成果,他评点黄氏《文心雕龙辑注序》说:“《宋史·艺文志》有辛氏《文心雕龙注 》书,虽不传,亦宜引为缘起,不得以子庾为创始也。”关于《宗经》篇黄注的评语说:“ 此注云从王本,而所从仍是梅本。”他于《文心雕龙》的各种版本如梅氏《音注》本及王氏 训故本等做过比对,还是有研究的,他特别提到根据《永乐大典》所收旧本作校勘,确也看 到了《辑注》所存在的一些问题,其意见就文献注释而言,也道出了应遵循的一般原则。比 如注释发掘出典,一定要追根溯源,纪氏关于《原道》篇黄氏注的评语说:“河图不应以《 正义》为根。”“玉版、丹文、绿字,散见纬书;《拾遗记》、《宋书》皆非根柢”;“此 宜先注《三坟》,而以《书》亡,伪托之说附于后;且《书》出毛渐,宋人已言之,不得引 元人之说”;因为《正义》是较晚著作,而“河图”有更早之出典,引《正义》解释“河图 ”(此等皆为黄氏抄袭王惟俭注),就有舍远就近之嫌,故近人范文澜《注》得其提示,就 以《易上·系辞》为更古之出处依据,而“玉版”、“丹文”之属,散见于纬书,《拾遗记 》及《宋书》尽是汉以后作品,显然不如引“纬书”本身更为近乎原典;关于《书》的问题 ,有宋言之在先者,就不宜引用元人之说,这都为范文澜写作《文心雕龙注》时认真汲取。 而追求从根子上寻找出典,这无疑给出了衡量注释水准之标尺。其次要严格对应原文,辨析 原文意思与注解在时代、典故等各方面是否相合,杜绝望文生义,附会敷衍,以力求注释的 准确性,如关于《原道》篇黄氏注的评语说:“此‘元圣’当指伏义(应为羲)诸圣,若指孔 子,于下句为复。且孔子亦非僻典也。”驳斥黄注以“元圣”为孔子的说法,按照刘勰接近 于古文经学派的立场,纪氏所言甚是,惜乎范氏《注》竟一仍《辑注》之失。纪氏评《原道 》篇黄氏注,还谈到“此言缉颂,不言作颂,引《国语》非是”,指《辑注》将“缉颂”与 “作颂”混为一谈,所徵引《国语》作解,则不太准确。关于《乐府》篇黄注之评语说:“ 鱼眼,似是瞠视之貌,鱼目不瞬故也,此注未确。”从日常观察以解释“鱼睨”之本意,比 引用“鱼愕鸡睨”作解,要更能一语中的;关于《徵圣》篇黄注的评语:“彦和之时,尚不 以阴阳老少为四象,此真郢书而燕说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论之更详;“此杜预《 春秋传序》,不可谓之《春秋序》”,关于《明诗》篇黄注之评语:“《仙诗》、《缓歌》 今已无考,不得以素女、天老字附会仙字。”“璇玑图,至唐始显,武后之序可证,不得执 以驳前人”;关于《隐秀》篇之《纪评》:“六朝但有徵士之称,不称其官也;称班姬为匹 妇,亦摭锺嵘《诗品》语,此书成于齐代,不应述梁代之说也。且《隐秀》之段,皆论诗而 不论文,亦非,此言之体,似乎明人伪托,不如从元本缺之。”讲究一种学术思想的时代性 ,注释自然应避免不顾学术史、文学史先后的张冠李戴;同时引用文章篇名要确切无误,关 于《正纬》篇黄注的评语:“此亦《申鉴》之文,漏其书名。”文句出自何种文献,认为要 写清书名。以纪氏的学力,仅就前七篇而论,他于《辑注》所提出的意见,确实高屋建瓴, 可以修正黄注,大有助于提升《文心雕龙》注释的水准。十分可惜,纪氏有始无终,令人扼 腕!
