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侧显理论中的统一性建构
张瑞臣
[摘 要] 侧显(Abschattung)虽然看似简单,但是在其中隐藏着统一性的问题。这就使得对侧显本身的探究具有了重要的意义。侧显虽然仅仅属于低阶的前谓词经验阶段,但是,正是侧显中的统一性才使得高阶的对象、判断、知识成为可能。我们从三个角度对侧显的统一性问题进行了回答,并对这三种思路进行了比较和反思,最终我们认识到,胡塞尔发生现象学的内时间意识理论可以提供最为满意的解答。
[关键词] 侧显 统一性 时间 格式塔
胡塞尔后期的发生现象学表明,前谓词经验是高阶的知性判断的基础。在前谓词经验当中,经验的最直接来源就是知觉,① 在本文中,为了简明起见,我们所涉及的知觉限定在外知觉的范围之内,即最为简单的对于空间某物的知觉。 而在知觉的过程之中,对象自身的呈现,或者说对象的被给予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侧显的过程。② 胡塞尔说道:“我们的知觉只通过对物的纯侧显作用本身才能达到物本身”。参见 [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 第1卷,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37页。 所谓侧显,即对象的多个维度的呈现过程。可以说,侧显处在前谓词经验的根基处,是知觉的一个必然过程。而高阶的知性判断,乃至一般性判断,其最终的基础都要追溯到前谓词经验,从而也就必然要追溯到知觉之侧显。因此,侧显虽然看起来很平常,但实际上它直接关系到整个知识建构的成败。因此,通过侧显来展开我们的探讨就显得尤为必要了。
侧显看起来简单平常,但它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呢?笔者认为,在看似简单平常的侧显中,实际上隐藏着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即侧显的多个侧显面的统一性的问题,或者说,为什么说多个侧显面总是相关于同一个而不是多个对象?再换句话说,它涉及侧显面的复多性与其内在的统一性,以及对象的同一性的问题。③ 实际上,在这里,我们触及了哲学的最为古老、最为敏感的问题,即一与多的问题。而通过胡塞尔对于被动性、前谓词经验的考察,我们发现,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一开始、原初发生的地方就已经存在着了。而侧显的复多性与对象的单一性的问题则是它的一个集中的体现。古老的一与多的问题是否可以借助胡塞尔的发生现象学,透过发生角度,在最为简单的侧显中得到解答呢?在此,我们将借助胡塞尔现象学所提供的资源,尝试性地进行探讨。 这个问题隐藏在侧显之中,因为它极为平常,以至于人们只是习以为常将它默认下来。但是,隐藏在侧显的内在机制里面的统一性问题却关涉对象之能否可能,进而关涉对象的知识能否可能。这是因为,对象,首先是“一个”对象,一个“个”体。用胡塞尔的话来说,最为简单的对象首先是一个具体项、个体项。不管如何表述,对象之为对象必然涉及两个层面。首先,它是一个,也就是说,对象首先要是一个“一”,一个统一体,一个自我“同一”的东西。其次,这个具有自身同一性的对象还应该具有其自身的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如颜色、样式、硬度、体积等不同的属性。否则,它只能是一个抽象的观念物,而不成其为现实中的一个具体对象。而对象自身的“一”以及各种各样的规定性正是通过侧显才最初地、最为原始地显现出来。如果没有侧显,作为认识主体的我们也就无从知道对象自身,以及它身上丰富的规定性。侧显是对象对自我的最为直接的、没有任何中介的显现方式。例如,我们虽然可以通过回忆来获得一个对象自身的显现,甚至侧显的具体过程,但是,不管这种回忆多么真切,它总是已经预设了一个曾经在原初的当下发生过的真实的侧显过程。期待、想象也是一样,它们都是间接的、有所中介的,只有知觉是最为直接的来源,而知觉则必然涉及侧显。侧显是知觉的基本样式。① 当然,在此可能会有人说,我可以只观察物的一个侧面而不去观察其他的面。但这仅仅是一种极端的情况,而且我们也无法获得对象自身丰富的被给予性。即便是在这种仅仅只看一个侧面的极端情况中,我们之所以能将一个空间物认作一个空间物,恰恰是因为我们已经在预期着尚未看到的各个侧面了。这个对象物已经在预期或者想象中侧显着了,虽然,它还尚不是当下真实的侧显。 对象自身的呈现过程也即一个侧显的过程。侧显关涉对象之可能、知识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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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侧显的具体意涵以及其中的统一性问题
