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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一诗,由于它体制宏大,内容繁富,手法诡奇,确实难懂,正像清人朱冀所说:“令人入其中而茫无津涯。”因为《离骚》是诗人用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熔铸而成的,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蒙千古之奇冤,最后落得个“行吟泽畔”。这种积郁多年的悲愤,无法名状的痛苦,无处申诉的哀怨,只有用上天入地,求神问卜,证之前圣,寄兴花草的方式,才能陈述其隐曲的衷肠;只有用奇幻的想象,夸张的笔调,大开大阖,忽起忽伏,回环往复的写法,才能宣泄其久聚的激愤。这就是构成《离骚》一诗不易辨读的主要原因。我们若撩去其寄兴隐语的外衣,拨开其上天入地、神龙出没的幻境,便可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首叙事线索十分分明,故事性很强,结构极其严密完整的诗篇。
神龙入海 一气盘旋
《离骚》一诗的总体构思,是以诗人的一生经历为线索而组织成篇的。诗人的一生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从政时期,(二)流放时期,(三)以死殉国。《离骚》也相应地分为三大段,分别抒写了这三个不同时期的生活与思想斗争。
《离骚》的第一大段自“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尽管其中运用了不少的兴寄手法,然而所述事实还是十分清楚的。它首先叙述了自己的家世和修洁之行;其次叙述了自己的志愿、抱负和辅君治国的政治主张;然后讲述了自己被谗受害的原因,和所受的种种打击,以至被流放;最后讲到意欲归隐乡里,但又不甘心,于是“将往观乎四荒”,以寻求实现自己宿愿的机会。
《离骚》的第二大段自“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主要是写诗人被放后的流浪生活,都是用虚构的情节来表现的。“女媭詈原”一节,写的是诗人放骸于江湖后的遭遇。如果说,第一大段是写屈原从政的失败,落得个不获知于君王,又不见容于权臣,最后遭斥被放的话,那么虚构“女媭詈原”一节,便说明了屈原被放后也不被世人所了解的处境。正如林云铭所说:“以上借女媭詈己之言,见得举世皆妇人见识,没处置辩,没处容身。”(《楚辞灯》)
“就重华而陈辞”,诗人受了女媭斥责之后愈加感到“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的痛苦,于是“就重华而陈辞”。这也是虚构出来的情节,这一节的正面文字,正像刘永济先生所言:“屈原质之前圣,证之古史,揆之真理……不过借女媭一骂,再郑重地申明己之素志而已,我们读了更加可以知道屈原自处之审。”(《屈赋音义详注》)也就是说“就舜陈辞”一节,是诗人被放后,在“国人莫我知”的情况下,孤苦自处,内心不断地进行反省与自察,这种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形象化、具体化的写照。
通过质之前圣,证之古史,揆之真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正义在手,真理在握,从而更加坚定了信心,于是开始了“上下求索”——“上天见帝”、“下求美女”。这“两段的事,虽极复杂,两段的辞,虽极虚幻,而两段的结论却极真实,我们从其真实的结语中体会,则虚幻的辞及复杂的事皆不难明了”(刘永济《屈赋音义详注》)。“上天见帝”喻想方设法回归故都求见楚君。诗人被放后“君门万里,欲叩无由”,长期处在“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哀郢》),“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的痛苦渴望之中,故以此比之。
诗人上见天帝被帝阍阻于天门之外,这岂不是《九章》中所说的“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哀郢》),“昔予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惜诵》),“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贻”(《思美人》)一类情事吗?故诗人转而“下求美女”,“求一二可为关说通事者,以冀反乎故都,图谋补救,此诚孤臣之苦心”(游国恩《离骚纂义》)。诗人之所以写三次求女,也正是为了突出这种“孤臣之苦心”,他不畏劳苦,不避烦难地到处奔走着,呼号着,追求着,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离骚》第三大段自“索藑茅以筳篿兮”至结尾。是写诗人最后的抉择——“去”与“留”的斗争。屈原在“一片孤忠,无可告语”的情况下,虚构了“问卜灵氛”、“决疑巫咸”两个情节。灵氛劝其出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巫咸劝其马上走:“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诗人虚构这两个情节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屈原的时代,正是“择国而仕”的时代,屈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必然也会考虑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所以借虚构灵氛、巫咸提出“去”与“留”的问题。此后,诗中又分析了国内的形势,“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于是决计出走。但当“忽临睨夫旧乡”时,便再也走不动了,一颗拳拳赤子之心跃然纸上。最后只能是以死殉国了。
