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诗的风格演变与创作--杜甫的“乐府”论(结语)_杜甫论文

乐府诗的风格演变与创作--杜甫的“乐府”论(结语)_杜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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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新题乐府”是由杜甫开创的一种新的诗歌体式。它既与汉乐府有着多方面的承续性,表现出强烈的思想内蕴与传统品格,又有对乐府体的拓展性,自立新题,自创己格,显现出全新的形式特征。其创题方式丰富多样,名篇类型异彩纷呈,为中唐以后的新乐府树立了光辉样版。杜甫对乐府诗体式的创造性变革,最终形成了新题乐府创作的优良传统。

“新题乐府”的界定与内核

乐府诗,是自汉代产生、发展起来,在魏晋六朝得以张扬、完善的一种古典诗歌体式。汉乐府继承了《诗经》的优良传统,成为了我国古典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之一,起到了表率作用,发生了深远影响。两汉以后的广大诗人在创作乐府时,有两种倾向值得注意。一是大多沿袭古(旧)题,或虽有些变化,而其题名及形式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深层的变革。这可以说是杜甫之前乐府诗创作的基本格局与态势。二是在表现题材上与汉乐府反映现实生活、描写民生疾苦的创作精神渐离渐远。特别是六朝时期,乐府诗的传统精神与创作品格从总体上说庶几殆尽。这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背离现象,乐府诗的作者和作品的数量大大增加,而乐府诗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却越来越狭窄,其思想价值也越来越削弱。尽管在艺术形式及表现技巧上更为成熟和精丽,但却失去了乐府的本色。这两种倾向,无疑会阻滞乐府诗的发展,窒息它的生命,导致其本质上的异变。正如(宋)《蔡宽夫诗话》指出的:“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辞,然沿袭之久,往往失其命题本意”〔1〕, (清)潘德舆称蔡氏之论“最得乐府真处”,并说:“诗为乐心,本以言志,若乐府必作古人题目,摹古人声调,是诗莫古于乐府,亦莫卑于乐府矣……今之好沿乐府题者,非古也,伪也。”〔2〕可见,乐府诗要发展、 要获得永久的活力,就不能一味去摹古题、拟旧调,必须创制新题,自写新意。正因如此,杜甫自创新题的乐府受到了后人的高度赞扬。《蔡宽夫诗话》认为杜之《兵车行》等,“皆因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述,真豪杰也”(同上),胡应麟称杜“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3〕。

我们说六朝乐府失去了汉乐府本色,重要的一点是它们改变了其精神实质与艺术内核。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这段话即为汉乐府的精蕴之所在。反映现实生活,抒写民众情感,因事而生,有为而作,是汉乐府的本质特征。所以刘熙载说:“后世乐府近风之体多于《雅》《颂》,其由来亦久矣。”〔4〕因而,新题乐府,必须与汉乐府的这一实质与内核相承继、 相一致。这是我们认识和界定新题乐府的一个重要标准。后人在论及“新题乐府”时,也多强调这一重要特征:“指论时事、颂善刺恶,合于诗人之旨”〔5〕,“以雄辞写时事”〔6〕,“新乐府皆自制题,大都言时事,而中含美刺”〔7〕,“用新题纪时事,自是创识”〔8〕。这里论者均把“时事”看作新题乐府的核心。所以,冯班认为李东阳的乐府“不咏时事,如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直是有韵史论,自可题曰史赞,或曰咏史诗,则可矣,不应曰乐府也。”〔9〕

“新题乐府”,顾名思义,题要新。何为新题?胡震亨说:“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10〕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我们重视,新题乐府是相对于前代乐府而言其“新”;它与古题乐府之分自唐始。胡氏为“新题乐府”作了一个明确的时代限定,又在诗歌形式特别是题目上规定了其外部特征。它与前一标准有着内在联系,那就是必须“直赋题事”〔11〕,题指诗意,诗发题旨,达到表与里、题与义的契合、熔铸,更加突出其“新”。这是“新题乐府”与古题乐府相区别的重要标志。

“新题乐府”的题目既吸取了汉乐府以题见事的传统,也继承了其音乐特征的一些表现形式。乐府题中有歌、行之称,自汉始,它是一种曲调名称。郭茂倩《乐府诗集·新乐府辞》共收约430首, 其题名中用得最多的是曲(128)、行(66)、词或辞(36)、歌或吟(34), 此外还有新曲、引、谣之类,都与音乐曲调有一定关系。胡震亨云:“歌,曲之总名,衍其事而歌之曰行。歌最古,行与歌行皆始汉,唐人因之。”他又认为,新题乐府“其题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12〕冯班认为“歌行者,乐府之名也”,“大略歌行出于乐府”〔13〕。他又把乐府分为七类,其中把古题乐府与新题乐府各归一类;又把歌行分为四例,其中也分“咏古题”和“自造新题”(同上)。

