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卫端午”到“保卫春节”:追踪与戏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端午论文,春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1003-2568(2006)02-0006-14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中国人喜欢热闹,喜欢搞运动、喊口号,所以,中国人的生活总是丰富多彩。成天看芸芸众生不断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喜剧闹剧,只要你用了“戏说”的眼光,就能从中看出许许多多的乐趣。
今天说一段关于“保卫端午”的故事,这故事虽然全程发生在中国境内,但它是打着“国家”与“国家”之间、“文化掠夺”与“文化保卫”的伟大旗帜来进行的。这场“保卫战”的激烈程度可以这样来描述:它不仅大大激发了愤青们的“爱国热情”,而且大大地拉动了新闻“内需”,增加了各级报纸的发行量以及网站的点击率,增加了媒体记者们的季度奖金。还有,它为我们这些喜欢看戏的人上演了一场关于“文化圣战”的精彩闹剧。
不过,大家听故事之前,我得先交代一下:今天要讲的内容,大部分是“花边新闻”,小部分是个人见闻。以下故事只是叙述一些个人记忆(非物质),当时并未录音录像(物质)。所以,它们全是“非物质文化”,也即民间叙事,具有口头性、变异性、传奇性、虚拟性的特点,未必是历史真实。
序曲:谁在关心民间文化?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话说1918年的初春,有两个北京大学的教授,一个叫刘半农,一个叫沈尹默,两人在北河沿闲走着,谈些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事项,刘半农突然提出,民间歌谣中也有很好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征集一下呢?沈尹默说,“你这个意见很好。你去拟个办法,我们请蔡先生用北大的名义征集就是了。”第二天,刘半农将章程拟好,蔡元培看过之后,随即批交文牍处印刷5000份,分寄到各省教育厅以及各中小学校。
中国民间文化的研究事业,从此开场了。
但是,从刘半农到顾颉刚,再到钟敬文,再到遍布天下的钟门弟子和钟门再传弟子,这些穷秀才们前赴后继,薪火相传,折腾了整整将近一个世纪,也没能把民间文化整成一门让人觉得有用的学问。
民间文化?不就是那些乡村的、粗鄙的、落后的、迷信的、愚昧的东西吗?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能够有助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吗?不革掉你的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想翻身当“文化”呀?
各位看官先别急。时间到了21世纪,突然传出消息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了一个叫做“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的光荣称号,专门用以表彰那些最值得传承与保护的文化表现形式,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空间等等,并且从2001年开始,正式实施“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遴选与认证。
中国人素来是很重视荣誉证书的。这个证书当然要争取,但我们得先弄明白人家是如何定义这个“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的。
这个定义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那里被前后修改过好几次,其复杂过程暂且不提,主要与该组织在1989年公布的《保护传统文化和民俗建议案》(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有密切关联。
我们且看最近的一次,也即2003年10月17日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中,是这样定义的:
(a)口头传统和表述,包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媒介的语言;
(b)表演艺术;
(c)社会风俗、礼仪、节庆;
(d)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
(e)传统的手工艺技能。
这不就是我们这里多得无人问津的那个什么“民间文化”吗?原来这也是国际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呀?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有许多东西就可以不扔掉了。
还是洋人厉害,他们就是会玩新花样,同样是那个东西,被他们重新定义一下,马上有了非同凡响的文化内涵。前面再加上个“人类”两字,你敢反对吗?如果你反对这一活动,你就是“反人类”。
选择申报项目的时候,你才真正意识到中国民间文化传统的博大深厚。具体报谁呢?怎么个报法呢?那些过程我们不能乱猜,但肯定不是“海选”。我们可以设想,随便从中国的哪个门旮旯里弄个什么去申报一下,我们的东西都肯定能中奖。直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5月宣布了首批19个“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才从报屁股上知道,中国的“昆曲”位列其中。
昆曲的价值有多大?我们不知道。我们认的是“洋证书”。正如你有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你有没有国家正式文凭。
范进中举,光宗耀祖。昆曲自从有了“洋文凭”,身价百倍,惹无数民间文化竞折腰。后来的申报工作,竞争的力度就大多了,因为大家都想报啊。2003年11月7日,中国古琴艺术被列入第二批28项“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
中国的民间文化及其研究工作者马上意识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复兴民间文化的大好时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率先在全国各大媒体大声呼吁,加强对民间文化的保护和研究,这一方面,作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的冯骥才先生着力尤著。大冯是很有号召力的,很快,其他各种官方的、民间的机构与组织都参与进来,汇入了新世纪的民族民间文化保护浪潮之中。
但是,很长时间以来,这股浪潮依然只是拍打在专家的层面,并没有能够惊动营营碌碌的普通老百姓,看起来热闹的东西,都还停留在专家的“口水”阶段。直到“端午事件”的爆发。
第一折:新闻是怎样炼成的?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最终把中央政府也卷进来了。2004年4月中旬,文化部在美丽的云南大理、丽江举行了为期4天的《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试点工作交流会》,许多媒体都派记者参加了,也发了许多的有价值的报道。但是,普通民众一如既往地对这些会议报道不感兴趣。
记者们也只能等待和观望。“有价值”(这个“价值”主要是指记者的稿费和奖金)的新闻总是在不经意中出现的。聪明的记者要善于捕风捉影,小题大做。
据说会上有不少代表提议,“中国应重视自己的传统节日,所有的传统节日应有相应的假期,将其列入国家法定假日。不少代表说,现在一些年轻人热衷于过洋节,比如情人节和圣诞节。有的人不知道圣诞节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照样跟着别人过。情人节这一天,大街上的玫瑰花几乎全卖光了,并且价格不菲。然而,中国自己一些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传统节日却受到了冷落,这是令人遗憾的事情。”①但这些提议当时并没有得到详细报道。
倒是在会议闭幕式上,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总结性地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如今,有些年轻人热衷于过洋节,比如情人节和圣诞节——尤其是情人节,然而,中国自己一些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传统节日却受到了冷落。”②记者们分头对这几句话报道了一下。
这段话本身并没有传达什么新信息,只不过由一个政府高官讲了几句别人也说过的话。其新闻价值只在于它是出自文化部副部长之口。这些报道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可是,过了半个来月,《人民日报》一个叫刘玉琴的记者,很敏锐地对这段话进行了一些跟踪报道,从周和平关于节日保护的话题中挖出了一些新的材料,以《不要冷落了自己的传统节日》为题,却以这么一段话来作为开头:
近日东北一位大学教授给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发来一份急件,说据可靠消息:亚洲某国准备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端午节”为本国的文化遗产, 目前已将其列入国家遗产名录,很快将向联合国申报“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③
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却像原子弹一样炸开了。尤其是广大网民,纷纷对此提出质疑。居然有人拿中国的端午节去申报自己的文化遗产?谁敢这么大胆和下作?这个“亚洲某国”到底是哪个国家?东北的大学教授又是谁?这个教授又是怎么知道的?“可靠消息”的可靠度有多高?
