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饯诗的由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由来论文,祖饯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853(2003)04-144-10
“祖饯”是萧统对收在《文选》卷二十的部分诗的命名,这些诗是曹植的《送应氏诗二首》、孙楚的《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潘岳的《金谷集作诗一首》、谢瞻的《王抚军庾西阳集别时为豫章太守庾被征还东一首》、谢灵运的《邻里相送方山诗一首》、谢朓的《新亭渚别范零陵诗一首》和沈约的《别范安成诗一首》,共计七题八首。这些诗从题目上就能看出来,都写送别。但是遍读全部八首诗作,却见不到萧统题给它们的“祖饯”两个字。那么,祖饯与这些诗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
说到祖饯,先就要说一说祖道。
祖道,汉代以后的人都解释它为一种祭祀路神的仪式。在早期的文献中,或以单字称祖、称道,或也称軷、犯軷。《诗经·大雅·韩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其肴维何,炮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其赠维何,乘马路车。笾豆有且,侯氏燕胥。”郑玄注以为“祖,将去而犯軷也。既觐而返国必祖者,尊其所往,去则如始行焉。祖于国外,毕,乃出宿,示行不留是也。显父,周之公卿也,饯送之,故有酒”。孔颖达疏则说:“此言韩侯既受赐而将归,在道饯送之事也。言韩侯出京师之门,为祖道之祭,为祖若讫,将欲出宿于屠地也。于祖之时,王使卿士之显父以酒饯送之。”[1](上册P571)《邶风·泉水》说:“出宿于泲,饮饯于祢。”郑玄注:“泲,地名,祖而舍軷,饮酒于其侧曰饯,重始有事于道也。”孔颖达疏:“言祖而舍軷,饮酒于其侧者,谓为祖道之祭,当释酒脯于軷。舍軷,即释軷也。于时送者遂饮酒于祖侧曰饯,饯,饯送也。”[1](上册P309)《左传·昭公七年》说:“楚子成章华之台,愿以诸侯落之。……公将往,梦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实祖,君其不行。’子服惠伯曰:‘行。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杜预注:“祖,祭道神。”孔颖达疏:“《诗》云‘韩侯出祖’、‘仲山甫出祖’,是出行必为祖也。……又《聘礼》记云‘出祖释軷,祭酒脯,乃饮酒于其侧。’郑玄云:‘祖,始也,行出国门,止陈车骑,释酒脯之奠于軷,为行始也。’《诗》传曰:‘軷,道祭也,谓祭道路之神。’《春秋传》曰:‘軷涉山川,然则軷,山行之名也。道路以险阻为难,是以委土为山,或伏牲其上,使者为軷,祭酒脯祈告也。卿大夫处者于是饯之,饮酒于其侧。礼毕,乘车轢之而遂行。’是说祖軷之事也。”[1](下册P2048)《周礼·夏官·大驭》记王出入,“大驭掌驭玉路以祀,及犯軷,王自左驭,驭下祝,登,受辔,犯軷,遂驱之。及祭,酌仆。仆左执辔,右祭两軹,祭軓,乃饮。凡驭路,行以《肆夏》,趋以《采荠》,凡驭路,仪以鸾和为节。”郑玄注:“行山曰軷。犯之者,封土为山象,以菩刍棘柏为神主。既祭之,以车轢之而去,喻无险难也。”贾公彦释:“言行山曰軷者,谓水行曰涉,山行曰軷。云封土为山象者,郑注月令祀行之礼,为軷坛,厚三寸,广五尺,此道祭亦宜然。”[1](上册P857)又《说文解字》说:“軷,出将有事于道,必先告其神,立坛四通,树茅以依神为軷。既祭犯軷,轢牲而行为范軷。从车,犮声。《诗》曰‘取羝以軷’。”[2](P302)综合上述文献并依照汉唐间人的理解,对早期的祭祀路神的仪式,大体可作如下简略的描述:倘若一个人要离家远去,便要在他漫长征途的起点祭祀路神,以求平安,这就是祖道。祖道的方法,是先在国(城、庙)门外堆起一个土台,像山的形状,叫做軷坛,再把牲犬放在上边,或是放些菩、刍、棘、柏一类的植物,当作附有神灵的神主。即将远行的车骑来到门口,停下,由驾车人向路神供奉上酒和肉脯,以表示敬意和祈求之意,然后,要让车骑从軷坛也连同那些牲犬或菩刍棘柏上面碾过,这叫范軷,以此象征与神结成了契约关系,此后便会道路平坦,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够克服。(注:关于行神之祭,参见钱玄的《三礼通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508页。钱著以为,其有两种方式:一种如《周礼·夏官·大驭》所示,是以杀死的犬牲置于地,车轮碾过犬牲。还有一种则不用牲,车践行神之坛而过,其如《礼记·檀弓上》所示:“及葬,毁宗邋行,出于大门,殷道也。”郑玄笺:“毁宗,毁庙门之西而出,行神之位在庙门之外。”行,指行神。此言将葬,柩不从庙门出,而毁庙门西墙,并践踏行神之土坛而出。保路上平安。)
