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研究中“两个三角”的验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法论文,两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 （2000）05—0038—08
一“小三角”及其事实验证
（一）小三角
“小三角”是两个三角中的第一个三角。任何语法事实都存在语表形式、语里意义和语用价值三个角度，“小三角”指的就是三者所构成的“表—里—值”三角。
1.“表”角
“表”是“语表形式—语表”的简称，指显露在外的可见形式。比方，如果以“V+N”的结构为研究对象，那么，在“表—里—值”三角里，VN是语表；V和N之间，可能是动宾关系，也可能是偏正关系，都属于语里。
任何语法单位，小到语素或词，大到复句或句群，都有其语表形式，都跟特定的语里意义和语用价值相联系。
2.“里”角
“里”是“语里意义—语里”的简称，指隐含在内的不可见的关系或内容。语法单位不同，语里意义的偏重点也有所不同。
如果语法单位是复句和句群，语里意义主要表现为逻辑—语法关系。比如“与其p，不如q”，具有择优性和推断性，这是一种为特定复句句式所规约的“逻辑—语法”关系。
如果语法单位是单句和由单句离析出来的结构，语里意义主要表现为结构关系、施受关系和意向关系。所谓“结构关系”，指主谓、动宾、偏正等等关系；所谓“施受关系”，指动作和相关人物之间的施事、受事、用事、于事等等关系；所谓“意向关系”，指句法结构反映在表意指向类型上的语义关系。结构关系、施受关系容易理解，“意向关系”须要略加解释。比如：“有什么NP吗？”这类问句在表意指向上具有二重性：一方面问是非（“有……吗？”），另一方面又有特指（“什么？”），跟单纯的是非问句和单纯的特指问句都有所不同。对于这类问句，主语、谓语、施事、受事等等的分析不起作用，必须抓住表意指向上的二重性，联系其语表和语值来加以考察。
如果语法单位是词，语里意义主要表现为涵盖意义和特征意义。所谓“涵盖意义”，主要指意义虚灵的词所涵盖的语义内容。比方“刚刚”，有两个涵盖意义：1）表示事件发生的始发点， 不一定以“现在”为参照点。2）表示事件发生在说话前不久， 一定以“现在”为参照点。所谓“特征意义”，也叫语义特征，指意义实在的词所包涵的可以成为区别性特征的意义。比如：“学生”“科长”“春天”“暑假”这几个名词，各有各的词汇意义，但都具有“推移性”语义特征。正因如此，它们在语法上具有某种同一性：都能够带上“了”，构成“NP了”句式。
3.“值”角
“值”是“语用价值—语值”的简称，重视在比较中考究研究对象的语用效应，回答它到底有何价值的问题。举例说：
A.研究“双”。一般以为“双”是量词（一双│两双），实际上有时是数词（双重压力│双层岗哨│双份礼品│双倍工资）。那么，“数词‘双’+量词”同“数词‘两’+量词”和“数词‘二’+量词”相比较，语用价值有什么不同？
B.研究“要不是A，就B”复句句式。这一复句句式往往跟“因为A，所以B”相通。（要不是周医生在场，我就没命了。→因为周医生在场，所以我才有命。）那么，“要不是A，就B”的语用价值是什么？
“小三角”理论认为，一个语法单位能够在语言系统中存在，在语言交际中承传，必定有其语用价值上的根据，否则便会被淘汰。语法研究，有必要回答有关语用价值的问题，以便深化对语法事实的认识。
（二）“小三角”的事实验证
包括“表里印证”和“语值验察”两个方面。
1.表里印证
所谓“表里印证”，是指在表里之间寻找规律性联系，以揭示有关事实的特定规律。这是汉语语法研究的最基本的工作。汉语没有什么形态，一个语表形式的内里，往往隐匿着微妙的语里意义或关系。研究中，如果不进行表里印证的工作，无法真正解决汉语语法的问题。基本作法是：由表察里，由里究表，表里相互印证。
