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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方近、现代哲学是随着宗教统治的崩溃而开始的。这个过程延续了200多年。 我们无法把宗教统治的崩溃归结为几条简单的原因或文化运行的规则,至少迄今为止我们的知识能力还不能达到这一点。有很多因素导致了这样一种复杂的文化演变过程的出现,一个重要因素是人们在中世纪漫长的年月里逐渐积累和发展起来的改革宗教和节制教会独裁体制的强烈愿望;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人们生活中信息流通方式的重大变化。15世纪时,中国的印刷术在欧洲开始普遍流传,导致了书籍的广泛流通,在意大利,如西塞罗的文集印了200多版, 维吉尔的作品则印了70版。与此同时,通信成为上层社会人士生活中的日常事情。印刷术保证了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复活,而通信则大大扩展了人们了解事物的能力。甚至老鼠和疾病也对宗教统治体制造成很大损害,从14世纪到15世纪欧洲经济大衰退,黑死病消灭了全欧洲1/3以上的农业人口, 在黑死病袭击所到之处,教会的权力和上帝的光辉都变得支零破碎。我们还可以说是情欲摧毁了中世纪,从14世纪以来,情欲在欧洲上层社会成为得到公开承认和赞扬的人生行为,它使人们形成了一种与宗教规定全然不同的关于人的观念。
意大利是宗教统治最早崩溃的地方,大多数城市很早就非法地擅自发展为实际上独立的城邦。欧洲的学术文化中心经过长期的向北迁移之后,现在又回到了南方。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在观念的运动上是由四个相互关联的潮流构成的,即人文主义、柏拉图主义、亚里士多德主义〔1〕和自然哲学。从时间上看它以人文主义的兴起开始,至自然哲学的兴起和近代科学的出现为结束。由于人文主义运动的兴起,到14世纪中叶,西塞罗的“人性”(humanitas)已经成为普遍的教育口号, 古罗马贵族的文化理想成为人生行为的新的标准。
弗兰西斯科·彼得拉克(1304-1374)通常被认为是人文主义思潮的第一个重要代表,他主张人和人的问题是思想和哲学的主要对象和关心点,这种主张为后来的整个文艺复兴奠定了思想发展的基调。尽管他认为“认识上帝,不是认识诸神,这就是真正的和最高的哲学”,但在他的《论他自己和许多其他人的无知》一文中却又明确地说:“……忽视或蔑视人的本性、人生的目的以及人们的来处的归宿,这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实际上把人的问题确立为哲学的目的,彼得拉克的这种观念成了人文主义运动的一个起点。
洛伦佐·瓦拉(1407-1457)是彼得拉克之后一位重要的著述甚丰的人文主义学者,他在一系列涉及面甚广的著述中实际上发动了一场对经院哲学和一系列中世纪的统治观念的批判。他有三部哲学著作,《论快乐》(1431-1432)、《逻辑的争论》(1439)、《论自由意志》(1435-1443)。在《论快乐》中他提出神意与人的自由意志可以和谐共存,在三卷《辩证的争端》〔2〕中, 他宣称应该有对亚里士多德持异议的自由,并宣布自己的任务是重建辩证法和一切哲学的基础。这是在一千多年的宗教专制之后人们第一次目标明确地提出了重建哲学的愿望。在这部书中他力图把经院哲学和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简化并还原为古典的拉丁文语法和修辞学。这种努力并没有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却开创了现代语言哲学的先河。他实际上建立了这样一种观念:哲学问题可以被还原为语言问题。这正是现代一切语言哲学中最核心最基本的观念,一切语言哲学都是从这个观念伸延开来的。
马尔西利奥·费奇诺(1433-1499)是在人文主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了柏拉图主义的一代学者宗师,他毕生从事于柏拉图著作的翻译和重建学园派的活动。近代哲学的从人文主义思潮中萌芽而出,从人文主义到柏拉图主义的兴起直至最后自然哲学的发展,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们的思想如何逐渐由中世纪或曰宗教时代向近代即科学和工业文明时代过渡。在费奇诺的思想中,人的灵魂被理解为处于宇宙等级体系中心的特权地位上,而到了比他年轻30岁的皮科那里,这种由宗教观念中衍生出来的固定的宇宙等级体系和人类中心观念已经没有意义。