当然,这才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或也可说是其主要部分。就仪式而言,也还有另外一部分并且是同本文关系较深的部分,就是那些送行的人们,也同时出现在这个祭祀仪式的现场,他们往往备下丰盛的美酒佳肴,待祭祀路神的上述仪式完成之后,便以酒为即将上路的旅人饯行。因此,在颜师古的《汉书》注中,就是把祖道与饯行联系在一起的,他或解释:“祖者,送行之祭,因设宴饮焉。”[3](P2883)或干脆将“祖道”与“饯行”视若为一[4](P3040)。这样,“祖道”有时候就又被称作了“祖饯”。
尽管在早期文献中尚少见“祖饯”的名称,但至少从汉唐时代起,“祖饯”与“祖道”便常常被人混用,“軷”和“犯軷”的出现频率反而越来越低。而汉唐间人对早期文献中“祖道”的解释,可以说也是以他们在当世获得的经验和知识为一种参照的。如《后汉书·吴祐传》说吴軿“举孝廉,将行,郡中为祖道,軿越坛共小史雍丘、黄真欢语移时,与结友而别”,李贤等注就以为:“祖道之礼,封土为軷坛也。《五经要义》曰:‘祖道者,行祭为道路祈也。’”可知《传》中所说“越坛”的“坛”,当即軷坛[3](P2100)。又如曹植的《鼙舞歌五首·圣皇篇》写道:“贵戚并出送,夹道交辎軿。车服齐整设,晔耀天精韡。武骑卫前后,鼓吹箫笳声。祖道魏东门,泪下沾冠缨。”[5](P427)张华的《祖道赵王应诏诗》写道:“发轫上京,出自天邑。百寮饯行,缙绅具集。轩冕峨峨,冠盖习习”[5](P616)。这两首诗所描写的都是魏晋时期为诸王送行的场面,尽显其繁华、喧闹。
据《通典》记载:“隋制,皇帝行幸亲巡狩则軷祭。其礼,有司于国门外,委土为山象,设埋埳。有司刳羊,陈俎豆。驾将至,委奠币,荐脯醢,加羊于軷,西首。又莫酒解羊,并馔埋于埳。驾至,太仆陈两軹及軓前,乃饮,授爵,遂轢軷上而行。”[6](P2064)不但“委土为山象”,还要“设埋埳”,不但“加羊于軷”,还要令“西首”,果真如此的话,则此间皇家祭祀路神的仪式,是比由早期文献中所见任何这类祭祀都更隆重、也更复杂的。蔡邕有《祖饯祝》,其中写道:“令岁淑月,日吉时良,爽应孔嘉,君当迁行。神龟吉兆,休气煌煌,著卦利贞,天见三光。鸾鸣嗈嗈,四牡彭彭,君既升舆,道路开张。风伯雨师,洒道中央,阳遂求福,蚩尤辟兵。仓龙夹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侣。勾陈居中,厌伏四方,君往邻邦,长乐无疆。”[7](P3264)《焦氏易林·大畜》也有一段写祖道的场面:“住车啜酒,疾风暴起,泛乱福器,飞扬位草,明神降禄,道无害寇。”[8](卷四)从这些记载中可见出现在早期祖道仪式中的几个要素,如封土为坛、轢之而行以及供奉酒脯,都原封不动地被继承下来了。除此而外,早期文献中较为少见的祝辞,现在也见诸文字。据此可以推测,至少在汉唐之间,祖道还是一种相当重要的仪式,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尤其像皇帝出行的时候,不仅行礼如仪,手续绝对不能够简化,而且对其中的每一步骤,似乎还有了更加深奥的解释。
相信祖道仪式在汉唐间的存续,与这一套解释系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这一套复杂的解释,赋予祖道仪式以一种特殊的象征性和神秘意味。然而,值得注意的还在另一方面,那就是汉唐间人论及祖道的缘起,又已经带有一种相当人文化的想象,例如:《风俗通义·祀典》说:“谨案《礼传》:‘共工之子曰修,好远游,舟车所至,足迹所达,靡不穷览,故祀以为祖神。’祖者,徂也。”[9](P664)崔寔《四民月令》说:“祖者,道神。黄帝之子曰累祖,好远游,死道路,故祀以为道神。”[10](P260)《汉书,临江闵王荣传》颜师古注也说:“祖者,送行之祭,因飨饮也。昔黄帝之子缧祖好远游而死于道,故后人以为行神也。”(注:参见桂馥对“軷”的解释,其曰:“据《帝系》及《本纪》,皆言嫘祖黄帝妃,无为行神之由也。”(《说文解字义证》,1260页,齐鲁书社,1987))在这些传说中,无论将祖道说成是对共工之子的纪念,还是说成对黄帝之子的纪念,其中透露的一个共同倾向,就是通过将自然界的神主转换为历史传说中的人物,通过对祖道所作的一种历史化的叙述,把祭祀中的对于神灵的畏惧和崇拜,变成了对于以人为主体的历史的追忆。在这种历史追忆之中,人的世界凸然显现,祖道也仿佛不是为了对神祈愿、不是在表达对神的依赖,而是为了对人自身的历史作出亲切的回应与报偿。祭祀路神的仪式因而既显得庄严、郑重,也充满了人世间的愉悦和温馨。
二
行人远去,为之祀神祈愿,为之祝酒欢宴,在这种叫做“祖道”或“祖饯”的活动中,本来的主要角色就是人,祭祀路神的场所常常也就变成了人群聚会的场所,因而所谓祖饯,与其说是祀神,不如说更像一种社交活动:人们往往借由祖饯来沟通相互间的感情和联系,而通过祖饯的规模、方式,往往也能考量出参与其事者的社会价值、地位以及个人品性。
