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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313(2006)01—0033—08
中国古代言文不一,书面文章和口头语言明显差异的现象,至迟在周秦已经存在。古奥的《尚书》体,是当时官方应用文字;殷周之际的口头语言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尚书》中时代最晚的《秦誓》,是春秋中期秦穆公的誓词,对秦晋殽之战的失败作检讨,用的就是《尚书》体。然而在春秋末年的著作《左传》里,也记录了秦穆公在那次战役前后的谈话和其他人的言论,却明白晓畅,与《秦誓》文体迥异。再如《逸周书》的文章,既有《尚书》体,如《克殷》、《世俘》、《商誓》等篇;也有《左传》体,如《度训》、《命训》、《武称》等篇;还有相当平易类似战国文风者,如《殷祝》、《史记》、《官人》等篇。此书各种文体并存,有人认为反映了先秦时期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过渡。
西汉时期,汉武帝的诏书,既用当时通行文体,也有古老的《尚书》体(如册封燕王、齐王、广陵王诸诏)。司马迁作《史记》,其中《殷本纪》、《周本纪》采用了《尚书》、《逸周书》中的历史资料,并把它们改写成西汉通行文体,有如现代学者用白话文翻译文言文。东汉班固的《汉书》和集体创作的《东观汉记》,都是通行文体。而同时的《吴越春秋》的语言则极其浅白,接近口语,与《汉书》差别甚大。王充的《论衡》语言通俗朴素。同时的王符《潜天论》,则语言华美,爱用骈句,讲究修饰,风格显然不同。汉代文章通俗化的例子还有不少,但似乎尚未形成吸引文坛注意的趋势。
魏晋以后,通俗文频频出现于古文献之中,而且逐渐为社会上部分人士在特定场合所接受,下面试分别择要述论。
六朝通俗文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坛流行骈体文和散体文即秦汉古文,此外还有接近口语的通俗文。
如三国时曹植的《鹞雀赋》,记鹞捕雀,鹞说:“三日不食,略思死鼠。今日相得,宁复置汝。”雀说:“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噉,实不足饱。”又说:“性命至重,雀鼠贪生。君得一食,我命是倾。”乃跳跃逃走。全文悉用四字句,可能根据民间寓言写成。
晋惠帝之庶子司马遹,以长立为太子。皇后贾氏诬陷他书写文告阴谋篡位弑君。太子在狱中作书自辩,说某日入宫,皇后命宫女赐三升酒,“鄙(人)素不饮酒,即便遣(宫女)陈舞请说不堪三升之意。中宫(指皇后)遥呼曰:‘汝常陛下前持酒,可喜,何以不饮?’……便答中宫:‘陛下会同,一时见赐,故不敢辞。通日(平时)不饮三升酒也。且实未食,恐不堪。又未见陛下,饮此或致颠倒。’陈舞复传语曰:‘不孝哪!天(指父亲)与汝酒饮,汝不肯饮,中有恶物耶?’遂可(答应)饮二升,余有一升,求持还东宫饮尽。逼迫,不得已,更饮一升。饮已,体中荒迷,不复自觉。须臾,有一小婢持箱来,云诏使写此文书。鄙便惊起,视之,有一白纸。催促云:‘陛下停待。’又小婢承福(婢之名)持笔墨黄纸来,使写。急疾不容复视,实不觉纸上轻重。父母至亲,实不相疑。事理至此,实为见诬,想众人见明也”。(《全晋文》卷十七)信中大量词汇和语法都是口语。
宋明帝之弟巴陵王刘休若阴谋造反,明帝召还,令其自裁,对外称其猝死;同时密告休若之胞弟桂阳王刘休范真相。信中写道:“外间有一(巫)师,姓徐名绍之,状如狂病,自云:‘为涂步郎(神名)所使。’去年三月,忽云神语道:‘巴陵王应作天子,汝使巴陵王密告之。’……”“巴陵具知,云:‘莫声!但听。’”“休若在西,广召弓马健儿,都不启闻。”“心迹即不可测,因其还朝在第,与书,事事诘诮。与内许密自引分(自杀),状如暴疾致故,差得于其名位及见子(现有子女)悉得全也。”(《全宋文》卷九)。此诏口语甚多。“莫声”,即别吱声,今湖南仍在使用。稍后之齐武帝致子弟书及同时北魏诸帝家书,皆用口语。
梁任昉有《奏弹刘整》(《昭明文选》卷四十)述中军参军刘整和寡嫂范氏因争夺财物而打官司事,其中说:“范今年二月九日夜失车栏子、夹杖、龙牵等。范及息逡(儿子刘逡)道是采音(刘整婢名)所偷。整闻声,仍(乃)打逡。范唤问:‘何意打我儿?’整母子尔时便同出中庭,隔箔与范相骂。婢采音及奴教子、楚玉、法志等,于时在整母子左右。整语采音:‘其道汝偷车杖具,汝何不进里骂之?’即进争口,举手误查范臂……。”全文通俗质朴,毫无修饰。近人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说它是“当时世俗之文”。可能是诉讼时的供词。