对于广大媒体来说,成天就怕读者没胃口。既然读者对这道菜有兴趣,那还不赶紧备料炒作?各大媒体纷纷出动,搜寻消息的来源。
第二折:谁动了我们的粽子?
新闻爆炸的最初几天,许多媒体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读者这么关心的事,你也不能不报道,怎么办呢?这些媒体就只好用转载、改写的方式,重复着《不要冷落了自己的传统节日》中的故事,许多报道一眼就能看出只是把过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旧闻拿来与“端午节”新闻进行拼炒。尽管是冷饭,也只能这样先端给读者们吃着。
很快就有人指出,其实《光明日报》早在4月14日发表的一篇文章就隐隐透露,“某国”是指韩国。而且,早在1967年,韩国江陵市的“端午祭”就被批准为该国第13号“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予以保护,目前韩国的文化部门正在为“江陵端午祭”申报“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进行积极准备。
消息一经“证实”,举国哗然。我家的东西要被别人拿去注册?这还了得?声势浩大的愤青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迅速地发动起来了。
有人要打架了?媒体迅速把自己变成一个军火供应商,异常积极地为愤怒的网民划出了战斗平台。于是,愤青们在各大网站热点新闻的跟帖中拉起主战场,从丰富多彩的现代汉语中搜出各种各样的贬义词,把那些最难听的语言和最有杀伤力的口水炮弹射向了韩国人、自己人、政府、专家,能想得出来的“民族罪人”都被拉出来鞭挞了一通。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词汇,表达同一种情绪:愤怒!
媒体热闹了。就像棺材铺的老板生怕瘟疫得到控制一样,一些媒体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在这场口水战中起到了有力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媒体是宣传队、媒体是播种机、媒体是打气筒。
有一个记者用了这样一些煽动性的话语作为文章开篇:
您过了多半辈子的端午节,可能就要成为别国的“文化遗产”了。
日前,东北亚某国欲向联合国申报“端午节”为本国的文化遗产一事一经披露,立即在海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国内各界纷纷表示:我国保持了两千多年的文化习俗被别国抢先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是我们民族感情所不能接受的。④
接着,该记者声称某特殊身份的教授“在听闻此事后,万分愤慨地表示,一旦外国将端午节申报世界遗产成功,那么就将成为国耻,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国端午节,竟要成为他国的世界文化遗产,这是中华民族在感情上所不能够接受的”。
类似的报道我们不必一一列举,网上有些愤青的言论甚至让人难以启齿去复述。中国人这种“出乎意料”的愤激态度让韩国人非常吃惊。据说在韩国民间,也有强烈的情绪反弹(当然,这是一年之后才听说的)。双方的愤青大概都很激动,大有酿成外交事件的趋势。
至于这一风波有没有真正惊动到官方的外交脸面,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确切途径可以了解。但5月11日《中新网》的一条消息让人看到了中国政府的忧虑,该消息称,文化部的一位官员在某公开场合发表意见:
该官员表示,开始时报道就有失公允,诸多媒体的炒作更使事实与报道出现相当大的差异。由于“端午节”事件不但关乎中国民众的民族情结,更关系到中国与他国的外交关系,所以媒体的轮番炒作给文化部实际解决问题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这名官员说,希望媒体不要再炒作“端午节”事件,使问题复杂化,更希望公众给文化部时间,文化部一定会解决问题,保护好中国传统文化。⑤
第三折:到底谁在说假话?
这位官员还有意驳斥了刘玉琴《不要冷落了自己的传统节日》一文中所提到的其它几处信息。其用意很明显,暗示大家,那是一条假新闻。
对于有些媒体来说,能把水搅得越浑越好。如果真相一下就弄清楚了,谁还追着你的报纸读呀?就是要真真假假,才能把读者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今天来点真的,明天来点假的,或者如人妖JJ玩一玩犹抱琵琶半遮面,故意掩一点露一点,穿着块比基尼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东北一位大学教授”也很快被媒体找着了,他就是钟敬文先生的大弟子,辽宁大学知名教授乌丙安先生,现任中国民俗学会的名誉理事长。
有意思的是,有些记者在文章中这样介绍乌先生:“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委员、辽宁某大学教授冰庵(化名)”。我当时不太明白,把别人的身份都具体到这个份上了,还在遮掩什么?如果真想保护乌先生的隐私,为什么又要用“冰庵”(暗指“丙安”)这样的化名,这不摆明了是脱了那块布来出那种气吗?
有一些报纸为了显示自己的独家之处,还含沙射影地踩着《人民日报》向广大读者示好,把自己打扮成惟一能“详尽披露事件来龙去脉”的样子。有一篇被反复转载的报道是这样写的:
5月6日,国内一家权威报纸的一则有关亚洲某国将端午节列入该国国家遗产名录并将申报“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消息,引起了大大小小网站、报纸竞相转载,而各大网站的数千名网民对此也热评如潮。但众多网民在对端午节被外人欲抢先申报表示遗憾的同时,也对这则消息因一些地方“语焉不详”产生疑问。⑥
接下来告诉大家,“昨日(5月8日)下午,记者几经周折,终于找到现任辽宁大学民俗研究中心主任、民俗学教授乌丙安。记者将电话打到乌教授家里,乌教授坦承是其本人向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反映了此事。随后,76岁高龄的乌教授接受了记者的独家专访。”
乌教授首先告诉记者,此前的报道有些出入。他说,其实,前不久他只是收到了亚洲某国的一封邀请函,让他在某月某日到该国参观他们的端午节活动并在研讨会上发言,研讨会的主题就是宣扬该国在保护端午节上的先进之处。
“邀请函里根本就没有提及要申请‘端午节’为该国文化遗产之事。”乌教授表示,他只是在与该国的学者电话聊天时听他们说“以我们现在过端午节的规模和气派,申报文化遗产完全没问题”略知一二。乌教授说,该国暂时并没有正式声明要申报,他之所以给文化部发急件,是出于一种未雨绸缪的心理。“我国文化遗产被他国成功申报的并不少,像端午节这样的传统节日如果又被别人抢先注册了我们就真的说不过去了!”⑦
这则“详尽披露事件来龙去脉”的报道与《人民门报》“据可靠消息”的报道显然有很大出入。也许其中一条是假新闻,也许两条都是假新闻。总不成两条都是真新闻吧?除非当事人自己在前后两次事件中说了一次假话,而两家或其中一家报纸上了当事人的当。
第四折:数谁口号喊得响?
