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美学智慧的五个问题_韩愈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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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03)03-0389-06

一、补苴罅漏 张皇幽眇 沉浸郁 含英咀华

韩愈,字退之,生于唐代宗李豫大历三年(768),卒于唐穆宗李恒长庆四年(824),享年五十七岁。他三岁时就成为孤儿而寄人篱下;但他志向高远,勤于儒学,终成大儒,名扬天下。他虽中进士而步入仕途,然性情耿介,不平则鸣,屡屡顶撞上司,故往往被贬谪发配,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是,他在诗文领域中,却能纵情挥毫,抒发自己胸中的郁闷,提出独创的理论见解,故一直受到学人的推崇与拥戴。《旧唐书·韩愈传》:“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此乃精要概括。

韩愈在《复志赋并序》中,以忧愤的笔调描述了自己怀才不遇,志不得伸、备受冷落的景况。他虽于唐德宗李适贞元八年(792)擢进士第,但久久不得仕,直至贞元十二年,才在汴州刺史董晋门下担任一个小小的观察推官,只干了一年,就因病辞职,退休在家。他心情抑郁,但未忘报国,只在读书中消遣世虑,“朝骋骛乎书林兮,夕翱翔乎艺苑”,便是他的自勉;“进既不能获其志愿兮,退将遁而穷居”,便是他的逆境;“情怊怅以自失兮,心无归之茫茫”,便是他的忧愁;“往者不可复兮,冀来今之可望”,便是他的希求。可见,他的骋骛书林、翱翔艺苑是有丰富的内涵的,体现了作者对于未来美好境遇的向往。同时,也表明作者的读书是和致用紧密联系的。他不是一个书呆子,不是为读书而读书,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愿,抒发自己的情思,从书中摄取营养,以不断完善自己,从而为实践自己的济人之志创造条件。可见,从读书中寻找乐趣,和书籍结成亲密的精神伴侣,乃是和韩愈对人生美的追求联系在一起的。

通过仕途实现自己美的追求是困难重重的。他虽奋力拼搏,但因屡屡触犯权贵和德宗皇帝而被贬谪。据《新唐书》本传:韩愈“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此文以师生对话的方式,运用反诘的方法,辨析了学业、事业、德行、品行的进步和成长的美,抒发了韩愈内心郁结的愤懑,表现了韩愈的情操、品格、理想。《新唐书》中曾全录此文,足见其重要地位。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是韩愈教诲弟子的名言,是全文的中心。所谓业,是指学业、事业;所谓行,是指德行、品行。这句名言颇富于对立统一的哲学美学意味。业与行,是各有侧重的,业偏重于经国,行偏重于修身。业与行又是统一于人的。精与荒,勤与嬉,成与毁,思与随,都是一对矛盾。它们都因人而异。人所应该孜孜以求的是“业精”、“行成”的美的目的,而其达到的途径、手段则是“勤”与“思”。换言之,实现“业精”、“行成”,必须通过“勤”与“思”的中介桥梁;舍去“勤”与“思”,就无法实现“业精”、“行成”的目的。

然而,“业精于勤”、“行成于思”的贤者,不见得都能被社会所理解,不见得都能受到重用,韩愈就是如此。他托弟子之口,用反诘的语气说:“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却不见信于人,动辄得咎,屡遭贬谪,弄得“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这里,韩愈借弟子之口,以自嘲的方式,抨击了社会的不公,描述了自己不为世用的乖蹇命运。但是,透过字里行间,我们却看见了韩愈精益求精的儒学追求,所谓“补苴罅漏,张皇幽眇”,所谓“沉浸醲郁,含英咀华,”所谓“闳其中而肆其外”,便是在这种追求中所获得的审美体验与美学风格。对于儒学的精义,进行补充、阐发、探索、咀嚼、玩味,品鉴,并以闳大豪肆的风格表现之。这就越过了理性的限阈,而迈入审美范围。可见,韩愈的上述名言,不仅有理论的创造意义,而且有情感的抒发状态。它是在勤奋学习的基础上,经过思想熔炉的陶铸而形成的审美结晶。它是“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的产物。它对后代莘莘学子欣赏学习过程的美,提供了借鉴。

