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生命化的散文传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论文,传统论文,心灵论文,生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群星灿烂的法兰西文学天空,是我们所熟悉的。连一般的文学读者都数得出几个光辉耀眼的星辰:拉伯雷、蒙田、布封、卢梭、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波德莱尔、左拉、莫泊桑、罗曼·罗兰、都德、普鲁斯特、萨特和加缪、罗兰·巴尔特,等等。他们作品的思想和艺术光辉,不仅普照着法兰西土地,而且成了人类历史和文明的共同财富。法国散文是法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世界散文宝库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一部法国散文发展史,就是法国文明和精神发展的历史,本文企图本着我们对散文的理解,从近代以来法国散文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撷取闪光的浪花,向读者们展现几百年来法国近代散文的奇异景观。散文是一种自由思想着的人格表现的文体。这是散文的本体精神,是散文的内核和灵魂。周作人认为散文小品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小的老头儿子,体现着文学发达的极致①。这是极有道理的。这是一种最个人化的文体,一方面,由于它以真实繁富的人类生活现象和自然现象作描写的基础,最贴近人类生存的真实状态,同时其体式的丰富性和语言的平易性,使它最容易走近广大的读者;另一方面,因为它最贴近人性的基本形式,没有程式化的外衣,不象诗歌、小说、戏剧那样须把丰富的情思和人生表象外化到想象性秩序与韵律中去,讲究想象世界的再造与重建,因此又是文学自由品格的极致表现,为个人意识的敞开生长提供了最广阔的空间。
在世界散文格局中,法国散文无疑最早、最充分地体现了散文的本体精神。虽然文艺复兴时期以前的法国散文,与欧洲许多国家的散文一样,一般都流于记事。大多未超出为国王和贵族树碑立传的题材范围,既无多少自觉个人意识的渗透,也很难真实反映人民的历史面貌,但在席卷欧洲大陆的文艺复兴思潮的影响下,法国散文一改古板僵化的历史面目,成了法国文学中最英勇、最有活力的体裁。随笔、回忆录、政论文学、讽刺散文等,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文艺复兴是如恩格斯所说的“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②蒙田就是这样一位文学巨人,他的《随笔集》不仅开创了法国随笔小品的先河,而且成了欧洲近代散文的源头,对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散文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蒙田是公认的小品随笔散文的宗师,他1533年出生于波尔多的“名门望族”。到中年时,由于厌恶官场生活和内心苦闷,放弃了自己的律师职业,归隐乡野,用九年的时间埋头读书写作,先后出版了三卷《随笔集》,这是几部博学、丰富、犀利的书,作者从他怀疑论的思想出发,在各篇中夹叙夹议,以机智独到的议论和生动多趣的引证开创了近代散文的多条源头。第一,他从人文主义的立场出发,以对现有秩序的怀疑态度,确立了人的高贵地位。他认为“每个人都包括着人类的整个形式”,“在一切形式中,最美的是人的形式”,因此主张“每个人自己创造自己的命运”。蒙田的这种立场,醒目地体现了散文领域个人意识的觉悟。第二,与对人的全面肯定相联系,蒙田通过作品体现了一种表现个人和自我解剖的精神。“我通过普遍的自我同世界沟通”,他这样说过,并在他《随笔集》的序言中明确宣告:“读者,这是一部忠实的作品。开头就预告你,作者的宗旨完全是私家的:并没有为你打算,或为自己出名。……我希望表现我原有的、自然的、日常的面目,不要带一点做作,因为我是描写我自己。我的短处可以全盘托出,我的真相,在社会仪尚所允许的范围内,可以赤裸裸地毕露出来。”他自己不隐藏,不夸饰,坦坦荡荡地让人们走进他的心灵和感情世界,看他心灵天性的转动,看他所感悟到的人生与社会。他的随笔散文充分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个性解放的特征,作者的生活、思想、人格、趣味跃然纸上。第三,作品的取材大都是他的日常生活和生平感想,蒙田从最平凡的、最琐碎的事物的描写入手,暗示人生与生活的真义,他的文思也完全听从思维情感的引领,行文自如潇洒,与你款款道来,仿佛在领你作悠闲的散步,让你在他的散文情境中留连忘返。