乔万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1463-1494)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写了大量学术著作和诗,他因为写了讨论神学的“九百论题”,从1487年起受到教庭迫害,直到1493年才被宣布无罪。他留下的反对占星术的手稿长达12卷。他在《七重天》(1489)一书中想把希伯来神秘主义哲学与基督教神学统一起来,这一点对后来的神学家和神秘主义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近代神秘主义哲学的创始。不过,从今天看来,他真正重要的著作仍然是被人们命名为《关于人的尊严的演讲》的那部论著。在《演讲》中,皮科把人的自由摆在人的共性之上,确认人并不在一个固定的宇宙等级体系中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固定的特权的地位。人是由于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从而在宇宙中获得一个从最低到最高的任何可能都有的位置。换言之,人的命运是由自己的行为而产生的,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存在。用皮科的话来说,上帝并没有给亚当一个固定的住所、独有的形式和功能,却给了亚当以自由意志。亚当只受自己本性的限制,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自己的知识(判断)和愿望去行动,从而成为从野兽到神的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上帝创造人,“……仅仅是为了使你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成为自身的雕塑者和创造者;你可以下降到动物,也可以上升到与上帝相似的东西。”
这在当时是一个极富有创造性的全新的思想。后来的存在主义等哲学流派均渊源于此。《演讲》摆脱了传统宗教意识的束缚,为近、现代人类重新建立了人类自由和人类尊严的观念,从而成为一部划时代的著作。与此同时, 另外一位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尼科莱托·维尔尼亚(1420-1499)在帕多瓦大学讲学,力主物理学必须脱离形而上学,从而开创了科学从神学和哲学中独立出来的进程。以上述两点为标志,我们可以明确地认定:近代哲学诞生了。
彼得罗·彭波那齐(1462-1525)可以被看作是这个时期的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主要著作有《论灵魂不灭》(1516)、《论命运》(5卷,约写于1520年,1567 年出版)和论文《论咒语》等等。在他关于灵魂不灭的详尽讨论中表现出这样一种努力:在理性与信仰、哲学与神学之间划出一条清楚的界限,以便在知识领域中确立理性和哲学不因信仰的要求和任何非理性主张而动摇改变的权力。彭波那齐的要求可以看作是维尔尼亚主张的伸延,要求一种独立于神学之外的理性知识实际上意味着要求一种新的理性文化。这一点在16世纪兴起的自然哲学中得到了充分发展,从而为科学时代的来临开启了大门。自然哲学思潮最伟大的成就是使科学从哲学和神学中独立出来、同时还使哲学从神学中独立出来了,这种独立产生了理性文明的新时代。尽管在这个时代之初,在16世纪,自然哲学家们的著作看起来总象是科学、哲学和神学的混合物,但实质上它们已经分离开来了。
许多自然哲学家都是科学的开创者, 例如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哥白尼(1473-1543)、贝尔纳迪诺·特勒肖(1509-1586)、弗兰西斯科·帕特里齐(1529-1597)、乔尔丹诺·布鲁诺(1548-1600)、伽利略(1564-1642)等等。这是一个大量新的观念被创造出来或者对旧的观念进行重新创作的年代,很多观念后来被历史淘汰了,另外一些观念却演化为科学和工业文明时代人类理解事物的基本方式。例如牛顿时代确立的绝对时空中的“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概念,最初就出现于特勒肖的著作中。