纪昀十分看重《文心雕龙》百科全书式的学术价值,将它作为其学术研究的重要依据,辨 析问题时,常常引用《文心雕龙》作佐证,比如《四库提要·子部·杂家类一》之《鹖冠子》三卷说:“按《汉书·艺文志》载《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 鹖为冠。刘勰《文心雕龙》称‘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韩愈集》有《读鹖冠子》一首,称其《博选篇》‘四稽五至’之说,《学问篇》‘一壶千金’之语,且谓 其‘施于国家,功德岂少’。《柳宗元集》有《鹖冠子辨》一首,乃诋为言‘尽鄙浅 ’,谓其《世兵篇》多同《鵩赋》,据司马迁所引贾生二语,以决其伪。……自六朝至唐 ,刘勰最号知文,而韩愈最号知道,二子称之,宗元乃以为鄙浅,过矣。”对于古代文献中 ,十分常见的各家各篇之间语句交光互影的现象,能够作出合乎实际的评判,力纠柳宗元之 偏失,其见解可谓公允通达。近三十年来的考古发现更证明纪氏所言不谬,关于古史辨派的 思想误区,其实纪昀早就言之在先了。还有如《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三》之《古诗 解》一则与《四库提要·集部·诗文评类二》之《师友诗传录》一卷、《续录》一卷一则, 据《文心雕龙》、《诗品》考证《古诗十九首》产生时间,见解稳妥。
第五,纪氏“龙学”思想与其文学观相关性之考察
首先于文学本体问题之认识。自宋代道学家文论兴起以来,文与道或理的关系,一直是两 宋文论争议的焦点问题,而程朱理学也深刻地影响到元明以至清初思想学术界,文学以及文 学理论批评也不可能摆脱其约束。道学家或理学家往往以道灭文或以理辖情,限制了文学的 自然生长,实质上偏离了刘勰的文、道关系论。纪氏较好地领会了刘勰的思想,廓清了道学 家或理学家文论的严重误区,那就是以道学本体或理学本体来扭曲甚至替代文学本体。《四 库提要·集部·别集类存目一二》之《司业诗集》四卷说:“国朝陈祖范撰。……自序有曰 :……又云:‘后之诗人既以诗自命,人亦以诗相属,于是外物为主,而诗役焉,诗为主而 心役焉。于是无真性情、真比兴。然而情实弥隐,词采弥工,义理弥消,波澜弥富,而又格 律以绳之,派别以严之,时代以区分之,回视诗教之本来,其然乎?其不然乎?其论亦切中流 弊,刘勰所谓古之诗人为情而造文,今之诗人为文而造情者,祖范所言殆庶几焉。然文以载 道,理不可移,而宋儒诸语录,言言诚敬,字字性天,卒不能与韩柳欧苏争文坛尺寸之地, 则文质相宜,亦必有道矣。观祖范之序,而其诗所长所短,盖可以想见也。”纪氏十分赞同 刘勰文学应“为情而造文”的主张,文学必须抒情,唐宋之韩柳欧苏较好地处理了文与道的 关系,即不以道害文,尊重文学具有载道之外的特质与功能,也即维护了文学所具有的相对 独立之本体,而宋儒却固守理、道,因此在文坛上必然难与韩柳欧苏争锋。纪氏所言只是作 事实性陈述,却婉转地否定了“文以载道”作为主流文学观之合理性,其识见展现了其非凡 的理论勇气。
南宋大儒真德秀编撰《文章正宗》,在整个南宋与元明时期,因配合了程朱理学的官方地 位,在文章学领域影响巨大,代表着理学家文论观对文学的一次重大渗透,步趋者甚众。而 纪氏的理论魄力也正体现在他关于真氏及其《文章正宗》的评价之上。《四库提要·集部· 总集类存目二》之《郴州文志》七卷说:“明王心编。……其以命制、纪载、议论、咏歌四 类分编,略仿真德秀《文章正宗》之例。”《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二》之《文章正 论》十五卷、《绪论》五卷说:“明刘祐编。……自序拟诸真德秀《文章正宗》、 崔铣《文苑春秋》,其持论未尝不正。”在持论严正方面,纪氏对于真德秀并无异议,只是 如果将严正的持论去主导文章之学,混淆了文章与理学的差异,纪氏就不禁要表示十分的怀 疑了。《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四》之《文编》六十四卷说:“明唐顺之编。……陈元素 序,称以真德秀《文章正宗》为稿本,然德秀书主于论理,而此书主于论文,宗旨迥异,元 素说似未确也。