北周统治者宇文护幼时遭战乱,与母亲阎氏分离。二十年后得知音讯,阎氏托人口述一信给宇文护,回忆分别情景和想念之情。其中写道:“吾与汝别之时,年尚幼小,以前家事,或有委屈。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鲜于修礼起(兵)时,吾之阖家大小,先在博陵城住,相将(携带)欲往左入城。行至唐河之北,被定州官军打败,汝祖及二叔时俱战亡。汝叔母贺拔及儿元宝,汝叔母纥干及儿菩提,并吾与汝六人,同时被擒捉入定州。……吾时与汝,同被送限至定州城南,夜宿同乡人姬库根家。茹茹奴望见鲜于修礼营火,语吾云:‘我今走向至本军。’即至营,遂告吾辈在此。明旦日出,汝叔将兵邀截,吾及汝等还得向营。汝时年十二,共吾并乘马随军,可不记此事缘由也?”……钱钟书对此文评价甚高,说:“北齐无文,唯阎姬与宇文护书。”
六朝佛经翻译,讲述寓言故事多用当时通俗文,如五世纪鸠摩罗什时所译《法华经》第二品的“火宅”故事。说“有大长者,其年衰迈,财富无量……其家广大,唯有一门。”“倏然火起,焚烧舍宅。长者诸子”年幼无识,不知逃避。“父知诸子先心,各有所好种种珍玩奇异之物,情必乐著;而告之曰:‘汝等所可玩好,希有难得,汝若不取,后必忧悔。如此种种羊车、鹿车、牛车,今在门外,可以嬉戏。汝等于此火宅,宜速出来。随汝所欲,皆当与汝。’尔时诸子闻父所说珍玩之物,适其愿故,心各勇锐,互相推排,竟共驰走,争出火宅。”这是一个充满智慧和趣味的文学寓言。六朝所译佛经如《百喻经》、《杂宝藏经》中此类故事甚多。
南朝文人家书(如王僧虔《戒子书》)和论辩之文(如范缜《神灭论》)亦多用通俗文。《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通俗文》三卷,收集当为六朝作品,惜已失传。
唐代通俗文
唐代文学中有通俗的诗、通俗的赋、通俗的说唱文学,还有通俗的散文。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说,他原计划的《国语文学史》新纲目中有“中唐古文与白话散文”,“晚唐诗与白话散文”两节。惜未完成,未得其详。
据我所见,敦煌遗书中的《茶酒论》,似乎可以算作白话散文。该文用词浅近,明白如话,四言为主,杂以散句,每每押韵。有人归之于俗赋,然而与同时的俗赋《燕子赋》、《晏子赋》、《韩朋赋》似有区别,否则何以不叫《茶酒赋》?依文本而论,它应属介乎说与唱之间的韵诵体寓言故事。作者把茶酒拟人化,争夸自己的价值最高,最有功于世人,同时攻击对方处处不如自己。茶曰:“诸人莫闹,听说些些。百草之首,万木之花。”“呼之茗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酒曰:“自古及今,茶贱酒贵”,“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仁义礼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反复辩论多次之后,水出来说:“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粬干吃,损人肠胃。茶片干吃,只粝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两个何用争力?从今以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据学者研究,此文当作于天宝以后至五代之前。后世寓言中有人体五官争功等,实由此发轫。
唐代佛教典籍《坛经》,几乎全部用通俗文写成。作者是禅宗六祖惠能,他不识字,其讲道、谈话及事迹,经后人整理而成此书。以散句为主,间有韵语。最著名的五言悟道偈语“萻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白话诗。关于风动幡动的辩论,乃白话小品。惠能“出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曰幡动。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坛经·行由品》)惠能反对渐修,提倡顿悟,认为要想求得解脱,不必向外,只能向自己内心寻找。他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方?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外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坛经·疑问品》)。他的名言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于人世间一切现象,惠能主张“以无念为本”。