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物质与俗赋的诙谐吟唱_孔雀东南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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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2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9162(2003)05-0083-06

本文所说的咏物之“物”,是一个较广义的概念,它不仅指动植物及其他没有生命力的具体物体,而且还指人、与自己相对的环境场景等。赋本来着重于“体物”、“写物图貌”(《文心雕龙·诠赋》),先天即带有咏物的倾向。荀子的《赋篇》,其《云》、《蚕》、《箴》三篇已开汉代咏物赋之先河。根据《史记·梁孝王世家》、《司马相如列传》,《汉书·贾邹枚路传》等的记载,西汉从中央到地方诸侯王门下,都有一大批文学侍从,为主子吟诗作赋,取笑逗乐。而西汉诸侯王的取乐方式的卑俗,史籍有明确记载。那么应诏而作的赋作、包括咏物赋,自然俗者不少。但今传《西京杂记》所载诸赋,却很难说是俗赋。据严可均辑《全汉文》、《全后汉文》统计,汉代咏物赋从贾谊《旱云赋》算起,大约70篇,另外题目可考者近10篇。但我们能看到的真正调笑戏谑的咏物赋却从汉末才出现。

我们首先对西汉的咏物俗赋作些推测。先秦时宫廷俳优侏儒往往诵说俳词以取悦人主,这些俳词,就是早期的嘲戏性俗赋,《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比较集中。汉代的赋家,或滑稽诙谐,被人们视同倡优。其作品,多诙谐调笑之作。如枚皋、东方朔等的赋作,虽多散佚,但其中肯定就有这类作品。《文心雕龙·谐隐篇》把枚皋、东方朔作为“谐隐”类的代表作家提出,并指出他们作品的特点是“博举品物”、“图象品物”,《诠赋篇》也说:“皋朔以下,品物毕图,”范文澜注:“品物毕图,谓皋、朔辄受诏赋宫馆奇兽异物。”枚皋、东方朔作为汉武帝的侍从,常从武帝出行。《汉书·枚乘传》附皋传记载,皋曾“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蹵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诗赋略·陆贾赋》类著录有“枚皋赋百二十篇”,但《汉书》本传说这百二十篇是勉强可读的,“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有效十篇”,他的赋受诏辄成,恐怕只能是诙谐嫚戏的“类俳优”之作了。

东方朔本是“滑稽之雄”,他作的咏物纪行赋,当与枚皋同类。《诗赋略》不录东方朔的赋,惟“杂家”类有“《东方朔》二十篇”。《汉书》本传明明记载他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矣”。考《汉书·枚皋传》云:“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余嘉锡先生说:“然则《朔传》所言,自‘皇太子生’以下,皆所作赋也。赋不入《诗赋略》,而入《杂家》者,以其学为杂家,而诗赋则非其所长耳。”(注: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3页。)从题目看,其中不乏“应谐似优”(本传)的赋作。《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等作品从题目看,就是咏物、颂德及纪行之作。可惜都未能传下来。

东汉时,有所谓“鸿都门学”(注:学术界都认为“鸿都门学”始于灵帝时,此说恐不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云:“汉明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是则鸿都门学早在明帝时已经创立。不过到汉末,风格更为卑下。)。《后汉书·杨赐传》说:“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他们的作品,《蔡邕传》说“熹陈方俗闾里小事”,“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14“科场书”条引用了这段话,解释说“是汉时有连偶捷录”,即用俗语编成的对句。《汉志·小说家》颜注引如淳曰:“今世亦谓偶语为稗。”“偶语”就是前文所说的“连偶俗语”,即用俗语对口争辩。那么,“鸿都门下”所作的“赋说”不乏这类赋。王利器先生也说:“余谓敦煌写本的杂赋,当即鸿都文学所献之赋之流馀韵也。”(注:《王利器学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蔡邕曾上书灵帝,激烈批评鸿都门学所作的这类俗赋。但这位老学究,自己还是不能免俗,写了《短人赋》这样的作品。我们倒是通过他的创作,才了解了鸿都门学的俗赋:

侏儒短人,僬侥之后。出自域外,戎狄别种。去俗归义,慕化企踵。遂在中国,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则象父。唯有晏子,中齐辨勇。匡景拒崔,加忍不恐。其馀尪幺,劣劂偻窭。砉啧怒语,与人相拒。蒙昧嗜酒,喜索罚举。醉则扬声,骂詈恣口。众人患忌,难与并侣。是以陈赋,引譬比偶。皆得形象,诚如所语。其词曰:

雄荆鸡兮鹜鸊鹈,鹘鸠雏兮鹑鷃。冠戴胜兮啄木儿,观短人兮形若斯。巴巅马兮柙下驹,蛰地蝗兮芦即且。茧中蛹兮蚕蠕蝢,视短人兮形若斯。木门阃兮梁上柱,弊凿头兮断柯斧。鞞鞑鼓兮补履朴,脱椎枘兮祷薤杵。视短人兮形如许。(《全后汉文》卷69)

《汉志·杂赋》有“杂四夷赋”,可能就有这类嘲弄胡人的作品。《焦氏易林·噬喧》之《萃》云:“乌孙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过时无偶。”可见当时嘲笑胡女胡人的作品不少,所以焦氏才把它写进占卜辞中。

《全后汉文》卷93有繁钦的《明口赋》,只残存14字:“唇实范绿,眼惟双穴。虽蜂膺眉鬓,梓”。同卷还载有繁钦的《三胡赋》云:“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頞,高辅陷口,眼无黑眸,颊无馀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隅目赤眦,洞頞仰鼻”, “硕似鼬皮,色象娄橘”。钱钟书先生曾对这两篇残赋有很好的解说,认为虽然“题与文皆讹脱,而一斑窥豹,当是嘲丑女者”(注: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44页。)。

秦汉以后,中华民族的统一国家基本形成,汉族同境内少数民族及周边民族的交往日益频繁。《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故国俗风土,可得略记”。这里说的虽是东汉的情况,实际上反映了西汉以来中原与周边各少数民族间的交往。胡人的各种娱乐伎艺不仅为中原普通人民所喜爱,而且为汉廷王侯贵族所欣赏。《后汉书·五行志》云:“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座、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写的虽为灵帝,但从西汉诸帝好胡马、胡乐的情形看,胡文化对汉文化的影响是很大的。《玉台新咏》收有辛延年的《羽林郎》,其中写道:“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接着描写胡姬的美丽,及其对金吾子调笑的拒绝。辛延年其人,陈直先生则认为乃西汉末人(注:见陈直《汉诗作品之断代》,收入《文史考古论丛》,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页。)。《羽林郎》告诉我们,西汉以来即有大量的胡人胡女在中原从事各种工作,尤其是从事服务、娱乐性工作;这类“调笑酒家胡”的作品在当时一定流传不少。《短人赋》、《胡女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魏晋时期,嘲笑人形貌丑陋的俗赋时有所见。《全晋文》卷143辑有刘谧之的《庞郎赋》残句:

坐上诸君子,各各明君耳。听我作文章,说此河南事。

庞郎居山中,稀行出朝市。暂来到豫章,因便造人士。东西二城门,赫奕正相似。向风径东征,直去不转耳。(这则《太平御览》标名“迷赋”)

头戴鹿心帽,足著狗皮靴。面傅黄灰泽,譬插芜菁花。男女四五人,皆如烧虾蟆。(这则《太平御览》标名“下也赋”)

其头也,则中骼而上下锐,额平面承枕四起。

刘谧之其人,史籍无载,《艺文类聚》以为晋人,但不知具体时代。“庞郎”一作“宠郎”,按作“庞郎”是,根据残句所写,赋中主人公是一个杂乱而丑陋的人,“庞”有杂乱之意,《正字通·龙部》:“庞,又杂乱貌。”庞郎,等于今天所说的“遢汉”。这篇残赋的开头四句明确告诉我们:本赋是用来“诵说”的俗赋。

