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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小说明显地分成前期和后期两个阶段。前期小说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 》等,内涵明确而单纯,以丑恶的意象如臭虫和带麻点飞蛾等,表现对人性和人的生存 环境的本体性绝望;后期小说如《历程》、《新生活》和《思想汇报》等,意蕴晦涩,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关于残雪后期小说的评论文章不少,但很难说有谁将这些小说的底 蕴真正阐释明白。残雪在这种不明不白的阐释中越来越神秘,这种状况应该尽快改变。
在当代小说家中,残雪作品的晦涩是首屈一指的,这主要是指后期小说。这限定了她 的读者,但并不能限定她的价值。《尤利西斯》等也是以排斥读者著称的。对于残雪, 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能否通过解读达到一种较为确切的理解。我们看到,乔伊斯也好 ,卡夫卡也好,他们的作品尽管充满了排斥读者的力量,但在一种较为专业的眼光审视 下,意义的轮廓还是相当清晰的,并没有陷入一种猜谜的境地。而残雪后期的作品、意 义的轮廓则显得模糊、游移,难以穿透。这是残雪与那些大师们的一个主要区别。这是 残雪的长处,又是她的短处。当阐释者试图进行理论性描述,常常会将她的作品概括为 人们熟悉的概念,使她的创造性色彩变得淡薄,这又是残雪及其阐释者所不愿意的。因 此,阐释的模糊性在这里倒成为了一种阐释策略,阐释成为了需要二度阐释的文本。如 日本学者近藤直子对残雪的评价:“残雪的故事不是世界内部的故事,而是关于世界本 身的故事,不是时间内部的故事,而是关于时间本身的故事。”(注:戴锦华:《残雪 :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在这里,“世界内部”与“世界本 身”,“时间内部”与“时间本身”到底有什么区别?界线何在?像这样的概念,随意性 太大,主观性太强,理论清晰度太差,而这也正是残雪小说的特点。
残雪的创造性独异性首先在于小说形式,其小说的主体主要是由意象性象征和事件性 象征构成的。残雪的前期小说偏重于意象性象征,后期则由于人们指出其意象过多重复 ,而转向事件性象征。残雪后期小说指向模糊,这是“残雪之谜”的“谜”之所在。我 们应该清楚,难以解读并不意味着超人的深刻性所在,而有些人正是以这样一种眼光去 看残雪的。难以解读有时只是一种叙述策略。我觉得,对残雪而言,这种无以复加的深 度,或者“充满在残雪作品中的那种一般人无法看见的最高级最深刻的幽默”(注:邓 晓芒:《灵魂之旅》21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尚不能说得到了确证。
相对其它形式探索者而言,残雪借鉴西方作家的痕迹较少,形成了自我风格。这是她 强于马原等先锋作家的地方,也是她能够引起文坛虽不是大规模的但却是持续的关注的 根本原因。当然,残雪也相当明显地受到了西方作家的点化,特别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 ,但她毕竟凭着自己的才华和个人气质,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前辈的窠臼。很多人注意 到了残雪与卡夫卡的关系,她自己也写了一本研究卡夫卡的专著;在我看来,她在精神 上更接近博尔赫斯,以制造迷宫为基本的叙事方式。这一点在她后期的作品中表现得更 加明显。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制造迷宫也并非残雪的专利。格非在80年代也是一个迷 宫的制造者,比如他的《迷舟》,在叙事的焦点上留下一个空白。现在看来,这种叙述 意义阙如,只不过是作者唱的一曲“空城计”,一种文字游戏而已,因此不会随着时间 的推移而获得新的发现和深刻的理解,深刻的理解需要内在的充实。
因此,对残雪而言,真正的挑战在于形式的意义,这也是对残雪的阐释者的挑战。如 果这一点不能确证,残雪的意义和价值就将大打折扣。这也是为什么,我对残雪的才华 非常欣赏,但却不能像另外一些阐释者一样无条件拥抱,而心存疑虑的原因。