在此,基于现象学的明证性起见,我们从一个最为简单的例子出发来开始我们的探讨。例如,我看到商店里摆放着一个人造模特,这个模特引起了我的兴趣,由此,我展开了对于这个模特的知觉性观察,而这个知觉性观察的过程就是模特自身不断侧显的过程。首先,我看到了模特的正面,但是,我的兴趣不满足于此,我转动我的眼球,移动我的脚步,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这个模特,② 我转动我的眼球、移动我的脚步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胡塞尔所谓的“动觉”。胡塞尔说道:“动觉是知觉趋向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说,动觉就是能动性,尽管它们不是任意的行动。”参见 [德]胡塞尔:《经验与判断》,邓晓芒、张廷国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104页。在此,从原则上讲,侧显得以可能有两个基本的方式。一种方式是观察者运动而被观察的对象不动,也就是在上文的例子中的情景:我转动我的眼球、移动我的脚步;另外的一种情况是观察者不动而观察对象自身转动,从而使得它的各个侧面得以向观察者呈现。 而同时,这个模特也得以从不同的角度对我进行多方面的侧显。而且,这个侧显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只要我的兴趣依旧停留在这个模特身上并对它进行着知觉观察。通过这个过程,我也持续地获得越来越多的模特自身的被给予性,模特也越来越多地将自身显现出来。下面,我们就从这个例子出发来开始我们的现象学分析,得出侧显的基本特点以及隐藏在侧显之中的统一性问题。
以上我们分析了如何从发生现象学的思路去解决在侧显中的统一性问题。笔者认为,这种从发生的时间性入手的思路是最为合理的一种思路。然而,在胡塞尔的思想资源中,并不仅仅只有这种发生的思路,处在静态现象学时期的胡塞尔还提出了对象自身X的思路。
在我们基本把握了侧显的特点之后,侧显自身似乎已经非常明了了。但是,我们应当意识到如下的问题:侧显总是对象的侧显。侧显所侧显的也总是对象。既然侧显是复多的,乃至于无穷无尽,那么,在这众多的侧显面(不同的侧显面意味着对象的不同的规定性、不同的性质)中,我们是如何发现同一个对象自身的呢?为什么说众多的侧显面都是关于同一个对象的呢?在这众多不同的侧显面之间的关联性、融贯性又是凭什么建立起来的呢?很显然,侧显面是众多的,但是,我们似乎还没有解决在这众多之中,如何可能出现一个“一”的问题。既然有一个“一”,那么,我们就可以反推而得知,在“多”之间必然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性、融贯性。但是,这种融贯性从何而来?“一”从何而来?实际上,以上的问题最终可以概括为:侧显中统一性如何可能?
我们将从不同的角度来尝试回答这个问题。总体上,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的进路:时间性的进路、对象自身X的进路以及格式塔的进路。其中,第一个进路和第二个进路都属于胡塞尔自身的思想,我们只不过是借助于胡塞尔自身的思想资源来澄清胡塞尔自身的问题。二者的区别在于,第一个进路,即时间性的进路,是属于发生现象学范畴的,我们尝试用胡塞尔后期的发生思路,从发生的源头处,也就是时间那里,对这个问题进行澄清,这也是我们将要着重论述的一个思路。而第二个进路属于静态现象学的范畴。第三个进路则属于现象学之外的资源。
借用格式塔的理论,在知觉过程中所获得的杂多的侧显面并不是一些简单的无关联的侧显面;相反,它们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它们相互赋予各自以功能性的意义,从而关联在一起,按照完形组织的法则组织为一个具有其自身统一性的完形整体。而在这个过程中,自始至终都不需要设定一个外在的东西作为其统一性的来源,它是内在的统一性而不是外在的统一性。
二、对侧显的统一性问题的几种解决思路
(一)时间性的思路
首先我们尝试从时间性的角度,也就是发生的角度去解决这一问题。笔者认为,从发生的角度去进行考虑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思路。同时,这也是胡塞尔自身所认同的一个思路。而发生就必然会涉及时间,发生总是在时间中发生的,而且,时间总是处在发生的最底层。胡塞尔自身在《经验与判断》中就已经非常明确地提出,时间性是使得对象的统一性、同一性得以可能的基础,胡塞尔说道:“那么这个个体的直观统一性就恰好达到如同原始绵延的统一性那样远……只要不断进行着的原始的时间建构不把这种绵延当作个体的绵延来建构,因而得不到事态性的诸因素的个体丰富性的充实,它就不会被认为是在直观中、意识上的。”① [德]胡塞尔:《经验与判断》,第186页。 正是这种原始的时间绵延才使得对象的统一性得以可能,并且“如同原始绵延的统一性那样远”。在此,为了说明这种原始的时间形式是如何赋予复多的侧显面以对象性的统一性的问题,我们将依旧遵循现象学的明证性原则,从上面的那个原始简单的例子出发。
