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世贞对理学化史学的批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理学论文,批评论文,王世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理学是宋明时期的主导性国家思想,理学化史学则是宋明时期的主导性史学形态。明 朝中叶以后,程朱理学不断受到挑战,学术界出现了一股理学批评思潮。在理学化史学 批评声浪的冲击下,明代史学返朴归真,走上相对独立发展之路。在这个转型过程中, 王世贞无疑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王世贞(1526~1590)是明代学界“后七子”领袖,他 既是文坛上的高产作家,又是位影响极大的明史专家;可惜,长期以来,人们忽视了王 世贞在对理学化史学的批评中作出的贡献。
一、对理学化史学批评的思想形成轨迹
王世贞反宋学思想是一贯的,尽管表现形式不同。王世贞生活的时代,正是反宋学浪 潮风起云涌的年代。受时代之风的影响,王世贞一直站在时代前沿,对宋学展开了不同 形式的批评。
早年的反道统文学。作为一个文人,王世贞早年受“前七子”复古思想影响很深。以 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提倡秦汉散文,否定宋元道统文学。这是一场值得肯定的文 学变革运动。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继承了“前七子”的反道统文学传统,态度更 为明确,“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注:《明史·王世贞传》。),“ 非是,则诋为宋学”(注:《明史·李攀龙传》。)。
晚年的心学新境。从哲学思想来说,王世贞偏向心学,这是今人忽视的。他自青少年 时代起,即推崇阳明学。自言“余自十四岁(嘉靖十八年,1539年)从大人所,得《王文 成公集》读之,而昼夜不释卷,至忘寝食,其爱之出于‘三苏’之上。稍长,读秦以后 古文辞,遂于王氏无所入,不复顾其书,而王实不可废”(注:王世贞:《读书后》卷4 《读王文成公集一》。)。这是说,王氏早年喜读阳明文章,后来转而为古文辞,不复 研究王学。他和阳明大弟子王畿之间有较多的交往。到了晚年,王世贞重新翻阅阳明著 作,有了较多的体会。他认为阳明之致良知,“与孟子之性善,皆于动处见本体,不必 究析其偏全,而沉切痛快,诵之使人跃然而自醒”(注:王世贞:《读书后》卷4《读王 文成公集二》。)。阳明学是对程朱理学的反动,其反宋学思想,自然影响了王世贞。
《祝子罪知录》的重刊,是王世贞转向对理学化史学批评的一个重要契机。祝允明是 王世贞同乡前辈。《祝子罪知录》首刊于嘉靖初年,是一部反宋学名著。王世贞称“其 书上下今昔,阐扬微慝,卓然是非之宗匠也”。接着,王世贞系统阐发了自己的是非观 ,称“是非之变若纷丝,然有一人之是非,有一事之是非,有片言可折之是非,有千古 不决之是非。后之君子且奈何?亦存其迹而已矣。曷为存其迹?曰有案矣,曰有断矣,则 未知其是是而非非也。与其所以取是非者的然而无万一讹也,信传信,疑传疑,一人不 以一事蒙,一事不以一人废,开眼界于片言,窜齿余于千古,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 ,殆庶几焉。若曰:同不足以标朦,姑以异为奇,其不然!其不然!倒道而言,君子弗言 也。要使束修之儒,顾影自畏。善虽小而务聚,慝虽细而必捐,则君子表微之功,于斯 为大。……虽然,天下而无是非可也。天下而有是非也者,与其过而亡,宁过而存。磨 鉴考衡,捘遐剔幽,小人恐矣,君子则非。