……而日久论定,言古文者终以顺之及归有光、王慎中三家为归。”认为论 理 与论文畛域判分,实质上就是认为它们归属于不同的本体,唐、归、王三家讲古文,与以性 理之学统率文章者不同,纪氏明确表示谈论古文者当以此三家为归。联系上述《诏策》篇之 《纪评》:“此书体例主于论文。”从正确理解《文心雕龙》之论文宗旨,因此树立论文与 论理的不同概念,确实对其挣脱文论界长期的理学迷障产生了重要的助益。由此再来阅读《 原道》篇之《纪评》曰:“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 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前者“文以载道”乃道学家或理学家的话语,“明其 当然”只是文章功能之一端,而非全部;而后者“文原于道”才是文论家的意思,结合《原 道》篇来讲,此“道”就远比“文以载道”之“道”宽泛,它包括了自然界的动植万物甚至 一切有声色者,文原于如此无所不包之“道”,几乎就尊之以虚位了,就显然不以“载道” 为惟一之担当,使文章或文学进入了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 三》之《斯文正统》十二卷说:“国朝刁包编。……是编所录历代理学诸儒之文凡二百一十 有六篇,其凡例称专以品行为主,若言是人非,虽绝技无取,盖本真德秀《文章正宗》之例 ,持论可云严正。然三代以前,文皆载道,三代以后,流派渐分,犹之衣资布帛,不能废五 采之华;食主菽粟,不能废八珍之味。必欲一扫而空之,于理甚正,而于事必不能行。即如 《文章正宗》,行世已久,究不能尽废诸集,其势然也,至苏轼大悲阁、四大菩萨诸记,因 题制文,原非讲学,言各有当,义岂一端,而包于欧阳修本论评语中,极词诋斥。然则真德 秀《西山集》中为二氏而作者,不知凡几,包既讲学,不应不见是集,何以置之不言?岂非 以苏氏为程子之敌,真氏则朱子之徒乎?恐未足服轼之心也。”纪氏十分通达地表示了道学 与文章“于理甚正,而于事必不能行”的矛盾,指出以道学来苛评或否定历代文学之实绩, 实在是不公允的见解,如以讲学来为文学画地为牢,严禁文学涉略释道二氏,就颇有不近人 情之处了。《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一》之《濂洛风雅》六卷说:“元金履祥编。… …昔朱子欲分古诗为两编而不果,朱子于诗学颇邃,殆深知文质之正变,裁取为难。自真德 秀《文章正宗》出,始别为谈理之诗。然其时助成其稿者为刘克庄,德秀特因而删润之,故 所黜者或稍过,而所录者尚未离乎诗,自履祥是编出,而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矣, 夫 德行、文章,孔门即分为二科,儒林、道学、文苑,《宋史》且别为三传,言岂一端,各有 当也。以濂、洛之理责李、杜,李、杜不能争,天下亦不敢代为李、杜争。然而天下学为诗 者,终宗李、杜,不宗濂、洛也。此其故可深长思矣。”纪氏进一步剖析道学与诗学之道不 同不相为谋,究其根本,此为二物,以道学来令诗学削足适履,那只能是诗学之大厄。纪氏 从刘勰文、道关系论中得到启示,比较客观正确地阐释了道学与文学之关系,可以视作为立 足于文学本体的理论突破,在集权政治气候中,往往习惯于将思想学术之一切纳入到主流官 方意识形态之中,纪氏能够将文学从道学中分离出来,其胸襟识力,均非迂儒可以企及的。
由道学与文章之关系,也引发出纪氏对于经学与文学关系的认识。《四库提要·集部·总 集类存目二》之《六艺流别》二十卷说:“明黄佐撰。……是书大旨以六艺之源皆出于经, 因采摭汉魏以下诗文,悉以六经统之。凡《诗》之流五,其别二十有一;《书》之流八,其 别四十有九;《礼》之流二,其别十有六;《乐》之流二,其别十有二;《易》之流十二, 而无所谓别。分类编叙,去取甚严。其自序言:欲补挚虞《文章流别》而作。然文本于经之 论,千古不易,特为明理致用而言。至刘勰作《文心雕龙》,始以各体分配诸经,指为源流 所自,其说已涉于臆创。佐更推而衍之,剖析名目,殊无所据,固难免于附会牵合也。”处 于发展流程中的文学,势必会逐渐形成各种文体特点,而这些文体特点,也会在演讲过程里 发生变异,它们与经学的关系若即若离、或远或近,因此文章宗经,“特为明理致用而言” ,更侧重在精神层面,假使过分条分缕析地来讲论,则有附会牵合之嫌。《宗经》篇之《纪 评》:“此亦强为分析,似锺嵘之论诗,动曰源出某某。”认为文章之源出《五经》,很难 理清源流,只是大概而已,两者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所以纪氏讲宗经也能够坚持文学之本位 ,不至于让文学沦为经学之附庸。