“知见一切法(现象),心不染尘,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坛经·般若品》)。关于“无念”,惠能与学生神会有一段对话,“神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以法杖打三下,云:吾打汝痛是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坛经·顿渐品》)在禅宗看来,杖打在身上,可以承认有痛感,然而感觉不过是心的幻象,所以从根本上讲又是不痛。身虽有痛感,心不起痛念。心不着境,痛和不痛都一样了。这种通过具体事例和特殊举动,驳辩讽谕,嬉笑怒骂,点破佛理,被称为禅缘、禅机。由于它能引发理论思考,并具有一定语言趣味,故为历代文人所重视。
惠能之后,禅宗语录不断出现,其中记事说理,往往形象奇特,妙语如珠。如《古尊宿语录》卷一所记马祖磨砖故事。“马祖居南岳禅院,独处一庵,唯习坐禅。……(师)乃多方诱导之。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得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马祖乃离坐云:‘如何即是?’师云:‘譬牛驾车,车若不行,打牛即是?打车即是?’又云:‘汝学坐禅?汝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扏坐相,非达其理。”
这样的语言,很接近当时的口语。虽然不是文学作品,但值得文学史家和汉语史家注意。这方面的资料,在北宋初年编辑的《五灯会元》中保存较多。当代学者研究禅宗语录的著作,有周裕锴《禅宗语言》,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此书对禅宗语言艺术作了比较细致的分析、介绍。
宋代通俗语录文
中国古代语录文始于《论语》,而后有《孟子》、扬雄《法言》、王通《文中子》等,皆为典雅古文。唐代禅宗语录普遍通俗化、口语化。宋代理学家一方面受禅宗启发,一方面继承儒家传统,所作语录,记录师生问对,体式模仿先秦,语言反映当代。不像禅宗那样故弄玄虚,充满禅机,却也自由、随意、浅白、有趣。北宋可举程颐为代表。如《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记:“问喜怒出于性否?曰:固是。才有生识,便有性,有性便有情,无性安得情?又问:喜怒出于外如何?曰:非出于外,感于外而发于中也。问:性之有喜怒犹水之有波否?曰:然。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水上,便为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也哉?人性中只有四端,又有许多不善底事。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这是以水与波喻性与情。同书又记:“故人力行,须要先知。非特行难,知亦难也。……譬如人欲往京师,必知是出哪门,行哪路,然后可往。如不知,虽有欲往之心,其将何之?”这是以进城先知路喻知在行先。
南宋最著名的是朱熹语录,数量极多,内容丰富,后人分门别类,编为《朱子语录》多卷,比二程语录更口语化,往往把复杂的哲学问题说得深入浅出。有时近乎聊天,饶有风趣。如《语类》卷六十记:“又问,人与鸟兽固有知觉,但知觉有通塞,草木亦有知觉否?曰:亦有。如一盆花,得些水浇便敷荣,若摧抑他便枯悴,谓之无知觉可乎?周茂叔(敦颐)窗前草不除去,云与自家意思一般,便是有知觉。只是鸟兽底知觉不如人底,草木底知觉又不如鸟兽底。又,大黄吃着便会泻,附子吃着便会热。只是他知觉只从这一路去。又问:腐败之物亦有否?曰:亦有。如火烧成炭,将去泡汤吃,也咸苦。因笑曰:顷信州诸公正说草木无性,今夜又说草木无心矣。”这里是谈论“心”、“性”问题。同书卷四记:“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但禀气之清者为圣为贤,如宝珠在清水中;禀气之浊者为愚为不肖,如珠在浊水中。所谓‘明明德’者,是就浊水中揩拭此珠也。”这是以水与珠喻气与理。就近取譬与好用俚俗词语是朱熹语录显著特点。