三人成虎!媒体一轰炸,立马感觉韩国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传说中国的端午节是为纪念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而设的(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并不是历史真实),屈原是投汨罗江而死的,而且投的是湖南岳阳境内这一段。在岳阳的历史记忆中,这是他们很辉煌的一页。因为这里逼死过一位千古伟人。
过去每年端午,汨罗江都赛龙舟,据说像过年一样热闹。甚至说当地还流传有“宁荒一年田,不输五月船”的说法。老一辈岳阳人对“端午节”的在意是毋庸置疑的。
媒体的“端午事件”把个岳阳炒得热气腾腾,市政府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市领导更要面对民意的压力,当记者把话筒凑到你嘴边的时候,你怎么也得表个态。据报道,5月9日上午,岳阳市政府就以官方名义召集宣传、文化、文物等部门主要负责人,就“保卫端午节”召开专门座谈会。
会后决定,“论证和申报端午节的工作已正式列入岳阳市政府工作日程”。
过了两天,上海《新闻晨报》一个记者大老远跑到岳阳,一位副市长向他详细介绍了岳阳方面的工作进度:
现在不止我一人在忙碌,整个岳阳市都已经“全民总动员”。我们市文化局的文物管理处正加紧收集和论证相关资料,5月9日我们市政府出面组织了一次学者座谈会,5月11日我们在南湖广场举行了“保卫端午”的万人签名活动。⑧
后来他们又开了多少次会,我们不清楚,喊过多少口号,我们数不清,反正是各方各面都表态了:重视!通过媒体的宣传和签名活动的如期开展,估计“保卫端午节”这一核心理念是深入人心了。
热度可能持续了好长时间,到了9月份,天气还没开始转“凉”。据长沙《东方新报》9月6日的一则报道:
“我们要坚决保护好属于我们的节日!”昨日上午,了解完本报关于“保卫端午节”的系列报道后,岳阳市委副书记郭光文显得异常激动,拍案而起。
……
郭光文在阅读完本报关于湖南保护端午节的系列报道后,拿笔当即在报道上写下“端午节是我们的节日,我们要坚决保护它”。并立即电话指示文化、宣传部门及汨罗市的主要负责人,要求他们高度重视端午节的保护,应加强民族民间文化的教育和保护工作,发挥各级应有的作用,全市要大规模的行动起来形成一股合力,保护好属于我们自己的端午节,属于中华民族的节日。“这是岳阳人民的大事,是湖南的事,是中华民族的事。”郭光文说。⑨
不知道这段话是据实而录呢,还是夹带了记者的“光辉想像”。在我看来,这段描写也是一种“非物质文化”,异常生动。不信?你按记者的文字复原这样一个场面:一位气宇轩昂的市委领导,慨然拍案之后,马上当着记者(我不敢肯定是女记者,更不敢肯定是漂亮女记者)的面,昂首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果断地拿起电话,立即“电话指示”各个政府部门,要大规模地行动起来,掀起一个保卫端午新高潮!
那个运筹帷幄,那个英雄气概,真是比电影还电影。
第五折:我们在愤怒,韩国人在干什么?
韩国方面发给乌丙安教授的邀请函中,确实没有提到要将“江陵端午祭”申报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思。韩国方面做得比较谨慎,邀请函是以“亚细亚民俗学会”这样一个民间学术团体的名义发出来的,同时受到邀请的还有好几位中国民俗学家。
乌先生之所以得知韩国方面在绸缪将江陵端午祭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据说是一位刚从韩国回来的中国社科院的青年学者告诉他的。也许是乌先生害怕连累这名青年学者,也许乌先生还有别的线报,他对媒体声称是从自己与韩国学者的闲聊中揣测出来的。
乌先生上书周和平的目的,大概只是想提醒政府重视一下自己的传统节日和民间文化(近几年,乌先生与中国民俗学会的其他几位主要负责人一直在做这种努力),所以把话说得重了些。周和平大概也只是急于表达一下现任政府对民间文化的重视程度,所以把消息报得快了些。记者大概也只是急着抓一篇独家报道,所以把话说得急了些、含糊了些。但谁也没有料到一则小小的“豆腐块”,居然会激起民众如此强烈的反响。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轻地扇动一下翅膀,可能引起另一时刻的一场风暴,至于哪一只蝴蝶的哪一次扇动能够达到这一效果,我们事先一无所知。
风暴来了。乌先生明显感觉到了压力。相信这种压力一样压在了周和平与刘玉琴的心上。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乌先生提供的信息是真的,周和平的讲话是真的,刘玉琴的报道也是真的。但是,为什么事后刘玉琴不再追踪报道,周和平没再发表意见,而乌丙安又一再否认自己知道韩国方面的计划呢?
因为压力太大。事件被媒体炒成这样,网民如此激动,少数理性的声音完全被网民的口水给浇灭了。一旦民众的民族情绪被挑拨起来,只要打着“爱国”的旗帜,任何不理性的声音都具有了合法的意味。事态还会如何发展?谁也无法确认。一旦真的酿成外交事件,谁来负这起责任?