严可均《先唐文)辑有朱彦时《黑儿赋》,残句云:

世有非常人,实惟彼玄士。察兹至缁色,内外皆相似。卧如骊牛,立如乌牛跱。忿如鸜鹆斗,乐如鸬鹚喜。

朱彦时其人,史籍无载,《初学记》编于晋刘谧之后,可能是晋人。本篇所写的“黑儿”,是当时的奴隶。汉魏六朝以来,豪门富族常以周边民族的人为奴。比如称南海国人为昆仑奴,史籍对此记载甚多,如说昆仑奴“身黑卷发,倮行”(《新唐书·南蛮传》),“唯此昆仑,头卷体黑”(《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身如黑漆,虬发”(《诸蕃志·昆仑层期国》),“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旧唐书·南蛮传》), “目深体黑”(《宋史·大食传》),“色黑如墨,唇红齿白,发卷而黄” (宋朱彧《萍州可谈》卷二)。虽所记在某些方面有小出入,但卷发黑肤的特点是一致的(注:拙文《驾幸温泉赋补正》(《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一文中曾对昆仑奴有考证。)。这里所引的材料虽以唐宋人的为多,但据岑仲勉先生考证,汉以来即有这样的昆仑奴(注:岑仲勉《中外史地考证·前言》,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页。)。我疑心王褒《僮约》中的那位“便了”,就是这类奴隶。石崇《奴券》中的那个“羝奴”宜勤,更是少数民族奴隶无疑了。

《先唐文》中列于朱彦时之后的有刘思真的《丑妇赋》:

人皆得令室,我命独何咎。不遇姜任德,正值丑恶妇。才质陋且俭,姿容剧嫫母。鹿头猕猴面,椎额复出口。折頞靥楼鼻,两眼如臼。肤如老桑皮,耳如侧两手。头如研米槌,发如掘扫帚。恶观丑仪容,不媚似铺首。闇钝拙梳髻,刻画又更丑。妆颊如狗舐,额上独偏厚。朱唇如踏血,画眉如鼠负。傅粉堆颐下,面中不遍有。领如盐豉囊,袖如常拭釜。履中如和泥,爪甲长有垢。脚皲可容箸,熟视令人呕。

刘思真其人,爵里未详,《初学记》把他列在朱彦时之后,或以为也是晋人。但梁有刘之遴(477-548),字思贞,可能就是此人。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多是光彩照人的美人。从宋玉、司马相如开始,历代赋家,各显神通,纷逞才华,不知精心撰写过多少美女、佳人、丽色之赋,而描写丑妇的作品却为数甚少(《庄子》、《淮南子》、《韩诗外传》、《列女传》、《东规汉纪》等书中皆有记载丑妇的文字,大抵叙述其女容虽然丑陋,德行则有可取,对丑妇少有嘲讽之者。这类形象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重视内美,所谓“好德”)。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登徒子之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可以说是赋中最早写丑女的句子。前引繁钦的《明□赋》,也是嘲戏丑女者。《文心雕龙谐隐》说:“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说明晋代以来,写丑妇的作品为数不少。然而连潘岳的《丑妇》在内,大都失传了。刘思真此赋纵笔恣肆地描写丑妇从头到脚的丑陋,极尽嘲弄戏谑之能事,在中国文学史上显得非常特殊。

这个时期的俗赋中,不仅有极端描写丑妇之丑者,而且由外表之丑进而描写其生性的狠毒嫉妒、粗野放荡。如梁张缵有《妒妇赋》,这篇作品中的妒妇确实有些可怕:

惟妇怨之无极,羌于何而弗有。或造端而构末,皆莠言之在口。常因情以起恨,每传声而妄受。乍隔帐而窥屏,或觇窗而瞰牖。若夫室怒小憾,反目私言,不忍细忿,皆成大冤。闺房之所隐私,床第之所讨论,咸一朝而发泄,满四海之嚣喧。忽有逆其妒鳞,犯其忌制,赴汤蹈火,嗔目攘袂。或弃产而焚家,或投儿而害婿。(《全梁文》卷64)