在我看来,艺术形式的创新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这是一个作家所应 具有的基本意识,也是毕生理想。由于几乎贯穿于整个20世纪的实用理性精神,艺术形 式的意义长期受到了压制,变成了思想的附庸。在80年代中期开始的形式大解放中,艺 术形式的价值猛然上升,几乎成为了价值本体,中国文坛出现了一大批以形式的创新而 崭露头角的作家。这种形式的膨胀毕竟缺乏根基,潮流在过度的宣泄中很快就退却了。 在我看来,艺术形式的意义是重要的,但不是自足的。独特的形式,其意义在于,这是 一条进入独特的精神空间的通道,惟有通过它的独特性,那种精神空间才能被开拓出来 。也就是说,独特的形式,其意义终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独特的审美功能,即它 对新的精神空间的开拓。在现代派作家中,卡夫卡、乔伊斯、海勒等人的小说,贝克特 和尤涅斯库的戏剧,都是典型的例子。他们用自己独特的形式,开拓了人类新的心灵空 间和话语空间。如果把形式当作绝对的价值本体,文学创作就必然进入一种平面化的游 戏的状态。游戏也是有意义的,却又是意义有限的。独特形式意义在于表现独特的思想 ,而特定思想也只有通过特定形式才能够得到最佳的表达,这就是我对形式的创新的基 本理解。用这种观点观察残雪,其小说形式的意义仍有待廓清,即形式所负载的内容独 特性有待明晰。这关系到残雪小说创造性和价值定位,也是人们阐释残雪的难点和关键 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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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小说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非现实的经验世界,充满了荒诞感。在这个小说世界 中,现实的阅读经验是无效的。荒诞是残雪给读者的最初印象,这种荒诞,贯穿于残雪 的全部创作。
《黄泥街》是她最早的作品。在这条街上,家家养着大蟑螂,像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 ;饭粒里还拌着一些蝇子,碗底埋着一只蒸熟了的大蜘蛛;齐婆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 只猫;人的大脚趾长出了鸡爪;宋婆在家中明目张胆地烧吃蝙蝠;老郁的楼上饲养着一 百多只蝙蝠,每天夜里都出来吸人的血,等等。这是一幅幅极其荒诞的场景,这种场景 构成了小说的全部。《黄泥街》在残雪的前期小说中是有代表性的,类似的小说还有《 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等。
残雪后来的小说有了明显的变化,意象性象征被事件性象征取代,那种堆积性的丑恶 的意象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意义不明的事件。以《历程》为例。老单身汉皮普 准在楼下的离姑娘来访之后,心猿意马,到离姑娘家去帮她父母捉猫身上的跳蚤;老王 在大楼中住了一些日子之后,突然发现自家的房门旁,还有一道小小的门,通向另一套 居室;皮普准出门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自己在五香街的家了;等等。类似的小说还有《 思想汇报》、《痕》、《新生活》等。
读残雪的小说很难讲什么人物形象,人物在她笔下只是一种象征,这些象征性的人物 ,不论性别、年龄、社会身份,都千篇一律地讲着一种似有深意的梦语,如“这风刮得 我心里不安,我总觉得像住在石头山上”;“你以为养一只猫是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 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等 等。这些梦语单独来看还不特别朦胧,可放到那种失去逻辑关系的结构中,就充分表现 出梦语的性质。残雪以自我替代一切人,不论男女老少年龄身份的一切人说话,全是一 个声调,这就是作者的声调。不但语言,所有人物在思维方式上,也充分表现了作者的 个人特征。也就是说,她笔下的人物,是在用一个方式思维,一种声调说话,重复性是 明显的。对残雪的小说,人们不能作形象分析,更不能作性格分析。残雪的小说不是在 社会意义上来界定其内涵的,因此人物身份在这里没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这与其它小 说将身份当作形象的第一要素和规定性,是完全不同的。