反正,愤怒的网民只管愤怒,他们是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罚不责众!当个普通老百姓的好处就只在这——你可以乱说话,而不必负什么责任。
网民吵来吵去,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些内容(此处只摘了一些苛责自己人的内容,未摘那些可能引起外事争端的内容):
我只知道端午有2500年的历史,它是秦将白起攻破楚国郢都,屈原悲愤难捱,自沉汨罗江,以身殉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伟大“胜利”。我们的文化、民族传统,已经被胡适、鲁迅这些畜生彻底毁灭了。
为什么总是中国??为什么这样的事在中国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为什么韩国一定要以“端午祭”命名??中国人还要沉默吗?我们还要无所谓吗??
中国政府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韩国政府却从未因为中国媒体的“愤怒”而稍稍放缓申遗的脚步,相反,许多迹象显示,他们正用更多的努力向世界展现自己的文化,他们要用自己的工作给中国人上一堂生动的民间文化保护课。
第六折:谁在引领世界新潮流?
这两年中日关系有点陷入低谷,媒体上提到有关日本的事情,多是负面新闻,这个时候,中国人听不得关于日本人的好话。如果我告诉大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推动,与日本学者的大力提倡密切相关,甚至“无形文化”(我们故意把它译为“非物质文化”,就是不用“无形文化”,虽然定义的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个概念,最早也是来自于日本的《文化财保护法》,大家听了可能不痛快。算了,我们还是回到“江陵端午祭”吧,说说韩国的事。
与乌丙安一起受到邀请的民俗学家,还有中国民俗学会的另外三名副理事长陶立璠、叶春生、贺学君,以及其他几位学者。陶先生是这次活动的中方联络人。他们到了韩国之后,受到了韩国方面礼貌而热情的接待,江陵市市长出面,向他们介绍了端午祭的历史和现状。接着是五天的学术研讨和观光访问。
在韩国考察的中国学者,个个感触良多。叶春生此前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的采访时,曾经认为,韩国将“端午祭”申报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太大:
中山大学民俗研究中心主任叶春生教授接受记者采访时称,有关某国要将端午节申请为本国文化遗产,这在文化圈内已是公开的秘密,我们根本没必要大惊小怪。“申请是他们的权利,但批不批准是联合国的权利”。叶教授认为,某国要联合国批准必须在申报中体现其过端午节的原创性和单一性,但端午节发源于中国,中国以端午节来纪念屈原,有它特定的意义,而且在屈原出生以前,据闻一多先生考证中国就有划龙舟的习俗,并把端午节这一天定为龙的节日。世界和平理事会在1953年定下了世界四大文化名人,其中之一就是屈原,我们有这么多的历史积淀,端午节在我国有这么多的意义,其他国家是抢不去的。⑩
看过了韩国的“江陵端午祭”,回国之后,叶先生的想法发生了很大转变,他写了一篇《端午节庆的国际语境》,高度赞赏了韩国政府与民众对人类文化遗产的保护行为,发出了“可喜可叹”的感慨:
一则消息的误导,把端午节庆炒得沸沸扬扬。可喜的是同胞们的爱国爱乡之情,一夜间就被调动起来了,民族凝聚力之强盛,可见一斑;可叹的是,我辈之孤陋寡闻,此端午非彼端午也,文化的交流与资源的共享乃正常现象;可鉴的是,政府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与张扬,力度不同,效果大不一样。此事若能令我们警醒,胡闹一阵,也不枉然。(11)
私下里,叶先生更是多次断言,韩国的申报工作“一定能成功”,与他赴韩考察之前的表态判若两人。
第七折:“江陵端午祭”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拍案而起,大概都是因为激动,而理性的话语总是出现在激动过后。贺学君教授从韩国回来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也写了一篇万言长文《韩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启示——以江陵端午祭为例》,详细地追述了“江陵端午祭”的历史、流变、现状,以及韩国学者、江陵市政府为此而付出的长期而艰苦的努力。
江陵端午祭不是一天两天的节日庆典,而是一项时节性的漫长的民俗活动。其日程安排也很复杂。如从“迎神祭”算起,应该是连续五个昼夜(农历五月初三至初七);如从“山神祭”起到“送神祭”止,则长达20余天(四月十五至五月初七);如果从“酿神酒”开始,那就一月有余(四月初五至五月初七)。祭礼极其繁复,活动之多,难以胜数。
江陵端午祭萌生于何时,目前没有确切文字资料可证,但已知早在新罗时代即有了“端午节”。这一天,上自皇室,下至平民百姓,举国欢庆。为了祭祀山神、祈求丰收和安康,他们除了要举行各种大规模的巫术祭礼之外,还要举办假面舞剧、投壶、摔跤、荡秋千、长跪比赛、跆拳道比赛等多种多样的大型民间游艺活动。
江陵曾是古国的首都,当时有“舞天”的宗教庆典活动,端午是五月祈求丰收的播种庆典,十月是秋收的感恩节。江陵的端午祭除汇集国内所举行的各种传统习俗,还有属于自己的内容,是一种全民庆典活动。
当我们还在忙着“破四旧”、“移风易俗”的时候,韩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就已经开始了。
1960年,韩国中央大学的任东权教授(韩国民俗学会前会长)在江陵的考察中发现,江陵端午祭规模宏大、特色鲜明,具有浓郁的区域特色,于是撰写了详细的调查报告,向韩国文化观光部申请确认其为“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但是,由于评委们对民俗文化的性质和重要性缺乏了解,并没有给出答复,于是任东权找评委们一个一个谈,反复游说。
这一漫长的游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1967年,江陵端午祭才正式获得通过,被列为韩国第13号“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从此以后,江陵端午祭更加得以兴旺,并呈现出发展的势头,现在,端午祭已经成了江陵市旅游文化的最大亮点,每年吸引数百万韩内外游客前往参与祭典活动。
贺学君总结她在韩国的几点感受为:
1.江陵端午祭是韩国自己的民俗节庆活动。
2.江陵端午祭是在历史发展中按民众的需求不断演变着的民俗活动。
3.政府的有效管理,是传统文化得以保护与传承的制度保障。
4.民众的自主参与是民俗事项“活着”的主体保障,也是其根本标志。
5.民俗学者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6.区别“保存”与“保护”,积极开拓“保护”空间,是传承和创新的关键。“保存”以“存”为目标,“保护”以“养”为目标。而正确认识这一点,首先需要找准它的“根”,江陵端午祭的“根”,乃是贯注着该地区民众共同信仰的那些基本的祭祀礼仪。
7.“我们无法强求子孙无条件地接受传统价值和生活,但应该让他们体验过去,并给予(甘心)继承的机会。”(12)
第八折:专家们怎么说?