作为法国散文史上的巨子,蒙田的意义是广大深远的,人们几乎可以在他之后几百年的法国散文发展中找到他作品的悠长的回响。但法国散文的意义和重要性不但在于它的源头,更在于它象一条不断宽拓、浪峰迭起的大河。17世纪的帕斯卡尔不仅继承了蒙田等散文领域中“人性学家”的思想传统,在《思想录》中提出了“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的著名论点,而且对人的局限性和思想的超越性提出了更深刻、更辩证的见解。而18世纪的布封,则通过人性论的眼光,将动物拟人化,不仅对整个自然界作了唯物主义的描述和解释,直接影响了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形成,而且有力地推动了散文技巧的发展。他对狮、虎、熊、马、狼、狗、狐狸等动物的描写,至今具有经典意义。
18世纪的卢梭是法国散文史上又一个划时代的作家。这既因为这位影响深远的浪漫主义先驱,以他《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理论著作,对人类思想史的发展,作出过卓越的贡献;也由于他的《忏悔录》、《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等散文著作,开创了真实表现自我生活的自传体散文新格局。“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卢梭在《忏悔录》的篇首这样向读者宣告。的确如此,尽管卢梭也继承了蒙田的散文渊源,但蒙田散文的情趣是贵族的、隐士的,而卢梭散文中的情趣则完全是平民的、在世的。正是卢梭自传体散文中的平民意识与平民情趣,改变了18世纪的散文趣味。甚至可以说,整个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当然也包括散文),都受到卢梭自传体散文的推动和启发,用圣伯甫的话说是:“我们19世纪的人就是从这次革命里出来的。”③
正是卢梭自传体散文中那种激越的感情、狂放不羁的个性和对大自然的诗化,启发了19世纪法国文学的灵感和想象。19世纪的法国是资产阶级文学空前繁荣的阶段。也是法国散文的收获期。一方面,许多杰出的诗人、小说家在这时期同时创作出了许多散文佳作,如斯达尔夫人、乔·治桑、巴尔扎克、雨果、左拉、马拉美、法朗士、瓦雷里、韩波等;另一方面,圣伯甫、梯里叶、米舍莱、基佐和贝特朗等人又开辟出了文学批评、历史散文和散文诗的新领域。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也是法国文学历史中一个继往开来的人物,他上承浪漫主义的余绪,下开象征主义的先河,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公认的前驱。波德莱尔的诗歌声名最大,被雨果誉为“创造了一种新的颤栗。”但他的散文也同样出色、富有独创性。他在散文写作中把批评家的洞察力、怀疑主义、注意力和推理能力与诗人的敏感和描绘能力结合起来,既生动传神又警句迭出,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那些描写巴尔扎克、雨果、戈蒂耶、爱伦·坡等同代作家的批评性散文,以及以《现代生活画家》为总题的艺术随笔,更是意趣盎然,栩栩如生,充满情趣与智慧。同时,波德莱尔还是散文诗这一现代文体的奠基人,他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是散文诗的第一个里程碑。