夫然,则知我罪我,奚恤焉?祝子所为综是 非之案,断而命曰罪知者,意如此。”(注:王世贞:《祝子罪知录序》,见《罪知录 》卷首。)这段于王世贞思想研究十分重要的话,由于不入文集,是前人不曾注意的。 我认为,这是把握王世贞历史认识论的关键所在。“是非之变若纷丝”,这无疑是说, 历史认识论是相对的。而所谓有一人之是非,有一事之是非,有一句话就可解决的是非 ,有永远难解决的是非,则是说历史认识是多种多样的。面对纷繁的“是非”,后起学 者怎么办?“亦存其迹而已”,也即关键要搞清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研究的原则是实 事求是,一分为二,信传信,疑传疑。翻案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做简单的是非颠倒,而 是要抛弃人的感情因素,从理性高度来评价历史。王世贞有这么高的历史认识论境界, 这说明他确实是明代的大史学家。
王世贞对宋儒的批评,主要见于《史论》、《咏史》及《读书后》。《史论》具体成 书年代不详,但可以肯定在隆庆三年(1569)之前(注:现存最早版本是《凤洲笔记后集 》卷1,刊刻于隆庆三年(1569),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咏史》成于万历八年 (1580)。《读书后》8卷,“王元美先生晚年所撰,《四部续稿》所未载也”(注:陈继 儒:《读书后序》。)。这是一部读书札记,共收录95篇文章。《读书后》是王世贞“ 生平极得意之作”(注:许恭语,见陈继儒《读书后序》引。),可见是研究王世贞晚年 思想不可少之作。由《史论》到《咏史》,进而到《读书后》,反映了王世贞思想的成 熟过程。据说,晚年的王世贞,“霜降冰落,鉴空衡平,奏刀必中觚,发矢必中的,抓 搔必中痛痒,断案一新,精彩万变。非笔随人老,盖识随人老也”(注:陈继儒:《读 书后序》。)。“非笔随人老,盖识随人老”,此语无疑点到了要害。到了晚年,王世 贞的思想认识上有了较高的深度,能提出一些精辟独到的符合历史本真的认识。
二、对春秋笔法、王统论与道统说的批评
王世贞对理学不怀好感,认为理学缺乏经世策略(注:王世贞:《读书后》卷5《读管 子》。)。他厌恶宋儒之伪,提倡诚心。“吾读荀氏书,其言性恶礼矫,大抵多愤嫉过 中之旨,则岂唯小疵已哉?至云‘养心莫善乎诚’,有味乎其言之也。夫诚者,真实不 妄也。对诚之者而言,则圣人事也;偏而言之,则彻上下语也。宋儒举而非之,曰:既 诚矣,心安用养耶?”(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2《读荀子》。)诚就是真 实不妄,做到诚心,就是圣人之事。祝允明曾说,道学最大的毛病就是非诚,虚伪。王 氏这个观点,和祝允明的诚论有相似之处。
作为一代文豪,王世贞是从文史角度批评宋儒的,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1.重史轻经。王世贞接受阳明等人的“六经皆史”说,提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 ,“六经,史之言理者”观点。这个观点,破除了经的神秘色彩。王世贞公然声称“吾 读书万卷,而未尝从六经入。……史学之今日,倍急于经,而不可以一日而去者也,故 曰君子贵读史”(注:王世贞:《纲鉴会纂序》,见《纲鉴会纂》卷首。)。《读书后》 有王氏读史、子、文的记录,没有读经的记录,正是这种思想的表现。