南宋禅师中最有影响的是大慧宗杲(?—1163),他吸收不少禅宗流派的精华,对各种“邪禅”深恶痛绝。著有《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传世。其中说:“近年以来,禅有多途。或以一问一答,末后多一句为禅者;或以古人入道因缘,聚头商榷云:这里是虚,那里是实,这语玄,那语妙,或代或别为禅者;或以眼见耳闻和会,在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上为禅者;或以无言无说,坐在黑山下鬼窟里,闭眉合眼,谓之威音王那畔父母未生时消息,亦谓之默而常照为禅者。如此等辈,不求妙悟,以悟为落在第二头,以悟为诳唬人,以悟为建立。自既不曾悟,亦不信有悟底。”(《大慧语录》卷三○《答张舍人状元》)他批评的是“公案禅”、“文字教禅”和“默照禅”,自己创立了新的禅学派别“看话禅”。在他的《大慧语录》卷二十一《示吕机宜》中说道:“常以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二事贴在鼻孔尖上,茶里饭里,静处闹处,念念孜孜,常似欠却人百万贯钱债,无所从出,心胸烦闷,回避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当恁么时,善恶路头,相次绝也。觉得如此时正好着力,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曰:无。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晓,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撅,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消息。”我们这里勿需评论所谓“看话禅”是什么,仅就从语言看,通俗化口语化十分明显,与当时古文家的文章判然有别。《大慧语录》不仅有对话,还有书札。已不是只言片语,而是成篇的文章了。
胡适曾经说:“白话语录的大功用有两层:一是使白话成为写作的文字,一是写作时把从前种种写不出来的字都渐渐的有了公认的假借字。从此以后,白话的韵文与散文两方面都有了写作的文字了;白话的发展,谁也挡不住了,什么压力都压不住了。”(《禅宗的白话文》,载《国语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他所谓“白话文的发展谁也挡不住了”,若指白话小说则属实;若指白话散文,则言之尚早。
元明通俗文
白话文,即与口语一致的文体,至迟在元代已经成熟。元代白话短篇小说已是纯熟的白话文,元朝初期皇帝的诏书大都是地道的口语。较之同时的白话小说,文字十分粗糙,不少词语后世已不易理解。如《全元文》卷六所录:元太宗五年(1233)《蒙古子弟学汉人文字诏》:“那孩儿每(们)教的文书,不揀是何文书,教都学者。教学施行底文书呵,疾识字的文书者,教的时分,孩儿每根底休教阑当者。若识字呵,背识背写者。教参学底时分呵,自是不蒙古言语去底孩儿每,只教汉儿语言说话者,会汉儿言语呵。若不汉时言语里说话,却蒙古言语里说话,一番一简子打者。”“每”、“呵”、“底”都是口头语词。元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开荒田土无主的做屯田诏》说:“淮西庐州地方,为咱每(们)军马多年征进,百姓每抛下的空闲田地多有。若自愿种田的人教种呵,煞便当教种时分,与了限次,教他田地主人来者。主人每限次里不来,愿种田的人每教种者。种了之后,主人每来,道是俺的田地来么道,休争占者。更军每合请的粮食般运呵,百姓生受,更费了官粮。教军每做屯田呵,于官有益,粮食也容易么道。”(《全元文》卷一○四)
据蔡美彪《元代白话碑集录》(科学出版社1955年出版),当时白话碑文有九十多篇。如: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林县宝岩寺圣旨碑:“……这底每寺里,房子里,使臣休安下者;揀那谁(意即不管是谁)使气力休住者。官粮休顿放者,揀那什么物休顿放者。寺院里休断事。铺马祗应都休与者,商税粮税休纳者。但是属寺家底田地、水土、竹园、水磨,有的园林、解典库、浴堂、店、出赁房子根底,醋、酵粬根底,揀那甚么人休使气力(犹言勿仗气力)夺要者。”这类保护寺院财产的规定甚多。元代典章中白话公文也不少。
成书于公元1252年的《蒙古秘史》(旧译《元朝秘史》)最初用蒙古文写成,至晚在元仁宗(1312—1320)时有人将它译为汉文,采用的是当时流行的白话,共15卷,属于历史著作,其中不乏生动如实的描述。如:
阿阑豁阿就教训着说:“您五个儿子,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如恰才五只箭杆一般,各自一只呵,任谁容易折得折?您兄弟但同心呵,便如这五只箭杆束在一起,他人如何容易折得折。”经间,他母亲阿阑豁阿殁了。母亲阿阑豁阿殁了之后,兄弟五个的家私,……四个分了,见勃端察几愚弱,不将他做兄弟看待,不曾分与。……