残雪的小说有点像朦胧诗,也是通过象征来表达的。在朦胧诗中,重要的是不是意象 本身,而是意象的意义。如“沿着鸽子的哨声”(北岛《迷途》),作者要表达的不是“ 鸽子的哨声”,而是一种美好的召唤。至于召唤的具体内涵,是爱情,理想,则不必落 实,情绪性的理解就是终极理解。“眼睛望着同一块天空,心敲击着暮色的鼓”(北岛 《走吧》),我们理解了这表达了追求过程中的单调、疲惫,这就够了。残雪的小说与 朦胧诗不同,连象征的情绪性方向也很模糊。如《历程》中,反复写到了给猫捉跳蚤的 细节,我们当然认为这是有核心意义的事件性象征,而不能看作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断 。但这样一个细节表现了什么深刻的思想或者情绪?不知道。又如《思想汇报》中,大 发明家A总是下厨房为食客做饭,以至做饭变成了他的主要工作。这又象征着什么?这种 意义暧昧的事件或事物构成了残雪小说的主体,令读者的阅读中总处于一种绝望的焦虑 之中。在这里,由于内容荒诞无法穿透而进入了文本的荒诞。
对残雪的小说而言,我们必须提出的一个问题是,读者是否有必要弄清这些暧昧事件 的内涵?如无必要,那么阅读的动机和意义又在哪里?或者说,这些事件后面是不是有精 神上的深层结构?如果有,那又是什么?或者是作家在跟读者捉迷藏,玩游戏,唱空城计 ?我觉得,在这一点明确之前,就自称理解了残雪,是不恰当的。
读残雪的小说经常有一种茫然感,不但无法确证象征的具体内涵,甚至连情绪性的方 向也找不到。阅读过程中,读者始终处于一种解读象征的猜谜状态,很累,但却仍然无 法穿透。事件性象征(如《罪恶》中的父亲生前留下的那只木盒)和意象性象征(如《历 程》中屋顶的那只黑猫)意义不明,给读者造成了困惑,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 题在于结构,即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象征的意义不明,有耐心的读者还可以凭着自己的 经验,猜测其中的意义。即使没有确定的解释,一种个人化解释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但要进一步将一连串的意义无法确定的猜测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性理解,对 读者来说是更大的挑战,也是更大的困惑。以《历程》为例。离姑娘的拜访对皮普准来 说是一个重要事件,但其象征性意义何在?皮普准与黑猫在屋顶一动不动对视几个小时 ,又意味着什么?还有,老王的儿子锤扁了他的手电筒;邻居在商场选购女人内裤,并 拿到皮普准的办公室展览;还有那本莫明其妙的杂志……意义暧昧的事例几乎可以无限 举下去,它们之间的关系何在,是凭着一种怎样的结构性力量凝固在一起的?
对残雪的小说来说这是个普遍问题,这个问题显然还没有引起残雪的阐释者注意,包 括那些将她置于很高地位的人。在我看来,对残雪小说的阐释而言,结构问题比象征体 的确解问题更为关键。残雪小说的表层结构(即事件性联系)是很随意的,常常处于非逻 辑的中断状态,于是读者认为自己是没有懂得深层结构,表层结构的随意性其实大有深 意。可当深层结构,即“内在的复杂结构”也处于一种不明确的状态,使人们不得不对 其小说的随意性另有想法。我相信不少读者,包括我自己,在这里陷入了糊涂。残雪本 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说:“读者只要多一点耐心,坚持下去,就有可能把握到内在 的复杂结构。”(注:残雪:《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卷》第362页,第3页,第4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但这种可能性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中,是相当渺茫 的。问题对于阐释者而言,是怎样找一种引导性结构性力量将细节的碎片组织起来,成 为一个有机整体?对于残雪本人而言,则是怎样确证这种引导性结构性的力量的真实存 在?
残雪是从个人的特殊经验出发进入创作的,这种个人经验没有普遍性,不可通约,因 此也不为大多数读者理解。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专业读者来说,特别是对那些强有 力的阐释者来说,如果作品的意义仍然处于意义暧昧的状态,那就应该有所反思了。我 在残雪的最热心的阐释者的阐释中,并没有找到他们有了相当透彻的把握的感觉,特别 是在“内在的复杂结构”方面。这些阐释者尚处于一种“各说各话”的状态,也就是说 ,并没有达成一种起码的共识。这也更增添了我对“内在的复杂结构”真实存在的疑虑。如果我们读残雪的小说,只读到一大堆意义模糊的荒诞场景(意义模糊的事件是难以 记忆的),我们能够声称自己看懂了残雪吗?