波特莱尔是浪漫主义滥情主义倾向的有力反拨者,他那理论与创作中形象效能与知性批判相融合的追求,他文体上和形式上的独创性和实验性,成了丰富博大的20世纪法国文学的重要源头。20世纪的法国散文毫无疑问比19世纪的法国散文更加博大精深,它既折射着传统的光辉,又增加了创新的因素,既表现出历史的继承性,又反映了现代的独创性。象罗曼·罗兰的传记散文,普鲁斯特的随笔,列那尔和斯特劳斯描绘自然风光的散文,以及韩波、纪德、佩斯等人的散文诗,都已成为世界散文宝库中的重要财富,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成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加缪和罗兰·巴尔特这两位散文大师,把哲学随笔散文和学者散文引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加缪早年是著名的存在主义作家,曾获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散文在他的作品中占有重要的份量,《反与正》、《婚礼》、《西西弗神话》、《反叛者》、《阿尔及利亚纪事》等都是他负有盛名的散文集。加缪的散文是深刻意识到现实生活和死亡之间激烈冲突的精神状态的散文,他意识到世上的阳光虽然明媚,但转瞬即逝,因而提出了“荒诞”的著名论题,并且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生动形象的图画:风尘仆仆的西西弗受诸神的惩罚把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从山上滚下山去;西西弗于是又走下山去,重新推石上山,周而复始。然而,生存的荒谬性的意识并未使加缪得出虚无主义的结论,相反,加缪的解释是:西西弗的灵魂是快乐的,因为推石上山本身就使他得到了满足,他始终实践着对荒谬的反抗。就这样,不是依靠贫瘠的否定论,而是从荒谬推论出人的反抗、人的身由和人的激情,于是加缪在现代的“荒原”中,重新肯定了人的作为和意义,创造了一种新的价值。
如果说,面对20世纪现代社会的苦难和阳光,加缪以他的哲学随笔展开了人类已被摧毁的理想的重建工作,表现了生之爱的执著与坚持,那么,著名学者罗兰·巴尔特则以《恋人絮语》、《时装系统》、《符号帝国》等文学随笔集,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扩散性散文文本,为学者式散文写作开拓了又一条新路。罗兰·巴尔特是继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之后法国学界的另一位“现代大师”,以创立结构主义符号学闻名于世,但他更是一位富有灵感和独创性的崭新的散文文体家。即使措词紧密的学术观念,也铺陈得象是一种流畅的散文材料,并总是体现着散文表述的生动性和简洁性。“象一切真正的作家一样,使他入迷的正是细节--经验的简短形式。甚至作为一名散文家,巴尔特大多数情况下也只写简短的文章,他所写的书籍往往是短文的集合,而不是“真正的书”,是一个个问题的记叙而不是统一的论证。”④他举世瞩目的贡献,是把散文从自我扩张、社会承诺和道德承诺中真正地解放出来,以文本的欢悦吁请人们品味风韵,吁请读者以欢悦的(而非独断或轻信的)态度对待思想和艺术,从而真正地把散文的写作和阅读,变成了一种自由、平等的对话,变成“站在一切其它话语交汇点上”自觉运用意识、智慧和自由的作家。巴尔特是由蒙田倡导的伟大法国散文传统中最近一名重要的参与者,又是最彻底的一名变革者,他为散文随笔树立了一种新的典范:在反专断的、直线的叙事方式的同时发明了一种崭新的现代散文文体,它是戏剧性的个人感受和意识的优雅表演:既无所不适、不拘一格,又从容、超脱,充满智慧和雅致的情趣;既极端的个人化又胸怀坦荡;既让一切现实都以语言的形式呈现,又让语言在作家的写作中被移位与解放,变得自存自在。在巴尔特看来,动词“写”(to write)的不及物含义不仅是作家幸福的源泉,也是自由的模式,散文是一种对个人表白权力的永久更新,是一项永远开放的陈述活动。
从蒙田、卢梭、波德莱尔,到加缪和巴尔特,几百年的法国散文真是奇峰迭起,怪杰纷呈,高手如林,形成了世界散文史上最丰富、最有魅力的散文景观。这是一种以审美的眼光观照世界和现实人生的景观,它以既是个人化的又是非个人化的,既是社会性的又是非社会性的,既是高贵的又是时尚的,既是古老的又是先锋的奇妙结合为特色,就象领导潮流的巴黎时装一样,具有一种广义的唯美主义色调。有人认为“在法国文化中唯美主义理想比在任何其它欧洲文化中都更明显和更具影响,这种文化能够在先锋派艺术观和时装观念之间建立一种联系。”⑤是有道理的。在散文这一古老的形式上,个人自由意识的表现成了法国散文和最高律令,它深入一切题材又始终呈现着心灵,覆盖着外部与内部最广大的宇宙;它能对生存同时保持一种既包容而又挑战的姿态;它能以不断的创新、突破来丰富本国的散文传统;它能把写作变成一种自由与解放的实践活动,真正实现感受、语言和形式的解放,从而使散文的写作与阅读都变成一种生命的快乐的活动。法国散文形成了自己心灵生命化的传统,这是一种欲望与感受的生命,既狂放不羁又机智优雅,既意味深长又有极丰富的感性,充满着智慧和欢乐;这样的传统与德、俄具有高度道德严肃性的传统相去甚远,也与英、美幽默与抒情的传统有很大区别。