上面的两个思路都停留在现象学的范畴之内,都是借助胡塞尔自身的思想资源来展开思考。接下来,我们尝试着用现象学之外的格式塔心理学的理论来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由此,我们会发现,似乎在胡塞尔的这种思想中,统一性的问题通过X就可以获得解决了。然而,X真的可以解决统一性、多种之一的问题吗?X自身又是如何而来的呢?胡塞尔在《观念1》中似乎只是提出了必然有X,但是对于X自身是怎么来的问题并没有给出一个回答。对此,我们将在后面进行更多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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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由时间形式而来的统一性还仅仅是形式上的统一性,那么,侧显面之间的内容上的统一性④ “它们是异质的,并且相应的仅仅被活生生的当下的时间性所统一起来。除了这种形式的统一性之外,每一个感性域都有它自身的一个质料性的相关的一致性,一个同内容相关的一致性,这也恰恰就是那种关于内容上的同质性的一致性。”E. Husserl, Hua XI , Martinus Nijhoff ,1966, p.138.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胡塞尔对此的回答是原联想。原联想是处在活生生的当下之中的,涉及处在滞留、原印象、前摄之中的各种感性素材之间的按照相似性原则所进行的最为原初的被动综合。⑤ 胡塞尔说道:“相似性是联想的基本形态”,E. Husserl, Hua XXXI ,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 2000, p.80;“在第一层面,我们在原联想这个题目下所探讨的东西是:那种使得对象的活生生的当前结构得以可能的系统的或者系统化着的触发性唤醒。”E. Husserl, Hua XI , Martinus Nijhoff, 1966, p.180.原联想的综合是其他一切更高级的综合的最原始的基础,⑥ 胡塞尔说道:“对于一切在主动的形成中最终的被前给予的对象性的构造来说,那种被动发生的普全原则引出了关于联想的讨论”。参见 [德]胡塞尔:《笛卡尔沉思与巴黎讲演》,张宪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 原联想使得感性内容即原始河流中的感性素材在“滞留—原印象—前摄”那里发生了最为原始的内容上的综合,使得各个感性素材得以从内容上依据相似性的原则连接在一起。因而,在知觉过程中的各个侧显面之间,在内容上也是通过原联想而得到最初的综合统一的。例如,在原印象中的模特红色衣服的侧面会通过原联想而同处在滞留中的红色衣服的侧面,依据它们的相似性(都是红色衣服)将它们连接起来,从而具有了内容上的统一性。
总之,通过原初的时间在形式上的综合以及原联想在内容上的综合,复多的侧显面之间具有了统一性,从而实现了“多中之一”的构建。由此可见,从发生现象学的角度考虑,在最原初的地方,即在内时间和原联想那里,各个侧显面之间就已经在发生着最初的综合统一,已经具有最初的统一性了。而正是在这种最初的统一性的基础上(尚处在前谓词阶段、被动的阶段),我们才得以在谓词阶段主动将它称为一个对象。
(二)对象自身X的思路
首先,侧显具有直接性。侧显是最为直接的经验过程。它无须任何的中介,是对象直接的自身呈现。它就发生在活生生的现在,伴随着现在的知觉过程而不断地展开。其次,侧显所侧显者,也就是侧显面,是复多的。对象自身作为一个空间存在物,总是具有众多的侧面,而不可能仅仅具有一面,观察角度的转化所带来的也总是或多或少有所不同的面相。实际上,在原则上,对象总是具有无穷多的侧显面可以显现。可以说,侧显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过程。完全的侧显、绝对的显现是不可能的。由此,我们得出了侧显的另外一个特征,即侧显的不可完成性。③ 胡塞尔在《观念1》中说道:“目前指出下面几点就已经足够了,即自然事物的空间形态基本上只能够呈现于单面的侧显中;而且,尽管在任何连续的直观过程中这个持续存在的不充分性不断获得改善,每一种自然属性仍把我们引入无限的经验世界;每一类经验复合体不管多么广泛,仍然能够使我们获得更精确的和新的事物规定性,以至于无穷。”参见 [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 第1卷,第60页。 与之对应的是对象自身的特点、规定性、属性的不可穷尽性。无论我已经观察了眼前的这个模特多长时间,它总是有尚未显现的地方,我也总是可以发现新的侧面、新的规定性。也正是因为侧显的不可完成性,使得我们不可能穷尽对象自身而获得完全的对象所给予性。对象自身也是一个理念。由此,我们就得出了侧显的基本特点,即直接性、复多性、不可完成性。当然,侧显肯定还具有众多的其他特点,我们就不再一一指出了。