历史上有关祖饯的一个最著名的传说,要数二疏之事。据《汉书·疏广传》的记载,当汉宣帝时,疏广、疏受分别为太子太傅和少傅,“父子并为师傅,朝廷以为荣”,但二人毅然还乡,于是“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及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4](P3046)二疏激流勇退,赢得公卿大夫热情送别的故事流传甚广,后来不但演化成历史掌故,还成为绘画的题材(注:王彪之《二疏画诗序》曰:“因扇上有画二疏事,作诗一首,以述其美。”(《北堂书钞》卷一三四《服饰部》三《扇》二四,539页下))。张协曾有《咏史》诗曰:“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耀金城,供帐临长衢。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大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5](P744-745)陶渊明也有《咏二疏诗》,盛赞二疏“功成者自去”之余,同样想象了当年“饯送倾皇朝,华轩盈道路”的隆重场面[5](P984)。王弘之不为势利之交的一则故事,也与祖饯有关。事在大约东晋桓玄称帝时,有功于桓玄的“琅琊殷仲文还姑孰,祖送倾朝,桓谦要弘之同行,答曰:‘凡祖离送别,必在有情,下官与殷风马牛不接,无缘扈从。’”王弘之不凡的气度,为桓谦所赞许,后来他“拂衣归耕”,也深得谢灵运、颜延之的钦重[10](P2281)。而据《南齐书·虞玩之传》记载:“玩之于人物好臧否,宋末,王俭举员外郎孔逷使虏,玩之言论不相饶,逷、俭并恨之。至是玩之东归,俭不出送,朝廷无祖饯者”[11](P611)。虞玩之的为人,不过是任性率直,平日里显得咄咄逼人,居然就落得无人为其祖饯的下场。由上述几例,很可见人情世故在祖饯一事上的微妙反映。是否安排祖饯活动及祖饯的规模如何,与其说是靠人们对神所怀的信仰和依赖程度来决定,不如说是由政治判断、道德评价和人际交往的惯例等其他社会因素来决定的。
祖饯的这种类似社交的性质,使之一般都在较为轻松的气氛中进行,像王浚《从幸洛水饯王公归国诗》所写“皇舆回羽盖,高会洛水滨。临川讲妙艺,纵酒钓潜鳞。八音以迭奏,兰羞备时珍”[5](P744-745),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所写“四筵沾芳醴,中堂起丝桐”[12](P957),则祖饯时,不但有酒肉之欢,还有丝竹之娱。因此,再来看刘向《说苑》中的一个故事,就可知它确实有些异乎寻常。故事讲的是齐将军田聩出将,人们送行到郊外,有一个叫张生的,大讲许由洗耳而不受天下、伯夷叔齐辞诸侯之位等等,教导田聩不要“以士之所羞者骄士”。田聩却答道:“今日诸君皆为聩祖道,具酒脯,而先生独教之以圣人之大道,谨闻命矣。”[13](P196-197)。说明张生这一通大道理,与祖道本来的气氛多么不谐调。异乎寻常的祖饯,更见于《三国志》的记载:董卓“尝至郿行坞,公卿以下祖道于横门外。卓豫施帐幔饮,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鑊煮之,未死,偃转杯案间,会者皆战悚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14](P750)。这是利用祖道来实施政治阴谋的一次极端恐怖的事件,这一事件也彻底暴露了董卓的阴险和残暴。
大多数祖饯活动的地点,都安排在城郊,如《晋书·王导传》说:“及石勒侵阜陵,诏加导大司马、假黄钺,出讨之。军次江宁,帝亲饯于郊。”[15](P750)(注:又,张华《博物志》:“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于一日遂辞归。秦青弗止,乃饯于郊衢,拂节悲歌,声震林木,响遏行云。”(李剑国辑释《唐前志怪小说辑释·魏晋编第二》,17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并前文引《说苑》卷八,都称“饯于郊衢”或“送于郊”)颜延之也说:“郊饯有坛,君举有体。”[5](P1226)祖饯的场地,还多为河岸、山边,这里也正是行者旅途的起点。《汉书·刘屈氂传》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4](P2883)出发自长安,自然在渭河桥边设祖道。《后汉书·文苑传》说高彪“迁外黄令,帝敕同僚临送,祖于上东门”,据李贤等人的注,上东门也系洛阳城东面北头门[3](P2652)。再好比晋诗中写到的祖道,就往往多是在洛河边或北邙山下举行的,前如张华的《祖道征西应诏诗》:“四牡扬镳,玄轲振绥。庶寮群后,饯饮洛湄。感离叹凄,慕德迟迟。”[5](P616)何劭的《洛水祖王公应诏诗》:“游宴绸缪,情恋所亲,薄云饯之,于洛之滨。”[5](P648)特别何劭的这首诗,相当完整地描写了洛水边的送别场面,诗中写春风、归雁,写笙瑟、举爵,笔笔点画出宴会极尽欢乐的气氛和人们难舍难分的心情,聚会一直延宕到太阳落山,行人才充满感激而又不无依恋地整顿上路。北邙山下的祖道,则有潘岳的《北芒送别王世胄诗》可以为代表[5](P631)。