在此之前欧洲人一直按亚里士多德的方式来理解时间和空间,把时间理解为随着运动而产生的度量(特勒肖把时间重新解释为一种不依赖于运动的绝对存在),把空间理解为某种位置 (亚里士多德的“空间”是topos,原意位置,指由物体的边界或边缘构成的“位置”。特勒肖用locus 来翻译亚氏的 topos 一词, 用spatium来表达空间这个概念,这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空间”概念)〔3〕。与这样大量观念的创作或重新创作比较起来, 自然哲学家们纯粹哲学领域的成就反而显得很小了。特勒肖在他的主要著作《物性论》中,讨论了感觉和知识如何产生的问题(第7卷), 这一讨论对后来的哲学尤其是英国哲学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实际上引出了后来300 多年中的认识论的探讨。
这个时期还出现了一位哲学史上每每论及的马基雅弗利( 1469 -1527),通常把他的理论称作“政治哲学”。但我们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哲学”,也许我们称之为权术学更合适。哲学家们对马基雅弗利感兴趣,是因为他的主张与人们传统的道德观念全然相悖,他对人类行为尤其是政治行为的描述却与人们的真实行为极为相近。在他看来,文明人大多是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所有搞政治的人都是恶棍坏蛋,而且必须是恶棍和坏蛋。他赞美那些作恶手段高明的人、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人,以及那些“欺骗百发百中”的人,告诫政治家们“必须作惯于混充善良、口是心非的的伪君子”,并向他们保证“欺骗人的人总会找到愿意受骗的人”。哲学家们总是爱谈到马基雅弗利,然而却并未因此对人类的行为和文化达到更深刻的理解。除霍布斯等少数几位哲学家外,哲学本身似乎并未从马基雅弗利的思想中获益。
1600年布鲁诺被烧死在鲜花广场上,这件事实际上宣告了意大利自然哲学思潮的终结和整个文艺复兴运动的结束。1633年伟大的伽利略被异端审判所宣告有罪,科学在意大利的发展宣告休止。一种垂死的文明又一次扼杀了一种新兴的文明。布鲁诺是继苏格拉底之后第二位为捍卫人类思想自由而死的烈士,随着鲜花广场上的火焰熠熠升腾,欧洲的学术文化中心再一次向北迁移,科学与工业文明时代迅速降临。
15世纪的意大利缔造了近、现代哲学发展的起点,构成这个起点的是一些在后来的时间里操纵了人类理性文明演进过程的观念。有几个观念在这些观念中肯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1.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人有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角色的权力。这个观念是在从彼得拉克到皮科的100 多年的人文主义思潮中完全形成的,它构成了后来全部人权的核心和一切有关人类自由的思想的基础。从这个观念可以衍生出的另外一个重要观念是:人应该拥有自由的设计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的权力。这个观念是后来在欧洲北部成形的。
2.人是人类历史的创造者。这个观念也是在人文主义思潮中形成的。历史不再是某种冥冥注定的程序(从远古的巫术文明时代一直延续到整个宗教时代和农业文明时期的观念),而是人类的心智、才能、野心、欲望、罪恶、权力竞争……以及某些阴差阳错的偶然的作品。这一点从马基雅弗利的《帮主鉴》(The Prince)中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马基雅弗利看来,凯萨·鲍吉亚就是一个创造历史的人的典范,他用阴谋和诡计去夺取一切,如果不是碰巧在关键时候偶然病危,他的目的就全部达到,意大利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3.人类的历史就是人逐渐成为大自然的主人的过程。这种观念主要是在15世纪的人文主义思潮中形成的,经过16世纪的自然哲学进入科学之中,成为后来主导人类知识发展的一种最基本的观念。它引导了理性文化在某些方向上的繁衍,形成了理性文明的一些基本的文化功能,从而建立起了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一种新的文化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了近300年来人类文明的某些重要特征。 这种观念的潜台词是:是人类,而不是神或其它什么东西,才是大自然唯一合法的主宰。从今天来看,这种人类狂妄自大的观念并没有得到充分地证明。但正是依靠这种观念,人类文明才有了昨天和今天的成就。它引导人类前进,同时也赐给人类灾难。科学主要是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成长起来的。
