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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作家江浩的长篇小说《盐柱》,198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盐柱》出来就热,热了一段便神秘地消失了。
我曾极想弄一本看看,但买不到。想找作者讨要一本,但江浩更神秘,没地方找他!
最近不知突然刮来一股什么风,《盐柱》又冒了出来,赫然于北京的大小书店。
我买了一本。买了就看,看了就亢进,亢进了就写评论。
《盐柱》是神秘的。
神秘,构成了《盐柱》的浓烈氛围。
江浩是从写小说起家的。他的小说创作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七十年代末以在吉林省获奖的《乌兰哈达上的红花》为代表,属第一阶段的小说。它们以青春气息立于文世,但缺少艺术氛围。
八十年代初期,他的小说创作进入第二个阶段。《冷酷的鄂伦索克雪谷》、《走出古墓的人》等作品,增加了厚度,增大了容量,艺术氛围逐渐浓烈起来。
八十年代中、后期,他已经自觉于借鉴和探索,决心要创作“江浩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他一口气写了《雪狼》、《北方的囚徒》、《老枪》等多部探索性作品,其特点就是宗教氛围极为浓烈,哲理的意蕴非常丰厚。
说起来,他的探索应是和马原同时起步,而余华、格非、孙甘露等等,远远在他之后。
只是,他“不入流”,不为“汉学家”写,不为“沙龙”写,也不为“评论家”写(吴子牛语)。而且,他“海陆空立体作战”,开完了舰艇,又操起飞机大炮,难以理他的脉络。所以,在“后”理论家们不厌其烦地鼓吹“先锋派”的同时,江浩被遗漏了。
他的《盐柱》显然又上了一个档次。
《盐柱》的神秘之核在于那根“盐柱”。
空旷辽远的阿尔泰高原的中心,“深草凹进去一片,边际齐刷刷的,象是青天有个巨大的锅盖在这里压了一下;它圆圆的,压伏的草永远都长不直腰了。有时,你也会想到一个人用扇镰一圈一圈打出的一个空场。而那根一人多粗的盐柱,象个坚硬的车轴正插在圆的中间。
被许多高原内外女人踩实的地面,由于摩擦已经有些硬痴。但盐柱的周围,被女人的双脚踩得光溜溜的,有如一道银箍箍着它。
盐柱赭红色,被女人摸得通体光滑,它本来就是一块玉石,在女人汗浸肉挲下,它泛着永远亢奋的充血颜色,时时刻刻都在膨胀,默默地耸立在荒地上。它鼓胀着等待女人的爱抚。
……。
这根盐柱立在那里,草原便有了生气,有了灵光。它支撑起了整个草原,也支撑起了整篇小说。
盐柱是什么?是萨满图腾。是性。是力。是征服。是战胜。
但是,你最好别说。最好的感受是心的感受:菩根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出门在外,听说我来自内蒙古,总有人问我什么是草原。
什么是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古话。
“蓝天、绿草,空旷、辽远,草海之间,牛羊如散乱的珍珠,毡房似点缀的白帆;蜿蜒的草原小路上,时有勒勒车“吱吜吜”碾过,宽袍长袖的蒙古族姑娘,盘坐车上,吟唱着悠长的古歌……”这是新解。
这实际上都太表面化,太肤浅了。
草原是神秘的。草原文化是神秘的文化。江浩早就渗透了、破译了,但他不说破。他在考验读者的“悟性”。
在内蒙古师范大学的文学艺术研究生班,江浩曾和他的呼和浩特同学笑侃:我们东北(通辽是内蒙的东北,也是中国的东北)人是“闯关东”,你们西北(呼和浩特是内蒙的西北,也是中国的西北)是“走西口”,我们的“闯”是门字底下一匹马,马破门而出,纵意驰骋,体现一种阳刚之气;你们的“走”是双脚丈量土地,而且还“一步一回头”,“拉着妹妹的手,没人的地方咬三口”,太没男子气!
他的话当然是玩笑:西北也有硬汉,东北也有人萎靡。
但是,一个“闯”字概括江浩本人,的确是十分精当的。
他的天下是闯出来的。他单枪匹马,从扎鲁特荒原闯到通辽,闯在呼和浩特,闯到北京,又闯进了世界的文坛、艺坛。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感谢海明威”。
为什么感谢海明威?因为海明威是硬汉,他创作了系列的硬汉标本。江浩也是硬汉。他崇敬硬汉。
他出生在扎鲁特荒原,由于家庭、社会的诸多原因,他过早地流落江湖,赶过马帮,钻过古墓,当然也打这群架,蹲过拘留。
王朔曾说:“千万别把我当人”,“我是流氓,我怕谁?!”
江浩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希望他说:“我是强盗”“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怎么样?服不?!”