在《辉煌的日于》中,残雪笔下的人物说:“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义。这可是我 这一辈子的经验。”(注:《残雪文集》第一卷,第42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我总觉得这是她在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写作策略。如果小说的意义本来就是模糊的 ,甚至是一个空洞,而且是故意设定的空洞,阐释者们仍惶惶然以求确解,那不是很可 笑又很可怜可悲吗?但如果不求确解呢,阐释的意义何在?在我看来,游戏性迷宫是残雪 小说的最大秘密。如果这样,那些庄谨严肃的阐释,不是很滑稽又很荒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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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认为自己的小说是关于灵魂的故事,她说:“我要写的东西不在大家公认的世界 里。”“这些小说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 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注:残雪:《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卷》第362页, 第3页,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这给读者的阅读引导了一个方向,即不能从日常生活经验,包括心理经验去理解她的 作品。在这里,灵魂的故事决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心理活动”,那是大家公认的世界 ,残雪是不屑于写的。我们被告知,要理解残雪,就要进行“突围表演”,冲出日常生 活经验的包围,进入心灵的黑暗深处,那里有个全新的世界,“进入到里头,才会知道 ,这是一个比我们大家用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大无数倍的、没有边界的、在混沌中涌动的 世界,是一个在时间上无穷无尽的世界。”(注:残雪:《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 雪卷》第362页,第3页,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虽然残雪的小说在描述 一般人经验之外的世界,属于她个人的经验世界,读者还是有权追问“那个世界”的存 在状态。对此,残雪的描述是“灵魂的分裂”,“诗性精神”,“最后的透明境界”, “排除了一切杂质的纯美梦境”,“无名的渴望”,“时间的永恒的涛声”(注:残雪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残雪卷》第362页,第3页,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 0年版。),等等。至于这种“诗性精神”,“透明境界”等有怎样的内在规定性,它们 离开了这种抽象的状态是否还真实存在,那就不得而知了。这种表达过于抽象,有可能 成为一种普适性的标签,贴到众多其它作品上去。《边城》是不是“诗性精神”?《过 客》是不是“无名的渴望”?《心灵史》是不是“最后的透明境界”?《绿化树》是不是 “灵魂的分裂”?《黑骏马》是不是“排除了一切杂质的纯美梦境”?类似的有名的或无 名的作品,是数也数不清的。内在规定性模糊的标签,是可以到处贴的,而到处都可以 贴的标签没有标签的意义。残雪下了决心要把迷宫里的游戏玩到底,绝对不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那是留给评论家做的工作,而评论家的努力是否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又是一 个永远的谜。在我看来,残雪真正的特点不在什么“诗性精神”等等,如果她停留在这 里,就没有她的个性和创造性;而在于那种刻意的操作性的迷宫的制造,这是她的个性 所在。