以“双音节及物动词+双音节名词”来说。
“双音及物V+双音N”，这是语表形式。它包含两种语里关系：一为动宾，二为定心。例如：指导+学生／教师→指导学生（动宾），指导教师（定心）。“教师”和“学生”都表示人，而且相互处在特定的人际关系之中，按说语法性能应该是完全相同的。然而，跟及物动词“指导”组合的结果，却形成了具有不同关系的语法结构。为什么？
把语表和语里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可以知道，同类事实大体包括四小类：
A.领导+群众／干部→领导群众（动宾），领导干部（定心）│按摩+病人／医生→按摩病人（动宾），按摩医生（定心）
B.纺织+布匹／姑娘→纺织布匹（动宾），纺织姑娘（定心）│印刷+报纸／工人→印刷报纸（动宾），印刷工人（定心）
C.喂养+鹦鹉／方法→喂养鹦鹉（动宾），喂养方法（定心）│批发+彩电／公司→批发彩电（动宾），批发公司（定心）
D.救济+灾民／物资→救济灾民（动宾），救济物资（定心）│表彰+功臣／大会→表彰功臣（动宾），表彰大会（定心）
A小类的两个名词都表人。 “指导+学生／教师”也属于这一小类。凡是形成定心结构的，其中的名词在语义上都具有行为施行性，它前边的动词不是一般地表示人物的行为，而是表示人物的职责或作用；在语表上，名词若移到动词前头，都会转化成为施事主语。如：教师指导学生。│干部领导群众。│士兵随从元帅。│医生按摩病人。
B小类的两个名词，一个表人，一个表物。但B小类和A 小类基本相同：凡是形成定心结构的，其中的名词在语义上都具有行为施行性，在语表上都可以转化成为施事主语。如：演员歌唱祖国。│姑娘纺织布匹。│工人印刷报纸。
C小类两个名词都表物。凡是形成定心结构的， 其中的名词在语义上具有管界性，即划定行为活动的范围，它前边的动词不是一般地表示人物的行为，而是从一个方面表示管界事物的内容或作用；在语表上，动词前后可以补出表示行为对象的名词。如：喂养方法→喂养鹦鹉的方法，鹦鹉喂养方法。│写作提纲→写作论文的提纲，论文写作提纲。│批发公司→批发彩电的公司，彩电批发公司。
D小类的两个名词，一个表人，一个表物，表人的是宾语， 表物的是定语。D小类和C小类基本相同：凡是形成定心结构的，其中的名词在语义上都具有管界性，在语表上都可以补出行为的受事。如：救济物资→救济灾民的物资，灾民救济物资。│表彰大会→表彰功臣的大会，功臣表彰大会。│培养计划→培养学生的计划，学生培养计划。
综观所有现象，可以看到：不管是哪一小类，凡是形成动宾关系的，名词一定表示行为“及物”之对象，具有受事性。凡是形成定心关系的，必须符合两个条件：首先一个是最起码的条件，这就是，名词和前边的动词能够配搭；其次一个是语里关系上的条件，这就是，名词所表示的人或事物具有施事性或管界性，作定语的动词只表示职责、作用、内容等意义。这样，经过了表里验证，可以知道：现代汉语里，“及物动词+名词”尽管通常会形成动宾结构，但有的时候，在特定规律制约下，也可以形成定心结构。
2.语值验察
所谓“语值验察”，是指在“表里印证”之后进一步研究“值”角，弄清特定的语用价值。即：语里同义，语表异形，究其语值。比方，知道了“指导教师”“救济物资”之类现象的存在，还应进一步知道这类结构的作用。
再以转折词“却”进入“既然……那么……”句式的现象来说。
“既然……那么……”表示推论因果的关系，所据理由和推得结果之间通常是顺承的，因此一般不能用转折词。比如：既然小路阴凉，那么，应该走小路。（+）│既然小路阴凉，那么，却应该走小路。（一）但是，有的时候，“既然……（那么）……”和“却”可以同现。例如：既然小路阴凉，那么，为什么却不走小路？
这类“既然……却……”的复句，成立的条件是什么？规律性的东西何在？这就需要首先在表里之间进行反复的验证。验证过程：