其次文学发展的通变观。上述阮元《纪文达公集序》说:“盖公之学在于辨汉、宋儒术之 是非。”然而乾嘉学术的汉宋之争,毕竟与文学的宗唐、宗宋之派战不同。《通变》篇《纪 评》曰:“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 而名以‘通变’,盖以此耳。”在纪氏看来,文章之求新或师古都不过是建立自己面貌的谋 略,迎合“今”而师心以自用,反成“滥调”,相反向着“古”而禀经以制式,却能“转属 新声”,当然新旧雅俗等都是相对的概念,对此不可机械地看待。从此种通变的角度评价历 代文学或近世文学流派,纪氏便能够祛除成心,对于唐或宋均不偏袒,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客 观眼光,作出比较实际的判断。
《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五》之《皇清文颖》一百二十四卷说:“皇上御极之初,肇举 词科,人文蔚起,治经者多以考证之功,研求古义;摛文者亦多以根抵之学,抒发鸿裁。 佩实衔华,迄今尚蒸蒸日上,一代之著作,本足凌轹古人。”《文心雕龙·徵圣》篇说:“ 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纪氏提倡文学应以根柢之学为基础,根柢之学与考 证之功相并举,颇见乾嘉风气之激荡,文风必然发生巨大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容易归趋到刘 勰所谓“衔华佩实”一途。《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二》之《广文选》六十卷说:“ 旧本题明刘节编。……萧统妙解文理,撷历代之精华,以成一集。虽以杜甫文章凌跨百代, 犹有‘精熟《文选》理’之句,其推重讵出漫然。此可知当时去取别裁,具有深意,徐陵与 统同时,所撰《玉台新咏》颇采《文选》所遗,刘克庄已有皆统弃馀之诮,则操笔继作,何 可易言。”尊重《文选》所蕴涵的文章模式性意义,也就是提倡文章应该有文体、语词以及 文术等规范。《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一》之《二冯评点〈才调集〉》十卷说:“国 朝冯舒、冯班所评点。……杭世骏《榕城诗话》亦曰‘戚进士韬言,德清人,每为二冯左袒 ,予跋其《〈才调集〉点本》后曰:固哉!冯叟之言诗也。承转开合,提唱不已,乃村夫子 长技。缘情绮靡,宁或在斯?古人容有细心,通才必不当为此迂论。右西昆而黜西江,夫西 昆盛于晚唐(按:晚唐无西昆之名,此语失考),西江盛于南宋。今将禁晋宋之不为齐梁,禁 齐梁之不为开元、大历,此必不得之数。风会流转,人声因之,合三千年之人为一朝之诗, 有是理乎?二冯可谓能持诗之正,未可谓遂尽其变也’云云。其论颇当,惟谓承转开合乃村 夫子长技,则又主持太过。孟于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巧在规矩之外,而 亦不能出乎规矩之中。故诗必从承转开合入,而后不为泛驾之马。久而神明变化,无复承转 开 合之迹,而承转开合自行乎其间,譬如毛嫱、西子,明眸纤步,百态横生,要其四体、 五官之位置,不能与人有异也。岂有眉生目下,足著臂旁者哉!王士祯《蠡勺亭观海诗》曰 :‘春浪护鱼龙,惊涛与汉通。石华秋散雪,海扇夜乘风。’竟不知士祯斯游在春、在秋、 在昼、在夜,岂非但标神韵,不讲承转开合之故哉!世骏斯言,徒欲张新城之门户,而不知 又流于一偏也。”