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文学观的审美角度观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角度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00)02—0059—05
昭明太子萧统的文学观念中有很浓厚的审美意味。在文学的实用功能、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及审美娱乐功能中,他更向后者倾斜。这就决定了他对文学的基本态度是欣赏和把玩,在赏玩式审美中潜移默化地获得一种超越世俗欲望的高级精神愉悦,所谓“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答晋安王书》),就极简洁地道出了其中的玄机。这种倾向在《文选序》中亦有所流露,在简述各种文体发展之后,他总结道:“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亦云备矣。”以“娱”“玩”为喻,绝非偶然,其中有出自性情、趣味的本能心理惯性在起作用。就萧统而言,赏玩式审美态度是其对待外物的精神底色,也左右着他对文学的基本态度。
一
审美体验的核心是一种“非功利态度”,其对立面是功利和欲望,只有心灵先从用世意志和利害欲望中解脱,才会获得生命内部的审美愉快。得失利害等功利性的快乐在于占有,而审美愉悦恰恰在不占有对象时产生。审美情趣浓厚之人,物质欲望一般较为淡薄。对时流所尚的世俗快乐,萧统表现出一种清淡视之的淡泊态度,其著《陶靖节集序》云:“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遇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盈虚,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齐讴赵女之娱,八珍九鼎之食,结驷连骑之荣,侈袂执圭之贵,乐既乐矣,忧亦随之。”这种认识中明显有庄子美学的色彩,《庄子·至乐》:“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昭明之时,儒、释、道、玄并昌,士林多受其熏染。结合昭明所云“披庄子之七篇,逍遥物外;玩老聃之两卷,恍惚怀中”(《十二月启·林钟六月》),就更能看出老庄尚淡泊无为的审美态度痕迹。史称,萧统物质占有的欲望十分淡薄,“出宫二十余年,不蓄声乐。少时敕赠大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这里当然有昭明所处境遇的特殊原因,史载武帝弘儒崇佛,生活节俭。当然,萧统之节欲尚俭不无传统理性的监督与约束,他“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梁书》本传);但同时也应看到,在此其性情本能亦顽强地表露出来。对能陶冶性情的自然山水,他表现出浓郁的兴趣,史称其“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梁书》本传)。按《招隐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之后,紧接有“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之句。桓温尝问孟嘉:“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世说新语·识鉴》注引《孟嘉别传》)而在昭明看来,不仅置丝竹、奏女乐,是人为,就连发自喉咙的啸歌也不自然,属于人籁;接受“敕赠大乐女妓”和“女乐”是占有,只能产生世俗的感官愉快。而山水清音,自然天籁;清风明月,无需占有,使心灵自由的审美意味,尽在其中。物以类聚,他身边环绕的也是这种气氛,与昭明“情兼师友”的张瓒亦“性爱山泉,颇乐闲旷,虽复伏膺尧门,情存魏阙,至于一丘一壑,自谓出处无辨,常愿卜居幽僻,屏避喧尘,傍山临流,面郊负郭。依林结宇,憩桃李之夏荫;对径开轩,采桔柚之秋实。”(《谢东宫赍园启》)自然风物与人的心灵、精神相通,是一种“活”的生命。依据美学原理,“假如外部事物是一种类生命结构,即具有动态平衡的结构,它作出的反映便是迅速的、强烈的和愉快的。这样一种反应本质上是一种契合和一种拥抱,是灵魂同自己的对话,是对自我之本质的发现。如果外部事物是一种‘死’的结构,一点也不具有生命的活力,它的反映就十分微弱,更谈不上愉快。”[1]萧统正是在这种“类生命”结构中找到了纯粹属于自己心灵的愉悦。这种自然审美趣味在《文选》中就体现为“广义的物色”态度。
二
《文选》卷十三赋庚立有“物色”一目,收文四篇:宋玉《风赋》、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谢希逸《月赋》。物色,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面纯指自然景物,如《文心雕龙·物色》的“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又如颜延之《秋胡行》诗:“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李善注曰:“物色桑榆,言日晚也。”[2](P.190)第二层面不纯粹指自然物象本身, 而是指一种着有主观色彩的形式美。整体来看,“物色”中的“物”即自然景物,而“色”则明显借用了佛学概念。佛学中,用“色”泛指有形质、具体可触知的物质世界,是与“空”相对的范畴。