第一，由表察里：语里关系如何？考察可知，凡是“既然……却……”复句，实际上包含三个语义段，假若用abc来代表，那么， 关系是：a—b顺承，a—c逆转。即：既然小路阴凉，为什么却不走小路？＝既然小路阴凉，（a）就应该走小路，（b）但实际上却决定了不走小路。（c）显然，在说“既然……却……”时， 在语里关系上包含有并且突出了根据和结果之间的逆转性。
第二，由里究表：为了突出a—c之间的逆转性，语表形式有何要求？考察可知，这样的说法不行：“既然小路阴凉，但实际上却决定了不走小路。”这说明，c段不能保持陈述句的形式。换句话说.a—c两段不能都用陈述语气直接组合，后段必须用“为什么”的词语改造成为诘问的句式。
第三，再由表察里：是不是所有的“既然……为什么……”复句都跟“却”有必然的联系？考察可知，“为什么……”有两个意思：第一，反问。指可能发生的情况，相当于b段。用肯定形式问， 意在否定形式，但否定形式之所指尚未成为事实；用否定形式问，意在肯定形式，但否定形式之所指尚未成为事实。第二，诘问。指已成事实的情况，相当于c段。用肯定形式问，肯定形式之所指已成事实， 是对事实的质疑；用否定形式问，否定形式之所指已成事实，也是对事实的质疑。例如：“既然这条路近，为什么不走这条路？”这是歧义句：甲义＝走这条路最合适。（我主张走这条路。走不走，未然。）│乙义＝不走这条路不合适。（我反对不走这条路。不走，已然。）凡是用于反问的“既然……为什么……”，由于相当于a—b段，前后分句之间没有转折性，因而不用“却”。例如：“[甲]你看，我应该送点什么给她？”“[乙]她不是喜欢打扮吗？既然她喜欢打扮，你为什么不送她几件时装呢？”乙的话等于说：“既然她喜欢打扮，你最好送几件时装给她。”因此，“你为什么不送她几件时装呢”里面不用“却”。
第四，再由里究表：“却”的位置如何？“既然”和“为什么”的使用情况如何？考察可知：第一，“却”有两个位置，可以在“为什么”的前后出现。如：既然一点也不好吃，为什么却不断地吃？（《卧龙记》）│十二岁的马夫，甚至不明白，妈妈既然有过一个开着桂花的美丽的家，却为什么要搬到这破烂拥挤的小杂院来居住。（范小天《桂花掩映的女人》）前一例是“为什么却”，后一例是“却为什么”。第二，“既然”可以说成“既”，“为什么”可以说成“为何”“何以”“怎么”等。用“既”和“为何”“何以”，文言色彩较重，只见于模仿近代白话语体的小说里。例如：既然师父没事，何以却有烦恼？（《卧龙记》）│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金庸《笑傲江湖》）│你自己既不愿意死，却怎么去杀人呢？（金庸《天龙八部》）前一例是“既然……何以却……”，中间一例是“既（然）……却何以……”，后一例是“既（然）……却怎么……”。
经过这样反复地进行表里验证，可以知道：“却”字进入“既然”句的条件，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语里关系上包含逆转性；另一方面，语表形式上采用以“为什么”为代表的诘问句式。在这个基础上，还有必要知道这类句式的语用价值。
通过进一步的考察，又可以知道：
第一，“为什么”之类，为这类句式造成了对已然事实的无疑而诘问，并为“却”字的插入准备了必要的结构条件；再加“却”，可以特别突出事实之间的逆反性，从而特别强调结果怪异，不合常理。比较：
既然吃饭都成问题，还买衣服！？
既然吃饭都成问题，为什么还买衣服？
既然吃饭都成问题，却为什么还买衣服？
前一例，后项直接提出“还买衣服”的事实。不管是用惊叹语气还是疑问语气，若插入“却”，都给人站得不大稳的感觉。如：既然吃饭都成问题，却还买衣服！（？）│既然吃饭都成问题，却还买衣服？（！）中间一例，针对“还买衣服”的事实，用“为什么”加以诘问，已经明显带有不以为然的语气。而且，有了“为什么”之类，“却”字就容易插入了。后一例，再加“却”，造成前后项之间的转折语势，更能表明后项所指行为的不合理。