看完了媒体、愤青与地方官员们的表演,我们再来看看学者们是如何看待“端午保卫战”的。
这下该轮到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刘魁立教授出场了。这几年,刘魁立与冯骥才一道,一直在积极地推动着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是,刘魁立主要是一位理论家,而不是游刃有余的社会活动家。“端午保卫战”打了一年多,刘魁立始终三缄其口,但私底下,他一直在关注和思考着。
刘魁立提出的问题是:“端午节”与“端午祭”,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这很重要吗?就算韩国的端午祭与我们的端午节是同一回事,他们有资格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吗?
刘魁立给出的答案是:即便江陵端午祭与中国端午节是同一回事,他们也有资格单独申报,只要江陵端午祭本身是具有保护价值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早在“端午保卫战”之前,国内的各地方势力就已经为了诸如“梁祝故里”、“董永故里”、“某某之乡”之类的所谓“文化名片”打得头破血流。刘魁立曾经在几次会议中对一这现象发表过意见:
非物质文化遗产尤其是口头文化遗产,具有“广泛性”和“共享性”的特点。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我国的情况就更是如此。我们要特别关注中国多民族的历史和现状对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影响。许多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特定民族、特定地区、特定群体独创或独享的文化……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文化保护的过程都不应成为文化垄断的过程……不能把民族团结和人类交流的凝合剂变成影响团结交流的障碍。(13)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其目的就是为了人类多样性文化更好地生存和发展。如果保护变成争夺、变成垄断、变成影响社会和谐的障碍,那么,就与今天社会的主流意志背道而驰了。
而我们所谓的“端午保卫战”,只不过是把国内文化资源争夺的恶劣习气扩散到了国际社会,把内讧扩张成了外讧。
显然,闹剧的上演不仅不能为中国争得光彩,相反,恐怕得给中国的国际形象抹点黑。黑到什么程度?那得看闹到什么程度。
刘魁立在《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若干理论反思》一文中进一步指出:
文化遗产具有鲜明的共享性特点,可以被不同的社会群体甚至是不同的民族或国家所享用。正因为有了这种共享性特点,它才使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具有了重大意义,具有了世界意义。只有世界各国的优秀民族文化得到了充分的健康的发展,只有世界各国的政府和广大民众都对自己的优秀的文化传统加以认真的保护,才有人类文化多样性发展的前提和基础。(14)
其实,韩国江陵端午祭的申报并不影响我们继续过好自己的端午节,正如中国“少林武功”的申报并不影响印度的佛教徒继续他们的任何一项宗教事务。可是,许多愤青(包括许多教授级的“老愤青”)并不这么看,他们把韩国的申报行为引为中国的“国耻”,打着“爱国”的旗帜,借机发泄他们长期积压的各种不满情绪。
这种心态确实有点怪。一方面,他们很在乎国际社会的这个荣誉证书;另一方面,他们对于这张荣誉证书的意义和用途却一无所知。
真是“无知者无畏”呀。一群鲁莽而可爱的“爱国者”。
第九折:谁和谁在合作干什么?
当今社会,所谓的热点新闻,能持续两三个星期就算了不得了。许多愤青也就图个热闹,发泄发泄。愤怒总是一时的,总不能天天活在愤怒中。媒体也忌讳在一个话题上停留太长时间——读者会产生审美疲劳的。
端午话题好不容易从众声喧哗中安静下来。
时间来到2005年的端午前夕,突然又生出一档子事来。对于猎奇的记者们来说,那真是柳暗花明,处处逢村。
“韩国将申报‘端午节’作为本国非物质世界文化遗产”的消息曾在去年引起轩然大波。昨天下午,记者获悉:在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本月11日)这天,中韩两国的民俗专家、学者将在北京举行研讨会,希望两国可以联合申报端午节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为此次研讨会的与会民俗专家之一,北京市民俗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高巍于昨天接受了晨报记者的专访。高巍向晨报记者透露:“韩国民俗专家早在去年就表示了‘联合申遗’的意向。”(15)
北京民俗学界的几位老先生,一下全傻眼了。不是大家都已经不提这茬了吗?怎么突然又跑出个联合申遗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拿起电话机,互相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亚细亚民俗学会”韩国方面会长张正龙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据说非常震惊,大概是有点不解或不满吧。张正龙专门委托该会秘书长打来电话,向“中国民俗学会”及“亚细亚民俗学会”中国方面负责人询问是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且静观其变吧。反正记者的话大都信不得。
自从去韩国看过之后,专家们心知肚明,中国端午节与韩国端午祭虽然名称相近,但当下内涵完全不同(追究历史上是不是曾经相同、有没有源流关系是没有意义的),根本不具备合作基础。
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程序规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工作应该由会员国政府职能部门来执行。这下怎么突然变成民间行为了?既然是民间行为吧,怎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民俗学会都对此一无所知呢?
另一则报道似乎说得更详细点:
北京民俗专家向记者透露,端午节那天,北京民俗界的十几位专家学者将和韩国的民俗专家在北京召开研讨会。韩国的民俗学者将全面地介绍韩国“端午祭”的所有活动,并希望借助中国2000年的端午节历史底蕴,联合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专家表示,这个提议非常好,两国联合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已有很多成功的先例。中国也可以借鉴韩国经验,逐步恢复一些端午节的老传统,不要让端午节成为“粽子节”。(16)
哦,原来只是个十几人的峰会,难怪大部分民俗学家都没有得到消息。当然,人数多少与会议的重要程度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毛泽东会见尼克松,不也就是两个人的事吗?但世界却从此不一样了。
那么,这个研讨会又是什么级别的民俗学峰会呢?韩国方面来多少人呢?他们又是受谁的委托呢?
你看那记者描绘的,“韩国学者”俨然“小国”外交使节,一年前就开始提议了,今天才“有幸”得到中国方面的答复。而中国“民俗专家”(严格地说,应该是“北京市民俗学工作者”)的口气也颇有“大国学者”的领袖风范:你们的提议很好嘛,我们可以研究研究嘛,考虑一下嘛。
小道消息,据后来的一位民俗学同仁透露,本次“大会”共有一名“韩国学者”参加,姓名不详。不是没有姓名,而是线人记不住,因为过去从未听说过这名“学者”,疑似北京某高校的韩国留学生。
第十折:刘魁立为什么被声讨?