妒病一发,无所顾忌,甚至杀人放火的事也干得出来。恶德与恶形,在这里难以判然分离。这位“嫉妇”对男人的伤害,除了视觉的虐待外,精神的禁锢与凌虐更为厉害。

敦煌俗文学中描写丑妇、嫉妇的片断不少,如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无名氏的《破魔变》中都有集中描写丑妇的段落,《丑女缘起》、《新妇文》等则是集中描写“丑妇”、“嫉妇”的作品。至于赵洽的《丑妇赋》,则集中笔墨淋漓尽致地描写丑妇,全篇不仅写丑妇相貌之极端丑陋,不堪入目,而且通过丑女的举止行动,更深一层地揭示她内心的丑恶,“丑”和“妒”在这里得到了完满的结合。是六朝这类俗赋的流变。

《庞郎赋》、《黑儿赋》、《丑妇赋》基本用五言句子,这也对我们很有启发。现存五言乐府诗中有一些这样的作品:内容以叙事为主,具有一定的故事情节,语言比较通俗,赋的因素明显,如著名的《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羽林郎》等作品。《陌上桑》在《宋书·乐志》中归入“大曲”类,在《乐府诗集》中归入“相和歌辞”,这是一篇喜剧因素很浓的作品。《孔雀东南飞》属于杂曲歌辞,审其体制风格,也是相和一类。虽是悲剧,但不排除喜剧成分,如“十三能织素”一节,显然受到《汉书·东方朔传》所引 《上书求仕》的影响,而《上书求仕》的形式,恐怕不是东方朔的创造,而是受了当时民间俗赋的影响。叶桂桐先生从演唱角度考察,认为“《孔雀东南飞》是很难入乐的,它可能只是念诵体”;进而从结构、内容、表现手法、句式等方面证明它是一篇“文人拟作演说之俗赋”(注:叶桂桐《论孔雀东南飞为文人赋》,《中国韵文学刊》2000年2期。)。《羽林郎》与《陌上桑》不仅内容相近,而且体制句式相似者甚多。可见“乐府诗”中不同的歌类,是由不同时代演唱情形的不同决定的,并不由其体制决定。汉代自武帝立乐府采集各地歌谣以来,黄门倡乐在宫廷中十分盛行。倡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演唱通俗生动的乐歌。据王运熙先生研究,黄门倡乐,即黄门鼓吹乐,其演唱的歌词,主要是乐府中的相和歌辞(注:参见王运熙《说黄门鼓吹乐》,收入《乐府诗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相和歌是汉魏时代主要的通俗乐曲,它来自民间,其歌辞先是民谣,在未被诸管弦之前,与民间口头传诵的俗赋很相近。正如《宋书·乐志》所说:“凡乐章古辞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讴谣,……其后渐被于管弦,即《相和》诸曲是也。”汉代赋家东方朔、枚皋之流,也以通俗文艺侍奉帝王,地位与倡优相当。不论是俗赋还是乐府相和歌辞,在宫廷中都是为了供帝王娱乐与消遣,所以都采用通俗的体制,或直接采取民间歌谣,或仿效民间文艺。

以戏谑的态度写动物、植物的俗赋,汉末以来才时有所见,这些咏物俗赋,写“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萧统《文选序》),是为了拟诸形容,像其物宜,或用以游戏取乐或调笑讽刺他人。

王延寿有《王孙赋》,描写王孙(猴子的一种)的各种情状、习性、活动,生动传神,奇谲可喜,但用词较为深奥。其中为数不少的难字形容词,也许用的正是当时的口语。如“”“喔咿”等词,在敦煌通俗变文中都还保留着,可见是俗语无疑。