凡是“既然……为什么……”的复句，如果后项是对事实的诘问，那么，在需要借转折语势强调突出逆反关系的时候，都可以加“却”。比如：但是，我既然做了错事，为什么（却）还要错上加错，去欺骗组织，欺骗人们呢？（石国仕《战俘》）│你既然来这里寻我唱歌，我已唱了四首，你为什么（却）连一首也不回？（孙健忠《醉乡》）
第二，“为什么却”“却为什么”之类强调结果怪异，不合常理，是为了强烈地表示出某种主观情绪：或者有所责怪，或者感到惊奇。例如：既然人家没惹你，你为什么却总是惹人家？（有所责怪）│既然不是海南人，你为什么却会讲海南话？（感到惊奇）值得注意的是：责怪有心理偏向的不同。例如：既然打人不对，为什么却老是打人？（偏向鄙弃）│既然还在咳嗽，为什么却又来加班？（偏向爱护）责怪还有口气轻重的不同。例如：既然没有道理，却为什么还耍无赖？（口气较重）│既然写不出来，却为什么还要硬写？（口气较轻）到底是责怪还是惊奇，责怪的心理偏向如何，责怪的口气怎么样，这取决于不同内容和不同语境。
第三，“为什么却”“却为什么”之类强调结果怪异，不合常理，有时还有“反证疑据”的作用，即导致对推论根据的怀疑和否定。这样，在论辩中就容易形成二难推理，使对方处于“二难”困境。比如：“既然读过大学，为什么却认不得几个字？”要么确实读过大学。作为一个读过大学的人，认不得几个字岂不是莫大讽刺？要么读过大学并非事实。那么，岂不是欺世盗名说假话？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语值的验察也许主要不是语法问题。但是，有必要指出：1）紧扣语法现象考察其语值， 所涉及的语值问题肯定跟语法问题有关。2）到底什么才是严格意义上的语法问题， 对于汉语语法来说，很难做严格的界定。如果紧扣严格意义的语法，恐怕连语义关系的研究也成问题了。研究问题，不应处处从定义出发，不然，就容易自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不利于打开思路，不利于解决实际问题。
二“大三角”及其事实验证
（一）大三角
“大三角”是两个三角中的第二个三角，即“普—方—古”三角。研究现代汉语共同语语法，为了深化对语法事实的认识，有时可以“普”为基角，撑开“方”角和“古”角，形成语法事实验证的一个“大三角”。
1.“普”角
“普”是“普通话”的简称，指现代汉语共同语的语法事实。
一个语法现象，只要在现代通行，能够为全中国东西南北中的人们所理解和接受，它便是普通话的语法现象。对于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来说，普通话语法是最基本的研究对象，因此，“大三角”中的“普”角是“基角”。
2.“方”角
“方”是方言的简称，指现代汉语里的方言事实。
方言语法现象相当丰富复杂，并不像通常所说的那么单纯。方言语法研究，有必要在更细的线索上进行，在比较隐蔽的层次上作更深的发掘。在“大三角”的事实验证中，“方”角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1]。
3.“古”角
“古”是古代近代汉语的简称，指汉语里跟现代相对的古代近代的语法事实。