2005年11月24日,对于岳阳市政府来说,无疑是这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之一。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方网站当地时间下午1点20分发布的消息,由18名专家组成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评审委员会21日至24日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召开评审会议,韩国江陵端午祭(Gangneung Danoje Festival,Republic of Korea)入选第三批“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这次给中国愤青上课的恐怕不只是韩国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8名专家共同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其中还包括一名我们自己的专家。(国际评审团由来自巴西、挪威、约旦、摩洛哥、法国、格鲁吉亚、墨西哥、日本、斐济、马里、俄罗斯联邦、牙买加、坦桑尼亚、埃及、捷克、贝宁、葡萄牙、中国的18位专家组成。我国的音乐家和音乐学学者张振涛研究员成为今年国际评审团新任命的8名专家之一,这也是中国学者首次进入该项目的国际评审团。)
国内媒体“首先”报道这一消息的是《北京晚报》的《端午节成韩国无形遗产》(2005年11月25日),但这条新闻却是间接“转译”自韩国联合通讯的当天报道。结果连记者本人也没闹清楚这项重大文化遗产的准确名称,误将“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译成了“人类传说及无形遗产著作”。
我大学时考试作弊,偷看同桌的卷子,那家伙写错答案,错把第一题答到第二题上,结果第二天老师就来找我们,因为我也把第一题答到第二题上了。如果你也有这样的实践经验,你就能一眼看出所有媒体都在抄袭《北京晚报》,因为各大媒体全都一窝蜂地把“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写成了“人类传说及无形遗产著作”。不明真相的愤青看了,也许以为联合国在“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外又发明了一个什么新的光荣称号呢。
尽管所谓的“端午之战”只是中国媒体和愤青们共谋的一场“假想的战争”,但是,各大媒体炒作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中韩端午节‘申遗’之争以韩国的胜利而告终”,就差没把教科文组织的国际评审团描述成足球场上的“黑哨”。
天下不乱,何以新闻?
结果出来之后,搜狐在网上做了个调查(调查结果截止2006年3月)。
题目1:你认为中国的“端午节”和韩国的“端午祭”是一回事吗?
答“是”52.94%;答“不是”29.41%;答“说不清”17.65%。
题目2:调查题目:你如何看待“端午申遗”之争韩国胜出?
答“太痛心了,完全不可接受”59.46%;答“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没必要斤斤计较”29.73%;答“无所谓”10.81%。(17)
媒体照例要“做”这个新闻,照例要请专家来说说话。如果专家识时务,就应该顺着“民心”大势,做一番“痛心疾首”的表演,可有些专家确实“不识时务”。
新京报:怎么看待韩国江陵端午祭申遗成功?
刘魁立:我想这不是坏事。从整个人类角度来看,文化是多样性发展的,每一个民族都要对世界文化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这应该受到赞赏,是人类文化互相交流的情况之一。
新京报:这件事发生以后,有国人感觉到自己的文化遗产、文化创作被别人“占有”了,似乎流露出不自信心态。
刘魁立:我们也应看到,文化遗产的共享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荣耀。我们的文化产品被别人因袭、模仿甚至再创造,体现了我们对人类文化的贡献……
比如说韩国,首先他们承认这一岁时庆典起源当然是来自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端午的时间框架的选择。在这个时候,我们心里默默地感觉到,我们所创造的文化,对于我们中国人认识事物、认识自然、认识人事很有意义。韩国接受了这些并作为自己文化符号体系中的一部分,难道我们觉得我们丢了什么东西吗?我们并没有丢呀。
……
反过来说,我们自己的文化遗产,也有一些是借鉴外来民族的,比如说,佛教以及藏传佛教,都是我们借鉴过来以后又做出自己民族的重要贡献,并不是说因袭过来,就没有自己新的创造。
这已经是我们自己的了,现在再不能说是外来宗教。这个道理是一样的。所以我说,文化从一个民族传到另一个民族,从一个历史环境转到另一个历史环境,从一个群体传到另一个群体,变异是必然的。
……马上要过圣诞节了,圣诞老人在我们的很多商店门口“站岗”,但并没有因为这个,芬兰人或者美国人就会表达他们的不满。所以我们需要更加宏阔地、更加长远地来看待这个问题。(18)
端午风波闹了快两年,窃以为这番说法是所有言论中最具反省精神、最有理性的。但就是刘魁立的这一句“不是坏事”,又惹愤青马蜂窝了。
在有个叫《爱国者同盟网论坛》的BBS上,愤青们对刘魁立实施了一番愤怒的声讨:
1.同一天不会有两个端午节,源头本在中国,现在正宗的却在韩国,我们的端午节有其历史的、民族的、爱国的意义,现在成为世界的了,却没有这一意义,对中国怎能说不是坏事,看来专家的脑子真的进水了。
2.自己民族文化遗产被别人抢了,居然还厚脸皮说是好事!!!国人的耻辱啊!!这跟被别人往脸上打了一巴掌,还说:其实是好事,正好促进面部血液循环。
3.如果现在日本打进来,汉奸会比以前更多得多。
4.中国企业将来做的粽子,都不能叫做端午节食品了,否则要向韩国拿许可证。这里隐藏着巨大商机。悲哀!赶快申请春节吧,否则中国连年都过不了!!
5.我恨哪!!!!!!!!!!!!!!现在的专家还有几个是替国人说话的!!!!!!!!!!!!(19)
以上只是摘了几句相对比较“文明”的愤语,还有更多难听的脏话,为了不引起国际争端和弄脏了我的键盘,这里就不摘了。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把这个网站告诉了刘先生。刘先生很紧张地跑到该“论坛”看了半天。一个理智的老人,像小学生第一次受到老师批评一样,反复地躬身自问:难道我有什么错吗?
如果不是刘先生错了,那是谁错了?爱国有错吗?
爱国没错。但是,许多丑陋和无知,正在以“爱国”的名义对真理行凶。
第十一折:喊哑了“端午”,接着我们喊什么?