可见,因歌行实为乐府之名,出于乐府,那么,歌行中用新题者(或称之为“新题歌行”)也可视为“新题乐府”;而且,许多新题乐府的题名中,都用了“歌”与“行”,这就鲜明地显示了乐府诗的特征以及古题、新题乐府之间的某种承续、延嗣的血缘关系。《文苑英华》将乐府和歌行分两类汇编。这种分法,似可区别二者,然而,又正好说明了新、旧乐府之不同。20卷“乐府”均为古题,或稍有变化的古题,如选收的杜甫的前后《出塞》共8首,实本古题。 正如前人所云:“当时初作九首,单名出塞,及后来再作五首,故加前后字以分别之。 ”〔14〕其中有少数诗收之失当,如杜甫七律《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英华》卷210以题《苦热》收入“乐府十九”,以附古题《苦热行》, 实谬。而20卷“歌行”中所收全为新题歌行体,除沈约、庚信等几位南北朝诗人的13篇作品外,均为唐人所作。因此,这些作品,实际上是区别于古题乐府的唐世“新题乐府”。不过,“新题乐府”虽名之乐府,但已不具备歌唱功能,其实,古题乐府中也有相当的篇章已不再应歌。郭茂倩把乐府歌辞分为“因声而作歌者”、“因歌而造声者”、“有声有辞者”、“有辞无声者”,即“后人之所述作,未必尽被于金石是也。”〔15〕也说明乐府可歌已非必须之条件。冯班在乐府的七类中,把“自制新曲”与“杜陵之新题乐府”、把“采诗人乐”与“古有此曲,依其声为诗”各分而言之〔16〕,也注意到了乐府发展中的音乐性与文学性的双重特性。

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说:“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为新题乐府。”这肯定了“新题乐府”与古乐府的内在关系,同时说明了其音乐属性与“模象物色”的表现特点。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对“新(题)乐府”做了更为明晰、更为全面的阐释:“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常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又说:“由是观之,自风雅之作,以至于今,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世之审音者。”这里郭氏指出了四点:一、新乐府产生于唐代,是唐代所作之新歌;二、它的辞应具有乐府的传统特色;三、不必按曲调而作,也无须以曲配辞;四、应继承风雅,反映时事。这正是新题乐府的最重要、最显著、最本质的艺术特征。

基于对“新题乐府”的这种界定和对其内核的认识,我们来探讨杜甫的“新题乐府”。

这里要说明的是,“新题乐府”的概念和名称并非始自杜甫时代,而是出现在中唐。李绅有《乐府新题二十首》,然今已佚;而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将此名称确立下来,并在序中说:“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又说:“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指杜之《兵车行》等作——引者)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可见,他们实际上已视杜甫此类诗为与“古题”相对的“新题”了。所以,后人借用了“新题乐府”的概念来称杜甫这类诗,是合乎情理的,也是恰如其分的。

传统体范的变革与展拓

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谈到了唐代乐府诗发展的三个阶段,他说:“第一步是诗人仿作乐府。第二步是诗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作新辞,但不拘原意,也不拘原声调。第三步是诗人用古乐府民歌的精神来创作新乐府。”第一步、第二步,只是古乐府的模拟、沿袭,没有超出旧有的格局;第三步则是对古乐府的真正的变革和创新。所以,唐代乐府诗的发展轨迹,简而言之,是“古题古义——古题新义——新题新意”。而元稹,早在其《乐府古题序》中便对不同类型的乐府诗作了概述,并充分肯定了杜甫的“新题乐府”。因此,杜甫是首先迈开唐代乐府诗创作的“第三步”的领路人。杜甫在乐府诗的创作上的突出成就,体现在他对这种诗歌形式进行了全面的革新,超越前代,启导后人,为乐府诗的发展开辟了宽广的道路。他在学习、吸取汉乐府的精神实质、艺术精核、形式特长的同时,一变前人与时人以拟古为主的创作倾向,“不拟古乐府,用新题纪时事”〔17〕。这样,他的乐府诗既以全新的形式开创了“新题乐府”,又体现出了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极高的社会价值。

