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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和外国的文学艺术史上,都不乏这样的事例:某些杰出的作家艺术家生前穷愁潦倒,默默无闻,死后声名大振;或生前虽受一定推崇,许多年代之后才发现其不朽的价值。在中国电影史上,这样的典型人物之突出代表就是费穆。
费穆(1906—1951)自1933年处女作《城市之夜》问世,即以其导演艺术之精湛和风格上的卓尔不群而为影坛瞩目。其后每有新作问世,都引起评论界的关注。一般说,他在艺术上的创作精神和严肃的创作态度,总是受到相当的赞扬;他作品的思想政治倾向,往往根据具体作品不同而差别悬殊。或推崇备至,如以寓言形式表现抗日情绪的《狼山喋血记》;或有褒有贬,如《城市之夜》、《香雪海》;或基本上采取批判态度,如《天伦》、《小城之春》。费穆从事电影创作的年代,基本上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电影运动,其后称为进步电影运动蓬勃开展之时。当时主要的电影评论阵地,基本上由左翼电影评论家掌握。以上对费穆的评价,大体上代表左翼的观点。
费穆是个坚定不移的爱国主义者,他在1935年拍摄的《狼山喋血记》突破国民党的电影检查,曲折地表现了他的抗日热忱。上海沦陷之后,他在租界上创立电影公司,拍摄了《孔夫子》、《世界儿女》、《洪宣娇》等影片,宣扬民族气节和中国传统文化。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又组织剧团编导《清宫怨》、《蔡松坡》等话剧贯彻其初衷。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坚决拒绝与日本帝国主义合作。费穆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情怀,始终如一。
对于左翼进步电影运动,费穆高度评价其功绩。认为这个电影运动使中国电影面对现实,面对社会。他多次表示受益于左翼的朋友和左翼的作品。但对左翼的政治观、文化观和艺术观,又有很大保留。他不满意只强调作品的政治思想内容,只强调宣传功能、而忽视艺术形式,忽视艺术规律。
对国民党政权,在三十年代他反感压制人们抗日的热情;在四十年代,反感接收大员们的腐败;坚持民族本位文化。然而在倾向社会改良而不是暴力革命上,又与社会进步思潮相背。
费穆具有高度的文化素养,追求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他的一生在左右夹击的政治困境和文化困境中艰难跋涉,始终执著地在电影艺术上孜孜不倦地探索。他主张艺术要面向人生,面向社会,却不赞成艺术从属于政治;他力图超越或淡化党派之间的政治斗争,致力于提高民族的精神素质和文化素质,视文化之兴废干系民族之盛衰,民族之命运。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证明,费穆的理想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这正是费穆一生悲剧的根源。但经过一段历史沉淀之后,又会发现费穆思想不时闪烁一束智慧之灵光。
新中国建立之后,“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被高度强化,费穆被遗忘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费穆的电影作品从未在中国大陆公开放映。电影评论和电影理论也几乎未涉及过费穆。唯一的例外是六十年代前期出版的《中国电影发展史》,曾对费穆及其作品作了一个全面的概括性的评价,基本上延续了三、四十年代左翼的观点。既有比较客观的评价,又难以避免地带有当年某些“左”的色彩。待到文化大革命,江青之流把握了文权,三十年代的左翼电影都成了“文线黑线”,要被打倒,被批判;费穆大概只能算个左翼的同路人,连批判对象都够不上,更不在话下。顺带说一段电影掌故。1950年费穆从香港回大陆见到江青,表示愿意回来报效祖国。江青对他大加申斥,让他先写检查清算过去的错误。费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积郁成疾,翌年在香港逝世。江青对费穆之积怨,源于拍《狼山喋血记》时,她要求费穆多给她一点特写镜头,遭到费穆的拒绝。这段电影掌故是与费穆先生的女儿费旺仪女士1996年在北京会见时由她讲述的。
费穆被彻底遗忘了,如中国影坛之过眼烟云。
新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突破了长期以来中国文坛上偏向政治价值取向的羁绊。当人们以一种开放的、富有历史感的、更符合文艺规律的视点来审视中国电影史时,重新发现了费穆,重新发现了费穆的杰作《小城之春》。《小城之春》这部1948年出品的影片,出场人物总共只有5个,全部场景封闭在一座古朴的小城和一个倾圯的庭院之中,却那样富于恒久的艺术魅力。当年就有评论说,这部影片“像是一朵凄艳的奇葩”,“导演的笔淡淡描画,像幅淡墨山水作品,又像极苦涩的茉莉香片,色泽虽淡而隐然可见内里的颜色,其味虽略嫌苦涩,却正如离乱的时代,坎柯的人生道路一样。”很精确地把握了《小城之春》的艺术风格和艺术品位。
《小城之春》的重新发现,令海内外影坛震惊。这是一部纯粹民族风格的诗电影,又具有现代的电影观念和电影语言。香港的电影刊物在一次推选世界10大名片时,《小城之春》是入选的唯一一部中国影片。台湾的电影资料馆,编辑出版了《小城之春的电影美学》论文集。在中国大陆,从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先后发表了一批颇有开拓性的有关费穆和《小城之春》的学术论文,如张爱华的《论费穆影片的艺术特色》,应雄的《〈小城之春〉与“东方电影”》,陈山的《人文电影的新景观》,李少白的《中国现代电影的前驱》等。1997年3月3日至6日,中国电影资料馆在北京举办了“费穆电影研讨会”和“费穆电影回顾展”,将费穆的研究推向高潮。
费穆这个逝世近半个世纪的电影导演,何以会引起当代人的特殊兴趣呢?这首先由于《小城之春》所展示的中国电影诗学的无与伦比的独特魅力。《小城之春》又是费穆一生执著追求的电影美学理想之结晶。
费穆在一篇《风格漫谈》的文章中,将他的电影美学理想概括为两个基本点:一、中国电影只能表现自己的民族风格;二、电影的民族风格应与现代思想、现代观念、现代技巧相联系。今天看来,费穆的电影美学思想很有远见卓识,经得住历史的检验,费穆的电影艺术实践,正是在这种美学思想指导下一种自觉的艺术探索。他第一个给无声片配上民族音乐,他拍摄中国的第一部彩色片,是梅兰芳主演的戏曲片《生死恨》。
费穆追求的民族风格,是中国的诗传统,凝聚着中国古典写意美学意蕴。电影却是一种最具象最写实的艺术,可以说体现了西方以模仿论为基石的古典美学之极致。将中国古典写意美学之精髓融入极致之写实的电影艺术,乃是一条极其艰难的崎岖的艺术道路。费穆拍摄的大批故事片和戏曲片,都是在这条道路上披荆斩棘地摸索。一旦柳暗花明接近他的美学理想,如《小城之春》这样的杰作,就必然闪烁出耀目的光采。这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在撞击中融合之结晶。
费穆留给我们的一份电影文化遗产,弥足珍贵。费穆对中国电影的启示,是久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