与韩国江陵端午祭同时入选第三批“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还有我国“新疆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The Art of Chinese Xinjiang Uyghur Muqam,China)和“蒙古人的传统民间长调”(Urtiin Duu-Mongolian traditional folk Long Song,Mongolia and China,系蒙古和中国联合申报项目,不占名额)。
但是,我们有几个人关心过自己的木卡姆和蒙古长调呢?当天夜里只有新华网给予了不痛不痒的一点报道,其他大型媒体甚至都有不同程度的延迟反应。其后,绝大多数的网民也都对此不置一评。我们自己碗里有什么,我们不清楚,也不关心。我们只会盯着别人的碗。别人吃上了肉,我们心里就是不痛快。
对于我这种只会看热闹的人来说,觉得最不过瘾的,是岳阳市政府居然没有再来点精彩片断,比如,某位市领导来个引咎辞职什么的,然后,老百姓沿街送上两把万民伞什么的,把古老的传统文化重新演绎一下。
不过,只要你抱定了看戏的态度去体味社会人生,处处都能看出戏来。
接下来上演的这一出戏,叫做“保卫春节”。
先是在2005年12月3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网”公示“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名单”(501项)。点开“保护项目名单”,赫然出现“春节”、“二十四节气”这样的条目。
保护春节?春节也要保护?这话听起来就像一个女人“莫须有”的唠叨:孩子,出门时一定要记得用脚走路啊!春寒时节一定要记得穿点衣服啊!蹲完马桶千万别把裤子落在洗手间了!
好吧,就算春节确实需要保护,那又如何保护呢?总不成由国家机器发布命令,每家过年必须吃十斤腊肉、包二十斤饺子、放五串鞭炮、游一次花灯、磕三个响头、作一百个揖、收发五十人次红包吧?
几个民间文化工作者坐在一起聊了半天,谁也弄不明白这春节该如何保护。正如一位名叫“戈兰”的网友所说:
二十四节气由文化部出面保护?
就算保护,也应该由农业部来保护。
但二十四节气需要保护吗?
如果节气成为一种早已过时的时间制度,再保护它也会死。
但如果二十四节气依然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农时制度,则只要中国仍然有农民,农民依然要种地,则无需别人保护,它也会继续下去。(20)
但并不是大家都如戈兰这么想,所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想干什么。这不,果然就有些识时务的俊杰之士,在春节佳节即将来临之时,响亮地喊出了“保卫春节”的口号,掷地有声地抛出了一份《保卫春节宣言》:
我们的春节会丢失吗?
我们会过年吗?
我们到哪里过年?
我们还会磕头、作揖吗?
过年是美好的记忆。
家庭旅馆化现象越来越严重,人们找不到家去过年;建设民俗社区,恢复传统礼仪是和谐社会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文化保障。
我们不能在春运期间降低票价,甚至为学生和民工减免票价吗?
保卫春节,就是保护国家民族文化安全,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在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争取更多的人们保卫春节,将其纳入申报世界口头和非物质遗产,应该是我们当代人的文化使命!(21)
……
多么响亮,多么激昂。看官注意比较,文化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还是显得过于谨慎了些,他们的思想水平还只停留在“推荐”层面,这哪有“保卫”来得威武、雄壮、有气势?加上一个后缀——“宣言”,就更加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文字威力,比如《共产党宣言》。
不过,既然上升到了“宣言”的高度,文字表述似乎可以更准确些。比如,可以把“世界口头和非物质遗产”这一模棱两可的词汇置换为“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这一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的专用术语,以便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认得出来,这是在说他们所倡导的事。
另外,这个“为学生和民工减免票价”的呼吁听起来有点怪,倒不是计较“免票价”一说在语法上有什么怪异,而是整个句子让人读出了“我请客,你买单”的意思。
春运期间把票价涨成那个样,火车站况且人山人海,售票窗口况且挤破脑袋,车厢门上况且还吊着几个乘客死不肯下来。若是降低票价,鼓动起所有离乡的人们都得赶在年前回到老家,那多出来的好几倍人,你是准备把他们都摞到车顶上踩实了运回家呢,还是做成压缩饼干运回家?
这种“宣言”除了让“黄牛党”的生意更加火爆,让春运事故更加频繁,就只剩了一条好处——让我们的《宣言》作者得到更多的掌声。
据河南大学校园网上一条消息:
2005年12月13日晚七点,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三楼会议室,座无虚席,掌声阵阵。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高有鹏教授给全校师生作了题为《保卫春节》的学术报告会。(22)
这个报告会所引起的轰动决不止是校园内的那点掌声,高教授的《宣言》迅速被各大网站转载,许多报纸也力图把这一话题进一步做大。伊拉克战争打完了,芙蓉姐姐看腻了,韩剧的套路也被大家摸熟了,来点“人文关怀”是很有必要的。据河南《大河报》报道:
中央电视台10套非常有名的文化栏目《百家讲坛》也将镜头对准了高有鹏教授,在其春节特别节目《过年》中高教授将讲述“春节”。这个专题将于1月28日中午12点45分播出。这场争论也引起了国际关注,宣言公布后不久,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经多方打听得到了高教授的联系方式,通过越洋电话对他进行了专访,访谈内容将于正月初七向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广播,题目是“春节:中国对于世界的意义”。
其实,春节对于中国人来说,好似冬日里的阳光——保卫也是这么多,不保卫也是这么多。并不因为你高喊“保卫阳光”,太阳就会多发一分光给你,也不因为你不喊“保卫阳光”,太阳就熄灭了他的光芒。大家该干嘛还干嘛。
第十二折:怎样做一个大国公民?
