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论需实践体验方能理解——章祖安现身说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书论论文,现身说法论文,古代论文,章祖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曾说过:中国古代书论之致命伤在于实践中不掌握者看不懂,往往已掌握了才看得懂而清晰化;它的文字并无困难,实则领悟困难。这一看法受到了我所钦佩的学者刘涛先生的赞同。我之所以说“致命伤”,是基于一般人的认识:理论是指导实践的,如果在实践上已掌握了才看得懂的理论,又有何用?
我又说过:传统书论是历代书法家实践经验之结晶,其中有许多精辟之见,非常深刻,有很高的理论价值,但对于没有书写经验,或虽有经验而终不得其门而入者,则几近天书。至有极普通浅显之语,因受众缺乏经验而不得其解者(如丰坊《书诀》有“妙在无名指着力”一语,我至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因己之无名指已着力,始悟其妙。十余年坚持,至今着力抵管处已有一茧凸现,确乎受益,洵知此语非泛泛虚发者也)。
我的上述言论实特指古代书论中论述技巧之部分。凡带有手工操作性质的技巧,是很难用文字描述的,必须面授。故张怀瑾《玉堂禁经》有:“夫人工书,须从师授。”有时教师讲得一天星斗,还不如笔头稍稍动几下。现代有了录像光盘,庶几可以替代,但终究不能完全替代。
有了对书法技巧的高度尊重,我们才有条件谈中国书法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从哲学意蕴谈中国书法。
我曾反复言讲:书有骨始清,有筋方厚,用笔与结构有出人意表之美则奇,古雅则全凭学养,四者备而杰作成。并撰《论古之清、厚、奇、古》一文发表于《文艺报》,以错字多得无法卒读,又投《美术报》重发(未领《文艺报》稿酬),后又收入山东美术出版社《中国历代书法名作》的序言。我特拈出清、厚、奇、古四字并努力体现于自己的作品,但未曾言及如何方能得骨、得筋等等,今稍稍更详之。
刘熙载《书概》曰:“字要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又曰:“书要力实而气空,然求空必于其实。”总之,一切以“力度”为前提。当然,此力非指体力而指笔力,然体力又何能转化为笔力,这就要花工夫,工夫花得正确,即成功力。功力深浅与所花时间不一定成正比。为免走弯路,需得明师(非名气之名,乃明白之明)亲授,即张怀瓘所谓“师授”也。张氏在该文中又云:“夫书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三者兼备,然后为书。苟守一途,即为未得。”讲用笔的人多矣,受众已觉听得麻木,我今将用笔要领缩成二字:用锋。所谓能用笔,就是能“用锋”,体力转化为笔力,就是转化为用锋之力。所谓“裹束”也是用锋裹束。能否用锋,真假书法家立辨。此旨非我发明,乃得之于周星莲《临池管见》而简化。周氏原文云:“总之,作字之法,先使腕灵笔活,凌空取势,沈着痛快,淋漓酣畅,纯任自然,不可思议。能将此笔正用、侧用、重用、轻用、虚用、实用,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浑身都是解数,全仗笔尖毫末锋芒指使,乃为合拍。”今将用笔种种简化成“用锋”二字,更能令人豁然开朗。
然则锋之力何来?笪重光《书筏》云:“法在用笔之合势,不关手腕之强弱。”何谓合势?知笔势者自能会,然未必深解。我有清晰理解,首得之于售货员捆扎瓶酒,扎毕,迅捷用手牵绳一抖,即将绳子抖断。时用细麻绳,今用塑料束,一般人极难拉断(诸君不妨试试),而训练有素的女售货员却能一抖即断。此之为合势,即将力迅速集中欲使断之部位,四两可抵千斤。由此而联想及《史记·刺客列传》述荆轲剌秦王事:“……图穷而匕首见,(荆轲)因左手执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袖绝”由高难度之合势所致,我惊叹秦王武艺高强,荆轲决非敌手,此固不谙武艺之学者不能解也。盖秦王如仅力大,则拉荆轲近身;力小,则被拉向荆轲,均利荆轲之刺,唯使袖断方可脱身,此则“合势”之效也。秦王穿的衣服不会不牢固,一霎使袖断绝,这是何等能耐。合势固须力,然有力者未必能合势,合势者,力之高效快捷合成也,合而成势,以势发之。移之理解书法,笔力与体力的区别判然分矣。笔力当起自足根(非足跟),主宰于腰,上至肩,而肘、而腕,由腕合之,经手而达于笔锋。此合力有持续力与爆发力之分,人知顿挫振荡之为爆发力,而于持续行笔之力实由节节爆发力之接续(大字最著)则不知,实不可谓已知合势,亦不可谓已得笔力,终不可谓已知用笔也。
章祖安书 雷峰胜境