而佛学中“空”的概念,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说明世界万物的虚幻不实。佛学认为,从本质上而言,“色”同“空”一样,亦是一种幻觉,是人们认识上的幻化产物,“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大乘佛教的基本命题。此外,佛学按照人的感官将外界事物分为五种境界,如《俱舍颂疏》卷一云:“色等五境为境性,是境界故;眼等五根名有境性,有境界故。图实相之理,为妙智游履之所,故称为境。”丁福保所纂《佛学大辞典》云:“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如色为眼识所游履,谓之色境。”又释“色境”云:“五境之一,青黄赤白等之法,为眼根所对之境界者。”“色境”即视觉感官所对应的外界事物,它依赖视觉而存在,所以它不再是纯粹的、单独的外在景物,而是已经染上了主体对客体的感知或感受,是被主体的感觉器官及功能所感受到的客观外物。而“物”与“色”合称,来描述、讨论形式美,是很恰切的。萧统、刘勰均谙熟佛学,其所用“物色”之内涵,似应着有佛学色彩。李善注“物色”为:“四时所观之物色,而为之赋。”又云:“有物有文曰色。风虽无正色,然亦有声。《易》曰:‘风行水上,涣。’涣然,即有文章也。”[2](P.190)可见“物色”不单指自然景物,而是指有人的感官参与、着我之色彩的形式美,它们在形状、色彩、线条、声音上既“有物”,又“有文”,符合人类感官审美的自然法则。
如按照审美生理感觉分类,则《文选》“物色”类中的《月赋》为视觉,《风赋》为听觉,《雪赋》为触觉,《秋兴赋》为综合感觉,风花雪月,有声有色,视、听、触、感,无一遗漏,其中透露出审美感受细腻、敏感的讯息。无独有偶,《文心雕龙》专有《物色》一篇,既注重“流连万象之际”,又注意到审美的生理基础,强调要“沉吟视听之区”,与萧统趣味不无暗合之处。《文选》和《文心雕龙》相辅相成的关系,已有不少学者注意到,如杨明照先生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就指出:“舍人深得文理者,与昭明相处既久,奇文共赏,疑义与析,必甚得君臣鱼水之遇,其深被爱接也固宜。又按昭明生于齐中兴元年九月,时《文心》书且垂成,而后来选楼所选者,往往与《文心》之‘选文定篇’合,是《文选》一书,或亦受有舍人之影响也。”据此,分析一下刘勰的《物色》篇或许不无益处。
《物色》开篇即描绘出一幅心物交感的和谐图画:“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这里的四时之“物”已不再是纯粹的客观景物,而是与“心”——人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同构对应性质,于是“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这表明刘勰已经意识到外部自然生命和人的内部精神、情感世界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无独有偶,萧统也说:“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喧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答汀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游思文林”与赏玩自然,一气呵成;春夏秋冬,四季感受细腻分明。此外,萧统还作了一首《十二月启》,分别以“太簇”“夹钟”“姑洗”等十二音律配十二月份,物候季节的变化中流动着音乐的旋律,审美意味愈发浓郁,如“伏以景逼徂春,时临变节。啼莺出谷,争传求友之郁;翔蕤飞林,兢散佳人之靥。”(《姑洗三月》)“麦陇移秋,桑律渐暮。莲花泛水,艳如越女之腮;蛓叶飘风,影乱秦台之镜。炎风以之扇户,暑气于是盈楼。冻雨洗梅树之中,火云烧桂林之上。”(《蕤宾五月》)“节届玄灵,钟应阴律。愁云拂岫,带枯叶以飘空;翔气浮川,映危楼而叠徊。”(《应钟七月》)此外,还应注意到,这种审美趣味不仅限于《文选》“物色”一目,在赋类选目中,除了“志”“哀伤”“情”三类属于情感思绪外,其它均属于对外在物色风貌的铺陈描述。另外,诗类中也专有“游仙”、“招隐”、“游览”、“行旅”、“军戎”、“赠答”等目,游览赏玩意味浓郁,如嵇康《赠秀才入军》就收在“赠答二”中。按,《文选》共收诗文762篇,其中赋74篇,诗437篇,合占67%,游览、行旅类占很大比重,可见萧统游赏趣味之浓郁。《文心雕龙·物色》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此论带有中性色彩,只是客观地概括了“文贵形似”的流行风气,也对萧统《文选》赋类“广义的物色”选择作了解释。
三