由此可见《离骚》一诗,完全是按照诗人的一生经历组织成篇的。这是一篇多么感人的自传,这是一首多么娓娓动听、催人泪下的故事啊!全诗首尾数千言,虽纵横开阖,出奇入幻,然一丝不乱,珠贯绳联,犹如“神龙入海,一气盘旋”。
线索分明 法度森严
《离骚》一诗,洋洋大篇,气势恢宏,可是每段写来字句有法,层次分明。段落之间,穿针走线,法度森严。
诗篇一上来便用赞美的感情,写了自己神圣的家族,贤德的父亲,非凡的生辰,嘉美的名字,其用意颇深。王夫之评曰:“言己与楚同姓,情不可离;得天之令辰,命不可亵;受父鉴赐,名不可辱。”(《楚辞通释》)可见,诗篇一开头诗人既交待了自己忠君爱国的思想基础,又说清了自己一生要洁身自好的根由。总之,首八句可以说是全文精神的总摄和根基,与诗篇最后的投水殉国遥相呼应。
紧接着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二句总上启下。汪瑗说:“内美总言上二章,祖父家世之美,日月生时之美,所取名字之美,……修能是勉之于己者,下文扈蓠芷,佩秋兰,即是比喻自家修能。”(《楚辞集解》)诗人具有了这些先天纯美的禀赋(内美)与后来自己修炼的品德(外美)之后,便开始写从政之举了。
“来,吾导夫先路”一句,又引起下文。下文皆“以行路为喻”,来谈如何治国的问题。方苞曰:“欲导君以先路,故陈尧舜之遵道,桀纣之窘步,邪径之幽险,忧皇舆之倾败,而奔走先后,以及前王之踵武,皆所谓导以先路也。”(《离骚正义》)
诗人从政失败了,意欲归隐乡里,写道:“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评曰:“‘回朕车’与前‘导先路’相接,自导路到此于国于身两皆无益,故欲即止而止,退而独善其身。”可见此段仍接上文“以路为喻”写来,文笔何等细腻,层次何等分明,字句亦皆有法。
最能代表《离骚》一诗神韵的“上下求索”一段,写得精采绝伦,气象万千,目不暇接,然而其层次与脉络亦极为清楚。“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四句总上启下,下文便开始了“上下周游”。
第一次周游自“朝发轫于苍梧兮”至“吾将上下而求索”,周游了一天一无所获,故而结句为:“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第二次周游自“饮余马于咸池兮”至“聊逍遥以相羊”,写的又是从早晨周游到傍晚仍无所得,故诗人又动员了“望舒”、“飞廉”、“鸾皇”、“雷师”准备夜以继日地求索,幸而来到天门,却又被帝阍拒之于门外。此时诗人以“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与前“折若木以拂日兮”呼应,而以“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作为“上天见帝”的终结。
第三次周游:“朝吾将济于白水兮……哀高丘之无女”四句,既是上文的总结,又是下文三次求女的启引。“三次求女”最终亦是空忙一场。诗人以“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悟”作为这一大段见帝、求女的总结。
由此可见,《离骚》虽然纷纷总总,洋洋洒洒,极尽纵横捭阖出奇入幻之能事,而又有如此细微的穿针走线,严密的起承转合,诗人谋篇之匠心可见矣。(以上“周游三日”的分法,参考了金开诚先生的《〈离骚〉“周游三日”辨》一文,见《北方论丛》第三辑)
另外“两次见帝”、“三次求女”写法又各有不同,详略虚实不一,跌宕起伏有趣。第一次求见天帝,写其空忙一天只用几笔带过,而第二次则写得一波三折,余味无穷。“折若木以拂日兮”一语,“犹麾戈以返日也,吾既至西,犹当拂日,使不遽沉,得以逍遥相羊,庶可从容以求索耳”(钱澄之《屈诂》)。意为诗人不肯就此罢休,意欲继续求索,可见诗人急迫之心情,此其一。为了准备夜行,于是动员了月神在队前开路,风神在队后紧随,“使月前风后,欲行其速也”(钱澄之《屈诂》)。可见诗人急迫之心情,此其二。让鸾皇做清道警卫,让雷师传达启行的命令,“雷师告余以未具”一语,“以极形取程之急耳……文势小有顿挫”(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此处又用雷师来反衬诗人的急迫心情,此其三。“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急欲上行,故令凤鸟飞腾,不待雷师之具而日夜疾驱”(屈复《楚辞新注》),极写求见天帝之急,此其四。最后又写飘风率领着云霓来迎接,纷纷总总,热热闹闹,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终于以这种蓬勃热烈的场面而抵达天门,表现了诗人求见天帝的热切心情,此其五。然而,结果却是“吾令帝阍开关兮,依阊阖而望予”。这一冷一热写得极妙,林云铭评曰:“初来时异样急切,既到后何等悲凉。”(《楚辞灯》)此情此景着实令人不堪忍受。
“三次求女”写得亦是求法各有不同,摇曳多姿,妙趣横生。可见《离骚》一诗,于气势恢宏,头绪纷繁之中,有着严谨的章法;而在章法严谨之中,又有着跌宕起伏,纵横开阖,妙趣横生的文笔。
重章叠句 往复回环
《离骚》一诗结构上的另一大特点,便是采用了回环复沓的结构。但它与《诗经》的复沓不同,它不是那种简单的、机械的、形式上整齐划一的重章叠句,而是随着诗人感情的流动自然形成的一个个感情的旋涡不断滚滚向前,因而它复沓的内容更丰富,复沓的形式更灵活,更能感动人。
如《离骚》第一大段“众皆竞进以贪婪兮”以下,初读《离骚》的人都会感到“文势忽如乱丝,惟觉‘长颔以何伤’,‘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伏清白以死直’……诸语,多叠无味。”(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其实,我们只要抓住了诗人的感情旋律,还是可以理出层次,掌握其脉络的。诗人在这里主要是由于感情的激愤,将揭露楚国现实的黑暗,与哀叹个人命运的多艰结合起来,采用回环往复,反复申述的手法,从而构成一个个小回环,而每次小回环的结尾,又都以至死不改其修,至死不同流合污……作结。这正是诗人对黑暗的现实强烈不满,和对个人不幸的遭遇极为悲痛的感情,不可遏止的迸发,痛快淋漓的宣泄。司马迁早已指出:“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也正是造成《离骚》一诗语多复沓的主要原因。