作为历史概念，可以认为：“现代汉语”的最后形成和确立，是在“五四”运动时期（1917—1921）。重要标志有二：其一，1920年2月，当时的教育部颁行了新式标点符号。这是文化教育事业史上的一件大事情。因为，标点符号是书面语言的组成部分，而新式标点符号是为适应现代汉语书面语言的需要而制定的。这件事表明，现代汉语已经占据了统治地位。其二，1920年1月， 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先将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1921年3月， 又训令全国各省：凡师范学校及高等师范，相应酌减国文钟点，加授国语。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教学，从此在中小学取得了合法的地位。这是一个转折点，是划时代的变化，对现代汉语的最后形成和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大三角”的事实验证中，“古”角同样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进行“大三角”的事实验证时，“古”角所用的语料固然可以是文言文，也可以是《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白话文作品中可以说明问题的现象。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文言”和“白话”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二）“大三角”的事实验证
包括“以方证普”和“以古证今”两个方面。
1.以方证普
这是“普一方”验证。即立足于普通话，横看方言，考察所研究的对象在方言里有什么样的表现，以方言印证普通话。
首先，以“（S）VV补”格式来说。
VV代表动词重叠形式，“补”代表后边的形容词补语。现代文学作品中，这类说法偶尔出现，但能否成立，未有定论。如：我去跟他们说说清楚！（孙春平《古辘吱嘎》，《中篇小说选刊》1996年第6期144页）│该叫到主子跟前问问明白。（二月河《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337页）其实，这类说法可以得到方言事实的支持。比方，崇明方言中，动词重叠式可带结果补语。其中的动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双音节的。如：衣裳着着好（衣服穿整齐）│地浪扫扫干净（地上扫干净）│眼睛看看清爽（眼睛看清楚）│事体交代交代清爽（事情交代清楚）│小囡教料教料好（小孩教育好）。（见《崇明方言词典》）[2] 又比方，南京方言中，动词重叠式也可以带结果补语。如：摆摆正│放放直│煮煮烂│切切碎│扫扫干净│听听清楚│商量商量好。（见《南京方言词典》）[3]再比方，上海方言中，动词重叠式也可以带结果补语。 如：做做好│侬快点拿房间收捉收捉清爽。不仅如此，作补语的词还可以是动词。如：跑跑脱│拿拿进去。（见《上海方言词典》）[4]可知， 除了“跑跑脱、拿拿进去”之类估计不会为共同语所吸收，“（S）VV 补”格式的使用，是有多种方言的强力支撑的。
其次，再以“给”字句式来说。
比较：（这东西）不给你，（这东西）不给人。（普通话）＝（这东西）给你不给，（这东西）给人不给。（乌鲁木齐方言）乌鲁木齐方言里，出现两个“给”。前一个“给”是介词，跟表示逻辑宾语的词语一起组成介词短语，做状语；后一个“给”是动词，跟“不”构成否定形式。例如：他肯定给你不给，我明天给你要去。│腰里头底钱根本给人不给。│那个人财迷底啥一样底，多一分钱给他妈都不给。（见《乌鲁木齐方言词典》）[5] 朱德熙《包含动词“给”的复杂句式》曾经指出：“……‘我给他一本书’可以看成是‘我给给他一本书’的紧缩形式。”[ 6] 该文未举出实际用例。 笔者《关于“给给”》（《中国语文》1984年第5期）补举了这个例子：“此时， 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的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郎，／三尺白绫包冰糖。／给给小郎郎不用，／转过身儿好凄惶哟——呀啊！”（张贤亮《绿化树》，《十月》1984年第2期28 页）上举乌鲁木齐方言的说法，更能证明朱德熙先生当年的判断是对的。北京话的“不给你”，即“不给给你”；“给你”前移，便成为乌鲁木齐方言的“给你不给”。