明太祖朱元璋穷苦出身,没有读什么书,他的诏令有一些是口授的记录,纯然白话。如《全明文》卷三○所记《大诰续编》“逃军第七十”,禁止民间藏慝逃兵,说:“众百姓,我说的言语听着,你若不听,便三家两家垛一丁为军。比及如此,你众人只休隐逃军在乡,却不免致动了你每户下人丁。看了我的言语,你每众百姓将附近逃军,家下影射的逃军,众人好生抚绥送出来,各卫军亦不缺役,你每众百姓安乐。便是你百姓受了逃军财物,隐藏十年之上,如今送出来,也不问你每要罪。”同书卷三二《大诰武臣》全是颁给武臣的口诏,可能因为武人文化不高,所以诏书都极浅近。如序言中告诫武臣不要苛待军士,批评有些军官,“上坏朝廷的法度,下苦小军,略不有些哀思,将那小军每苦楚,也不如猪狗。……如今军官全家老小,吃着穿着的,这见受的职事,都是军身上来。这军便似他家里做饭的锅子一般,便似仓里米一般,又似庄家种的田一般。这军官每如今害军呵,他那心也,那里是个人心?赶不上禽兽的心。……我许大年纪,见了多,摆布发落了多,从小受了苦多,军马中我曾做军来,与军同受苦来,这等艰难备细知道……这文书里说得明白,一件件开得分晓。若还再如此害军,便是自己犯了又犯一般,难说你不曾见文书,不知道。这文书又不是吏员话,又不是秀才文,怕不省得呵!我这般直直地说着,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贤的愚的都要省得”。朱元璋的诏书也有大批典雅的古文,那是学士代拟的“吏员话”;还有文绉绉的《阅江楼记》之类“御制文章”,那是文臣代笔的“秀才文”。可见他是有意识地用不同于前二者的白话文下指示。
明代长篇小说《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以及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皆为当时口语,写作水平比诏书高。然而在传统散文领域,仍使用文言文,公私文函、传记、碑志、游记、杂感,以及议论、记事、抒情、说明,悉用古体。虽然有人偶尔有杂以俚俗的词汇和句法,例如王守仁的《传习录》,唐顺之的书信,却受到正统文坛的轻视甚至讥笑。
王守仁(1472~1528),号阳明,是著名哲学家,“陆王心学”的代表人物。他的语录集《传习录》中,有些与学生问对的文字,与口语很接近。如说: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叫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先生曰)可知充塞天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开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
王阳明的观点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所主张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是一种主观唯心论。这段文字,虽然还不是纯白话,杂夹少数文言词语,已经相当通俗了。与宋代程朱语录相比,王氏的《传习录》不再是片断,而是长篇大论;无生涩别扭之感,而是较为顺畅的文章,但当时不受文章家重视。
明代唐宋派的代表人物唐顺之(1507~1560)曾在江浙抵御倭寇有功,官至凤阳巡抚。唐氏信札有的是通俗文字,如《与白伯伦仪部》:“平生不自量,吃亏处正是欲拣难事做。朝廷原用我做视军情官,我是看人干事的。假如我只高坐省城或苏州,今日一道文书,江北督总兵;明日一道文书,江南督兵备,谁论得我者?矢石驰驱,风波漂荡,岂是人情所乐?今日惹出许多议论,皆吾之好难,非起吾之避难也。”这是他为文提倡“本色”,直抒胸臆的体现。
清代通俗文和白话文
清初通俗散文作家有金圣叹(1608—1661),江苏吴县人,明末秀才,入清后因哭庙案被杀。他是出色的文学批评家,极力推崇通俗文学,曾批点《水浒传》、《西厢记》,并编选历代散文为《天下才子必读书》。他的评点文字,皆通俗浅易,夹杂大量口语词汇。如《读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法》说:“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方法。不唯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许多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说:“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日后定堕拨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西厢记》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金圣叹的其他文章也很通俗(见《金圣叹全集》)。