2.批评春秋笔法。理学化史学的主要特点是用理学思想陶铸史学,以历史评判代替历 史研究,以议论为法戒,以褒贬为予夺(注:详参拙作《关于理学化史学的一些思考》 ,《华东师大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1期。)。王世贞认为,宋儒之笔,“严于霜钺, 龂龂焉”,“好剌非古而专其尊”。宋明“春秋学”的权威文本是胡安 国的《春秋传》。王世贞写了四篇《春秋》论文,其中三篇是针对“胡传”的。王世贞 的看法是,“《春秋》,圣人之书也,其有疑焉者,阙之。阙之,尊之也。委曲而以己 意文其辞、误后世者,非尊《春秋》者也。”(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 《读春秋四》。)他例举了几个例子,加以驳斥。
欧阳修《新五代史》是宋明新春秋笔法开创之作,自然也是王世贞批评对象。他称《 新五代史》义例“亦不为甚当”。“欧阳公作《五代史》,而欲附于《春秋》之笔削, 创立义例,而其文辞颇为世所喜。杨士奇称之,以为与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 并,而义例胜之。予亟考其所谓义例者,亦不甚当。如朱梁、石晋、郭周,皆起于叛臣 ;前后李唐,皆起于夷狄;汉起于负国之大镇,不过因其继唐室之统,据中原之地。其 大者尚不能半天下,小者三分之一,而延世不能过三,纪年或仅四五,亦何必尽仿古帝 王之例而全予之?李昇、王建、刘之类,乘时鼎峙,去全忠辈等 耳,又何必尽用僭窃之例而全削之?死节、死事之人,相去不甚远,而分为二。刘旻之为汉,何不以附于(刘)知远后而别为国?至于文辞尤索寞,腴不如范晔,雅不如 陈寿,比之两晋六朝,差有法耳。尚不能如其平生之所撰碑志,而何以齿史、汉哉?一 安重诲传不欲间以议论,而痕迹宛然,词旨拖沓,去伯夷、屈平霄壤矣!士奇之论,私 其乡前辈耳,而耳观者群和之,良可笑之。”(注:《读书后》卷3《书五代史后》。) 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有三点,不应给五代正统之号,死节、死事不应分而为二,僭窃使用 不当。明人批评欧阳修,始于杨慎。王世贞是继杨氏之后又一位批评欧阳修的学者。
3.否定正统论。正统论是宋明时期最为炽热的论题,也是理学化史学最为明显的特征 之一。宋明理学家只承认“前三代”(夏、商、周)与“后三代”(唐、宋、明)是正统朝 ,诸如秦、晋、隋只能算是闰统。王世贞则肯定秦、晋、隋的历史地位,贬低宋代的位 置。王世贞肯定秦,有两方面考虑:其一秦有“创制立法”之功(注:《读书后》卷5《 读秦本纪一》。);其二秦统一六国是合法的。“秦之取天下而不以道者,其罪不在始 皇,而在庄襄;以前之主所以失天下者,其罪不在始皇之取而守也。……秦之势不得不 并六国,六国不得不并而为秦。且秦至是,非与周代也,与六国为代者也。夫六国者, 非僭夷之楚,即篡晋之赵、魏、韩,而篡姜之田氏也,秦何以不得灭之?籍令秦称皇帝 ,罢侯置守令,而轻徭税,以与天下相安于无事,谁曰不可善乎?”(注:《读书后》卷 5《读秦本纪二》。)
王世贞扬晋抑宋,是从晋、宋历史的比较研究入手的。“宋所以得称大继汉、唐者, 独其君共俭崇礼让,斩然家范,蔼乎子惠之政而已;其他固不胜晋,余得略指数焉。艺 祖贤非晋武比也,然而其所以取周,则又甚焉。武帝籍累代之业,离君臣之分,势不得 退而称臣矣。艺祖一殿帅也耳,固周帝之所卵翼而手足者也,一旦乘隙而掩之若承蜩, 然其何以见周帝地下哉?晋鼎革之际,其为敌者,偏霸之孙氏;而宋则遗统之刘钧也, 重在刘氏,则轻不得不在赵氏也。晋自太康中下吴,即无尺地不入版者。而宋至太宗朝 始取太原,降两浙。然卢龙十六州之地,契丹之割如故也,天下固已失九之一;李继迁 割银夏;黎桓割交趾,天下又失九之二,而宋之君臣方日惴惴焉奉岁币而昆事契丹。二 帝之北禽也,与遗主南窜,迹相等也。晋之江左,其君忘中原矣,然未尝不诏江北而贼 之;宋之江左,其君日夕不忘中原矣,然未尝不表金敌而君之伯父之。晋之亡也,犹有 禅受之迹焉;宋亡衔璧舆櫬,再辱王庭,抑何甘志绌辱也!故宋之治,其于治唐,弟也 ;其统于晋,亦弟也。