上已引述《四库提要·集部·诗文评类一》之《序》说:“文章莫盛于两 汉, 浑浑灏灏,文成法立,无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 其首也。其勒为一书传于今者,则断自刘勰、锺嵘,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嵘第作 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为例各殊。”紧接着便是《文心雕龙》十卷之提要,纪氏说:“其 书 《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论文章体制;《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论文章工拙,合《序志》一 篇,为五十篇。”这说明《文心雕龙》凸现于纪氏古代文论资源之中,应对晚明以来文风, 他所重视的正是文章体制的问题。
《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三》之《天籁集》二卷说:“明释无相编。无相始末未详 ,是集成于万历己酉,所录皆宋以前不工文者之诗,如《易水歌》、《黄瓜台词》之类。序 称诗以道性情,后世雕绘字句,嚣争宗派,于所谓‘诗言志’者无当也,孔圣删诗,多取委 巷歌谣,毋乃不工于文者反能直抒性情,为风雅正轨乎?云云。殆为明季风气而言,然矫枉 过直矣。”认为缺乏文化修养的直抒性情,只是野狐禅,要求文人具有学者的深湛学养,从 而达到刘勰所推崇的“衔华而佩实”之文学境界。因此纪氏必然对率尔操觚者深表鄙夷,公 安、竟陵是其批评的对象。《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总集类存目三》之《韩文杜律》二 卷说:“明郭正域编。……所评杜诗,欲矫七子摹拟之弊,遂动以肥浊为诟病。是公安之骏 乘,而竟陵之先鞭也。”《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三》之《古文品外录》十二卷说: “明陈继儒编。……是书选自秦汉,迄宋元之文,大抵沿公安、竟陵之波,务求诡隽,故以 品外为名。”《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五》之《钦定四书文》四十一卷论述明代文章“有 明二百馀年,自洪永以迄化治,风气初开,文多简朴:逮于正嘉,号为极盛;隆万以机法为 贵,渐趋佻巧;至于启祯,警僻奇杰之气日盛,而驳杂不醇、猖狂自恣者,亦遂错出于其间 。于是启横议之风,长倾詖之习,文体盭而士习弥坏,士习坏而国运亦随之矣!”所 谓“文体盭”,即文体乖戾,也即刘勰《序志》篇所感喟的“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云 云。这竟与国运之衰败紧紧相联。《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五》之《御定四朝诗》三百一 十二卷说:“……明诗总杂,门户多歧,约而论之,高启诸人为极盛;洪熙、宣德以后,体 参台阁,风雅渐微,李东阳稍稍振之,而北地、信阳已崛起与争,诗体遂变。后再变而公安 ,三变而竟陵,淫哇竞作,明祚遂终。”公安、竟陵其文风特征是“淫哇竞作”,完全背离 了文学之正统。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般文论家持论往往非此即彼,好党同伐异,所依据者,多耳食之见 ,仿佛狷介之高论,却体现了枵腹者之毫无真知灼见,人云亦云,刚愎武断,好就文学表面 形式如某一时代或某一风格等来表达其好恶,而纪氏却能够深入到文章之深层,突破表面, 进入到“情采”等深层次来欣赏与评判文学,这也正是受到刘勰启迪使然。《四库提要·集 部·总集类四》之《后周文纪》八卷说:“明梅鼎祚编。……他如庾信集中《春赋》、《灯 赋》之类,大抵在梁旧作。其入北以后诸篇,亦皆华实相扶,风骨不乏。故杜甫有‘庾信文 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语。岂非黜雕尚朴,导之者有渐欤?