4.发展与神无关的理性和理性知识的权力。这首先表现为科学和哲学与神学的分离和独立。它的潜在意义是人类开始构造一种新的理性文明。
除上述几个很重要的观念之外,单纯在哲学的领域内,文艺复兴创作出来的一些观念释放出的有方向性的文化指令对后来人们观念的繁衍和运行产生了重大影响,实际上产生了哲学发展的文化轨道。这些观念包括:
1.人的问题是哲学的中心问题。这种观念原本是在苏格拉底时代形成的,在宗教统治时代它被摧毁了,直到文艺复兴才被重新创作和确立起来。它引导了哲学的发展直至今天。
2.知识如何发生?这个问题在文艺复兴末期的自然哲学中被当作哲学问题成立起来,接着被英国的哲学家们当作哲学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来予以讨论, 结果就构造出了哲学中的认识论,
产生出了理性主义(rationalism)、经验主义、唯物主义、 唯心主义等等这样一大群对哲学思想的某种性质和倾向进行分类的方式。
(二)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哲学史书都给人这样一种错误的印象,似乎弗兰西斯·培根是第一位近代哲学家。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第一位近代哲学家,“近代”这个概念的实质是人类文明中观念的更替:一些新的观念取代了某些传统观念在人类文明中的统治地位,这些新观念引导和制约了人类文明的演变,使它发展到了一个与传统的农业文明和宗教文明全然不同的方向上。这些新观念的繁衍从三个方面改变了人类:它们改变了人们观察和理解生活的方式;改变了人们掌握和运用能量的方式;还改变了人们对待社会的要求和态度。在第一个方面它们使人成为新的人生意义或曰新的价值观念的产物,在第二个方面它们使人类进入了科学和工业文明时代,在第三个方面它们使人成为种种新的社会模式的自觉的创建者。
如前所述,这些新的观念萌生于意大利,到15世纪后期开始与欧洲北部的学术相融合,至16世纪初叶,在牛津、伦敦、巴黎、低地国家、西班牙和其它许多地区,以意大利人文主义思想为核心的新学术席卷而至,标志着“近代”这个历史时期在整个欧洲开始形成。罗贝尔·加圭安(1433-1501)是法国新学术的主要鼓吹者之一,在他之后不久,经院哲学就被当作笑料从巴黎的大学中撵了出去。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经院哲学把人变成了蠢货,最后不得不靠人文主义来拯救。米谢尔·蒙田(1533-1592)是第一个彻底摆脱了中世纪思维方式和话语结构的近代思想家,他在《试笔》(1580-1588)三卷中,自由自在地思考和讨论当时人们精神生活中面临的各种问题,从而建立了一种新的哲学风范,对后来的哲学家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也是近代最早恢复古代怀疑主义观念的人物之一,他不仅对宗教信仰〔4〕、 经院哲学和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学说持全然怀疑的态度,还进一步在文中不断提出疑问道:“我知道什么?”(Que Sais-je?)从蒙田开始, 怀疑主义思想源源不绝地出现、发展,成为近、现代欧洲和人类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蒙田还按照人文主义精神对伊壁鸠鲁派和斯多葛派的道德理想作出修改,提出按“自然母亲”和“自然人”的方式去生活的人生目标。这个观念后来成为18世纪启蒙哲学的一个最基本的观念和许多新思考的源泉。依他的观念,贤哲应该将死亡、名利、未来都置之度外,一切顺其自然地生活。
由于上述三点,蒙田事实上成为第一位法国哲学家,《试笔》中的观念开导了后来几百年法国思想的先河。他像是一座里程碑:从他的时代开始,由拉丁语和经院哲学统一起来的一体化的欧洲思想不再有存在意义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本民族语言讲述和思考的文化差别显著的法国哲学、英国哲学、德国哲学……。