语统者,伸宋则不得独屈晋,屈晋不能独伸宋,且宋安能越晋而 为汉唐也?”(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读宋史》。)从得国、失国、版 图、南北关系四个方面来看,晋宋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宋朝唯一值得自豪的是道学 ,行仁义道德。这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这五个方面比较的结果是,宋朝不比晋朝好。 这就否定了明朝流行的后三代说。
4.提出新道统说,否定程朱的地位。道统论是宋儒最乐意谈的一个命题。按宋儒的道 统系谱,宋儒直接孟子,中间汉唐诸儒不与焉。王世贞对此持怀疑态度。王世贞认为, 立言之士,“自夫子诸高弟颜、闵、参、赐外,要无若孟子”(注:《读书后》卷3《读 文中子》。)。王世贞认为孟子最尊孔子,也最善学孔子,“孟子之尊孔子,不过曰孔 子圣之时,又曰吾所愿则学孔子而已。其谈仁义,辨王伯,探性善,推不忍,往往发挥 所自得之蕴以成其书,固未尝举孔子之文言而训诂之也”(注:《读书后》卷1《读庄子 一》。)。自孟子殁而有荀卿氏,荀卿殁三百余年而有扬雄氏,“中间若董仲舒之正毛 、伏以下之专,于经术若有补焉,而未有立言以维持道统者”(注:《读书后》卷2《书 扬雄传后》。)。秦汉以后,卓然欲绍孟子而追迹六经之后者,扬雄氏而已,王通氏而 已耳。王通之后,只有周敦颐、张载二先生而已耳(注:《读书后》卷4《读通书正蒙》 。),此外的程朱,不配入道统。“二程者,志在修明夫子之道而羽翼之者也。不欲为 家,是以其见不尽合。既不尽合,是以无取于《正蒙》,而口不及《通书》。”(注: 《读书后》卷4《读通书正蒙》。)仔细研究以上言论,我们不难发现,王世贞反对传注 、训诂,提倡“立言”。他是从学术能否自成体系入手的。孔子—孟子—荀卿—扬雄— 王通—周敦颐—张载,这就是王世贞构筑的道统系谱。这个系谱,从学术史眼光来看, 当然是王世贞的一家之言。它的意义在于加上了荀卿、扬雄、王通三人,比宋明诸儒的 视野开阔;也在于通过重新排列道统系谱,将程朱从这个系谱中剔了出去。
三、对宋儒史论的重新解读
历史人物的评价,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部分,而不是全部。宋明理学化史学的缺点是太 多的价值评判,用历史评判代替历史研究。他们要把一切历史人物放到道德法庭上衡评 一下,这就不免“失真”。王世贞是一个写过《史乘考误》、提倡考信的史家,他要求 用具体的历史研究,恢复历史的“本真”。
1.提倡历史主义,反对以成败论人。王世贞主张识其势,考其事,原其情,进行历史 性的分析,明确声称“人固不可以成败论”(注:《读书后》卷2《书诸葛亮等传后》。 )。战国时期,燕国的乐毅因燕王中反间计,投奔到赵国,天下人为之惋惜。苏轼从当 时形势分析入手,提出一个观点,“当其时,使昭王尚在,反间不得行,乐毅终亦败” 。王世贞不同意,“愚以为,苏子之论事势审矣,独未能悉乐毅也”。王世贞认为,乐 毅既是仁人,又是智者。乐毅之后可以无功而封,诸葛亮自比乐毅,人犹未许之,可见 乐毅不一个简单的人物,“若苏子瞻者,真所谓以成败论者也”(注:《读书后》卷1《 书乐毅传后》。)。这里,王世贞肯定了苏轼了解当时天下大事,但同时指出苏轼之论 不了解乐毅本人。既有大的形势分析,又有个案的特殊分析,比起苏轼来说,无疑是全 面多了。