在形式的变革上,杜甫似乎有着自己深刻的见解和独特的意识。李白的乐府诗在古题中抉发新意,把古乐府推向了艺术的极致。而历代诗家在论述杜之乐府时,则往往与李白比较言之,以显出各自不同的成就,特别是突出杜甫创制“新题乐府”的功绩。胡震亨云:“拟古乐府,至太白几无憾,以为乐府第一手矣。谁知又有杜陵出来,嫌模拟古题为赘剩,别制新题,咏见事,以合诗人刺美时政之义,尽跳出前人圈子,另换一番钳锤,觉在古题中翻弄者仍落古人窠臼,未为好手。”〔18〕胡氏这段话,阐明了杜甫创制新题乐府的动机与见识,许学夷云:“五七言乐府,太白虽用古题,而自出机轴,故能超越诸子;至子美则自立新题,自创己格,自叙时事,视诸家纷纷范古者,不能无厌。”〔19〕也从李、杜二人在乐府创作上的成就而特论杜之新题乐府。清人王士祯更是针对流风时弊,来评价杜甫在乐府诗方面的创变,他认为风雅正则流极后代,“不率典言”、“雷同附和”,而“至杜少陵乃大惩厥弊,以雄辞直写时事,以创格而纾鸿文,而新体立焉……以贯六义,无遗憾矣。”〔20〕从这些评论可看出,杜甫在乐府诗的创作上,不愿墨守成格,蹈袭古体,而是以一种新的创作视野、创作胆识、创作精神,走自己的道路,显示出其特立的艺术个性。

从创作实践看,杜甫诗中古题乐府极少。《文苑英华》“乐府”类所收杜诗只12题24首,但几乎没有一首是严格意义上的古题乐府。这些诗,或是经过杜甫变化,如《少年行》,从《乐府诗集》所载,古题中只有鲍照等人《结客少年场行》等,而《少年行》最早见于李、杜,可见,它不可称作古题;或是编者附会收入,如《苦热》(前文已说明)、《白马》;或为古题所无,实为新题者,如《忆昔行》、《逼侧行》,实为杜之首创;或于古题前、后加上以示区别和点明题意的文字,已非全同原题,如《前(后)出塞》、《短歌行赠王郎司直》;或以题材相类而编入,如《苦战行》,《英华》将它与《度关山》等征战类乐府收在一卷中,然仅有杜甫这一首,故也可视为杜自立新题。《乐府诗集》今收杜甫诗歌共12题28首,分别编入7卷之中。 “新乐府辞”只选录了《兵车行》、《哀王孙》、《哀江头》、《悲青坂》、 《悲陈陶》5首诗,而另外23首均编入其它乐府类。但这是否意味着这23首是古题乐府而非新题乐府呢?我们有必要对它们作些考察。《丽人行》是一首新题乐府,已是学界之共识,然郭氏却未编入“新乐府辞”,而收进“杂曲歌辞”。此题并无前人同题之作,只有唐人崔国辅的《丽人曲》一首,这首诗亦非古题,只不过因《乐府广题》录有《刘向别录》中“昔有丽人善雅歌,后因以名曲”之语,便将《丽人行》亦附编于此,非为古题已明。《大麦行》收入“杂歌谣辞”,也不过是附会《后汉桓帝初小麦童谣》之义:“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而作为诗题,实为杜甫自创。至于《前出塞》、《后出塞》、《前苦寒行》、《后苦寒行》等,已不尽同于古题,既无前范,也无继作。我们从这两部宋代收录了乐府诗的总集和专集来看,杜甫的乐府诗几无一首是完全的古题。这些诗,或直作新题,或变古而立,均可视之为新题乐府。因此,我们似可以这样断言,杜集中没有一首真正的古题乐府,《文苑英华》、《乐府诗集》中所收杜甫乐府也无一首是道地的古题乐府。

杜甫在“新题乐府”的创作中,既有与汉乐府的承续性,又有对后世乐府的开拓性。他善于从现实事件中概括和把握社会生活的本质,结合自己的见闻、感受和体验,“自为新题,自为新语”〔21〕。其题,是全诗的核心,是思想的凝聚,是整篇的纲目;而诗之正文,都围绕着所拟之题而展开。