虽然腰板不算十分挺拔,说话也不十分顺畅,但江浩就是男人。那些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所谓“硬派作家”、“硬派小生”,没法跟他比气势、比力度。
他桀骜不驯,卓尔不群。
他想的,说的,做的,通常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而且他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因此,他一般难以被常人理解,但他不在乎。他觉得人应为自己活着,不要尽为别人活着,别人怎么说是他的事,你怎么做是你的事。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生活准则,管别人怎么说干什么?
面对他不想干的事,象是一头懒驴,你拉不动,你打不动;面对他看准的事,象豹子一样迅疾地扑上去,快!准!狠!
记得美国传教士史密斯曾写过一本《支那人气质》。他将中国人性格特质分成27个大项,其中第一个大项是中国人的“面子问题”。他认为中国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死要“面子”,为了“面子”尽干些违心的事情。本来已犯了错误,为了不丢面子,就得想尽办法来掩饰,结果不惜犯更多的错误……
这毛病江浩没有。
他自己不爱面子,什么丑事都可以端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一般也不给别人面子。不是朋友,他不跟你费话;是朋友,他也没有好听的话给你,经常把你剥得个体无完肤。挺住了,你会受益匪浅;挺不住,你们就分道扬镳。
他仗义。但他不愿意假惺惺地仗义疏财,他仗义疏才。窝囊废他不喜欢,有本事的他看得起,关键时候点几句,常常点石成金。
1979年,科尔沁草原有了“处女”刊物——《科尔沁文学》。江浩从扎鲁特荒原走进通辽城,成了“处女”编辑,而我刚顶着满头的高梁花儿迈进了大学校门不久。写了一篇“处女”作,羞怯怯,惶惶然给了“江老师”,想让“江老师”给“指正”一下,“江老师”倒痛快,坐下就看,看完了就肯定了“灵气”,然后就把一位“老作家”的稿子撤下来,把我的小说推进了“创刊号”。从此,我被领进了文学之门。两年之后,我拿到了大学文凭,告诉“江大哥”内定留校任教的消息,原以为他也会象其他人一样为我欢呼,为我祝福,为我干杯,结果不。他说:如果你想创作,你就不要留校,当什么大学老师,留了校你是个天才也毁了,更何况你还不是天才!
深刻!
他的深刻是我十年之后才真正领悟到的。在我磨褪了脸上的光泽,磨秃了满头的青发,顺着助教—讲师—教授的梯子一步步上爬的同时,我的创作梦真的做不成了。
他说的真狠!他说的也真准!
江浩自然是勤奋的。但勤奋如江浩者多矣,又有谁能成了那样的气候呢?
他是天才。不,确切说他是鬼才。他的思维是野性的思维,是逆向型的思维。他绝不善于跟着别人后面跑,或者抄近道截住,或者干脆自己另开辟条道路,哪怕激流险滩,哪怕荆棘满地,在所不惜!
他的品性来自于天性,来自于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的磨炼,更来自于草原文化的熏染。虽然他不是蒙古族,但他的蒙话说的比汉语还流利,他的蒙古族哥们很多。
他说:
“你总也不相信,边民文化正在向中原移动的迹象,认为是危言耸听;好象自己强大得了不得,别的文化渗透不进来。那你就留心一下,从现在开始留心一下。首先,你得做到:
别以大沙文主义俯视边民文化,你才会发现它渗透的方式和程度;你别总让边民文化适应你,你应努力去适应一下边民文化,你才会知道什么是强悍。
哥们儿,我欢迎你到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来,你为摆脱一下现代文明带来的烦恼还是可以的;但是,你要理解边民的全部文化,得用整个的生命走进来。你一旦熟知了边民文化,你就会自觉地用全部的生命走进来。你一旦熟知了边民文化,你就会自觉地把全部身心供祭在这里,只剩下个空空的躯壳回到中原文化里。”
所以,他写了阿古拉泰。
写到此,请允许我把笔暂时拉回到“中原文学”:
韩少功说:“很多文学人现在的悲哀,在于丢弃使命也没有能提提神的敌手,连一个假想敌也找不到,一天没被劳改并且有了喝酒和勾引女人的自由,就没有了真正的兴奋点,占了各刊物的头条也只能满脸抹万金油,打文学哈欠。装流氓装反动分子,也电压不足。”
越电压不足的作家越愿意写性爱,性爱大多也电压不足:情缠着梦,梦缠着情;吃不好,睡不着;算计过来,算计过去。为了一次幽会,浪费了不知多少脑细胞,好不容易幽到一起,又是眼泪和悲伤,缠绵悱恻之后,又是情梦相牵,吃睡不甜,算计着再次幽会。整个的性爱过程,倒象是蹩脚足球队的臭踢:抢断中场,来回倒脚,往复盘带,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倒也弄得个友腾虎跃,但一进入禁区,尤其那临门一脚,马上稀松,被人一脚解围,又开始了往复盘带……
到此,我的笔再拉到阿古拉泰身上。
阿古拉泰踢的英式足球,大刀阔斧,断峰横云,突破禁区,起脚远射。那样地旷达,那样地直率,绝没有痛苦,绝没有哀伤,是愉悦,是畅快,是痛快淋漓,是淋漓尽致!