魏晋时期,这类俗赋增多。曹植的《鹞雀赋》是用四言通俗韵语写成的寓言故事。他还有一篇《蝙蝠赋》,也用通俗四言写成。曹植留下的咏物赋中,对动物都充满着同情,唯此赋例外,流露出憎恶嘲讽之情。蝙蝠可憎的嘴脸,正是现实生活中阴险奸诈、反复无常的两面派人物的写照。曹植后期,政治地位衰落,失势的他在自身前后穷达的境遇中,深切地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也清楚地看到了一些极端自私之徒在他和曹丕、曹睿父子之间所扮演的两面派角色。他在《赠白马王彪》中曾以鸱枭、豺狼、苍蝇等恶物比喻这帮奸佞之徒。这些奸邪之人受人指使,吹毛求疵,无中生有,多次陷他于险境。所以丁晏《曹集铨评》评此赋说:“嫉邪愤俗之词,末四句痛斥尤甚。”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也说:“据残存赋句,凝斥责监国谒者而作,惜佚脱过甚,文义不具。”

阮籍的《猕猴赋》(《全三国文》卷44)则用骚体的形式,通俗的语言,直接借“猕猴”斥责揭露那些不择手段追逐势利的“礼法之士”的丑恶嘴脸:“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而伪真。”猕猴巧言佞色,以种种卑鄙行径欲求干进,终于技穷被絷,羁于禁苑之中。作者以辛辣嘲讽的笔锋,为那些人面兽心的政客画了一幅生动传神的肖像画。

西晋的傅玄是一个写作通俗文学作品比较多的作家,他不仅创作了《大言赋》《鹰兔赋》这样的对问体俗赋,而且也留下一些讲诵体咏物俗赋、如《斗鸡赋》、《走狗赋》、《猿猴赋》等。下面是《斗鸡赋》刻画鸡斗时的情景:

前看如倒,傍视如倾。目象规作,嘴似削成。高膺峭峙,双翅齐平。攉身竦体,怒势横生。爪似炼钢,目如奔星。扬翅因风,抚翮长鸣。猛志横逸,势凌天廷。或踯躅踟蹰,或蹀蹑容与。或爬地俯仰,或抚翼未举。或狼顾鸱视,或鸾翔凤舞。或佯背而引敌,或毕命于强御。(《全晋文》卷46)

把斗鸡的紧张横逸姿态刻画得工巧逼真,惟妙惟肖。他的《猿猴赋》则是写猴戏的:

余酒酣耳热,欢颜未伸,遂戏猴而纵猿,何瑰畋之惊人。戴以赤帻,袜以朱巾。先装其面,又丹其唇。扬眉蹙额,若愁若嗔。或长眠而抱勒,或闇嚄咋而龂。或颙仰而踟蹰,或悲啸而吟呻。既似老公,又类胡儿。或低眩而择飒,或抵掌而胡舞。(《全晋文》卷46)

《汉书·盖宽饶传》记载,一次在平恩侯许伯迁居新宅的庆贺宴会上,“酒酣乐作,长信少府檀长卿起舞,为《沐猴与狗斗》,坐皆大笑”。沐猴,就是猕猴,此舞显然是摹仿动物的表演。《沐猴与狗斗》的具体场景,我们通过三百多年后傅玄的《猿猴赋》了解了其大概。不过一是人舞似猴,一是猴舞似人而已。