王世贞认为宋儒史论好讲道理。曾丰“有识有学,尤近道理,其辞亦多宏润遒美,而 不免为道理所束,间有暗塞而不畅者,牵缠而不了者。要之,为朱氏(熹)之滥觞也,朱 氏以其近道理而许之”(注:《读书后》卷4《书曾子固文后》。)。这也是实情。宋明 时期儒者读史,“非徒要记事迹,在格物致知,进学问,高智识也”(注:胡肃《雪航 肤见序》引其师王文贵语,见赵弼《雪航肤见》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本。 )。王世贞评价历史人物,好以宋儒为参照系数。苏轼被认为是宋明时期最好发议论的 学者,自然也成了王世贞批评的首要目标。苏轼称诸葛亮“以仁义诈力杂用而取天下” ,王世贞称苏子是书生,“一妄庸人呓语也”,“不识理势,且又不读书,不考其时事 ”(注:《读书后》卷2《苏子瞻诸葛亮论后》。)。西汉的贾谊主张谴功臣列侯就国, 这得罪了大臣,汉文帝只得将贾谊放到长沙。苏轼“急于揆事,而不尽悉故实者也”。 王世贞认为,文帝出谊是为了安慰功臣,同时想“老其材而后用之耳,非果于弃谊也” 。理由是,贾谊死以后,文帝“次第用其言”。如此,“谊虽夭,不为不用也”(注: 《读书后》卷《书贾谊传及苏轼所著论后》。)。
王世贞善于把历史人物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加以分析。宋高宗何以要求和,宋明人 多归之秦桧,或归之高宗本人。王世贞别有看法,“高宗之所以信秦桧而必欲和者,非 桧之术真足以动之也;谓高宗之不欲二帝归者,亦非情也。……帝之所以信秦桧而必欲 和者有三,而兹不与焉,一曰志足,二曰气夺,三曰中疑”。所谓志足,是指高宗由康 王而位居人主,居有半壁江山。所谓气夺,是指为屡为金人所追,差点和父兄一样成为 阶下囚。所谓中疑,是指不信任拥有重兵的韩、张、岳三将军。进而,王世贞对高宗求 和的后果作了分析,他认为求和使南宋错过了最好的收复中原的时机。“呜呼,高宗诚 可深恶也!自建炎至咸淳百余年来,其真可以恢复者,独此时耳。”(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高宗》。)
忠孝节义,是宋儒最为关心的事。为了提倡忠,有时不免误读历史人物。汉高帝斩丁 公,宋儒认烛为了给后世为人臣怀二心者作戒,所以称之为能惩一而戒百。王世贞说“ 此言非也”。王世贞认为,高帝是气恼才杀丁公的。“帝方灭楚,以号令诸雄,王威天 下,而丁公首著其,故丑之”。最后,王世贞说“丁公固当诛,吾独怪夫帝之诛不以道 ,而不考古之士妄为之说者”(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高帝》。)。春 秋时期有管仲先事公子纠,后事公子小白;唐初有魏征先事太子建成,后事太宗。如何 评价管仲、魏征的改换主子现象?程叔子以为魏征事太宗,与管仲异。朱子进而说,管 仲有功而无罪,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魏征 》引。)。王世贞认为程朱这个观点“皆不熟于史之过也”。王世贞认为,魏征是高宗 下令事太子李建成的,“非委质从一者比也”。李世民“正东宫,而以高帝之命召玄成 ,玄成可以无死矣”。这里区别了臣事与委质的不同性质,前者可以改换,后者则须从 一而终。王世贞的结论是,“不得言无功,也不得言无罪”(注:《弇州山人四 部稿》卷110《魏征》。)。又如伍子胥的评价,王世贞也有自己的看法,“伍子胥,勇 烈徇志丈夫也。谓之尽孔子之道则不可,谓之悖孔子道亦不可”(注:《读书后》卷1《 书伍子胥传后》。)。王世贞就是这样超脱宋儒标准,去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性质。