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六 朝靡丽之风极而将返,实至周而一小振,未可以流传之寡而忽之也。”注意到后周文学对于 后世唐代文风改变所具有的重要环节,道出了文学史上的复变规律。《四库提要·集部·总 集类四》之《梁文纪》十四卷说:“明梅鼎祚编。……然古文至梁而绝,骈体乃以梁为极盛 ,残膏剩馥,沾溉无穷。唐代沿流,取材不尽,譬之晚唐五代,其诗无非侧调,而其词乃为 正声。寸有所长,四六既不能废,则梁代诸家,亦未可屏斥矣。”《四库提要·集部·总集 类 四》之《古今诗删》三十四卷说:“明李攀龙编。……江淹作《杂拟诗》,上自汉京,下至 齐梁,古今咸列,正变不遗。其序有曰:‘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 。’又曰:‘世之诸贤,各滞所迷,莫不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岂所谓通方广恕,好远 兼爱。’然则文章派别,不主一途,但可以工拙为程,未容以时代为限,宋诗导黄、陈之派 ,多生硬杈桠;元诗沿温、李之波,多绮靡婉弱,论其流弊,诚亦多端。然巨制鸿篇,亦不 胜数。何容删除两代,等之郐无讥。王士祯《论诗绝句》有曰:‘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 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其殆为梦阳辈发欤?且以此选所录而论, 唐末之韦庄、李建勋距宋初阅岁无多;明初之刘基、梁寅在元末吟篇不少。何以数年之内, 今古顿殊,一人之身,薰莸互异。此真门户之见,入主出奴,不缘真有限断。厥后摹拟剽窃 ,流弊万端。遂与公安、竟陵同受后人之诟厉。岂非高谈盛气有以激之,遂至出尔反尔乎? ”就颇具肯定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卓识,而且明确指出“但可以工拙为程,未容以时代为限 ”,力破门户之见,更是击中了明代以来诗学纷争之要害,为建立真正能够跨越时空限制的 诗学本体,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 四》之《宋金元诗永》二十卷、《补遗》二卷说:“国朝吴绮选。……然一朝之诗,各有体 裁;一家之诗,各有面目。江淹所谓‘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已二体。蛾眉讵 同貌而俱动于魂;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魄’者也。必以唐法律宋金元,而宋金元之本真隐矣 。即如唐人之诗,又岂可以汉魏六朝绳之,汉魏六朝又岂可以《风》《骚》绳之哉!是集之 所以隘也。”动魄悦魂之情感力度在诗学价值评判中,无疑应凌驾在楚、汉、魏、晋等时代 “标签”之上,纪氏十分赞同江淹兼包并容的胸怀,使得其诗学思想可以突破膜拜一尊、横 扫其他的文论模式,任何一时代、一流派甚或一家之诗歌,既为效法者提供了有资借鉴的滋 养,同时也隐含着贻误后学的可能性。然则“通方广恕”并非取消审美标准,或像江淹一样 为艳情文学张目,而是去除门户成见以后,再作出客观的分析与评价,善学者就必须警惕除 一弊而复生一弊,以“通变”观来把握文学发展之方向,就成为纪氏文学史观的基石与指南 。《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一》之《二冯评点〈才调集〉》十卷说:“国朝冯舒、冯 班所评点。……凡所持论,具有渊源,非明代公安、竟陵诸家所可比拟。故赵执信祖述其说 。然韦縠之选是集,其途颇宽,原不专主晚唐,故上自李白、王维,以至元白长庆之 体,无不具录。二冯乃以国初风气矫太仓、历城之习,竞尚宋诗,遂借以排斥江西,尊崇昆 体,黄、陈,温、李、龂龂为门户之争。不知学江西者,其弊易流于粗犷; 学昆体者,其弊亦易流于纤秾,除一弊而生一弊,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也。王 士祯谓赵执信崇信是书,铸金呼佛,殊不可解。”《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存目三》之《 唐音戊》二百一卷说:“明胡震亨编。……国初时,太仓、历下之摹古,与公 安、竟陵之趋新,久而俱弊。遂相率而为宋诗,宋诗又弊,而冯舒、冯班之流乃尊昆体以攻 江西,而晚唐之体遂盛。戊