二、实之美恶 发不可掩 搜奇抉怪 雕镂文字

《毛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韩愈为文,是十分重视内在真情实感和外在形式传达的。他主张谨慎地直面真实;对于现实中的美与丑,必须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可隐瞒、掩盖。这样才可表里相符、辞能达意、实现文学美的价值。他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可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这里,强调一个真字,便是“慎其实”;而真,不可能尽美,也不可能尽恶(指丑),它有美有丑,这便是“实之美恶”;不论是美也好、是丑也好,都应忠实地充分地予以揭示,这便要“发也不可掩”。如此充乎其内、发乎其外,则其本与末、形成声、行与言、心与气,等等,必能彼此呼应、相得益彰、完全一致;其文学的情姿、风韵、气势、品格的美,也必然能得到清晰、充分的显示。

但是,韩愈在表现美的形象时,为了务去陈言,为了刷新别人耳目,往往不热衷于以美写美,而喜爱追逐以丑为美、化丑为美。他主张语惊四座,独树一帜,彪炳千秋,垂范后世。他反对泛泛而谈、平淡无奇,提倡危言耸听、怪怪奇奇。他在《荆潭唱和诗序》中,宣扬“搜奇抉怪,雕镂文字”,赞赏“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他在《贞曜先生(指孟郊—笔者)墓志铭》中,赞美孟郊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所谓“搜奇抉怪”,即选择新奇怪异的事物而表现之。如此,才能超凡脱俗、标新立异、出奇制胜、令人叹服。当然,这种奇怪之文,也是讲究传达技巧的,在形式上要求雕镂、铸炼,在语言上必须音韵铿锵、掷地有金石声,在造境上追求幽邃绵邈、精微玄妙,在审美效果上要惊天地而泣鬼神。

所谓“刿(guì音贵;伤,割)目鉥(shù音术,针刺)心”,所谓“掐擢胃肾”等,均为惊心动魄、耸人听闻的言辞,意思是说,要用令人耳目一新、出乎意料的、甚至恐怖的传达媒介,去表现所要表现的东西。如利刃割缕,干净爽快。其章句仿佛钩子钩连、荆棘密布一样,可谓硬语盘空,佶屈聱牙。其结构层次,忽显忽隐,变幻莫测,神出鬼没。

韩愈在《荐士》诗中推崇孟郊诗作“横空盘硬语”。韩愈的诗友皇甫湜称誉韩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1]高棅说:“昌黎博大而文,其诗横骛别驱,崭绝崛强,汪洋大肆而莫能止。”[1]司伺空图说:“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题柳柳州集后》)这些评价,均准确地道出了韩愈崇奇尚怪的特性。韩愈往往以文入诗,在诗中掺杂一些文句,成为诗文结合的产儿,就是追求险怪诗风的表现。其《南山诗》,共用了五十一个“或”字,来形容南山的雄奇险怪;在同一首诗中,常有长短不同的句子存在,这就使诗散文化了。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摘韩诗“若使乘酣骋雄怪”(《酬卢云夫望秋作》)句,并以“雄怪”目之,且认为“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这都是中的之言。

怪怪奇奇在造型上是夸饰的、超常的、骇目的;因而在作用于审美主体的心理时,往往令人产生惊异感、惊心动魄感。这便是由作为审美客体的丑对审美主体心理的刺激、诱导所造成的。但这种丑,是丑而美,丑而不醜,因之是以丑为美。韩愈诗文,经常如此。

为什么要采取怪怪奇奇、以丑为美的传达方式呢?

就孟郊来说,韩愈认为是“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贞曜先生墓志铭》),亦即醉心于玩味文学,以排遣世虑、摒弃名利的意思。

至于韩愈,则另有考虑。他虽赞美孟郊诗文,但并未“与世抹杀”,而且具有浓厚的入世思想。他想轰轰烈烈,干一番经国大业,以实现儒家的道德理想。因此,他所提倡的怪怪奇奇,是为了另辟蹊径,独立门庭,以引起世人注视,以利于广结天下文林俊杰,来共传济世之道。此外,他也是为了创造一个崭新的艺术美的境界。在《答刘正夫书》中,他所提出的“能自树立”说,就是追求独创之品的表现。他认为汉代能文的人很多,但写得好的人却很少,而司马相如、司马迁、刘向、扬雄却是当时文苑中最享盛名的巨擘。如果他们平平常常,“与世沉浮,不自树立”,那么就不可能撰写出垂范后世的杰作。可见,韩愈之所以追逐险怪,正是他自我树立的表现。