一些强有力的阐释者也做出了努力,试图使残雪小说有内涵清晰化理论化,比如北京 大学的戴锦华教授。她提出了两个基本的有理论清晰度的概念:救赎的缺席、权力与微 观政治。(注:戴锦华:《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第12 页,第15页。)在我看来,这两个概念对于理论化地解读残雪的前期小说(包括《突围表 演》),是相当准确的。救赎的缺席,表现了残雪小说对人性和世界冷静的绝望,这种 绝望感不是源自社会不公正,制度的缺陷,文化的偏失,而是源自人的本性。既然人的 本性并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存在,也不是能够通过改造可以扭转的,那么,救赎就不可 设想。这种认识与很多文学作品的出发点是不同的,特别是在80年代中期以前,当很多 作家还沉浸在完成了政治批判就会出现一个完美社会的幻想中的时候,残雪的小说无疑 是具有先锋性和敏锐性的。至于权力与微观政治,这无疑也是对残雪前期小说的真切体 认。残雪小说中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伤害,包括隔绝、冷漠、嫉妒、偷窥等等,撕破 了文明的包装,直指事物的本质。这不是经典意义上的政治,而是日常生活中的政治, 即微观政治。这里没有什么善与恶、好与坏的截然分野。这与当时的流行观念完全不同 ,也是具有先锋性和敏锐性的。
但这种解读与残雪的自我表白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我也不知道残雪本人是否会认可 这种具有理论清晰度的解读。残雪一直强调自己的东西不在大家公认的这个世界里,全 部小说都是讲的“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与世俗世界是 不搭界的。而救赎的缺席,权力与微观政治,却恰恰是世俗世界的话题。更何况,救赎 的缺席,在80年代中期的中国,固然是个先锋的话题,但放在世界格局中看,特别是在 《等待戈多》之后,其理论创造性的锋芒早已过去,而权力与微观政治,即所谓“法西 斯的群众心理学”(注:戴锦华:《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 期,第12页,第15页。),在中国文坛固然是有相当新颖性的提法,但在创作实践中, 早就不乏先例,如《金瓶梅》、《红楼梦》以至鲁迅的《狂人日记》、《药》、《风波 》、《阿Q正传》和《祝福》等等。关于这个话题,不可能有比鲁迅“无主名无意识杀 人团”更精辟的描述了,这也是鲁迅小说的基本主题之一。这不但是“这个世界”的故 事,而且在更大程度上是中国的故事。我想把残雪看作超一流作家的人不会满意戴锦华 教授的这些解读,因为这实际上是将残雪平庸化了。
作为我个人来说,我倾向于认同戴锦华教授的解读。在《黄泥街》、《苍老的浮云》 、《山上的小屋》、《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等前期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神 奇无比深邃无比的“那个世界”的故事,而是充满世俗气息的“这个世界”的故事。人 们看到的主要不是什么“诗性精神”,“最后的透明境界”,“排除了一切杂质的纯美 梦境”,而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丑恶虽然偏激却不失尖锐的表现。不论是写人类生存环境 的恶劣,还是写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当人们指出她的重复性危机时,她转向了,进入了 迷宫式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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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原等先锋作家相比,残雪是少数成功地进行了转向的作家之一。残雪放弃了那种 通过负面意象表现世界和人性的丑恶的叙事方式。这种叙事方式的意义过于明了单纯, 很快就陷入一种饱和状态。马原的叙事游戏就是在这种饱和状态下陷入了危机,以至退 出了游戏。残雪写了一系列新的小说,如《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辉煌的日子》、 《痕》、《新生活》、《开凿》、《思想汇报》、《历程》等等。这些小说与前期小说 最大的不同,就是意义的模糊性。意义的方向模糊不清,即迷宫的制造,这是一种新的 叙事策略。残雪多次谈到自己的创作,但仍然是“透明的境界”和“纯美的梦境”,决 不概括为理论的明晰性。因为一旦浮出理论的水面,那么多迷宫可能就会被发现里面空 空荡荡,叙事的游戏又会面临新的危机。
我觉得残雪在这个时期的创作更多地是在玩着一种“空筐游戏”,每篇小说都提供了 一个空筐,读者们或阐释者往筐中放什么,就是什么。也就是说,意义在飘渺之间,终 极的诠释是不存在的。对这种状况,戴锦华教授在谈论了两个严肃的话题,即救赎的缺 席和权力与微观政治之后,也无奈地归结到了“阐释的游戏”,并准确指出:“以游戏 的阐释或阐释的游戏进入残雪的世界,或许是惟一恰当的途径和方式”。(注:戴锦华 :《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第12页,第15页。)在我看 来,这是认知残雪后期小说的基本思路。但戴教授将“阐释的游戏”与“救赎的缺席” 和“权力与微观政治”这两个游戏之外的话题并列,内在逻辑似乎不够完整,原因恐怕 在于没能将残雪前、后期小说的不同特点区别开来加以论述。