在萧统的审美观念中,对自然的赏玩态度是其审美心路历程的起点,“睹物兴情”;不仅仅局限于欣赏自然景物,还要向其它领域弥漫和延伸,于是形成一种广义的“人文”态度。在《文选序》中,昭明引用了《易经》的一段话:“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卦》篆文)然后赞叹曰:“文之时义,远矣哉!”可见,同刘勰在《原道》中表现的泛文学观一样,在昭明心目中,天文与人文相通,其宏观视野所持也是一种泛文学观。正是在这样的哲学认识背景下,昭明巧妙地实现了由“物”到“文”的美学过渡——“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答晋安王书》),赏玩的审美情致由自然之“物”触发,而又自然向具有同样“类生命”结构的“文”——文章篇什延伸扩散。在《与何胤书》中,这种思想表达得更为清楚:“方今朱明受谢,清风戒寒。想摄养得宜,与时休适。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玩泉石,激扬顾学,诱接后进。志与秋天竞高,理与春泉争溢,乐可言乎!岂与口厌刍豢,耳聆丝竹之娱者同年而语哉!”这里,由自然审美到文学审美的内在逻辑十分清晰。“朱明受谢,清风戒寒”的物色悄然变化触动了审美情趣兴起,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然后是这种情趣从自然向文化学术领域的弥漫延伸,可见在昭明心目中,思想学术的精言妙语同可人的物色一样,具有同等的审美内涵。于是,“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与“玩泉石”一样,也具有同等的赏玩价值,由自然所触发的审美感受可以延伸到文化典籍,义理思辨,其间的衔接过渡十分自然。在昭明留下的文字中,这种以赏玩自然的审美态度对待对学术文章随处可见,如“披庄子之七篇,逍遥物外;玩老聃之两卷,恍惚怀中。”(《十二月启·林钟六月》)又“神鹤架,眷想龙门,披玩之间,愿无捐德。”(《十二月启·大吕十二月》)又“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诗一首,……首尾裁净,可为佳作,吟玩反复,欲罢不能。”(《答晋安王书》)又“吾静然终日,披古为事,泛览六经,杂玩文史。”(同上)又“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又“并为入耳之娱”,“俱为悦目之玩。”(《文选序》)又“轮动文学乘,笳鸣宾从静。……伊予爱邱壑,登高至节景。”(《钟山解讲诗》)“披玩”、“吟玩”、“杂玩”、“入耳之娱,悦目之玩”,在涉及文章学术时,“玩”字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明显有与赏玩自然同功的审美意味,这绝非偶然,而是体现了作者审美思维的较为稳定的内在逻辑。
在昭明的审美文化视野中,吟诵篇什和赏玩自然经常联袂而行,文史篇章和山水一样,也是一种外“物”,也可以造成“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的审美效果,以陶冶性情——“居多暇日,殽核坟史,渔猎词林,上下数千年间无人,致足乐也。知少行游,不动亦静。不出户庭,触地丘壑。天游不能隐,山林在目中。冷泉石镜,一见何必胜于传闻;松坞杏林,知之恐有逾吾就。”(《答晋安王书》)即使面对森严的儒家经典,也不无一种赏玩意味——“吾静然终日,披古为事。览六籍,杂玩文史。见孝友忠烈之事,治乱骄奢之事,足以自慰,足以自言。”(同上)所涉虽为严肃的经典要籍,但教化的色彩却很淡薄,其目的只是“足以自慰,足以自言”而已。在文学史上,萧统第一个从人格和文格上发现了陶渊明的价值,并亲自写了《陶靖节传》、《陶靖节集序》,赞扬“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并自称“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萧统之嗜陶的精神动力之一就是对外物淡薄无为的态度。这种以赏玩审美、愉悦精神为主的态度落实到文学上,就容易导致一种“纯文学”的观念,把“篇什”从经、史、子、传中剔除出来。在萧统看来,文学最重要的功用就是给人以审美的愉悦,其它因素则处于辅助地位。在《文选序》区分文与经、史、子、传界限的论述中,昭明先赞之以“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冰释泉涌,金相玉振”“事美一时,语流千载”等语,然后委婉地用“岂可”、“不能”、“不取”、“不同”等语巧妙地将经、史、子、传等典籍排除在外,理由是其种种非文学的属性——“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盖以立意为宗”,“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属于文学范畴的只有那些符合“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等篇什标准之作。对此,笔者同意《中国美学史》(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的意见,尤其考虑到要结合昭明的赏玩式审美态度来观察其文学观念,这里的“沉思”不能理解为一般之深思,“沉”应为“沈吟”之意,“思”应为“属文之道,事出神思”(《南齐书·文学传论》)之“思”,故“沉思”是一种审美创造状态,即刘勰所说的“诗人感物,连类无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物色》)这种状态包括审美感受、联想、想象、构思、形成意象等。这里的“事”也不是一般意义,而是受社会自然外物刺激感发之“事”,“事出于沉思”,是说文学不像经、史、子等出于伦理的阐发、义理的辨析及事实的陈述,而是要遵从文学形象思维的规律,出于对外物的审美感受,或如萧纲所云:“至如春庭乐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在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答张瓒谢示集书》)所谓“因事而作”,即有感而发,言之有物之意,与白居易所说“歌诗合为事而作”意思不同,而是要向赏玩式审美倾斜,可视为对“事出于沉思”的最好注解。