杜甫身经唐王朝盛衰之变的历史转折期,以一个政治家、史学家的眼光洞察社会,又以一个文学家、诗人的敏锐和艺术表现力反映社会,所以他的乐府新题更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时代感。他在困守长安时期,自创《丽人行》,被人评为“不讳宫掖,拟之乐府,亦《羽林郎》之亚也。”〔22〕说明它既承古意,又出新题。《兵车行》是杜甫从当时因开边而征兵的时事出发所创之新题,浦起龙云:“是为乐府创体,实乃乐府正宗”,并称它不同于齐梁间“非有所感发规讽”之作〔23〕。“安史之乱”爆发后,他潜行于长安曲江边,感时伤事,作《哀江头》;陈陶兵败,诗人深痛“四万义军同日死”,遘创制了《悲陈陶》。“三吏三别”则是杜甫创制的大型新题乐府组诗,每个题目都从某一事件中提炼而成,“格本前人,而调出己创”〔24〕。杜甫新题乐府涉及到广泛的社会生活面和自己的人生感慨,也都具有“自立新题、自创己格、自叙时事”的显明特征。前人论之,或云“诗如谣,乐府体也”〔25〕,或云“得梁陈乐府之遗”〔26〕,或云“盖仿乐府《丁都护歌》之体……观其命题,明欲与古人各自成一乐府也”〔27〕,或云“此创格,前无所因,后人不能学”〔28〕,或云“自发苦情,故以《醉时歌》命题”〔29〕,等等。这说明这些诗是从时事、现实、感情中创题创意创格的新题乐府。正如胡适所说:“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30〕胡适尤为强调了“新(题)乐府”与传统的古题乐府之间的两个明显的形式区别,即与音乐分离而独立为文学和不沿用旧调而自立新题。这正是杜甫对乐府诗体的重要的创变和展拓。杨伦说:“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31〕这实际上阐述了杜甫新题乐府的总体特征。

杜甫在这一诗歌形式上的开创之功,受到了后人的高度评价与赞赏,称之“题虽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32〕、 “自是创识”〔33〕、“成千古绝调”〔34〕。潘德舆甚至说:“杜有乐府而无乐府,无乐府之乐府乃乐府真处,而非后世所可及。”〔35〕这里所谓“无乐府”即指他的乐府一改古乐府面目,自成一格;而“乐府真处”即是说他的新题乐府真正体现了乐府之精神与传统。同时,其“新题乐府”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从元稹的《乐府古题序》来看(见前),正如胡应麟所言:“观微之此序,则唐人亦自推毂少陵乐府。”〔36〕杜甫的新题乐府,直接改变了元、白等人乐府诗的创作方向。他们的“乐府新题”、“新乐府”都是在杜的启迪和引导下而作。冯班云:“杜子美创为新题乐府,至元、白而盛。”“元、白以后,此体纷纷而作。”〔37〕杜甫在乐府诗创作上成为了新的表率、新的起点,其新题乐府也成为了新的样板、新的轨范。

“即事名篇”的方式与类型

胡震亨称读李白乐府有“三难”,其中二难为:“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38〕。这说明李白乐府,一是了解古题本义,由古题出己意;一是从身世经历和人生感慨去古题中寻找契合,即所谓附(傅)题、借题。二者均是以古题作为创作的基础与抒情的形式载体。胡氏同时又认为,“杜如《哀王孙》、《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各自命篇名,以寓其讽刺之指,于朝政民风,多所关切”〔39〕。杜与李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杜诗的现实精神,同时也在于它“自命篇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后一区别更为重要,更能显示二人乐府在艺术形式上的各自特色。

杜甫在“自命篇名”的创题、造题、立题上,不拘前轨,不限一格,形式多变,表现出鲜明的艺术创造性。古时诗与乐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汉乐府题也大多出于曲名、调名。刘勰云:“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40〕正指出了古乐府的音乐属性。萧涤非先生说:“魏晋之下,代有乐府之制,不乏识乐之人,或改用前调,或自度新曲,或因声而作歌,或因歌而造声”〔41〕,可见乐府一直与音乐息息相生。《乐府诗集》即从音乐角度,将唐及唐前乐府分为12类(除“新乐府”类不入乐外)。这说明,杜甫之前的乐府创作,一是有音乐曲调可依,二是度新曲以配辞,三是因歌辞而制曲。而杜甫创制新题乐府,既无须依调,又不必以辞配乐,因此,没有任何的音乐束缚和固定规则,也不以某种单一的格式或模式去复制,而是充分发挥个人的创作才力,以多种方式进行创变,因事立题,使其乐府新题各具体貌、异彩纷呈。

拈出诗之首二字,命之以“歌”、“行”而成新题,是其多见的方法。如《今夕行》首句为“今夕何夕岁云徂”、《忆昔行》首句为“忆昔北寻小有洞”等。如《天边行》,仇兆鳌云:“诗成后,拈首二字为题。”〔42〕而这种“拈”,并非随意而取,它与全诗相关,起到开篇点题的作用,诗云: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