“识势”在书法中是一最显著又最高超的能力,古人十分重视。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缀法第二十一》云:“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有朴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识势、顺势、得势应该是具体的,可以操作的过程。识势还须靠知觉经验,打个比方,甲持枪瞄准乙,此静止画面即形成甲对乙的威势,此势之感觉,实有观者自身理解而得。汉字本身即有势在,如左右高低不齐,大小不等,上下组合多样,均能使人感到“势”无处不在。若连续成文,字与字之间呼应更是如此。书法家的职责是把汉文字这一特质发扬光大而不是相反。《书概》:“字体有整齐,有参差。整齐,取正应也;参差,取反应也。”无不是此意。故不识势,无以顺势,也就无法得势。王羲之为我们树立了典范。但王氏何以能如此握势,并在己作中体现得如此完美?还须再读一些古人的论述方能透彻理解。先看周星莲《临池管见》:“作字须提得笔起,稍知书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有擒纵方有节制,有生杀,用笔乃醒,醒则骨节通灵,自无僵卧纸上之病。”周氏不惜反复言讲擒纵二字,上文已云“擒得住,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遒,聚也,遒得紧,即遒得锋紧;拓得开,即拓得锋开,均包含了一擒一纵之内,随聚随散,随拓随收,亦是指即擒即纵,即纵即擒。目的只是一个:调锋。快捷利索调锋是高难技巧。蹩脚书手,只能在砚上或墨盘边把锋调正,写一字,调一下,甚或写几笔调一下,永不知一擒一纵快速反应调锋为何物。《书概》云:“书有振、摄二法。”振即将锋抖开,摄即将锋收紧,与擒纵实是一理。提按顿挫固是笔法,然亦无一不是调锋的动作,故而我把书写过程总括为“调锋杀纸”四字,就是笔锋对纸造成“杀伤力”。请注意,是笔锋杀纸,而不是笔杆顶纸——“阳刚”君子为显示阳刚之气而把笔一直按到笔杆子,靠笔杆顶纸发力,殊不可取。我自己的体会是,用逆势调之,上一笔结束时最好调到侧锋尖,如此一笔接一笔,精神方出。朱和羹《临池心解》论“正锋取劲,侧笔取妍”表述形象生动,甚得吾心:“余每见秋鹰搏兔,先于空中盘旋,然后侧翅一掠,翩然下攫。悟作书一笔直下,断不能因势取妍也。”古代书论中实有我们吮吸不尽的养分,只看今人能消化否。
章祖安书 心无挂碍
知会了识势、顺势、得势,笔力才起到了真正的作用。多少人不断地说《兰亭序》中二十个“之”字,字字不同,殊不知王右军正是依文顺势生发出同一字的二十种不同面貌,如命只写二十个“之”字,决不能如此生动自然,概可断言。同样道理,传王羲之尺牍,笔力雄强,件件面目各异,实因每件文字不同,长短不一,自能生发出不同之势,这是右军的真正本事所在,似使后人可望而不可及,但后人如知“识势”,却是可求可学可至。
章祖安书《陋室铭》
章祖安书 临黄道周
上文云云,好像是讲技法,实质均指向一个目标——生命感。不但整幅、每字有生命感,对于中国书法来说,甚至每笔均须体现出生命之律动。陆维钊先生曾谓艺术的书法,“可比之为有生命的东西的姿态、活动、精神、品性的美”。余承先生教,又细读古人之书迹与书论,乃得识书法之最高境界,当体现出个性化的生命元气有节律的鼓荡与奋发。士气,或曰书卷气,只是生命元气之一小分支,然于大书家不可或缺,虽然,仅有书卷气,尚不能称大书家。
行文至此,我将以所得知识与体验对己作进行点评。《书概》有云:“俗书非务为妍美,则故托丑拙,美丑不同,其为人之见一也。”刘氏此论,深中当前书坛之病,又知此病由来已久,唯于今为烈耳。这次共展示七幅拙作,自以为既不务为妍美,亦不故作丑拙,又是为己而作,幅幅用锋,并能“调锋杀纸”,追求清、厚、奇、古的目标明显,当然,追求亦有侧重,兹分而论之。
杜诗《贫交行》,偏重清刚之气的追求。《书筏》云:“人知起笔藏锋之未易,不知收笔出锋之甚难。”此幅能出锋处皆出锋,由于控制得法,决无锋芒毕露之病。以具体之字言之,如“雨”、“纷”、“何”等字,裹束到位,出笔处甚见精神,清刚之气大半赖此,而尤使我得意者乃“今”字之首笔,所谓“侧笔取妍”于此可见。此笔复杂而不可重复,可作对学生讲授之范本,此固不足为外行人道,甘苦自知之。此幅唯“道”字略嫌动感不足,稍稍脱离群众,整幅不失为佳构。
《陋室铭》(“馨”误作“磬”)倾向“厚”字,厚之关键在得筋,得筋须通篆籀。奉坊《书诀》所谓“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者,《书筏》亦云:“古今书家同一圆秀,然唯中锋劲而直,齐而润,然后圆,圆斯秀矣。”此幅纯用中锋,通篆籀,润泽圆秀,可约略窥见《书筏》所谓“劲拔而绵和,圆齐而光泽,难哉”境界。唯第四行稍逊色,问题出在“调”字不生动;“无”字中部斜竖突兀,稍阻行气,是为疵耳。
《心无挂碍》亦追求劲拔绵和,圆润光泽。行笔一波三折,整幅有雍容之风度,“无”字则兼有华贵之气,第二笔之画是顺第一笔之势于纸上调锋出之,四竖画变化多端,位置自然,烈火点亦由自然之势布之,极生动,究其原因,皆由得势之妙。“碍”字草体楷写,起团结整幅之效。不足者,“心”字末点过大;“挂”字长画不如“无”字长画空灵,其实病不在该长画,而在其上笔之小竖根部过粗,只要此小竖右下部略细,即无此病。二不足处,幸有“碍”之末点与“无”之长画呼应,未至不可救药。书法为全裸之艺术,暴露无遗,笔下之病无法改动,难哉!