2.以古证今
这是“普—古”验证。即立足于今，上看古代近代汉语，考察所研究的对象在古代近代汉语里有什么样的表现，以古印证今。
以“像X似的”结构来说。
这一结构有三个组成部分：一是“像”，二是“似的”，三是X。分开来看，“像X”是动宾结构，“X似的”是比况结构，这没有什么问题。合起来看，问题就来了：是把“像X 似的”分析为动宾结构（“像→X似的”），还是把“像X似的”分析为比况结构（“像X ←似的”）？考察表明，把“像X似的”分析为比况结构更合理。
“像”和“似”“如”是同义词。“像X似的”有时说成“似X似的”，它们同义、同构。例如：眼看纷纷扰扰，又似从林影中，闪出一、两个人似的。（白羽《十二金钱镖》）│棺中丽人头也不回，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古龙《护花铃》）显然，说“似”是动词， “X似的”整个儿充当“似”的宾语，很难成立；相反，说“似X ”先构成动宾结构，然后用“似的”再强调一下，一起构成比况结构，则比较顺当。
这一结论，可以从古代近代汉语的语法事实中找到有力的支持。看这几个同类结构：
第一，“似X也似”（＝像X似的）。例如：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似，愁听不见。（金瓶梅词话，转引自江蓝生文）│若不用心体验，便似一场闲话也似，这般说过去了便无益。（元·许衡，直说大学要略，鲁斋遗书卷三，同上）前一例，“似”只能以“竹签儿”为宾语，不可能以“竹签儿也似”为宾语；后一例，“似”只能以“一场闲话”为宾语，不可能以“一场闲话也似”为宾语。
第二，“如X也似”（＝像X似的）。例如：滕生……即出门雇马，如飞也似去了。（《初刻拍案惊奇》卷六）│便如掩着那耳朵了去偷那铃的也似。（元·许衡，直说大学要略，鲁斋遗书卷三）以前一例来说，念起来是“如飞∨也似”，而不是“如∨飞也似”。从意义关系上看，不能认为“飞也似”整个儿都是“如”的宾语。“如”只管到“飞”，“也似”是对“如飞”的再强调。后一例情况相同。
第三，“如X相似”（＝像X似的）。例如：他各各气宇如王相似。（《祖堂集》，转引自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儒林外史》第十一回）以前一例来说，念起来是“如王∨相似”，而不是“如∨王相似”。特别是，在意义关系上，不可能是“王相似”整个儿充当“如”的宾语。认为“如王”是动宾，“相似”是对“如王”的再强调，这就很好理解。后一例情况相同。
三、“两个三角”相结合的事实验证
大三角验证和小三角验证可以结合进行。以对“您们”一词的验证为例。
（一）从事实和理论看“您们”
《中国语文》1982年第2期， 发表吕叔湘以吴蒙笔名所写的短文《“您们”、“妳”、“二”和“两”》。主要指出：第一，“您们”在私人信件中相当常见，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历史；第二，文学作品中有时出现“您们”。《中国语文》1982年第4期， 又发表吕叔湘以方若笔名所写的短文《关于“您们”》。主要指出：第一，老舍、王蒙、从维熙等人的作品中，也有“您们”。第二，有的北京市中学教师说，中学生里有人在口头上说“您们”。第三，有些老北京人说，“您们”在口语中确出现过，主要见于三句话：“您们吃了饭吗？”“您们请回吧！”“给您们添麻烦了。”后一篇文章对前一篇文章的论说有所更改和补充。可知，吕氏越来越倾向于肯定“您们”[7]。