清初用白话作议论文的有思想家颜元(1635—1704),号习斋,河北博野人,幼年参加劳动,后来行医、教书,晚年成为一派学术领袖,主讲漳南书院。其学派亲近下层民众,尤重实践。其哲学著作《四存编》有一组文章《唤迷途》,是用纯白话写的破除佛教迷信的讲稿。第一唤,是为不识字的僧道而作,其中说:
你们知佛是什么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们是天朝好百姓,为什么不做朝廷正经的百姓,却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个好人还可,他为子不孝他父母,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兽了,我们为什么与他磕头?为什么做他弟子?……我劝你有产业的僧人,早早积攒些财物,出了寺,娶个妻,成家生子。无产业的僧人,早早抛了僧帽,做生意、工匠,无能者与人佣工,挣个妻子,成个人家。上与朝廷添个好百姓,这便是忠;下与祖宗添个儿孙,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儿孙,下面千百世儿子有祖父。生作有夫妇,有父子,有宗族亲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坟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起,做个享祭祀的鬼。……
还有第二唤,第三唤,第四唤,第五唤,对象分别是不同身份和不同文化程度的僧道,皆以白话为主,也夹杂一些通俗的浅近文言词语,每篇均在千余字左右。这类文章,估计不应该只有颜元一人写作,其他或许已经散佚,或许尚未发现,有待搜寻。
郑燮(1693—1765),号板桥,在中国美术史上,是著名的“扬州八怪”之一,被称为诗书画“三绝”。他虽不以文章知名,但很有个性。如所作通俗唱词《道情》开场白纯是白话,兹摘录如下: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列位晓得这四句诗是哪里的?是秦王苻坚碑上的。那碑阴还有《敕勒川歌》。无非慨往古之兴亡,叹人生之奄忽。凄凄切切,楚楚动人。那秦王苻坚也是一条好汉,只因不听先臣王猛之言,南来伐晋,那晓得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一败而还。身死国灭,岂不可怜!岂不可笑!昨日桥道人授我《道情》十首,倒也踢倒乾坤,掀翻世界,唤醒多少痴聋,打破几场春梦。今日闲暇无事,不免将来歌唱一番,有何不可!
其家书尤具特色,是浅近的白话夹杂通俗文言文,放纵无拘,毫不修饰,而逸趣横生,别有滋味。如《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耕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礼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
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煮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像郑板桥那样批评士人品质之低劣,赞扬农民地位之重要,恐怕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找不到第二人。
近代白话文
太平天国领袖主张“文以纪实”,“言贵从心”,“戒浮文巧言”。所作文告,皆通俗浅近之文,如李秀成自述、洪仁玕自述、赖文光自述等是。唯洪秀全之子洪福缜被俘后所作《自述》是彻底口语化的白话,如:
“……本年(指公历1864)四月十九日,老天王病死了。二十四日,众臣子扶我登极,拜了上帝,就受众人朝贺。朝事都是干王(洪仁玕)掌管,兵权都是忠王(李秀成)掌管。所下诏旨都是他们做现成了叫我写的。以后我就叫幼天王。我的四个妻子都叫幼娘娘。六月初六日五更,我梦见官兵把城墙轰倒,拥进城内。到了午后,我同四个幼娘娘在楼上,望见官兵入城来了,我就望下跑,幼娘娘扯住不放。我说下去一看就来,便一直跑到忠王府去了。忠王带我走了几门,都冲不出来。到初更时候,乃假装官兵,从缺口出来。才出来七千多人,就被官兵知觉,尾后都被截断了。……