《佛魔居》为自题新居斋名,出典《临济录》:“今有一个佛魔同体不分如水乳合。”成语“水乳交融”典亦出此。此为我得意之作。一得意在三字的布局,其中“佛”字处理最难;再得意在大小字之组合结构;尤得意在三行款字之出色。不满意者,名款三字有习气。
《佛魔居》三字宜直书,横书难。盖“魔”字形长;“佛”字右竖亦须长,然位置最右,一长即易漏气,数易其稿,最后成此“佛”字,差强人意。款三行,深得“调锋杀纸”之法,笔力雄强,入纸而能离纸,生命元气充盈,又极得空灵之美,屡屡复为之,均未到此境界,故称“尤得意者”也。王婆卖瓜,敝帚自珍,幸请读者指正。
章祖安书 黄道周诗
聊可自慰者,拙书不乏书卷气。上文已云,书卷气于大书家不可或缺,而仅有书卷气,尚不能称大书家。书法之最高境界当体现出个性化的生命元气有节律之鼓荡与奋发。《雷峰胜境》为欲达此境界努力探索,而又自认为成功之作。手迹四字字大径尺(“峰”字高三十八厘米),书于极厚之夹宣。此是露天匾额,置于杭州重建雷峰塔景区山门入口,故不追求庙堂气,而欲构建《易经》所云“龙战于野”,即蛟龙争斗之气象。欲得此气象,四字布局必须成一完整结构,笔画间、字与字之间的呼应是关键,如此方能成一完整之生命体。此一设想似乎得到有效之实施,终于出现欲追不得的“奇”字境界,对本人书艺有明显之突破,独创性强,“合势”得法,节节加劲,方圆兼施,力透纸背。具体言之,“境”字末笔逆时针向裹束与“峰”字捺笔出锋反弹之高难动作均获成功;笔道元气鼓荡,“峰”字捺笔与最后长竖为突出代表;方圆兼施则“境”右上角“立”字与“胜”右半中部与末笔尤为显著。此幅为二○○二年七月所书,至今已看了两年,除“雷”字尚无把握(即创新是否太过?)外,整体仍感满意。
一九八六年所书《祖安日课·临黄道周》(“不得家常力……”)为我书艺之立基;一九九七年所书之《黄道周诗》为“调锋杀纸”之熟练运用,无非向读者交代我之“出身”,不再赘述。
书法艺术只能是逐渐地懂得,并掌握它。这原是寂寞之事,极其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只能慢慢来。一切“速成”的宣传,是有意骗人上钩掏钱,或是伪“专家”、伪“教授”自欺欺人。慢熟的艺术,碰上了快吃的时代,给人以可乘之机。中国传统艺术是需要品味的,学会“品味”必然是慢的。生命只能在时间里留下痕迹,复杂的痕迹就需要较长的时间,没有什么能代替时间的淘汰和孕育(顿悟可能有,我的理解只是甲和乙都经过较长时间磨练,有朝一日,甲悟了,乙或始终未悟,如此而已)。更重要的是,时间的消磨会去掉肤浅的“个性化”。一幅书作,宁愿初看似乎庸(可能有人指出学某某古人之类),而逐渐品出其自家风味,切忌走入“尖刻”的个性主义。一幅书作,如果具有“尖刻”的个性(或美其名曰一看便使人震憾),一般来说,总是经不起细细“品味”的。不过,现在是处于“过把瘾就死”的时代,如果碰上对细细品味缺乏时间、耐心和能力的人,自当别论。对于己作,不能妄想大家都说好,只要有少数人说好就心满意足。这少数或极少数人乃至个别人,就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伯牙是真能弹的,子期是真能赏的,如果是假伯牙碰上假子期大弹特捧,这又自当别论。
二○○四年四月于西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