与傅玄同时的著名赋家成公绥也写过这类通俗小赋。他的《蜘蛛赋》、《螳螂赋》(《全晋文》卷59)两篇各不足百字,但语言通俗,描写工细,神态毕肖,是难得的小制区畛。

宋齐时期的卞彬,是个典型的玩文学的人,根据《南史·文学传》的记载,他曾以童谣的形式讥讽萧道成,后来萧封齐公,又作“谁谓宋远,跂予望之”之语,似此摒废数年,不得仕进,作《枯鱼赋》以自况。“彬颇饮酒,摈弃形骸,仕既不遂,乃著《蚤虱》、《蜗虫》、《虾蟆》等赋,皆大有指斥”,又作《禽兽决录》,以羊、猪、鹅、狗比吕文显、朱隆之、潘敞、吕文度等,皆齐代幸臣。《全齐文》卷21辑录了他的三篇赋:《虾蟆赋》、《蚤虱赋》、《禽兽决录目》,皆残缺不全,但从这些残句中还可以看出其诙谐幽默的风格。《虾蟆赋》的残句有“纡青拖紫,名为蛤鱼”,“科斗唯唯,群浮暗水,维朝继夕,聿役如鬼”。《禽兽决录目》的残句有“羊性淫而狠,猪性卑而率,鹅性顽而傲,狗性险而出”。《蚤虱赋》只存下了序:

余居贫,布衣十年不制,一袍之缊,有生所托,资其寒暑,无以易之。为人多病,起居甚疏,萦寝败絮,不能自释。兼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澣沐失时。四体,加以臭秽,故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无时恕肉。探揣护撮,日不替手。虱有谚言:朝生暮死。若吾之虱者,无汤沐之虑,绝相吊之忧。晏聚乎久袴烂布之裳,服无改换,掐啮不能加,脱略缓懒,复不勤于讨捕,孙孙子子,三十五岁焉。

这段序文已经够得上是一篇俗赋了,它以诙谐调侃的语言刻画了作者的落泊潦倒、玩世不恭和与物多忤。《南史》本传谓本序所言“皆实录”,可见卞彬确实是一个遢大王。但本传还说赋“大有指斥”,则赋表现了作者进仕不遂的愤慨,对统治者的羞辱,对现实的抨击,与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在风格上相近。本传还称他的“文章传于闾巷”,大概是因为赋具有民间通俗文学诙谐之趣的缘故。

北魏时期的元顺(494-528)有《蝇赋》(《魏书·任城王附传》载),卢元明有《剧鼠赋》(《全后魏文》卷37)。据《魏书》本传载,元顺是魏宗室元澄子,为人正直敢言,面折太后,累忤权幸,屡遭谗间。他作《蝇赋》的直接导因是因为元微、徐纥的进谗,他被贬谪,于是就写了这篇赋以泄愤。赋以通俗的四言为主,如:“欹胫纤翼,紫首苍身。飞不能迥,声若远闻。点缁成素,变白为黑。寡爱兰芳,偏贪秽食。”“习习户庭,营营榛棘。反复往还,譬彼谗贼。肤受既通,谮润罔极。缉缉幡幡,交乱四国。”充满着对奸佞之徒的厌恶之情,对现实政治的针对性是颇强的,但太浅露而欠蕴藉。

卢元明的《剧鼠赋》刻画的是猖獗危害人类的老鼠,在诙谐的笔调中,流露了憎恶之情,其特色是肖物工巧。如写剧鼠肖像的一段:“其为状也,僭惔咀吁,雎离睒旸。须似麦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乃有老者,羸髋疥癞,偏多奸计,众中无敌。”对鼠须、鼠眼、鼠耳、鼠尾都描摹得惟妙惟肖,人们常说的“贼眉鼠眼”,在这里可以找到准确的描画。还有那骨瘦如柴的疥癞老者,也刻画得简劲有力,让读者印象极深。赋中对剧鼠肆虐之状的描写更是活灵活现,触目惊心:

深藏厚闭,巧能推觅。或寻绳而下,或自地高踯,登机缘柜,荡扉动帟。切切终朝,轰轰竟夕。是以诗人为辞,实云其硕。盗干汤之珍俎,倾留髡之香泽,伤绣领之斜制,毁罗衣之重袭。……庭院肃清,房栊虚寂,尔乃群鼠乘间,东西撺掷。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情无畏惕。又领其党与,欣欣奕奕,敧覆箱奁,腾践茵席。共相侮慢,特无宜适。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曾对此赋有精彩的评说:“此篇乃游戏之作,不求典雅,直摹物色,戛戛工于造语,《先唐文》卷一朱彦时《黑儿赋》、刘思真《丑妇赋》颇堪连类,惜其不全。‘剧’如‘剧盗’、‘剧病’,猖獗难制也。‘托社忌器,妙解自惜;深藏厚闭,巧能推觅’,写鼠之性能,简而能赅。前八字言鼠善自全,后八字言人难匿物。‘须似麦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写鼠之形模,揣侔甚巧。‘眼如豆角劈’之‘劈’,犹杜甫《胡马》言‘竹批双耳’之‘批’;‘尾若杯沥’思致尤新,指残沥自酒杯倾注时纤长如线状,非涓滴留在杯底。‘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情无畏惕’,写鼠之意态,读之解颐。‘貌甚舒暇’仿贾谊《鵩鸟赋》:‘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永乐大典》卷一九六三七《目》字引周邦彦《游定夫见过,晡,饭既,去。烛下目昏,不能阅书,感而赋之》:‘馀膻未洁鼎,傲鼠已出额’,即用《赋》中语。《初学记》引此文,作‘床上捋髭’,而《太平御览》作‘壁隙见髭’,减色倍理;夫睹虎一毛,不知其斑也,壁罅只出鼠髭,何缘能见鼠貌之安闲而鼠情之恣放乎?‘捋’字稍落滞相;近人陈三立《散原精舍诗》卷下《月夜楼望》:‘松枝影瓦龙留爪,竹籁声窗鼠弄髭’,常闻师友称诵之,倘亦曰‘床上弄髭’,便髭毫无遗憾矣。” (注: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93页。)

我们之所以把《王孙》、《蝙蝠》、《猿猴》、《蚤虱》、《剧鼠》、《苍蝇》,等赋归入俗赋,除了它们以四言为主,语言通俗,风格诙谐之外,还和它们选择的题材有关。文学作品的题材对其风格是有很大影响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提出了文体的四要素:“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鲠,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情志”是作品的思想感情,比之于人体,就好像“神明”一样;“事义”就是题材,即经过作者筛选的生活材料,因为作品的题材构成作品的骨干,所以刘勰把它比作人体的骨鲠;“辞采”是文章的词语和藻饰;“宫商”就是声律,声律不独有关乐歌,而且体现在一般语言的语调、辞气、节奏方面(注:参见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甘肃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的前言及相关部分。)。“事义”(题材)虽无雅俗之别,但却有大小之异、信诞之分、正邪之别。一般来说,俗文学所描写的题材偏重于狭小、怪诞,切近下层人民的生活。《汉志·诸子略》有《小说家》,其序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以后,在中国历代目录学家心目中,小说多为“轶事琐语”、“杂陈神怪”,我们翻检《四库提要》小说类,其中“谐谑猥杂”、“诙嘲琐语”、“多诙嘲神怪之谈”之类的评语很多,也主要是从“情志”“事义”入手评价的。东方朔的作品多近似于俗赋,《汉书》本传说“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贤莫不炫耀”,也是从他的“诵说”的题材和风格来说的。《风俗通义》一书,多次辨证当时的“俗说”,其所说的“俗说”,除了语言较为通俗之外,往往故事离奇,情节附会,表现的趣味怪异妄诞。

俗赋题材狭小、怪诞,切近下层人民的生活,在一般文人看来,其所表现的情志自然不够高雅。《汉志·诗赋略》把赋分为四类,我认为,分四类的主要根据就是赋所涵有的“讽谕”之旨的多少。其中第四类《杂赋》来自下层,篇幅纤小,作者无征,多诙谐调侃之意,讽谏之义微乎其微。《汉志》“杂赋”包括了大量的俗赋,这从所列类目的名称可以看出,如“杂鼓琴剑戏”、“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杂禽兽六畜昆虫”、“杂器械草木”等。正是由于这些赋题材或狭小、或怪诞、或切近下层人民的生活,与“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京殿苑猎”、“贤人失志”赋颇不相同,一般没有政治色彩,因而讽谏之旨微弱。

[收稿日期]2003-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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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六朝物质与俗赋的诙谐吟唱_孔雀东南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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