按照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的基本思路,其基本的框架是意向行为和意向内容。而意向内容又具有其自身的结构,即对象自身X、内容的内核以及环绕内核的晕圈。其中对象自身X仅仅作为对象的一致性的极,它并不具备任何具体的规定性(内核)或者潜在的规定性(晕圈)。相反,它仅仅是作为各种规定性最终的承载者、承担者,其自身则是空的、纯粹的,没有任何实在的内容。⑦ 胡塞尔说道:“它作为中心的意向对象因素被分离出来:‘对象’‘客体’‘同一物’‘其可能谓词的可规定的主体’——在抽离出一切谓词后的纯X——,而且它与这些谓词,或准确说,与谓词意向对象分离。”[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 第1卷,第367页。 X就是那个最终的统一点,所有的属性、性质最终都加载在这个统一点上,加载在这个意义的最终的承载者身上。总之,X即统一性本身,也就是对象本身。胡塞尔说道:“由于属于意义的意义载者(作为空X),并由于基于意义本质的任何层级意义统一体的一致性组合的可能性,每一意义不仅有其‘对象’,而且不同的意义也相关于同一对象。”⑧ 胡塞尔说道:“然而在任何意向对象中和在它的必然中心中,都不可能失去统一点,即纯可规定的X。没有‘某物’又没有‘规定的内容’,也就没有‘意义’。”[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 第1卷,第368页。 总之,我们通过对《观念1》的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对象自身X实际上就是标志着对象自身的统一性,也正是通过这种统一性的极X,才使得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得以聚合在一起,从而使得对象本身得以不断丰富,由对象自身变成一个具体的、具有丰富规定性的对象。结合侧显的理论来谈,就是通过侧显的过程使各个侧显面(即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在最终的承载者X那里得以聚合,获得统一性。X作为一个统一性的中心点,使得复多的侧显面具有了“多种之一”,从而最终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对象(具有同一性和丰富性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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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种“滞留—原印象—前摄”的时间形式结构中,对象的侧显得以不断进行。因此,侧显始终处在这种时间形式的结构中并受其制约。而这种时间形式在胡塞尔那里被描述成一种僵硬的规律性的东西,① [德]胡塞尔:《经验与判断》,第132-134页。 所有内在的被给予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侧显面)都处在这种形式之中,并为它所规定。胡塞尔说道:“时间意识是构建一般同一性之统一体的策源地。但是它只是一种产生某种普遍形式的意识。凡是时间所建构所造成的东西,都只是前后相继的一种普遍的次序形式,而是所有内在被给予的东西共存的一种形式。”② [德]胡塞尔:《经验与判断》,第92页。 也就是说,时间赋予众多的侧显以统一性的普遍的次序形式,在这种形式当中,众多的侧显面被关联起来。具体而言,就是“滞留—原印象—前摄”的时间形式结构③ 滞留、原印象和前摄虽然在概念上有所区分,但它们实际上是紧密地关联在一起的,共同形成了一个当下视域、一个内在的知觉场。在这种时间视域中,并没有明确的区分,而是呈现出一种“模糊”的融合。 使得众多的侧显面得以从形式上关联在一起,从而具有了某种统一性、同一性。
(三)格式塔的思路