这种最高律令使法国散文保持了自己的独特美学建构,这就是:个人作为根本以及生活作为对个人心灵意识的解读,把意识的运用作为散文的最高原则,通过充分的自觉来获得真正的自由。法国近代以来的散文家都是他们自身意识的品味家,追求的不是思想系统的大厦,而是个人感受和意识的自由宽广的、心满意足的表达。因此,他们重视自我的体察,重视意识与语言形式的互相寻找,重视意识对现实的补偿和超越。这就是为什么,蒙田从怀疑出发,找到的是随笔散文的形式,并表现出那么强烈的自传色彩;这也就是为什么,热情洋溢的卢梭并不以为自谴自责会损害自己的高贵。即使为了美学的目的,追求非个人化的表述,也仍然是自我意识运用的一种现代形式;波德莱尔不过是依据“应和”的艺术观把个人投射到“对应物”中而已;瓦雷里的作品具有非个人化的特点,但骨子里却体现着对超脱世俗自我的专注;纪德和巴尔特是法国作家中高贵的典型,都以谦卑的态度看待世界,认为作家应甘于渺小,不可夸大语言的力量;但纪德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方式,很少由于广泛阅读和“发现”而改变自己(连巴尔特都惊讶他“如此彻底的孤芳自赏”);而巴尔特,最突出的风貌就是意识和表达的自我与个人特性,他不仅坦然地谈论时装、摄影、情人话语,为“永恒作家论丛”作自我推销,⑥而且认真地为自己的色情观(以及自己的性欲)、嗜好、体验世界人生的方式进行坦诚的辩护。巴尔特作品中的很多主题都属于法国文学和文化的经典话语之列:对自我意识的关注,对优雅的抽象,特别对情感形式的喜爱,对单纯心理描绘的轻视,以及对非个人性特点的调情。
从散文是自由思想着的人格的表现这一文体精神来看,近代法国散文可以说是世界散文的典范;同时它还包含着与近代人类文化风格相关联的重要特征:面对近代之前存在的无穷无尽的话语,面对人类理智活动的精致化,散文为紧凑的陈述,优雅而愉悦的领受,感受和意识的大面积覆盖及迅速抵达,提供了通道。正是由于法国散文突出的精神特征和近代文化风格,它在五四时期就引起了我国新文学开拓者们的高度重视,不仅重要散文作家的作品得到了充分的翻译介绍,而且热心提倡其文体和创作方法。⑦法国散文作为中外文化交流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无疑对我国新散文的发展起了良好的影响,尤其是有力影响了我国随笔和“闲话”式小品传统的形成。五四时期我国现代散文多向度的展开,与外来营养的丰富多样密切相关。在散文日趋繁荣的今天,更多地接触、了解具有优秀传统的法国散文,有助于我们加强散文本体精神的意识,丰富我们的情思、智慧和趣味,追求散文发展的多样化。
收稿日期:1994-08-30
注释:
①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8月版。
②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45页。
(3)圣伯甫《让一雅克·卢梭的〈忏悔录〉》,《月曜丛谈》第3卷第78页,巴黎Garnier Freres版。
(4)(5)苏珊·桑塔格《写作本身:论罗兰·巴尔特》,转引自《符号学原理》,三联书店1988年11月版。
(6)70年代,法国“门槛”出版社出版一套“永恒作家论丛”,介绍自古希腊到当代的杰出思想家,专邀学界权威撰写专著评述,唯独当时还活着的“现代大师”罗兰·巴尔特让学者们象生怕亵渎神灵一样不敢认领。于是罗兰·巴特成了《罗兰·巴尔特》的作者。
(7)例如,1923年1卷2期的《人间世》刊登了英国作家史密斯的《小品文作法论》(林疑今译)。编者特意在“编者按”中提醒读者:“下篇论孟开(蒙田)小品,孟丹乃西洋小品文之始祖,尤值得有心此道者之注意。”又如,《小说月报》1926年3月刊登了胡梦华的论HH文《絮语散文》,提倡的就是蒙田的随笔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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