像何劭、潘岳诗中所写差不多要花费一天时间的这么大规模的祖饯活动,是不大可能在野地露天举行的,往往要事先做很多准备,最主要的恐怕就是供设帷帐,又称“供帐”。前引《汉书·疏广传》中就有“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张协《咏史》诗也有“供帐临长衢”的描写,《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典略》还说当祢衡由许都南返荆州,“装束临发,众人为祖道,先设供帐于城南[14](P311)。可知为祖道而设供帐,大概是相当普遍(注:因又有专称“祖帐”者,如鲍照《数名诗》曰:“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祖帐扬春风。”(《宋诗》卷九,1300页)鲍溶《羽林行》曰:“宝马雕玉鞍,一朝从万骑。煌煌都门外,祖帐光七贵。”(《乐府诗集》卷六三《杂曲歌辞》三,910页,中华书局,1996)〔此条注释承阎步克先生指教,特此致谢。〕)。当然,不是所有的祖饯都得靠临时供设帷帐,从文献记载来看,自东汉以后,也有越来越多的祖饯活动是在固定建筑内进行的,如《后汉书·文苑列传下》说“时京兆第五永为督军御史,使督幽州,百官大会,祖饯于长乐观”[3](P2650)。而由帝王召集的祖饯,更多是在宫观楼苑内行事,沈约有《应诏乐游饯吕僧珍诗》(注:乐游苑,据《宋书》卷一四《礼志》一:“北郊,晋成帝世始立,本在覆舟山南。宋太祖以其地为乐游苑,移于山西北。”(346页)可知其地本为祭祀仪式场所。)、谢瞻等人有《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注:戏马台,《文选》李善注又称之为“项羽戏马台”(287页上)。又,上述沈约、谢瞻等诗均见《文选》卷二十“公宴”。),从诗题上即可看到祖饯的场所,谢朓又有《将发石头上烽火楼》,则是烽火楼上举行祖饯的例子(注:其诗有“归飞无羽翼,其如离别何”句,确知是写在离别之时。据曹融南校注集说《谢宣城集校注》卷三注引《六朝事迹编类·图经》,曰:烽火楼“在石头城西南最高处,杨修诗注云:‘沿江筑台以举烽燧,自建康至江陵五千七百里,有警半日而达。……齐武帝登烽火楼诏群臣赋诗。’”(19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梁简文帝又有《登烽火楼》诗:“耸楼排树出,却堞带江清。陟峰试远望,郁郁尽郊京。万邑王畿旷,三条绮陌平。亘原横地险,孤屿派流生。悠悠归棹入,眇眇去帆惊。水烟浮岸起,遥禽逐雾征。”可参看。“悠悠归棹入,眇眇去帆惊”一句,表明烽火楼上的确可以看到往来的行人。)。一般人也多在普通亭馆祖饯,如陆机有《于承明作与士龙一首》:“分途长林侧,挥袂万始亭。”[12](P1143)殷仲文有《送东阳太守诗》:“如何祖良游,心事孱在斯。虚亭无留宾,东川缅逶迤。”[5](P934)谢惠连有《西陵遇风献康乐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5](P1193)
至于祖道所用经费,如果是皇帝和高级官僚主持的,理应由宫廷或官府承担,但如果由低级官员或普通人召集的祖饯,则可能要由参加者每人各出一笔份子钱。《三国志·魏志·邴原传》注引《原别传》:邴原在陈留求师问学,“临别,师友以原不饮酒,会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饮酒,但以荒思废业,故断之耳。今当远别,因见贶饯,可一饮讌。’于是共坐饮酒,终日不醉。”[14](P352)说的是师友们各自拿米肉,聚在一起送别邴原。居延汉简里有:“候史褒予万岁候长祖道钱,出钱十。付第十七候长祖道钱,出钱十。付第廿三候长祖道钱。出钱十。”[16](P283)这显然是一份记帐单,记录了数次为人祖道时所出的钱额。
嵇含《祖赋序》说:“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咸用。有汉卜日丙午,魏氏择其丁未,至于大晋,则祖孟月之酉日。各因其行运,三代固不同。虽其奉祖,而莫识祖之所由兴也。说者云:祈请道神谓之祖。有事于道者,吉凶皆名。君子于役,则列之于中路,丧者将迁,则称名于阶庭。或云百叶远祖,名氏凋灭,坟茔不复存其铭表,游魂不得托于庙祧,智者故以初岁良辰,肇建华盖,挥扬采旌,将欲招灵爽于今夕。庶众祖之来凭,盖有两端,俯叹壮观,乃述而赋之。”[17](P319)(注:参见《宋书》卷一二《律历志》中,260页。)据此,祖道在晋代应是一项十分普及的、世俗化的活动,上自天子达官,下至庶民社会,无不援用,有关“祖”的解说,因之也纷纷纭纭,不止于一端(注:如嵇含赋序所云,出殡也要行祖的仪式。(《十三经注疏》上册,571页,中华书局影印本。)陆机《挽歌诗》亦曰:“死生各异伦,祖载当有时。”“饮饯觞莫举,出宿归无期。”(《晋诗》卷五,653页)此自古而然,但因不在本文话题之内,故置而不论。)。且不说当皇室设饯送远宾,廊庙之臣俱集时,“置酒宣猷庭,击鼓灵沼滨”,“羽觞飞醁,芳馔备奇珍。巴渝二八奏,妙舞鼓铎振。长袂生回飚,曲裾扬轻尘”[5](P766),极尽奢华铺张,即像西晋元康二年,潘岳起为长安令,“仆夫授策,发轫皇都。亲戚鳞集,祖饯盈途。嘉肴纷错,清酒百壶。饮者未酲,宴不及娱”。[5](P762)”那种人群往来熙熙攘攘的场面也相当惹人注意。谢朓有《送远曲》一首,其曰:“北梁辞欢宴,南浦送佳人。方衢控龙马,平路骋朱轮。琼筵妙舞绝,桂席羽觞陈。白云丘陵远,山川时未因。一为清吹激,潺湲伤巾别。”[5](P1416)所表现的已经完全是那种嘉年华会式的情感。