从当时文坛争鸣的形势看,贞元、元和年间,形成了以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张籍、王建为代表的通俗派诗人同以韩愈、孟郊、李贺、卢仝为代表的险怪派诗人的对峙。白居易在《寄唐生》中所呼的“不务文字奇”的口号,同韩愈热衷于怪怪奇奇的诗风,正形成鲜明的对照。韩愈的学生张籍居然也称颂通俗,附和元稹、白居易等人,这也使韩愈心中不悦。元稹扬杜抑李,更令韩愈愤怒。对于元、白所倡导的反映现实生活的新乐府运动,韩愈也是漠然视之的。这样,他所标举的怪怪奇奇与白居易的通俗、元稹的轻艳(元轻白俗),就成为迥然不同的两大潮流。韩愈《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里,虽未指名道姓,却批评了元白诗派中扬杜抑李倾向,故其针对性很强。白居易《与元九书》说杜诗“尽工尽善,又过于李”,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说李诗“差肩于子美”。这当然是扬杜抑李的片面之词,韩愈对他们的批评是正确的。李杜并美说,实始于韩愈。韩愈在为恢复李白地位而作的努力的同时,也积极地颂扬李白的浪漫主义,并就势推销自己所创造的险怪风格:“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调张籍》)这里,在标举险怪的同时,也含蓄地批评张籍,劝他不要跟从他人,而应跟着自己高飞。可见,韩愈标举险怪也是为了与对立的元轻白俗相抗衡,并在继承李、杜时超越李、杜,即创造出自己独特的风格美,以实现他卓然不群的志向与范垂后代的艺术追求,也就是推销他那与他人区别开来的艺术个性,创造出文学史上赫赫然的出类拔萃的“这一个”!

三、同其休 宣其和 感其心 成其文

韩愈《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云:“与众乐之之谓乐,乐而不失其正(一作节),又乐之尤也。”这句开头话只有十八个字,却用了四个乐字。这里强调的是大家乐,即“众乐”,也就是同乐。它绝不是胡乱的笑谑,而是乐归于正。这种正,含有严肃、雅正的意思。

韩愈是位尊孔、崇君、务实的人。他所说的乐当然是有针对性的。贞元四年,唐德宗下诏,令群官饮酒以乐,祝福天下太平,并“作歌诗以美之”。这便是韩愈说的“所以同其休、宣其和、感其心、成其文者也。”所谓休,是指美,又指休闲,又指休养生息,其内涵极为丰赡。所谓和,是指和顺、安和、中和。所谓心,主要是指情感心理因素中的快乐。所谓文,乃是指文字,包含文章、诗歌等。

韩愈时为四门博士,奉顶头上司武公之命作序,其颂扬之词,当然限于官场的圈子内。但他所提出来的审美心理快乐说,却是不容忽视的。他所说的“同其休”,用现代美学语言翻译,就是指共同美,即不同审美个体(也是主体)对于同一审美对象的认同、共感。他描述了“有儒一生,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弹奏古琴的动人情景,听众有太学儒官三十六人。韩愈在总结审美效应时说:“优游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这里,既表现了儒生高雅、古朴的琴声美,又表现了众儒对于同一琴声的共同美感。

关于审美的共同性和相异性问题,韩愈在《与崔群书》中说:“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zhè音蔗;烤)也,岂闻有不嗜者哉?”这里首先指出了共感“美瑞”的审美现象;其次以食物为例,去证明人的嗜好有同有异,从而进一步反衬审美的相同相异。

韩愈的关于共同美的观点,与孟子是一脉相承的。《孟子·告子上》:“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芻豢之悦我口。”这里提出了同耆、同听、同美、同心的四同说,是颇有见地的。其同美说与韩愈的同休说有相通之处;其同心说特别强调儒家的理、义,道德观念极浓,而韩愈虽念念不忘儒教,但他所说的“感其心”主要还是审美意义的,是“同其休”的共感发展的必然。至于孟子和韩愈所说的同耆,则是指人的共同的生理快感;而不是人的心理上的美感。韩愈用共同快感来证明共同美感,是不对的。