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是第一个英国哲学家,他是继鲁尔和蒙田之后第三位用本民族语言讨论哲学问题的重要思想家。培根生活在灿烂的科学时代降临之前,伽利略(1564-1642)是他的同时代人,牛顿在他身后不久诞生。在这个时候,经院哲学所建立起来的统一的知识模式已经崩溃,新的思维方式和确认知识的准则还没有普遍成立,宗教依然是唯一的统治性的文化,但上帝的存在方式在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已经发生了彻底变化。宗教和禁欲的强大驱力使学者们把科学发展当作人生极大的欢愉,但传统的那种对上帝的情感已经转化为对了解大自然的情感,因为这是最能代表上帝的作品。犹如1580年法国胡格诺派新教徒B.帕利西在《论泉水之优良性质》一文中所说:“我除了无人不晓的天空与大地,这部书之外,别无其他书藉。把天空与大地赐予每一个人是为了让人了解并且阅读这部美妙的书卷。”
也就是这位聪明的帕利西当时遭人嘲笑,就因为他不赞成矿石也像植物和其它有生命物一样生长。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人们建立新的思维方式和确立能够确认知识的基本准则。弗兰西斯·培根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主要努力就在于主张对知识进行重新分类、改造,使一切知识科学化,从而达到“科学的伟大复兴”。这一努力在他的《学术的进展》和《新工具》中充分表现了出来。
以上述努力为基础,培根对哲学发展的贡献可以总结为三点。其一,开创了把科学中产生出来的那些思维方式和知识准则确立为人类普遍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准则的过程。科学在那个时代严格说来还是一种新生事物,把科学中产生出来的那些思维方式和知识准则转化为人类普遍的理性行为,这意味着理性文化的一种自我大调整和重新自组织化,这也意味着理性文化基因形成了一种新的自我繁衍机制,并且将以一种新的行为方式去控制整个人类文明和人类自身。培根评议当时人们的思想和知识状况说:“直到现在,科学中所作出来的发现都是和庸俗的概念很相近的,很少能透过事物的更稳当更审慎的方法,把概念和公理从事物中引伸出来;必须要采用一种更好的和更确切的运用理智的方法。”〔5〕他批评当时人们普遍使用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准则是“从感觉和特殊事物飞到最普遍的公理,把这些原理看成固定和不变的真理。”他认为正确的规则应该是“从感觉与特殊事物把公理引伸出来,然后不断地逐渐上升,最后才达到最普遍的公理”〔6〕。
以上述思想为基础,培根确立了两种很重要的观念。一种观念是:一切知识都是由归纳而来的,因此,可靠的知识必定来源于正确的归纳法。这种观念可以说主要是由培根创立的,它确实击中了人类知识的要害。培根对“单纯枚举归纳”的批评也很准确,但是他和后来的哲学家们想要寻找建立一种更好的真正的归纳法的努力却没搞出什么名堂。原因在于人们一直未能真正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即:人类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一种有限的智慧与每时每刻都可能超越这个有限区域之外的事实世界之间的较量。归纳知识尤其如此。可以认为,人类并不需要一种绝对正确的归纳法,也永远不可能创造出这样一种归纳法。培根确立的另一种概念是:一切正确的知识(除了天启以外)都是由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和感知而来。由于这种观念的影响,在欧洲哲学中形成了经验主义或曰唯物主义这样一种哲学学派。有一点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近几十年来中国和前苏联的哲学史书总是把哲学史写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历史,但事实上,经验主义或曰唯物主义纯粹是科学(或曰近代科学)兴起的产物,在培根之前并没有这样一种哲学流派存在。