二百一卷,所录皆晚唐之诗,闰馀六十四卷,所录 皆南 唐、吴越闽国之诗。风会所趋,故及时先出尔。”清初诗坛有宗宋代江西诗派与尊晚唐体之 争,其初衷无不为救时之弊,然而却顾此失彼,所谓学江西者弊在“粗犷”,是指沾染了宋 人以文为诗、以学问为诗以及缺少比兴的习气,而尊晚唐者其弊在纤秾,是指过 于雕琢朦胧,而其症结归于其诗学趣味各有偏颇,未能将诗言志与诗歌创作的比兴特点作最 佳的 结合,有鉴于两边之偏失,纪氏对于儒家诗教与神韵说能够融会贯通,也就是将刘勰“宗经 ”说与创作论视作为诗学不可分割之整体,避免偏执,这可以视作调停清初钱谦益与王士祯 两家之说。纪氏对钱牧斋为人十分鄙视,《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五》之《明诗综》一百 卷说:“国朝朱彝尊编。……至钱谦益《列朝诗集》出,以记丑言伪之才,济以党同伐异之 见,逞其恩怨,颠倒是非,黑白混淆,无复公论。彝尊因众情之弗协,乃编纂此书,以纠其 谬。”其实整个清代诗学是不可能摆脱钱谦益之影响的,即使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也不例 外,纪氏诗学于钱牧斋也颇有契合,比如强调诗学应以“根柢之学”为底蕴,比如对于公安 、竟陵之批评,比如对于诗必盛唐之不以为然,比如对于《文选》的推重,等等,均与钱氏 所见略同。然而钱氏竭力贬斥严羽《沧浪诗话》,纪氏认为这是钱氏诗学之缺陷,在此问题 上,纪氏与王士祯更有共识,《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五》之《唐贤三昧集》三卷说: “国朝王士祯撰。……诗自太仓、历下以雄浑博丽为主,其失也肤;公安、竟陵以清新 幽眇为宗,其失也诡;学者两途并穷,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滞而不灵、直而好尽,语录 、史论皆可成篇。于是士祯等重申严羽之说,独主神韵以矫之,盖亦救弊补偏,各明一义。 其后风流相尚,光景流连,赵执信等遂复操二冯旧法,起而相争,所作《谈龙录》排诋是书 ,不遗余力。其论虽非无见,然两说相济,其理乃全,殊途同归,未容偏废。今仍并录存之 ,以除门户之见。”其所谓“两说相济,其理乃全”并非乡愿式的骑墙之见,恰恰体现了清 代诗学之成熟,而“两说相济”也正是刘勰诗学的全面继承,此亦正是其立论之依据。然而 王士祯奉严羽之论,所倡“神韵之说”,也同样不能杜绝诗弊,《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 五》之《御选唐宋诗醇》四十七卷说:“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 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祯乃持严羽馀论,倡神韵之 说以救之。故其推为及轨者,惟王、盂、韦、柳诸家。然《诗》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论诗 一则 谓归于温柔敦厚,一则谓可以兴观群怨。原非以品题泉石、摹绘烟霞。洎乎畸士逸人 , 各标幽赏,乃别为山水清音。实诗之一体,不足以尽诗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温柔敦厚之义, 故意言并尽,流而为钝根。士祯又不究兴观群怨之原,故光景流连,变而为虚响。各明一义 ,遂各倚一偏,论甘忌辛,是丹非素,其斯之谓欤?”刘勰《明诗》篇说:“诗者,持也。 ”诗学在“物穷则变”之过程中发展,永无止境,而矫枉纠偏的不二法门就是“通变”,纪 氏的见解是十分通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