但还是有特别认真的阐释者,他们试图在理论的清晰度上给残雪的作品以概括。在这 种认识方式中,残雪小说中的每一个事件,都具有象征意义上的哲学意味和高深的理论 性。以对《历程》的阐释为例。皮普准半夜睡不着,到屋顶平台上和一只黑猫呆呆地对 视了几个小时,在这里,“黑猫象征对这一生死问题的幽深体验或存在的欲望。”“他 沮丧已极地回到楼里(即灵魂的内部)”,“强悍的老王(即他自己的理性自我)”,“老 曾(即现实真相的象征)”,“老妪(实即他的更高层次的自我)”,“离姑娘的父母向他 示范为那只瘦得皮包骨的猫捉跳蚤(即弄清生死问题的工作)”,(注:邓晓芒:《残雪 :灵魂的历程》,《灵魂之旅》第23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等等。
按照这样一种解读方式,残雪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都是具有哲学意味 的微言大义。按照这种阐释方式,任何作品的任何意义模糊的细节,都可以看作一个隐 喻,放到最高的哲学层次予以理解。但是,我们知道,对文学作品的想象和解读是以人 们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的。上述想象在我看来,是完全脱离人们的生活经验的。凭什么说 “黑猫象征对这一生死问题的幽深体验”?又凭什么说示范捉跳蚤是“弄清生死问题的 工作”?至于老王是“他自己的理性自我”,老曾是“现实真相的象征”,这都是一种 具有强迫意味的、无根无底的随意性解读。对文学作品中意象的解读是不能脱离普通逻 辑的。比如,鲁迅《过客》中“坟”,我们可以将它看成绝望的象征,因为“坟”本身 具有这种内在规定性。但残雪小说的内在规定性又在哪里?“黑猫”与“生死问题的幽 深体验”,“楼道”与“灵魂的内部”等,是不是具有这样的一种逻辑关系?如果没有 ,这种联想的基础和依据又是什么?像这样一种完全脱离普遍经验的解读,在起跳点和 着落点之间,找不到任何线索性联系的解读,在我看来,是不能接受的。这样一种解读 方式,缺乏最起码的可交流性,是一种极端个人化的阅读经验。这种阐释令人迷惑,比 阐释的对象更需要二度阐释,也使阐释失去了意义。
也许,这种极端个人化的阅读经验也具有合理性。既然解读对象是一个“空筐”,那 么谁愿意往里面装什么东西都是可以的,悉听尊便。只是这种解读对一般读者而言,逻 辑线索不清,跳跃性过大,主观性太强,因而显得牵强罢了。对于我,相信同时对于其 它读者,这种解读方式有强烈的被强迫感,很难接受。如果说残雪后期小说是一种事件 性隐喻,那么这种隐喻应该得到合乎逻辑的、具有理论清晰度的阐释。难道可以说,残 雪的小说是惟一的例外,是人类的语言无法靠近的?人们阅读小说,花费了时间,总应 该得到或者领悟到一点什么。文学创作可以是非理性非逻辑的,但对创作的阐释不应该 是非理性非逻辑的。这种具有强迫意味的解读方式的出现,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即对 残雪这个时期的小说进行认真的理论澄清是相当困难的,如果阐释者希望以一种逻辑的 方式,不脱离经验的想象方式,而不是牵强附会的方式来进行解读的话。
对残雪而言,她由前期描述世界的荒诞进入了后期的文本荒诞。一部作品的结构总是 依据意义建立起来的,当意义的方向无法确定,结构感也是很难建立起来的。残雪小说 的结构问题,本质上是意义问题,没有意义就无法确定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这种迷宫式 的叙事对叙事者来说,一个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避免重复,或者说不暴露重复。她 前期小说写了疯狗、鬼笔菌、麻点蛾子、又肥又长的粉红蚯蚓等等,还有吸饱了水的女 尸、蒸熟的大蜘蛛、溃烂的舌头、交媾的苍蝇等等,实际上是写同一个东西,重复性是 明显的。现在写了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全都意义暧昧,是否在重复就很难识辨了。因 为,既然小说的意义不明,意义是否重复就无从判断。残雪的确是一个机智的叙事者。
任何试图走近残雪的人,首先要考虑自己的走近方式和心态。到字缝中去寻寻觅觅, 希望找到一点微言大义的蛛丝马迹,是缺乏机智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缺乏这种机智的 人,为她的小说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以至不得不写一篇文章表达这种困惑和痛苦,并 请教于世人。也许,这里没有终极的解,对不存在的东西,人们不应苦苦追寻。也许, 游戏性真的是“惟一恰当的途径和方式”,因为,与游戏性对应的,应该也是游戏性。 游戏不妨玩玩,特别是在悠闲的时候。过于痴迷执著,过于认真严肃,都是在阐释荒诞 时陷入了荒诞,在自寻烦恼。对阅读残雪后期小说的读者来说,有一个问题必须执著追 问:迷宫中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