通观《离骚》一诗,诗人反复吟咏的内容,主要是至死不渝的修身洁行之意,竭尽忠智的存君兴国之志,愤世嫉俗宁死不屈的斗争精神。如诗中多次歌咏的“长佩”,“长佩”乃是诗人人格与操守的代表。随着不同时期诗人感情的发展变化,对长佩的吟咏,也赋予了各自独特的意义。诗篇开端“纫秋兰以为佩”,意喻抓紧修励个人品德;后文“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芷”,则是写诗人被谗害、被废弃,但是志坚不回;其后“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则又代表了诗人被斥退之后,更加注意保持自己的操守;“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则喻示着诗人不因处荒落之境而减其修洁,反而更有加于前。“佩服愈盛而明,志意愈修而洁也”(朱熹《楚辞集注》);文章最后歌咏“长佩”:“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其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欣赏骄傲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又如对存君兴国之志的吟咏,从“恐美人之迟暮”、“来,吾导夫先路”,到“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直到“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完全是随着诗人感情的发展与流动,到每一阶段时,而自然形成的反复咏叹。因此,它可以牵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随着诗人一起去回忆、愤怒、哀叹、悲泣。
《离骚》一诗的复沓结构,更具匠心的是表现在谋篇构思的重章复沓。正像前文所指出,《离骚》是按照诗人一生的经历组织成篇的,三大段分别记叙了:从政——失败;周游——失败;去国——失败。而在《离骚》的章法上亦是“三大段构成三次大开大阖,每次都以希望始,以失望终,希望和失望的回旋反复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一个不可测其深浅的感情旋涡,使人读后回肠荡气”(袁行霈《论屈原诗歌的艺术美》)。这正是创造性地运用了重章复沓的结构形式,它是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感情的回旋,形成三次大回环,造成重章复沓的效果。因而它带给读者的,不仅是音乐上回环流动之美,更是感情上的激荡萦怀之美。
应当指出,《离骚》一诗,不仅三大段都以希望始,失望终,构成三次大回环,而且每一大回环中,还有若干小回环。第一大段,诗人竭尽忠智地兴君存国,然而“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诗人费尽心血地为国培养人材,然而“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诗人勤奋修励个人品德,然而“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诗人欲保其修退归乡里,然又不甘心,“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第二大段,上天见帝,却被帝阍阻于天门之外,诗人发出“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感叹。“三次求女”,皆因“理弱而媒拙”一无所成,诗人亦感慨“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第三大段,灵氛劝其出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巫咸劝其马上走,“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最后终亦走不动了……这些又构成了大回环中的小回环,从而把诗人一生中大大小小无数次的希望——失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地叩击读者的心扉,使人感慨欷嘘,萦怀不已。
亚里士多德谈悲剧的创作时说:“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是靠‘突转’。”(见《西方古典作家谈文艺创作》,段宝林编)即在情节安排上造成突转之势,以达到悲剧的效果。《离骚》的每一个回环,在构思上可以说都是采取了“突转”的章法,因而更增加了它的艺术感染力。
如《离骚》第二、三两大段,从情节安排上讲,“女媭詈原”,“折中前圣”,皆为“上下周游”蓄势张本;“占卜灵氛”,“决疑巫咸”,皆为“出国远游”蓄势张本。当写到中心段落时又都是用极力渲染,充分铺垫,然后一笔突转的写法,将中心思想合盘托出,感人至深,精采绝伦。朱冀评《离骚》最后“出国远游”一段的写法说:“车马之盛,旌旗导从之雍容,名山大川,恣我游览,蛟龙鸾凤,惟我指麾,奏九歌,舞韶舞,以悦性情而悦耳目,一切皆行文之渲染,犹画家之著色也。”(《离骚辩》)此评甚当。然后,一笔突转:“忽临睨夫旧乡……蜷局顾而不行”,于是,热烈欢快的出游场面顿成泡影,远逝自疏之举,徒成虚愿,而一颗恋恋不舍的爱国赤子之心,跃然纸上,震撼千古,成为千古绝唱。
总之,《离骚》是按照诗人的一生经历而组织成篇的,全篇既气势恢宏,纵横开阖,又线索分明,法度森严。另外,诗人的一生,是一场悲剧,随着诗人一次次希望的破灭,愤激不平的感情的回旋流动,而构成的复沓回环的结构形式,也是《离骚》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