事成之后,马上解脱,没有那么多的缠缠绵绵,腻腻歪歪。
情爱受到威胁,他绝不会“心里有坎儿面上平”,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将那一把利刃,斗成了一把破锯。
他是坦诚的,坦诚得近乎于空灵。中原文化告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不但没有害人之心,他连防人之心也没有。宝马良驹,轻易就被人偷走。邂逅了盗马贼之后,见其一家老小生活困窘,不但不施以惩治,连自己的马也不要了。
真是洒脱得可以!
他是豪放的,走到一起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吃就喝,豪情如火气如虹。他的吃喝有点象古代的强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只是更加牛气:大碗喝干了,随手往后一甩,换上新碗再喝;大块吃的是生肉,狼吞虎咽,咄咄逼人。
阿古拉泰在庄之蝶眼里,肯定是没有教养、缺乏理性的家伙;那么,庄之蝶在阿古拉泰的眼里又是什么呢?
阿古拉泰!
江浩写这个人物,绝不是让人们都象他那样:看上哪个女人,袍子一裹,扛起来就走,或者都来吃生米、嚼生肉;他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气势,用那“蛇毒”,通一通“血拴”!
江浩从来不以诗人自居。虽然他也写一点诗,仅限于朋友之间的唱和,未曾拿出去发表。
但是,他的小说却充满了诗意。
盐柱的抚摸是诗。胡茄的追寻是诗。
做爱也是诗,而且诗意浓郁!
他实在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官这种文字的。他写得是如此美丽!
江浩酷爱音乐和绘画。
记得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哲盟文联曾在草原深处的保康镇举办小说创作学习班。江浩是主帅,我是第一组组长。创作之余,我们一起去书店买书,别人都瞄上那世界文学名著和当代时髦作品,唯独江浩专看音乐和绘画,最后选了一堆“印象”和“抽象”。当时人们不理解,以为他看不懂,或者说你写小说的弄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但是,他就是买,就是看,看得如醉如痴,后来他的作品内就逐渐地融入了音乐和绘画。
《盐柱》就是一首音乐,是一首《琵琶行》。节奏时紧时慢,旋律时低时扬,刚刚是“此处无声胜有声”,马上又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盐柱》,就是一幅画:美丽的阿尔泰高原,在他的画笔下,色彩斑斓,线条分明。
《盐柱》就是一部电影:江浩是世界知名的电影艺术家。他的《猎场札撒》和《红高梁》、《黄土地》一起获世界电影大奖,他是《西行囚车》、《古墓惊魂》、《倾斜》、《雪狼》、《特别攻击队》、《烈火金刚》、《北方囚徒》、《英雄无泪》、《荒原杀手》等的编剧,他是《烈火金刚》、《英雄无泪》的导演;他是七集电视连续剧《越过雨季》的艺术总监。
他的小说里电影“话语”当然很多很多。
所以,小说刚一出来,著名导演吴子牛先生就要将其改编成电影。他十分看重吴方垒在狂风大雨、霹雳闪电中,在死黑的天幕上站在勒勒车顶;高擎着一根燃烧得红亮剔透的车轴这个场面。我倒觉得,那如山洪下泻、滚雷贴地般涌入草原的几千头牛,脊背有如海涛翻卷,阿古拉泰、贾燕一会儿被卷入谷底,一会翻上浪峰,这是何等动人心魄的场面呵!
《盐柱》当然更是小说,他绝不故意破坏小说结构,整体脉络清晰:贾燕从公共汽车下来,踏上阿尔泰高原始,走到阿尔泰之顶——阿拉坦大坝止;她寻找胡笳,山重水复,胡笳的归宿终于有了交待;开篇一对螳螂激情交欢,壮烈殉情,篇尾一对男女竟然也做了螳螂第二……
最近翻报,发现北京成立了什么“○”工作室,一批青年学者、作家、艺术家要打通各类别的铁门槛,大家坐成一圈“丢手绢”。我不知道他们叫没叫江浩“同去”只是江浩肯定是没有“于是一同去”。他也用不着去“丢手绢”。他是当代文坛的云游侠士:手持三尺宝剑,只身闯荡江湖;练就各路功法,任你南北西东!
壮哉,江浩!
壮哉,《盐柱》!
江浩是喜欢海明威的。
海明威说:“追求一位姑娘如同打开一瓶威士忌,不能有半点犹豫,应该用最快的速度品尝”。
那么,我要问:
《盐柱》是威士忌还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