一个语法现象能否成立，首先要看事实上是否有根据。事实是：第一，在口语里，“您们”这个形式老北京人证实确有使用，北京市中学教师又证实现在的中学生也说。吕叔湘尽管只列出三个例子，但这么三个例子也已至少能够表明“您们”有时上了口。第二，在书面上，著名作家的笔下一再出现。吕叔湘文章举了6个文学作品中的例子。 实际上，使用“您们”的作家相当多，绝对不是少数人的偶发行为。第三，在电视广播的语言媒介上，已经运用开来。最有力的证据是：中央电视台1995年9月10日晚上黄金时间播出《综艺大观》节目112期，这是庆祝教师节的专场。节目里一再出现一个大蛋糕，蛋糕上用长方形框格框出五个红色大字：“老师您们好”。《综艺大观》是全中国（也许还有世界上许多华人地区）人民都特别爱看的节目。影响之大，不言而喻。
一个语法现象能否成立，还要看理论上能否解释。一方面，“您们”的组造，是遵循语言形式的类化法则的。语法现象的系统性有很强的类化作用。当一个特定系统趋向于匀整，只剩下小块空缺，这小块空缺便可能接受类化的强烈影响而得到填补。现代汉语里，人称代词的“三身”系统十分匀整，“您们”的使用既是表达复数尊称的意义的需要，语言形式上也是系统性的类化结果，具有填补空缺的作用。另一方面，“您们”的使用，是遵循语用需要的价值法则的。凡是能够在语言系统中生存和定根的形式，都是由于它具有特定的难以取代的语用价值。在实际语言运用中，“您们”是难以取代的。比方，给三个长辈或需要表示尊重的先生写一封信，光说“您”，似乎概括不了三个人；若说“您三位”，似乎不大像现代人在说话；若说“你们”，又显得不够尊敬。于是，只好用“您们”。这就是说，“您们”的使用，为现代汉语语用系统的需要所决定，可以给语言增添积极的因素。
上面的论述，实际上已经涉及了“您们”的“表—里—值”，说明了现代汉语代词系统有可能也有必要接纳“您们”。在这个基础上，还可以展开“普—方—古”的大三角论证。
（二）从“方”角看“您们”
武汉方言中有个表示尊称的“你家”，念快了，就是[nia[42]]。书面上，朱建颂《武汉方言研究》写作“你家”[8]，说地道武汉话的著名表演艺术家何祚欢在他的作品里写作“您驾”[9]。“您驾”可以加“们”表示复数。例如：师父师娘您驾们作证， 不怪我对不起春泰哥……[9]（p140）│得好处的还不是您驾们当东家的！ [9]（p133）│我就不敢妄自尊大给您驾们敬酒了[9]（p106）。不仅如此，第三人称的尊称还可以说成“他驾”，而且有“他驾们”的复数形式。 如：（云香）一杯冷茶首先递向春泰：“走干了吧？先喝两口。 你陪他驾们坐，我去杀鸡……”[9]（p54）
由此可知，普通话中“您们”这一形式不是孤立存在的现象，它可以得到方言中同类现象的支持。据有关文献，湖北宜昌方言[10]和湖北蒲圻方言[11]中也有跟武汉话同类的现象，只是读音稍有不同。书面上，何祚欢把武汉话的“你家们”写成“您驾们”，其中的“您”字明显受到普通话“您”的文字形式的影响，同时也反映了一种潜意识，这就是：把“您家们”和“您们”看成武汉话和普通话可以对译的两个同义形式。
（三）从“古”角看“您们”
向熹《简明汉语史》讲“近代汉语代词的发展”时讨论了“您”。其中有三点意思值得注意：其一，“您”最早见于宋元话本和金元诸宫调里。语音上，“您”是“你们”的合音。宋元时期“您”跟敬称没有必然联系，对“反贼”说话也称“您”。如：黄巢反贼，您若会事之时，束手归降。（《五代史平话·唐史上》）其二，“您们”可以用于第二人称复数，相当于“你们”，也可以用于第二人称单数，相当于“你”。如：您文武百官计议，怎生退了番兵？（马致远《汉宫秋》三折）│母亲，您孩儿来家了也。（无名氏《桃花女》楔子）其三，早期“您”还可以加“每”成为“您每”，“您每”即“您们”，但不一定表示复数。如：朱五看了这诗道：“秀才，您每下第不归故乡？”（《五代史平话·梁史上》）│您每休把原商量的意思坏了。（《元朝秘史》卷三）[12]