元康六年的金谷集会,是为世所传闻的一件雅事。集会的主要原因,原为欢送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因为参加这次集会的多数人都写了诗,于是留下著名的《金谷诗集》。潘岳的《金谷集诗》、杜育的《金谷集诗》残句,迄今尚存,更为有名的当然还是石崇为这部诗集撰写的《序》,其曰:“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18](P57)石崇用极尽周详而又饱含感情的笔墨,记下了他在金谷涧所操持的这场祖饯,这是以长久分离为由的一次短暂相聚,在这里,人与人之间难得的聚合以及一旦聚合所带来的快乐,成了压倒性的主题。“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12](P977)。对于即将远行的恐惧,与其说出自未来不可预知的道路,不如说出自与亲朋好友的分离,道路不可预知,或要仰赖于神,然而与友朋分离的心理落差,只有靠这种格外亲密的接触来补偿(注:参见陆机《赠斥丘令冯文罴诗》:“夙驾出东城,送子临江曲。密席接同志,羽觞飞酃渌。登楼望峻陂,时逝一何速。”(《晋诗》卷五)),在金谷涧,祖饯显示出它非常人情化和世俗化的一面。因此,江淹作《别赋》叙说人世间的种种别离,“帐饮东都,送客金谷”被推居首位[12](P751),前句说的是送别二疏,后句指的就是这次雅集。
三
祖饯作诗,虽不知起于何时,但《文选》卷二十“祖饯”类所列第一首,即是曹植的《送应氏诗》,王粲《赠蔡子笃诗》也有:“何以赠行,言赋新诗。”[5](P357)再往前,前引《后汉书·高彪传》记第五永将赴任,祖饯于永乐观时,“议郎蔡邕等皆赋诗,彪乃独作箴曰:……邕等甚美其文,以为莫尚也”[3](P2650),说明溯源至东汉,至少是没有问题的(注:又据《战国策》记载,荆轲刺秦王,“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征之声,一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忼慨羽声,士皆瞠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1137页,上海厂长出版社标点本,1978)则在赋诗之前,或有自作词而为歌的。)。根据《国语·周语下》的记载:“晋羊舌肸聘于周,发币于大夫及单靖公。靖公享之,俭而敬,宾礼赠饯,视其上而从之,燕无私,送不过郊,语说《昊天有成命》。”[19](P114)《昊天有成命》,是《诗经·周颂》中的一篇,此可见饯别谈诗的风气,由来已久。
现存汉魏时期的祖饯、送别诗很少,但两晋及其后,这一类的诗作便多起来,“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20](P3)。这种情况,可能与祖饯在晋代自皇室以至庶民的普及有关,与“诗”这一体在汉魏以后的兴盛,也大概有若干关联。两晋皇帝、皇族自己留下的诗作虽然极少,然而也许受曹魏风气的影响,在他们主持的祖饯上,却似乎很喜欢令属下作诗,《晋诗》所收,就有王濬、张华等大臣应诏而作的这类诗。
潘岳在这时有一个总结,他说:“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难忍。”[12](P587)“四戚”之中,送行者的眷恋之怀与行路人的寂寞之痛,都可称作这一时代新的人生体验(注:据《文选》该篇的李善注,这“四戚”中的后二者,分别用的是《论语》中孔子、《晏子春秋》中齐景公的典故,因此或可算作老生常谈。),因此“歧路多怀”而“赋诗赠行”[5](P763),也是这时一般士人间的流行的做法。例如孙绰曾感叹:“古人重离,必有赠迁。千金之遗,孰与片言。”[5](P899)从他现存不多的诗作来看,祖饯诗果然几近半数。鲍照一生中写了很多的离别诗,并且多数都非应命而写,是纯粹赠给友人的,他的《与荀中书别诗》、《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送别王宣城诗》[5](P1289-1290,1287,1288),都写得相当真挚、情意绵绵,后人常说鲍照最善于抒写游子、思妇之情,写饯别,也当是他所擅长的。