我挪动着我的脚步从不同的侧面观察这个模特,通过这个过程,我的意识获得了复多的模特侧显面,也即,在我的意识中存储了众多的关于模特的侧显面。而且只要这个过程不停止,侧显面的获得过程就不会停止,它会越来越多。而当我们谈到意识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进入了时间的范围之中,因为,意识总是在时间之中。就时间而言,上面的观察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时间过程。而时间,根据胡塞尔的分析,有如下的结构:从宏观而言,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从微观而言,就是“滞留—原印象—前摄”。“这个具有‘原印象—前摄—滞留’结构的终极时间意识‘体验着’各种意向行为和感觉材料,使它们获得时间性形式,并构成一段时间绵延”。② 韩骁:《胡塞尔“构造”概念的三种图式》,《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 而我们在上面提到,侧显具有直接性,原始的侧显总是发生在当下,因此,它隶属于现在,③ 当然,每一个发生在现在的侧显都会滑入过去之中,并在记忆中被保留下来。 而现在也是有其基本结构的,即“滞留—原印象—前摄”。在观看模特朝向我的这个侧面的时候,在这个当下的时刻,我实际上还是有所预期的,即从当下所看到的这个面相出发,预期着尚未看到的面相。也即,从原印象出发进行前摄。而且,我所进行的这种预期总是一种类型化的预期,如我在看到模特正面的衣服是红色的时候,我会自然地预期模特背面的衣服也是红色的,或者至少具有某种颜色(这里的颜色就是某种类型化)。也就是说,我根据当下侧显出来的原印象中衣服的颜色来前摄尚未侧显出来的衣服的颜色。同样,原印象中的东西也并不会消失,它会滑入滞留之中,并在滞留中得以保存,从原印象转变为滞留,又进一步变为滞留的滞留,进入滞留的连续统中。我在原印象中所看到的红衣服,一方面它不断地转变为滞留,从原印象向后退去;另一方面,它又不断地在此基础上进行前摄,前摄向尚未展现出来的衣服侧面。
在此,我们主要借助格式塔心理学当中的完形组织法则以及同型论的思想去分析问题,而并不打算对格式塔心理学展开具体的讨论。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理论,我们的知觉所知觉到的实际上并不是一些简单的、没有内在关联的感性素材;相反,我们所知觉到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完形(gestalt)。我们所知觉到的经验都自然地被组织为一个完形、一个具有意义的整体。完形作为一个具有意义的整体,它并不是部分的简单的相加。在这里,整体具有首要的意义。整体大于部分,整体不是由部分所决定的,相反,整体规定着部分。整体的结构和性质决定着部分的结构和性质。
在这里,尤其要注意的是,根据格式塔理论,我们所知觉的是一个完形、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自身的意义统一性、融贯性并不是通过某种外在的东西赋予它的。相反,这种整体的统一性来自其自身,来自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的内在关联。整体的各个部分相互赋予各自以功能性的意义,部分既给予其他部分意义,同时,也从其他部分那里获得自身的意义。在这种相互关联的组织关系中,整体的意义以及整体的统一性得以建立。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统一性的意义来源于知觉现象的内部,而不需要任何外在的统一性的赋予者。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同康德的范畴学说进行一个对比。在康德那里,感性杂多的统一性的来源并不是感性杂多自身,对于康德来说,感性杂多自身是没有任何统一性可言的,相反,这种统一性来源于感性杂多之外的时空形式以及范畴形式。感性杂多的统一性是由外在范畴从外面赋予它的。与之不同,按照格式塔的理论,整体统一性无须设定一个外在更高的东西,其统一性来源于自身。
在我的阅读史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段,大概有15年时间。这个15年里我主要阅读的书籍,并不是文学,而是哲学。我从列宁的《哲学笔记》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一路读到了后来的科学哲学、语言哲学。我对哲学书籍的阅读,并不是说它给了我多少关于这个世界存在的观念,它最大的意义在于培养了我的思维方式。把我得到的理性非常完满地转化到我的文学作品里,是我做得比较漂亮的一件事。
三、基于三种思路的反思——时间性作为最终的解决方案
在上文中,通过对第三种进路的分析,所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侧显的统一性未必一定需要一个外在的东西来赋予,相反 ,这种统一性就在多个侧显面自身之中,作为一种内在的统一性内在于侧显之内。然而,如果我们从这种思路出发,再回过头来思考胡塞尔的第二种思路的话,就会发现,似乎在第二种进路中,胡塞尔所预设的作为对象自身、标志着对象统一性的极的X,赋予了对象各种各样的规定性以统一性,在“多”中建构起了“一”。然而,这种作为对象自身的X是没有任何具体的属性、具体的规定性的,它仅仅是作为一个空乏的、抽象的属性的承载者。因此,似乎它本身就是处在各种具体的规定性之外的。就侧显而言,统一性并不在各个具体侧显面(具体的规定性)之中(因为空乏的X不是具体的规定性,即不是各个侧显面),而是由处在各个具体的侧显面之外的X所赋予的。