培根对哲学的另外两点贡献是:其二,在他的著述中实际上建立了科学知识是为人类造福的工具这一观念。在他之前,知识通常被理解为人与上帝之间的媒介,在他之后,“知识就是力量”或曰知识就是为人类造福的工具的观念逐渐成为人们头脑中一种根深蒂固的基本观念。从今天看来,这正是理性文明的一种自我告白,一种重新界定,知识从人类的工具演化为“人”的一部分则显示出理性文明在这一新时期的繁衍进程。其三,培根的贡献是:他开创了英国哲学这一欧洲哲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之后的多数英国哲学家和文化人都从他那里继承了温文尔雅的文风和对待知识的谨慎求实的态度。我们可以用他对人间天堂的定义来结束对他的讨论:
“人间天堂当然是:让人的心智在仁爱中行动,在天意中歇息,在真理的地轴上运转。”〔7〕
第一位德国哲学家是鞋匠雅各·波墨(1575-1624),我们不知道称他为鞋匠还是称他为哲学家更为合适,他的思想和思维方式完全是中世纪的。他认为“哲学研究的,是神圣的力量,神的本质,自然、星辰和元素〔8〕如何在神的本质中形成,万物从何而来, 天地构造如何,还有天使、人和魔鬼,天堂地狱,以及一切创造物,还有自然中的、得自正确根据的精神认识中的、神的意欲和激动中的两种性”。〔9〕这段表述在今天恐怕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想得出来。科学中产生出来的那些概念和概念运行的规则对他没有什么影响,这一点对后来的德国哲学成了一种文化传统:他们总是自己杜撰出一些与实证知识相去甚远的概念来,并以此为基础延伸出一些特殊的概念运行的规则,以这些概念和规则去描述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世界。换言之,从波墨时起,德国哲学一直是一种受科学思想影响最少的哲学,从科学中产生出来的那些思维方式一直不被这种哲学接受。
雅各·波墨热衷于制造抽象概念,作为哲学概念的“是”与“否”、“意志”、“无”与“某物”〔10〕、“非有”与“有”、“我性”、“统一性”等等,都是他杜撰出来的,这些观念和制造概念的方式后来沿着德国哲学流散入欧洲哲学中,对欧洲哲学的发展和面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过,如果没有这些影响,欧洲哲学也许会更好一些。波墨把一种常识演变成了一种思维模式,这种常识就是自亚里士多德而来的所谓对立统一学说,他在《神智学问题》一书中说:“一切事物都包含着是与否两面,不管它是神圣的东西,邪恶的东西,凡俗的东西,还是什么可以说得出的东西”。他认为知识就是神通过从它产生的各种对立统一的事物去观照自身。后来的黑格尔哲学实际上完全是波墨学说的翻版。雅各·波墨有时候把神称为“永恒的意志”和“力量”,说“万物都由相同的力量造成,并且永远留在那些力量之中”,这个观念后来就转变成了尼采的“权力意志”。总之,德国哲学是在雅各·波墨开创的道路上前进,它给我们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告诉我们:除了科学之外,人们还可以用其它抽象理性的方式去解释世界。至于这种解释对人类生活的意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随着法国哲学、英国哲学和德国哲学的诞生,近代哲学的格局基本上构造完成,发展出后来的近、现代哲学的那些基本要素都已具备,先在知识领域出现然后扩展为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等全方面革命的时代随即降临。
注释:
〔1〕亚里士多德学派不是一个新学派,它主要是13 世纪时从欧洲北部传入意大利的,在意大利约一直延续到17世纪。
〔2〕即《逻辑的争论》。《论快乐》又名《论真正的善》。
〔3〕关于时间与空间这两个词的考证,引自〔美〕P.O.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
〔4〕关于信仰, 蒙田说:“人们对任何东西的信仰都不如对他们毫无所知的东西的信仰坚定。”
〔5〕〔6〕培根:《新工具》第18节,第19节。
〔7〕培根:《Essays·of Tuth》。
〔8〕Elementa,指“四大基本元素”。
〔9〕波墨:《曙光·序》。
〔10〕Nichts与Ic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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