祖饯时,参加者人各献诗,当是最普遍的一种情形。邯郸淳《赠吴处玄诗》写他将要离开临淄,“群子重离,首命于时。饯我路隅,赠我嘉辞。既受德音,敢不答之。”[5](P1409)说的是送行与被送的人,各自都有诗作。《金谷园诗集》的编纂,大概即采取这样的形式。现存一些同题诗作,如谢瞻、谢灵运同有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5](宋诗巷一,卷二),也属于这一种,它们的写作背景,见于《宋书·孔季恭传》,说的是义熙十四年九月九日,刘裕于项羽戏马台大会群僚,饯别孔靖,“百僚咸赋诗以述其美”。现存还有像王融、虞炎、范云、沈约、萧琛、刘绘的同题作品《饯谢文学离夜诗》及谢朓的《和别沈右率诸君》,大约也都是同时的应答之作[21](P305-311)。祖饯时,也还有另外一种赋诗方式,由参加者一人一句相递成篇,成所谓“连(联)句诗”。《宋书·沈怀文传》对此有所记载:“隐士雷次宗被征居钟山,后南还庐岳,何尚之设祖道,文义之士毕集,为连句诗,怀文所作尤美,辞高一座。”[10](P2102)而何逊集中现存的《送褚都曹联句诗》、《相送联句》、《临别联句》[5](P1708,1711,1712),则也应当属于此类。
由于祖饯带有社交性质,为此而写的诗,自难免应酬和游戏的态度,然而也就是近乎游戏的态度,令这一类诗可以写得比较放松并且能够坦露真情。张华曾经描述过在繁忙的公务当中,与友人诗相往来的愉悦:“良朋贻新诗,示我以游娱。穆如洒清风,焕若春华敷。”“是用感嘉贶,写心出中诚。”[5](P618)将看到友朋的新诗比作如沐清风,那么借饯行的机会,或像虞羲所企望的那样,与友人“共盈一樽酒”,“但愿论心故”[5](P1607),自然有无限的快意。这也正如傅咸在《感别赋》中所言:“退以文而会友,钦公子之清尘。信同声之相应,意未写而情亲。”[23](P529)但是,祖饯提供的到底又是一个公共场所和空间,刘孺在《侍宴饯新安太守萧几应令诗》中对这个场合有如下的描绘:“芝殿延藻景,画室写油云。玄览多该洽,圣思究前闻。微密探精义,优游妙典坟。饮饯参多士,言赠赋新文。”[5](P1851)在这样一个优游典坟、探究精义、竞赋新文的地方,诗人之作,既是风雅的应和,又难免有一定的竞争性。这一点,在前引《后汉书·文苑列传》高彪于长乐观祖饯时作笺,蔡邕等“甚美其文,以为莫尚也”,《宋书·沈怀文传》“何尚之设祖道,文义之士毕集,为连句诗,怀文所作尤美,辞高一座”的记载中,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刘孝绰有《侍宴饯庾于陵应诏诗》谓“高辩竟谈端,奇文争笔力。伊臣独无伎,何用风吹息”[5](P1828),此“奇文争笔力”,就是指这种游戏般的竞争。
在应酬与游戏中隐含的竞争,也许正是祖饯类诗作得以发展的原因之一,因为当写作的条件诸如时间、读者、题材等等都受到同样限制的时候,作者各人唯有充分施展其技术手段,尤其是在结构布置、词语选择上多下功夫,才可能别出新裁,胜人一筹。例如永明九年,谢朓以随王文学的身份同萧子隆远赴荆州,西邸文士为之饯行并当场赋诗,如果把现存的这一组《饯谢文学离夜诗》放在一起,便可以看出它们之间既相呼应、又相区别的微妙关系:春夜、江洲、聚会、离情几个相同的元素,被组织在不同的字词、排放于不同的句列,于是便使这些诗作显出了奇妙的差异。
自三国两晋而下,诗人将离别的题材写得花样百出,其手法越来越精细,尤为注重内心感受的表达。在江淹“写暂离之状、永诀之情”的《别赋》中,离别就被分成了达官贵人、剑客侠士、从军戍边、背乡去国、情人分居等多种,无论哪一种,都各有它特殊的状态和感受。这种在诗文中对离别情态的日渐细腻的辨别、描摹,大概最终也演变为一股推助力,促使这类作品远远地脱离了祖饯原来的祭祀背景。而从现存以祖饯为题的诗中可以看到,它们大多抒写的确实只是离别的心情,即使作“吴山饶离袂,楚水多别情”那样移情于自然物的联想,[5](P1563)也不大会涉及到祀神仪式。又因为写的是内在心情,这些诗里“私”的亦即个人对个人的色彩也愈益浓厚,如何逊的《送韦司马别诗》,反反复复只是描写送别友人及别后的所观所感,心思何等细微敏感,情绪何等纡曲缠绵。而或因为心思的细微敏感和情绪的纡曲缠绵,在这类诗的写作当中,诗人们也都往往格外用心于视角的巧妙转换和感情的层层披露,这样一来,便于无形之中更加拓宽了这一题材诗歌的抒写空间。
萧统尝曰:“密亲离则手为心使,昆弟宴则墨以情露”[23](P156),《梁书·昭明太子传》也说他是“每游宴祖道,赋诗至数十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24](P166)。写作的密度是如此之高,写作的欲望又是如此之强,结果势必造成祖饯诗在数量上的增长,最终促使它们必须作为一种诗歌类别而独立出来。萧统在编纂《文选》的时候,或许就是面临了这样的现实,因此不得不在诗中设下“祖饯”一类的。而收入其中的七篇诗,应当是他从众多同类作品里选出的典范。这些诗依时代顺序为:曹植《送应氏诗二首》、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一首》、潘岳《金谷集作诗一首》、谢瞻《王抚军庾西阳集别时为豫章太守庾被征还东一首》、谢灵运《邻里相送方山诗一首》、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诗一首》、沈约《别范安成诗一首》。为什么选择这七篇诗,萧统没有明确的解释,尽管在大的原则上,相信它们都属于“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者[12](P1),但具体到“祖饯”这一类的选诗标准,则还难以有清晰的答案。不过作为一时之选,《文选》“祖饯”类所反映的自然应该是其时代的取向和风气:
首先,就选入其中的诗作者来看,曹植、潘岳、谢灵运是当时评为第一流的五言诗人(注:参见钟嵘《诗品序》,1-2页;沈约《谢灵运传论》,《宋书》卷六七,1778页。),谢朓的五言诗,“为后进士子之所嗟慕”,[20](P15)沈约常说“二百年来无此诗也”[11](P826),就是沈约自己,也有“五言最优”,“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的声名[20](P16)。《文选》中选录作者诗文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么几位(注:曹道衡、沈玉成编著《南北朝文学史》(2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统计《文选》收录作家作品最多的依次为:陆机44、谢灵运32、曹植27、谢朓23、颜延之22、沈约17。),这说明祖饯类的选目,大体上也还是依照当时一般的社会评价来确定的。此外,谢瞻的文章辞采,沈约曾以为可“与族叔混、族弟灵运相抗”[10](P1558),《诗品》列他在中品,说“其源出于张华,才力苦弱,故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20](P14),而据《文心雕龙·明诗》篇:“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25](P50),则他的诗无论从渊源亦或风格上看,都可谓五言正宗。《文选》除这一首外,还收入了他的其它四篇诗,亦即他现在仅存诗作的五分之四,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祖饯类的选诗,代表的恰是当时的流行观念。孙楚在《诗品》里也是位居中品,但《文选》选入的他的这首诗,却是在当时备受好评的,钟嵘说:“子荆零雨之外,正长朔风之后,虽有累札,良亦无闻。”[20](P11)沈约也称赞“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皆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10](P1779)。“零雨”所指,即是此诗,因而可见孙楚的这首诗得以入选,也还是靠了一时的舆论。
其次,能够看得更清楚的一点,是归在“祖饯”类下的这七篇,无一为应制、应令之作。前边讲到过谢瞻、谢灵运各有《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一首,沈约也有《应诏乐游苑饯吕僧珍诗》一首,同样为饯别而写,也同样收入《文选》,可它们却偏偏不在“祖饯”一类,而是归在与“祖饯”同卷且相邻的“公宴”一类。这当然不是无意的编排,与上述谢、沈之作相比较,“祖饯”类的这些诗,确乎带有强烈的私性色彩。何者谓“私”,何者谓“公”,这将牵涉到更加复杂的一个问题,这里不便予以讨论,但是如前文指出的,汉晋以来,祖饯的世俗化与祖饯诗的私性化日益成为发展的趋势,《文选》“祖饯”类的设置以及由其选目所反映的它对这一类诗的性质的诠释,可以说正是配合了这种大的发展趋势,这也说明《文选》的选诗,所遵循的基本上是当时的主流标准和趣味。
五
以上经由对祖道、祖饯的考述,尝试说明《文选》中“祖饯”这一诗类成立的缘由,但仅仅说明祖饯诗的由来,却还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之所以选择祖饯诗来略加考察,其实更重要的,是由此至少可以延伸出二点思考:
第一,是关乎文学发生的问题。
现代欧洲学者的一个通行看法是,在近代以前的欧洲,所谓“文学”,不过是与贵族或城市自由民的祭祀、娱乐活动相关联的一种群体生活的组成部分。在1919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一书中,葛兰言大概就是依照此种理论,结合民俗学的方法,分析了《诗经·国风》里的恋爱诗与季节祭的关系的。葛兰言认为,每当举行季节祭的时候,从各地赶来的农民便加入到一种带有性的色彩的公共生活当中,庄严的仪式和盛大的宴集,使他们无比地亢奋,突然相遇的年轻男女,内心更是充满了希望与不安,而如此超乎寻常的情感,仅仅使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根本无以表达,于是便产生了诗[26](P296)。这个结论,无论是否为《诗经》的研究者们接受,在考察祖饯诗时,都是一条可以参照的思路。