这也是一些批评者所持有的意见,即X是外在于具体的规定性的,因此预设一个X是不必要的。例如古尔维奇在其文章中就谈道:“纯粹的X仅仅是一个意义的承担者,它是一个理论性的建构,而不是现象上可以查明的,因此,它是可有可无的”;“在一个特殊的知觉内容和一个这个内容所相关的对象事物之间的不同,被表明为是在一个系统(它作为一个整体展现在它的每一个部分之中)和这个系统的部分之间的不同。”① Fred Kersten and Richard M. Zaner, Phenomenology: Continuation and Criticism , The Hague: M. Nijhoff, 1973, p.76.也就是说,古尔维奇从格式塔理论出发,认为存在的仅仅是作为整体的完形以及这个完形之中的部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整体之为整体的统一性本身就存在于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各个部分之间相互关联在一起形成整体。② 古尔维奇说道:“现在,我们就有可能采用一种同胡塞尔不同的思路来回答前面所提出的问题。所有的与同一个事物相关联的知觉性的内容都相互限定和规定,甚至相互需要和支撑。”Fred Kersten and Richard M. Zaner,Phenomenology: Continuation and Criticism , p.75.因此,也就无须预设胡塞尔意义上的X,这个X在古尔维奇看来是不必要的,应该去除的。
古尔维奇的这个观点是否就完全没有问题呢?古尔维奇认为,格式塔理论对统一性的解释更为合理,而胡塞尔的X相较之下显得多余。但这种想法是有其前提的。其前提就在于,他认定X是处在对象的具体的规定性之外的,X本身不属于对象整体。也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格式塔理论才显得更为简洁,古尔维奇对胡塞尔的X理论的批判也才具有价值。然而,笔者认为,古尔维奇的这种前提未必一定是正确的。在此,我们可以对胡塞尔的X理论做出一个辩护。即,胡塞尔的X并不是外在于具体的规定性的,虽然这个X本身并不是具体的规定性,同具体的内容、具体的属性根本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外在的。相反,胡塞尔将X称为对象自身,这恰恰说明X就是对象,就处在对象之整体的范围之中。只不过,它是一个空乏、抽象、没有具体内容的对象。胡塞尔虽然一直强调X同具体规定性之间的不同,但是他始终都没有说X是外在于对象的、处于对象之外的。
假定我们对胡塞尔的这个辩护成立的话,即X并不外在于对象,而是内在于对象,那么在此,我们必须要回答一个问题,即,X自身,如果说它标识着对象统一性的极的话,那么这种统一性的极本身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它自身所代表的统一性是从哪里来的呢?对此问题的回答,我们同样也可以借鉴格式塔理论,认为这种统一性的极的X就体现在各个具体的规定性之中。也即,统一性就体现在各个侧显面之中。这样,与古尔维奇所认为的不同,胡塞尔的X理论就可以同格式塔理论相兼容了。
即便如此,我们仍旧没有回答各个侧显面之间统一性最终的来源问题,只是说,它体现于众多的侧显面之中,而不是一个外在的存在物。对于最终来源问题的回答只能够返回第一条进路,即时间性的思路那里,在众多侧显面之间的统一性最终来源于原始的时间形式和原联想。二者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赋予众多的侧显面以最原始的统一性。统一性来源于最原始的时间意识河流。进路二和进路三告诉我们统一性在哪里,而进路一则最终告诉我们统一性来源于哪里。
总之,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在侧显中隐藏着的统一性问题。如果追问其起源的话,最终还是要到时间性当中去寻找。只有在时间性那里才可能找到最为满意的答案。从发生的角度探讨时间性,进而探讨被动性、前谓词经验等,也正是胡塞尔后期的一个卓越贡献。“发生”在胡塞尔的思想中越来越具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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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 B516.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19)07-0018-06
作者简介 张瑞臣,云南大学哲学系副研究员(云南 昆明,650091)。
责任编辑:罗 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