兵入巴蜀。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非秃鹫后鸿鹄。九度附书向洛阳,

十年骨肉无消息。很显然,这里的“天边”有两重含义,一是诗人身在成都,对他心目中的“故园”来说,是远在天边;二是想到陇右田荒,胡兵入蜀,正所谓“天边忧乱”〔43〕也。二字与诗意实乃处处相注射。这种创题法,继承了《诗经》和汉乐府民歌的传统,以命乐府新题。

从前两句中提出关键语词,结合诗意,组成诗题。这种造题法,有的是以某固定性词语为题,如《缚鸡行》前两句“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从首句出;《丽人行》前二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从次句出。有的是以字词组合为题,如《白丝行》首句为“缲丝须长不须白”,诗题即由此而出。有的虽与诗中字词不尽相同,但其意实一,如《古柏行》前二句“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诗中“老”字及次句的描写,正与“古”意相同。可见,杜甫创题之法极为活脱、变通,故也能变化出新。

除了在句首和前二句中选用语词为题外,杜甫有些新题乐府是从诗中摘出词语为题。这也有两种情形,一是虽以其语为题,然诗之主旨并非实咏其事,如《虎牙行》第四句“虎牙铜柱皆倾侧”,但诗不是咏“虎牙”,而是“世乱民贫之叹”〔44〕;《锦树行》第三句“霜凋碧树作锦树”,也不是咏“锦树”,而是“动武夫得志之慨”〔45〕。可见,这只是借词造题而已。二是题与诗歌内容是一致的,或有些关联,如《百忧集行》,前四句忆其少年时的矫健与顽皮,后写其今日之境况云: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

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诗中之今昔对比、年老体弱、强笑事人、身世悲凉、贫穷饥饿、孩子啼叫,都是诗人之忧愁,实为“百忧集”也。此诗中三字,概括全诗,连结前后,以之立意,最为的当。

于诗之结处显题,即从诗之末二句中出题,也是杜甫新题乐府名篇法之一。如《莫相疑行》是“诗成后,拈末三字为题”〔46〕:“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哀王孙》末二句云“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而《蚕谷行》末句云:“男谷女丝行复歌”,其立题法与《古柏行》略同。这类题,将全诗之意落在篇末,具有倒点题旨、反领全篇、首尾照应的效果,尤能醒人耳目,留下回味。

以诗中语词造题、立题的方法,使诗题与本文的共同点更为明显,在内容上相应和,在结构上相勾锁。特别作为乐府体这种带有民歌风调的诗歌,对点发诗意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方式。此外,杜甫还善于从全诗意蕴中锤炼而出题,显出其创题的特色。如《醉歌行》、《醉时歌》,两诗都以“醉”命题名篇,但不是靠诗中现有词语来造题,而是从隐括诗意来创题。

以上各种方法,都有一共同点,即主要是从诗本体出题。此外,杜甫还变乐府古题为新题,如前文已论及的《少年行》、《前出塞》、《后苦寒行》之类,都是对原乐府题略加变化而成。《君不见简苏傒》取古乐府诗中常见语“君不见”为题的组成部分,使之既非古题,又有古意,而实为新题。《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看似同古题《短歌行》,但加上“赠王郎司直”,则不全同古题了。这些乐府新题,鲜明地保留着古乐府痕迹,增加了诗题的民歌色彩,实为一种创获。

杜甫在乐府诗的创题上,还化用和借用前代文章中的成语典故,使诗题具有更深厚的蕴义。《逼侧行赠毕曜》的“逼侧”一词,出自司马相如《上林赋》:“逼侧泌节”,本为水流冲击。有人认为此乃以章首二字为题,“非以逼侧贯全诗也”〔47〕。但从诗意看,写“行路难行涩如棘”、写“我贫无乘”、“徒步翻愁官长怒”等,也似有象征喻义。《折槛行》的“折槛”出自《汉书·朱云传》,杜甫此诗讽刺朝臣面对宦官骄横而不敢直言,感叹“千载少似朱云人”,以折槛为题,既切诗意,又耐人寻味。此外,如《洗兵马》、《白丝行》都化用了前人成语,恰当地点明了全诗要义。