“祖饯诗”本来也是在举行祖道仪式时写下的,依托着祖饯这一祭祀仪式的重复搬演,这类诗的写作作为一种公开的社会活动,也得以延续下来。当然,在祭祀路神时,从仪式的角度看,祖或称犯軷才是具有象征性的主要的部分,而饮酒话别不过是它的一个次要成分。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则恰好由于饮酒话别并非祭祀仪式的中心,不因承担着某种象征意义而具有很强的规定性,它反而能跟一般的社会生活、时代风气发生较多的联系。这样,在祭祀仪式当中,它就变成了一个可以任意发挥的空间,甚至造成文化人类学所讲的那种仪式的主要部分与次要部分的换位,导致“祖饯”当中的“祖”让位于“饯”,就像《文选》卷二十所显示的,“祖饯”的意思,已经大大地转移为“饯别”,是指人与人之间的酒中话别,与沟通人神的“祖”倒好像离得很远了。
而自从被萧统收入《文选》,那些以“祖饯”为名的诗歌,似乎也就脱离了祭祀的性质,变成一种真正的“文”。
作为选本,《文选》起着双重的作用:一是为过去的作品划界,确立何者为“文”的标准,二是树立典范之作,昭示后人如何作“文”。《隋书·经籍志》于“总集”有这样的介绍:“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27](P916)说起来,包括《文选》在内的这类总集式选本,其编选动机及其价值莫不如此,它们都承担着一方面利用过去的作品来诠释“文”的概念、一方面为后来的作者树立“文”的法规的双重责任。唐初而有文选学,以送行为题材的诗,在唐代累积甚多并留下了众多名篇佳句。至宋初,崇尚《文选》的风气仍旧不减,《文苑英华》的编纂,就还是沿袭了《文选》的分类原则,其设送行、留别、行迈、军旅等项目,遵从的都是《文选》立下的规矩(注:《文苑英华》卷一六九《诗》一九《应制》二“侍宴”选有丘迟《侍宴乐游苑饯徐州刺史应诏》、王筠《侍宴饯临州王北伐应诏》、刘孝绰《侍宴饯瘐于陵应诏》等。卷一七七《诗》二七《应制》十“送饯”选有唐太宗《饯中书侍郎来济》、许敬宗《奉和饯来济应诏》等。同卷《诗》29《应令附应教》选有萧子显《侍宴饯陆倕应令》、刘孝绰《饯张惠诏应令》等。又,卷二七六-二八五《诗》一一六-一三五为“送行”。卷二八六-二八八《诗》一三六-一三八为“留别”。卷二八九-二九八《诗》一三九-一四八为“行迈”。卷二九九-三○○《诗》一四九-一五○为“军旅”。)。
第二,关乎六朝文学特质的分析。
《文选》分诗为:补亡(1篇)、述德(1篇)、劝励(2篇)、献诗(3篇)、公宴(14篇)、祖饯(7篇)、咏史(12篇)、百一(1篇)、游仙(2篇)、招隐(2篇)、反招隐(1篇)、游览(23篇)、咏怀(3篇)、哀伤(9篇)、赠答(59篇)、行旅(31篇)、军戎(1篇)、郊庙(1篇)、乐府(10篇)、挽歌(3篇)、杂歌(4篇)、杂诗(50篇)、杂拟(13篇)二十三个子类。其中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咏史、游仙、招隐、反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行旅、军戎、挽歌显然是根据诗的主题和内容来命名、分类的。在这些类别的诗歌当中,公宴、咏史、游览、行旅和乐府,都已经被当做六朝诗歌的特色来讨论过了,如果单比较《文选》中这几类诗的数量,祖饯一类的诗作也并不算少,那么是否可以说,它也代表了这一时期诗歌的某种特色呢?
举例来说,因为将魏晋南北朝政治视为贵族政治的缘故,也有人把这一时期的文学就叫做贵游文学(注:参见简宗梧《从汉到唐贵游活动的转型与赋体变化之考察》,收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第1期,59-78页,台北,学生书局,1999。),被当做贵游文学主干的,通常是那些游园诗或公宴诗,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当时出产甚多的还有一种叫做祖饯诗的,人们似乎也忽略了刘孝绰为《昭明太子集》所写的那篇序,因为在序中,刘孝绰分明是将游园、祖道相提并论的,他说:“……至于宴游西园,祖道清洛,三百载赋,该极连篇。”[23](P245)再往后,在陈子昂的《金门饯东平序》中也有这样的词句:“昔者汉朝卿士供帐饯于东都,晋国名贤倾城祖于西郊,虽时称盛观,而人非帝族……”[28](P954)这说明在唐人的历史记忆里,供帐、祖饯也还是汉晋间士卿名贤生活中的一道标志性的风景。既然这样,在讨论魏晋南北朝带有贵游特色的文学时,放弃了祖饯诗这一部分文学资料,显然是有缺陷的。
最后,还可以补充一点。临别赠诗,在中国,是一种相当传统的士大夫文化,钱大昕在《送李素伯之任恩平序》中就指出:“赠行以文,古之道也。”但他同时也批评说:“今世士大夫多不讲,盖意在简便;或中有顾忌,恶闻谠言。都亭祖道日,眠食而外,了无一言,相习为故常而已。”[29](P358)祖道的仪式还在,赠行以文的风气却荡然无存;赠行以文的风气荡然无存,祖道也就只剩了一副形式的外壳。这说的已经是清代的情形,但也从反面证明了“文学”往往附着于社会习俗、风尚的事实,文学的产生或消失,与日常的社会生活的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收稿日期:2003-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