快感是人的生理享受,美感是人的心理享受;快感是生物性的,美感是社会性的:二者不可混淆。古希腊美学家柏拉图(前427—前347)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说:“我们如果说味和香不仅愉快,而且美,人人都会拿我们做笑柄。”[2](P186)法国美学家狄德罗(1713-1784)在《美之根源及性质的哲学的研究》一文中也说:“味觉和嗅觉的性质……虽然也能唤醒我们心中关系的观念,人们却并不将这些性质所依存的对象本身称为美的对象,因为人们只能把它们和那些性质联系起来考虑。人们说一碟精致的菜肴、一种芬馨的气味,却不说一碟美的菜肴、一种美的气味。所以当人们说这一条比目鱼美,这一朵玫瑰花美时,是考虑玫瑰花和比目鱼的其它性质,而不是有关味觉、嗅觉感官的性质。”[3]可见,由食物刺激人的生理感官所引发的食欲而导致的乃是快感。韩愈所说的人们对于稻、粱、脍、的共同嗜好,也是一种快感,以此作为共同美的佐证,显然是不科学的。

四、机应于心 神完守固 有动于心 发于草书

韩愈的《送高闲上人序》,是一篇见地独到的书法美学论文,其核心思想是心神论。

序文认为:“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所谓机,概念极其复杂,有天机、神机、时机、契机、机运、机缘、机遇等。它是天地人文之道运作的外化状态,富于玄妙性、奥秘性、感悟性。机妙应照于心,顺其清浊、阴阳、刚柔之气,而运行之,周流之,畅达之,则全神凝注、潜心固守、专一致志、不受外物所扰矣。即使外物纷至沓来,则胸中自有丘壑,情有独钟,而弗为外物所困惑也。近代古文名家桐城马其昶(1855-1930)《韩昌黎文集校注》载:“姚鼐曰:‘机应于心,故物不胶于心,不挫于气,故神完守固。’韩公此言,本自所得于文事者,然以之论道,亦然。牢笼万物之态,而物皆为我用者,技之精也;曲应万事之情,而事循其天者,道之至也;也离去事物,而后静其心,是公所斥‘解外胶’‘泊然’‘澹然’者也。”[4](P270)如庖丁解牛、师旷治音声等,就是机应于心,神完守固的表现。它是静乎心、体乎道、神乎技的范式。

所谓心神,并不是虚幻空洞的,而是基于特定的生理机制、心理机制之上的。人为万物之灵,心神只属于人。人,不仅具有第一信号系统(生理的),而且具有第二信号系统(人文的,心理的,通过语言、思维而表现),故人区别于没有第二信号系统的动物。由于人能思维,并用语言作为交际工具,故人富于情感。且有理智。情感与理智,乃是心神的突出表现。韩愈不仅从理智上论述了机应于心、神完守固的美,而且从情感上描述了有动于心、发于草书的美。这就把心神论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他说: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这段话的涵义非常丰富,有好几个层次,每层的意思都是次第递进、逐层深入的。第一,说明了张旭从艺的专一性。第二,描述了张旭情感的丰富性。第三,说出了张旭的醉态及不平则鸣的状态。第四,集中地概括了张旭有动于心,发于草书的美学观点。第五,从观物取象的艺术实践过程中,刻画了张旭善于观照自然、社会的变易,并撷取之而转化为草书美的生动情景。第六,道出了张旭草书艺术出神入化的美妙境界。以上都是渊乎心神并以心神为主宰的。

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说:“昔者吴(今苏州)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今河南临漳县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这是张旭用心神观察歌舞,一寓于书的结果。若未用心神,就不可能臻此妙境。

韩愈以张旭之有动于心为例,与高闲上人之无动于心作了鲜明的对比:“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由于高闲上人草书之时未用心神,故只是达到形似其迹的水平,而未臻于张旭那样的神似境界。这是什么道理呢?韩愈指出:“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对此,马其昶解释道:“若浮屠之法,内黜聪明,既无可寓其巧知;外绝事物,又莫触发其机趣;盖彼惧外忧之足为累也,乃一切绝之,而何有于书乎?”[4](P271)高闲是佛家,把生与死看成是一个东西,要解脱外界一切事物的纠缠,心中只存一片虚空,所谓一心只信佛,万事不关心是也。韩愈用淡泊二字来形容佛家的心态。在韩愈心目中,淡泊是“颓堕委靡”的同义语。心如古井,心如死灰,怎能写出具有活泼泼的生命力的字儿来呢?可见,韩愈对高闲上人的草书是否定的。苏东坡《送参寥诗》云:“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这是以诗来阐释韩愈上述文意的。

韩愈对高闲上人的草书艺术评价是否公允呢?是否切中肯綮呢?