杜甫新题乐府还有一种较奇特的立题法和发端形式。其诗题为首二句中语词,但每首均以“君不见”开篇,如《白凫行》:“君不见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石笋行》:“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另一种类型为,题与首二句中语词虽不尽同,但意实为一,如《去矣行》:“君不见鞲上鹰,一饱即飞掣”,意与“去矣”近;《沙苑行》:“君不见左辅白沙如白水,缭以周墙百余里”,实含沙苑之意。这类诗约10首之多。它是一种双层的、古调与新题相结合的多重构题法。

从这些丰富的创题方式和立题类型看,杜甫的新题乐府,虽继承了古乐府的一些传统手法,但更多地却是充分展现了他的开创精神和艺术才能,显示出其“新”的重要特色。

无稹在《乐府古题序》中明确指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即事”二语八字,正是对新题乐府的形式特点和创作手法的精炼概括。有的学者认为《兵车》等并非新题乐府之首创,汉乐府也是“缘事而发”,无前代旧题可依。此言诚然。但我们认为,汉乐府无旧题可依,因曲而成辞,有首创之功。而直到杜甫的时代,绝大多数作者以拟古题为能事,甚至无病呻吟,无谓而作。杜甫却一反时流,虽有古题,而不去单纯摹拟、亦步亦趋;同时也无适应表达新内容的曲调可资依凭,而是从现实生活中去开创,“即事名篇”。其最可贵之处也正在此。这与汉乐府“缘事而发”,具有同样的开创之功,此其一。其二,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论述过的,杜甫的新题乐府体现出汉乐府的精神与本质,其数量之多,思想之深,表现之广,是无人可以企及的。由此而言,杜甫是当之无愧的新题乐府的创始人和开拓者。

对于新题乐府来说,它区别于古乐府的一个显著标志即是其题,胡震亨称“乐府内又有往题、新题之别。往题者,汉魏以下,陈隋以上乐府古题”;而新题,乃“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48〕。因此,制新乐府,首先得创新题。杜甫多种多样的立题法,对后世、特别是对中唐乐府诗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今观元、白集中之新乐府,其创题与杜多有相似之处。如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中的有些篇章。而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中,以首句为题的有43首,其中前二句重复和首二字迭出的达14首,此外,也有从前二句立题的,如《骊宫高》、《涧底松》。他的《秦中吟》10首中,大多采用了从全诗思想题材提炼题目和以诗中语词立题的方法。可见,元、白为代表的中唐诗人的新题乐府继承了杜甫的创题方法,又有所发展和创新,最终形成了唐代新题乐府的优良传统。

注释:

〔1〕 转引自何汶《竹庄诗话》卷六。

〔2〕 《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

〔3〕 《诗薮·内编》卷二。

〔4〕 《艺概》卷二。

〔5〕〔9〕〔11〕〔13〕〔16〕〔37〕 冯班:《钝吟杂录》。注〔9〕一段话, 吴乔在《围炉诗话》卷二引用时说得更明确:“又不咏时事,则不合于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当名为咏史乃可。”

〔6〕〔20〕 《师友诗传录》记王士祯语。

〔7〕〔32〕 赵执信:《声调谱论例》。

〔8〕〔33〕 施闰章:《蠖斋诗话》。

〔10〕〔12〕〔48〕 《唐音癸签》卷一。

〔14〕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引。

〔15〕 《乐府诗集·新乐府辞序》。

〔17〕〔34〕 宋荦:《漫堂说诗》。

〔18〕〔38〕 《唐音癸签》卷九。

〔19〕 《诗源辨体》卷十九。

〔21〕 方世举:《兰丛诗话》。

〔22〕 见杨伦《杜诗镜铨》卷二引。

〔23〕〔25〕〔27〕 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之一评杜甫《兵车行》、《贫交行》、《魏将军歌》。

〔26〕 邵子湘评杜甫《白丝行》,见《杜诗镜铨》卷二引。

〔28〕〔29〕 王嗣奭《杜臆》卷一评杜甫《饮中八仙歌》、《醉时歌》。

〔30〕 《白话文学史》第十六章,岳麓书社1986年1月版,第452页。

〔31〕 《杜诗镜铨》卷五。

〔33〕 《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

〔36〕 《诗薮·内编》卷三。

〔39〕 《唐音癸签》卷十五。

〔40〕 《文心雕龙·乐府篇》。

〔41〕 《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第二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3月版,第8页。

〔42〕〔43〕〔46〕 《杜诗详注》卷十四。

〔44〕〔45〕 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之三。

〔47〕 《杜诗详注》卷六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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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诗的风格演变与创作--杜甫的“乐府”论(结语)_杜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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