当我们高喊着种种“保卫”口号的时候,我们大约是基于这样一种心态——
1.我们家祖上的东西是最好的。
2.我才不玩你家的芭比娃娃。
3.你也不许学我玩陀螺。
4.陀螺是我的传家宝,是我的生命,我一定要年年玩,月月玩,天天玩,而且我永远也玩不腻。我宁愿不上课,我也要在家玩陀螺。
是啊,陀螺如何继续玩,确实是个问题。故事讲到这里,你别再追问结果了。不会有结果的。社会现象不是数学题,没有对错标准,所以也就没有标准答案。
故事似乎该结束了,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还没发生呢。我无法预测下一出闹剧将由谁,在哪里,以什么形式来开场,但我知道,所有的由“口号”与“口水”演出的闹剧,最后都将不了了之,没有任何积极的成果——“竹篮打水”。
一般故事讲完了,故事人都要微言大义一下。本来我也想在故事结尾的时候,画几条蛇足。但是,前两天在网上闲逛,突然看到中国外交学院院长吴建民的一篇稿子,题为《中国摒弃弱国心态还有长路要走》——他居然使用了“弱国心态”这么“恶毒”的词汇。
什么是“弱国心态”?据吴建民说,第一是喜欢夸大自己的成就和优点,第二是不喜欢提及自己的缺点和不足,第三是很介意别人的表扬和批评,不能冷静进行反思。吴建民还说,“弱国心态”本质是缺乏信心。
看了吴的文章,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说的,大都被他说掉了。无奈“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既然吴建民把我想说的话都说掉了,那么,得罪人的事也就顺手推给他算了。愤青们的砖头尽管朝他扔去——他目标大,容易扔得准;我目标太小,把我打肿了,会造成与愤青本意相反的效果。
吴建民的文章很好读,本来想全文照录,又怕版权官司。想了半天,还是掐头掐尾剪贴一番,这叫“引用”,据说是一种“正常”的学术行为。
弱国心态对正在发展的中国危害很大。它的危害可以用“害己害人”四个字来概括。
“害己”,首先是这种心态会增加中国在前进道路上的阻力和困难。
中国走的是一条和平发展的道路,这条道路与历史上大国崛起的道路全然不同。世界对于历史上那些大国崛起带来的腥风血雨依然记忆犹新,有些人担心中国会重蹈历史上大国崛起的覆辙。
弱国心态会使我们骄傲自大、故步自封,使我们失去朋友,增加中国发展过程中的艰难险阻。弱国心态使得我们不能全面看待自己,容易浅尝辄止,鼠目寸光。
“害人”,弱国心态容易伤害别人,不能平等待人,不必要地激化矛盾。
弱国心态说到底是缺乏自信心,不能全面、客观地看待自己、看待世界,是中国过去屈辱的历史所造成的。
要摒弃弱国心态,我们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要克服它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就需要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认识弱国心态的危害,鼓起勇气去克服前进道路上的困难,这样才能逐步摒弃弱国心态。(23)
吴建民多狠呀,他居然说中国是“弱国”,还说我们的民族同胞“鼠目寸光”。
据说在2006年3月初世界知识出版社举办的一次“世界知识系列讲座”上,吴建民、龙永图与沈国放三个人一唱二和,大长了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殊为“可恶”。
首先,吴建民自曝家丑提出了“弱国心态”的概念。
其次,沈国放居然说,强硬并不一定意味着爱国。他说必须懂得哪些原则应该坚持,哪些应该灵活,哪些应该妥协。龙永图附和说:在谈判中姿态强硬最容易,而妥协意味着要准备很多方案,就很困难了(“投降派”居然比“战士”还难当,你听这话说的)。
接着龙永图提出一个问题,“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怎样做一个大国公民?”
不过,在回答龙永图的问题之前,我们可以先问一下,什么叫“大国公民”?
接着我们还可以继续向上追问,什么是“大国”?
转个弯再问一下,龙永图已经自认中国是“大国”了吗?
但吴建民明明说我们是“弱国”呀。
或者说,吴氏加龙氏的命题之和为“我们其实已经是大国了,但我们的心态还在弱国,所以,我们应该抛弃弱国心态,趁早进入大国境界。”如果真是这种意思,那就更加阿Q了,这与吴氏文章中所着重强调的“韬光养晦”不又背道而驰了吗?
如果我们本来就还是“弱国”,我们的问题就应该这样来提:
“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发展中国家,我们应该怎样做一个‘弱国公民’?”
绕得我自己都糊涂了。还是大家一起来想想怎么问怎么答吧。
至于“保卫”这个“保卫”那个的事,还是让“城管”和“保安”们去干比较合适,要是他们干不了,还有“警察叔叔”呢。
注释:
①③刘玉琴:《不要冷落了自己的传统节日》,《人民日报》,2004年5月6日。
②李建敏:《文化部官员提醒国人不要冷落自己的传统节日》,《人民网》,2004年4月17日。http:// www.people.com.cn/GB/shizheng/1027/2453411.html
④何骞:《某国欲申报端午节为文化遗产,专家称可能成功》,《华商晨报》,2004年5月8日。
⑤《文化部官员现身说法,“端午节”之争报道疑失实》《中国新闻网》,5月11日,http://www.chinanews.com.cn/n/2004-05-11/26/434700.shtml
⑥⑦⑩谢孝国、江微《“抢报端午节”细说从头》,《羊城晚报》,2004年5月9日。
⑧顾嘉健《岳阳端午“申遗”全民总动员》,《新闻晨报》,2004年5月13日。
⑨呼霓:《启动申报程序 湖南保卫端午节迈出关键一步》,《东方新报》,2004年9月6日。
(11)叶春生:《端午节庆的国际语境》,《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03期。
(12)贺学君:《韩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启示——以江陵端午祭为例》,《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01期。
(13)刘魁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保护的整体性原则》,《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04期。
(14)刘魁立:《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若干理论反思》,《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04期。
(15)徐惠芬:《中韩拟联手端午节“申遗”》,《新闻晨报》,2005年6月7日。
(16)张然:《中韩将讨论两国联合申报端午为世界遗产》,《北京娱乐信报》,2005年6月5日。
(17)《搜狐旅游》,http://survey.it.sohu.com/manage/poll/poll.php
(18)陈宝成、苏婧:《韩国端午祭成功申遗的文化传承之思》,《新京报》,2005年12月4日。有删节。
(19)《中韩端午节申遗之争韩国获胜,中国专家称非坏事》,见《爱国者同盟网论坛》“上海网友区”。http://bbs.54man.org/archiver/?tid-187718.html
(20)《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网站,“龙门阵”。
(21)高有鹏:《保卫春节宣言》,《河南大学报》,2006年3月1日。
(22)《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网站“站内新闻”。http://yrcsd.henu.edu.cn/news/printpage.asp?id=288
(23)吴建民:《中国摒弃弱国心态还有长路要走》,《中国青年报》,2006年3月21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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