2.用“智”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王世贞还善于从道家思想角度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 表现,从而得出与宋儒不同的结论。冯道在宋明道学家眼里不是忠的典范,常常为人指 责。王世贞对冯道别有新解,“冯道,一椎鲁士耳。历相十余君而不死,此何故哉?遇 治则入,遇乱则出。入则为相,出则为巨藩,位三公,爵真王,而卒以令终。彼非能行 贿免也,非阿谀取容也,又非有布衣之故也,彼善得庄老之术而善用之。夫不忮、不畏 、不名、不术、推分、任真,此六者,庄老之所贵也,而夫子之所谓似而恶,其为乡愿 者也。”(注:《读书后》卷4《书冯道传后》。)冯道不靠行贿、阿谀,而是一个善用 庄老之术者。对季札的评价也一样。“余每读宋人语,谓季札之才近伯夷,未尝不为之 失笑也。季札而似伯夷,谁不知者!季札,盖智人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季札》。)宋儒认为晋朝羊祜是仁人,王世贞认为羊祜 是“智者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者也。若于仁,则吾未斯之未敢信”(注:《读书后》 卷2《书羊祜传后》。)。人谓晋朝的阮籍“以酒全其天”,王世贞说“非也,籍乃以巧 全其天者也”(注:《读书后》卷2《书阮籍传后》。)。唐朝的李泌是三代以后人臣出 处最奇也最巧者,“泌之巧,所得于老氏深矣”(注:《读书后》卷3《书李邺侯传后》 。)。李勣在唐高宗易后一事犹豫不决时,说了“此陛下家事,不须问外人”一句话, 结果武则天得以顺利为皇后,进而改朝换代。这遭到了宋明理学家的痛斥,称之为“一 言丧邦”。王世贞的说法是“未可以是深罪勣也”。他认为,李勣是“智有余者也” ,不过是“盗贼雄也”,怎么能以大臣之节衡量他?如果武则天不上台,李勣“不过一 具臣也”。当时,高宗易皇后意已决,“谏必不行,不行则祸随之”,李勣不过是顺 水推舟而已。王世贞的结论是,“为大臣者,取几焉可也”(注:《读书后》卷3《书李勣传后》。)。王世贞对曹操抱既憎恶又惋惜之态度,“余读史至操,未尝不恶其巧而 惜其拙也”。所谓巧是指其“阴夺之而阳却之”,所谓拙,是指曹操当为不为,不当为 而为(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2《读魏志》。)。从以上的列举中,我们不 难发现,王世贞偏重以智来考察历史人物。晚年的王世贞,学仙道之事,读释老之书, 人生态度大变。道教思想明显影响了王世贞,使他学会了明哲保身,也就是王世贞所谓 的“智”。评价历史上的人物,有时仅以外在的阶级、道德标签,并不能正确解读其行 为,必须辅之以历史心理学方法加以分析。王世贞用道家提倡的“智”解读历史人物的 行为,不失为一种尝试。
总的说来,王世贞评论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能历史地看问题,鲜有伦理道德味。他 的历史研究色彩更强些。他的目标不在于进行简单的评价,而是进行详尽的历史分析, 提出符合历史实际的看法。
结论
1.王世贞是从批评道统文学入手,进而批评理学化史学的。他对理学化史学的主要理 论如春秋笔法、正统论、道统说,都有批评。他更以历史主义和道家思想重新解读宋儒 史论,作出了不少符合历史本真的结论。王世贞对理学化史学的批评,较多地继承了祝 允明的风格,而实开李贽之先河。
2.钱牧斋有“弇州定论”一说,最近有学者证明王世贞晚年没有改变复古主张 ,只是宽容了些。这个结论无疑是正确的,需要补充的是,复古是符合时代发展潮流的 学术主张,王世贞根本不需要改变。《读书后》主要应该从王世贞晚年思想的新境入手 去解读。
3.可惜,王世贞父子的慎重,使《读书后》没有在当时产生应有的社会影响,致使王 世贞对宋学的批评力度与影响不比祝允明、李贽,这也是实情。
收稿日期:200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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