韩愈以张旭草书为例,说明其重视心神、重视观察,这是对的;并将张旭与高闲作对比,指出高闲“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故不及张旭,这也是对的。但是,韩愈把这一个别例子扩展、运用,泛指佛家,并归结为淡泊,这是缺乏分析的。佛家主张空无、出世,追求宁静、淡泊,但并未弃世、绝世,而是普渡众生、到达善的彼岸、佛的境界,这便是出世。而出世是不弃世、绝世的;如果弃世、绝世,那怎能够普渡众生呢?普渡众生是为了出世而升华到涅槃境界,也就是佛的境界。淡泊并非对于善和普渡众生而言,而是对于妨碍善和普渡众生而言;凡是不利于善的事,凡是不利于普渡众生的事,都不能做,都要忘记,这就是淡泊。不为名,不为利,这也是淡泊,但与心如古井、心如死灰却是两码事。不为形役,毋为物役,也是一种淡泊;但和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是两码事。作为美学意义上的淡泊,是指心灵的纯洁、虚静、空灵。它已超越了佛教的信仰的限阈,而成为一种审美范畴了。老子《道德经》二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澹兮其若海”,就描绘了泊澹之境。可见,淡泊乃是一种人格精神、美学精神,也为道家所拥有。不过,道家追求的淡泊,与无为相通,与致虚极、守静笃相通,与自然之道相通罢了。

高闲上人未在心神上下功夫,书法不及张旭,并非淡泊的过错,而是淡泊得不够,没有吃透淡泊的精神,没有足够的淡泊的韵味。如果臻于淡泊的极境,恐怕高闲就会风格标举、自成一家,而不会被韩愈怀疑为只是懂得幻术之类的人物了。

淡泊并非无动于心,而是有动于心的。不过它追求的乃是平淡安详、深邃悠远的和谐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说,难道不是“有动于心”的体现吗?

唐代大诗人王维,晚年信佛,其山水诗以冲淡、空灵、静寂、幽深著称于世,是淡泊的极致,然而也是他观照辋川山水风景、体察人物心情的艺术结晶。

唐代大书法家怀素,系长沙僧人,自称得草圣书法艺术真谛;其草书艺术高标独举,炳耀千秋。这岂非“有动于心”使然?

可见,韩愈将高闲草书之“不得其心,而逐其迹”与佛门的淡泊相联系,并毁之曰“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这不能说与韩愈的反佛情绪无关。

其实,韩愈对于淡泊之士、淡泊之心并非都是排斥的。他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中对于他的好友李愿归隐山林、与世无争、傲啸终日的淡泊情愫,就是颂扬备至的。李愿乐于“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韩愈赞之为“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有其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这里,虽然未提淡泊一词,却含有淡泊的品味。当然,韩愈在此并未与书法艺术相联系,也未与佛家淡泊相联系,但我们却可窥及韩愈精神世界中还保留着淡泊的一席之地。

五、育人之乐 育才之美

韩愈非常重视美育。他在《上宰相书》中,引用了《诗经·小雅·菁菁者莪》的诗序:“菁菁者莪,乐育才也。君子能长育人才,则天下喜乐之矣。”又引用了原诗中的重要章句,并加以美的阐释。如诠解“菁菁者莪(é,音俄),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时说:“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才,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在诠解“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时说:“载,载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为了加强其论述,他还引用了孟子的话“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作为法则。

韩愈从诗序的理论高度出发,透视出以“喜乐”为特征的,以“育才”为内涵的审美愉悦性;并从序到诗、由理论到作品,描述了育才之美。这是饶有兴味的美育理论,也是形象生动的诗歌美学。其中的“乐育才”、“长育人才”、“天下美之”、“天下之心美之”、“教育之”等,都是论述育才之美的关键词。

但是,韩愈是将育才的重任寄托在王侯将相身上的,所以,他说:“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正由于如此,他颇愿君相能发现和起用他,“长育之使成才”,“教育之使成才”,其目的是“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

他希望能做到上下一致,齐心协力,唯才是举,长育人才,不拘一格:“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要做到“可举而举”、“可进而进”。

在《后廿九日复上书》中,韩愈迫切陈词,诘询宰相:“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以此来反证举才、育才的重要性。并运用周公为相对“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的典故,来说明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育才之道。韩愈声明,他之所以如此强调育才之道,是由于怀着一颗“忧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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