据罗尔纲《太平天国诗文选序》考证,此文应为洪福缜亲笔所写,而非清朝官吏记录。此儿仅十六岁,但文笔极流畅,可见当时曾受到较好的白话文训练。
随着近代报刊的出现,为适应广大读者的需要,文章的通俗化趋势越来越快。又由于社会的急剧变化,新事物、新名词、新现象层出不穷,旧的文体已不能容纳和表现这些新内容。尤为重要者,维新改良派和后来的革命派都日益认识到,必须改革文体以启发民智,才能推动社会前进。黄遵宪提出言文合一,希望文章接近口语,“通行于俗”,使“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日本国志》卷三《学术志二文字》)。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陆续出现了一百七十多种白话报刊(见蔡乐苏《清末民初的一百七十种白话报刊》),最早的白话报是1897年11月7 日创刊于上海的《演义白话报》。其《小引》说:
“我们中国在五大洲中,也算大国。自开辟以来,中国总是关门自立。不料如今东西洋各国四面进来,夺我的属地,占我的码头,他要通商就通商,他要立约就立约。同是做生意,外国人运货进来,中国关税极轻;中国货到了国外,都要加倍收税。同是做工,外国人多了少了,听凭他到我中国;中国人到外国,进口就要收人身税,还有许多规矩。近来美国竟要把我华工赶出。同是杀人放火,中国人杀了外国人,立刻抵命;外国人杀了中国人,不过监禁几年,便就释放。我们中国人种种吃亏,不止一处。讲到这句,就要气死。
《中国白话报》1903年12月创刊于上海,1904年10月停刊。分论说、历史、地理、传记、新闻、实业、科学、小说、戏曲、歌谣等栏目,用白话文从不同侧面进行革命宣传。此外还有《安徽白话报》、《直隶白话报》、《京话日报》、《天津白话日报》、《江西白话新报》,湖北、湖南、四川、山西、山东、福建、广东、广西、蒙古(当时在中国版图之内)、新疆等地皆有白话报刊出版。
革命烈士陈天华(1875—1905)专门写白话文,他有三部著作,一是用鼓词形式写的《猛回头》,有说有唱,唱词一律是三、三、四字的词语,说词是标准的白话。二是章回白话小说《狮子吼》,三是用白话散体文写的通俗演说辞《警世钟》——该书的一段说道:
俗话说的:“赶狗逼到墙,总要回转头来咬他几口”,难道四万万人连狗都不如吗?洋人不来便罢,洋兵若来,奉劝各位把胆子放大,全不要怕他。读书的放了笔,耕田的放了犁耙,做生意的放了职事,做手艺的放了器具,齐把刀子磨快,子药上足,同饮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洋鬼子,杀投降那洋鬼子的二毛子!
这是一篇振奋中华民族爱国精神的号召书,它以磅礴的气势、通俗的语言,鼓励每一位中国人,坚决反抗帝国主义侵略。此文发表后,震撼社会,受到各阶层民众,尤其是革命派的热烈欢迎。
重要的白话文作家还有民主革命烈士秋瑾(1877—1907),她曾在日本创办《白话》杂志,发表过《演说的好处》一文,可以看作是中国近代最早的演讲学论文。又如《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
咳!世上最不幸的事,就是我们二万万女同胞了。从生下来遇着好老爷子,还说得过。遇着脾气杂冒、不讲情理的,满嘴连说:晦气!又是一个没用的,恨不得拿起摔死。总抱着将来是人家的人这句话,冷一眼,白一眼的看待。没到几岁,也不问好歹,就把一双雪白粉嫩的天足脚,用白布缠着,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许放松一点。到了后来,肉也烂尽了、骨也折断了,不过讨亲戚朋友邻居一声“某姑娘家脚小”罢了。……诸位晓得,国要亡的了,男人自己也不保,我们还想靠他么?我们自己要不振作,到亡国的时候,那就迟了。
作者从重男轻女谈起,含着血泪沉痛地控诉封建社会对妇女精神和肉体的摧残,表达了对同胞姐妹的无限同情。
应该指出的是,这类白话文在当时社会上还不普遍。作者们都是从通俗宣传角度出发,还没有考虑把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没有认识到白话文本身也可以有艺术性和美学价值,以及更广泛更有力的实用价值。正如蔡元培后来所总结的:“民元前十年左右,白话也颇流行,……但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知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尽管如此,倘若没有清末先行者的探索,也就不会有“五四”以后白话文的成功,从而完成中国散文从文言到白话这一划时代的历史性转变。
收稿日期:2005—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