过去有的语言学家否定“您们”，主要论据为“您”是“你们”的合音。“您”是否就是“你们”的合音，有不同说法；即使是，也不能说明“您们”不能成立。语言的运用，决定于多方面的因素，并不是“1+1＝2”的简单的算术关系。仅从向熹先生所列举的例子， 就可以看到，近代汉语的这样那样的语言事实，实际上已经从语表形式、语里意义和语用价值三个角度，为现代汉语里“您们”的成立准备了有利的条件。
首先，从语表形式看，“您”即使是“你们”的合音，包含有“们”，但这并不影响“您”的后边再出现表示复数的语法形式“们”。近代汉语里就已经出现了“您每”，而且有的“您每”是表复数的。这一点，还可以用造字的现象做个类比。比如“采”，本是上“爪”下“木”，“爪”即“手”，但为了更加明确地表示这一用手的行为，又特意加“扌”，成为“採”。尽管这是文字问题，“您们”是语言问题，但在形式上加“扌”和加“们”，其格局是相同的，心理基础也是相同的。
其次，从语里意义看，“您”即使本来是“你们”的复合，本身可以表示复数，但这并不影响“您”的后边再加上一个“们”，借以明显地强调出复数的意义。近代汉语里的事实已经表明，“您”有可单可复的用法。既然可单可复，就允许加“们”来明确地表示复数。比如“学生”可单可复，可以说成“学生们”。又比如“咱”，这个代词本身既可指单数，也可指复数，但并不因为它可指复数而影响后边可以出现“们”，说成“咱们”。这就是说，“咱”可以用于复数，而“咱们”则明确地表示复数。“您们”的语义构造，和“咱们”的语义构造是相同的。
第三，从语用价值看，在近代汉语里，“您”在表示复数的时候，后边往往出现同位成分“二位”“诸位”等等，说成“您二位”“您诸位”“您文武百官”之类。然而，在使用现代汉语的普通场合，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已经消失。这样，就造成“您”的后边留有空位。由于说现代汉语的普通人，已经意识不到“合音”这回事，因此便很自然地以为：既然“您”表示尊敬，那么对方如果不只一个人，就有必要加上一个“们”。这完全是现代人们在交际生活中的语用需要。
可见，“古”角的验证，对肯定现代汉语里已成事实的“您们”也是有利的。“您”由不一定表示尊称到表示尊称，“您们”由不一定表示复数到表示复数，实现了专门化和定型化，这是一种进步。
四、结束语
小三角是就某现象本身来研究其“表—里—值”之间的联系，三个角度的研究同时指向同一个研究对象。表里验证是先行性工作，语值验察起补充作用，是延展性工作。作为验证思路和验证办法，对于现代汉语共同语的语法事实来说，“小三角”是内证。
大三角是在更大视野里观察乙丙事物跟甲事物的联系，所用语料不仅有现代汉语共同语的，而且还有方言的和古代近代汉语的。对于现代汉语共同语的语法事实来说，“大三角”是外证。准确点讲，大三角的“方”“古”二角对于“普”角起着外证的作用。
两个“三角”，不是“死三角”。研究问题应该从实际需要出发，并非一概需要同时进行“表—里—值”和“普—方—古”的验证。再说，“三角”概念所代表的是多角验证的立体研究思路，并不限定就是那么三个“角”。比如“普—方—古”，并不意味着排斥联系非汉语来研究汉语[13]。
本文在笔者《汉语语法学》第四章“研究论”的基础上压缩改写而成，文中关于事实验证的材料，多处涉及笔者本人的单篇文章。最主要的有：《“却”字和“既然”句》（《汉语学习》1996年第6期）， 《从“似X似的”看“像X似的”》（《语言研究》1993年第1期）， 《说“您们”》（《方言》1996年第2期）。收稿日期：2000—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