另外,应注意到,赏玩,并非意味着只面对愉悦之物,哀怨伤感也属“事出于沉思”一类,所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是也,亦可成为审美赏玩的对象。钱锤书先生曾指出:“韩愈的‘不平’和(司马迁的)‘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3]依照此理反推之,则赏玩式审美也并非仅局限于欢乐愉悦之物,而是包含愤懑哀伤情思在内。人“性”的原始状态是平静,“情”是“性”遭到外物触动骚扰的形态。正如《乐记》所说:“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后儒发挥了这一说法:“性之与情,犹波之与水,静时是水,动则是波,静时是性,动则是情。”(《礼记·中庸》“天命以谓性”句下,孔颖达《正义》引梁五经博士贺语)“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其上,便为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也哉!……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伊川语》,四部备要本)可见,任何形式的“情”都是本“性”失去了平静的结果。查《文选》赋辛专为“哀伤”立目,收文7篇:司马相如《长门赋》、向子期《思旧赋》、陆机《叹逝赋》、潘岳《怀旧赋》、《寡妇赋》、江淹《恨赋》、《别赋》;此外,诗中也立有“哀伤”一目,收作品9篇,有嵇康《幽愤诗》、曹植、王粲《七哀诗》、潘岳《悼亡诗》、任《出郡傅舍哭范仆射诗》等。其或表现女性失宠的哀怨,或感叹时光的流逝,或渲染离情别绪,或哀伤亲友的凋谢……都写的哀情婉转,完全突破了儒家“哀而不伤”的诗教规范。史载,昭明之母丁贵妃染病,“太子还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带。及薨,步从丧还宫,至殡,水浆不入口,每哭辄恸绝。……虽屡奉敕劝逼,日止一溢,不尝菜果之味。体素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梁书》本传)其所选潘岳《悼亡诗》就表达出这种心绪:“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从其真情至性富于哀伤悲艳之美,可知萧统立“哀伤”一目的用心所在。《颜氏家训·文章篇》认为文章出于《书》《易》《诗》《礼》《春秋》五经,之后说:“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将五经之文视为大道,“陶冶性灵”“入其滋味”之作不过是小技,而萧统之所重,正是颜之推所轻,可见其趣味所在。
此外,由此还可以透析萧统与萧纲、萧绎文学集团的瓜葛。学界有一种说法,认为萧统的文学思想有别于纲、绎,如罗宗强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称:“但它也与重娱乐、求轻艳的宫体诗一派明显不同。”这是就其异者而言之;而就其同者而观之,二者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说《文选》与《玉台新咏》出于同一审美机制,“萧统与萧纲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追求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区别,事实上这两书都是同一审美机制的不同表现形式”。[4]虽不无偏颇, 但看出二者联系,确有一定道理。如昭明追求纯文学观念,典丽之中,偏重于“丽”,讲究“综辑辞采”“错比文华”,“沈思”与“翰藻”并重,并在诗赋中立有“哀伤”一目,恰与萧绎所说的“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暗合,又云:“至如文者,惟须娗毣纷披,宫微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金楼子·立言》)所追求的也是一种纯文学观念。萧纲也说:“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并批评复古派先锋裴子野“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与湘东王书》)而篇什之美正是昭明所尚。可见二者确实形成于同一文化土壤之中,思想意趣十分接近。
以上简略分析了萧统文学观中的审美成分,及其对《文选》编篡思想的影响。赏玩式的审美态度,是萧统文学观的底色。它从赏玩自然美出发,向文章篇什过渡,最终影响了《文选》的编篡取舍。所谓“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就极简洁道出其中的逻辑。它是昭明文学观念的精神底色,决定着他对文学的最基本态度。尽管出于各种后天社会人际的需求和制约,这种底色上面覆盖了重重叠叠的政教功利色彩。这一点不仅从昭明编篡《文选》的动机和著述思想中可以看出,而且影响到《文选》选篇的取舍。此外,它还可以解释萧统二元对立统一之人格构成的矛盾复杂性,昭明嗜陶的审美原因,昭明与萧纲、绎及“宫体诗”的瓜葛,昭明崇尚“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学观念等问题……思绪纷繁,远非短短一篇小文可以说清,望识者有以教我。
收稿日期:1999—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